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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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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鼓手越過一排低枝的桑林,繞過雷莊時,許多莊戶們紛紛丟下早飯碗,踩著前夜被馬賊縱火焚燒了的草垛殘灰,歸入了拜神的行列。無數帶風哨的鴿子,從雷二先生宅頂的鴿樓上飛起,繞著人打轉。
「想不到張世和那土棍假他東洋祖宗的勢,抖起來了:生二黑兒那年,他是縣城東關花子堂的總管,靠一根紅漆棍混飯吃,及至後來,拍上北洋兵的馬屁,設過私窰子,開過小賭局和大煙館,現如今,搖身一變,當了大隊長了,簡直是無法無天嘛!」
「只要東洋小鬼不清鄉,他想斷光斷火難不倒人!」
鬼子被燒沒多時,中央游擊隊裏神出鬼沒的何指揮帶著幾十桿洋槍過境,說是局勢嚴重了,八十九軍打鬼子,八路在後面拖腿抱腰,把抗日武力拖散了。
「慢慢等,慢慢熬,」夏老爹聲音沉沉的:「老天常有雲遮眼,可沒見有萬年不退的雲,只有萬年不變的天。劫數沒盡,急也沒什麼用處。」
「這把火起得多奇。」李聾子皺眉說:「總不成真有土匪上扒戶罷,沒聽見槍響。」
參天的古樹伸展著它盤曲的枝枒,人群落進深深的旱泓心去,只露出一聳一聳的旗旛的影子在泓涘外的密幹間閃動;無數落葉被風掃進泓底,經一夜濃霜的浸潤,踏在上面軟軟的,沒有一絲聲音。
「聽說馬賊牽了您一頭牛去,怎麼回事兒?」誰問了。
石倫破例送了何指揮一袋銀洋,四匹騾馬。
兒子噓出一口氣:「牠一閃,牠又沒了!爹,不會是馬賊罷?!」
「破天荒的事!」夏老爹說:「澤地多年沒起過匪亂了。」
「你曉得什麼?」老癩子悶悶的說:「今年是個邪年,儘鬧邪,打去年鬼子清鄉,你媽死後,這又鬧出多少事故來?這邊兵,那邊鬼,只差沒鬧土匪馬賊,鬧人禍還不要緊,千萬不能再在『火』字上出岔兒,我若三天不敲防火梆子,大夥準當我生了瘟了哩!」
算了罷,好也好,歹也好,要來的遲早總會來的,想它幹什麼!早點到李聾子的扒頭屋去,擾他一盅熱酒燙燙心,霜把人頸後浸得沁寒。黑叫驢摸透牠主人的脾氣,走眼前這段荒路,蹄子撥得分外快些,不一會功夫,就望見砂石平灘口兒上李聾子扒頭屋的燈火亮了。
「火!火!!」李聾子伸手指著朝北的窗眼,慌張站起來,把一桌子酒和菜全碰翻了。兩人撩起衣裳奪門出去,抬頭就看得見沖天的火光,火起處北裏偏東,不用說燒的是雷莊,火頭把黑黑的天邊掀開一大塊,映下林梢的黑齒,成為下深上淺的橘紅色,像林子那邊睡著一個太陽。
在好幾年平靖的日子裏,逃荒避難的流戶們紛紛拆了蓆棚子,各歸原籍去了。澤地上有槍有銃的人家,都把槍銃封掛起來,一心放在田地上。老貨郎施大挑著貨擔兒下鄉來,小搖鼓搖得分外響亮,逢人就笑細了眼,口口聲聲誇讚民國好:「民國好,民國就是天,高高藍藍的掛在頭頂上,護著這塊荒野地……」接著說起遠遠的城裏,東關開了幾爿新店鋪,西關又添了哪幾家新行號,大街也繁盛得變了樣兒了,人擠人,人挨人,男的不再養辮子了,女的也紛紛放腳,有的還剪成二道毛……小搖鼓在哪個村頭響,哪兒就圍攏一大群人,好像往年看猴戲。(按:剪髮之風,早已盛行。)
有人把那次清鄉的罪過記在縣城裏土棍張世和的頭上;要不是他認賊做父當漢奸,拉什麼維持會帶路,東洋鬼子怎會摸過禿龍河?在澤地,替青石屋管事的卞大爺最清楚張世和的底細,張世和尾巴上有幾根毛他都數得出來。
「馬賊想必有內線。」土堡的長工王富榮說:「要沒內線,他們三匹馬怎敢大明大白的撲莊子?!拋開雷莊各戶不說,單就雷老實一家也有四五個長工,一人掄一桿火銃罷,高牆大屋,也容不得馬賊幫邊兒,天下偏有雷老實獨一個,開門把賊朝家裏請的,怪事都聚到一堆去了!」
「那,貴隆!」他叫兒子說:「方場上的玉蜀黍棒子要收了,遲了有露水,把筐籮拎的來。收完糧,驢槽加把料。」
月亮翻起老高,天在落輕霜了。
「這兒算是死地了。」何指揮的隨從陳積財是澤地的熟人,說話最直爽:「大湖裏,早先的土匪魏友三、李永和,都受了招安打鬼子去了,八路妖兵佔了湖,把滿湖的漁船全編了號,我們如今要先扼住吳大莊。」
太陽已經落了,一野紅光變成灰塗塗的黯紫色,當晚風搖動泓南的草葉時,遠遠的葉尖上還走著一兩條穿過林腳的殘陽的碎光。老癩子擠一擠見風流淚的眼,抬手放在眉上望了好半晌,東邊的野林腳下,浮著白騰騰的地氣,在凝滯的暮靄裏,吐出一道黑黑的林梢,他只能望得見一群群驚了窩的宿鳥,在滿佈光腳的天頂上斜斜的旋印出一條黑線。
而鼓聲一路響過去,招引著人們參與祭拜的行列。那邊業已望見火神廟了,在高高的泓涘上,每一隻眼都能望見廟脊上燄舌環繞的火珠和一對石勒的壓廟蒼龍。
若是世道就此平靖了,他要在她墳頭點上二畝觀音柳,讓貴隆牽牛在她墳上放,她生前教會貴隆唱俚歌,她死後也能聽見那些俚歌,在土裏含笑。無論如何,他盼貴隆這一生能做一個承平人,日子,不能再變了。
四月十二一大早,徵糧的到了石家土堡,一個剃平頭、聳肩膀、滿臉肉疙瘩的漢子領頭,指明要堡主講話。石倫還沒出門,一莊的狗都驚動了,狺狺不休的圍著咬,石倫手捏長煙桿站在門樓底下,肉疙瘩正吩咐他手下人不准打狗。一條四眼黃跳著朝前撲,要撕咬蹲在牆根的噘牙漢子,噘牙朝他旁邊的瘦骨頭說:「這家地主惡得很!娘個x,單看狗就曉得了。」又朝狗噘起大牙獰笑說:「你他娘別欺生,老子是濟公和尚轉世,吃狗的祖宗,一頓吃你一條腿,打一個飽呃就算你生的!」又伸胳膊抵抵瘦骨頭的腰眼說:「乖隆咚,你瞧,牠那兇勁兒,想扯老子的袖子呢!」又朝狗說:「一身衣裳八十個洞,你留著我的袖子拆了打補釘,還好落件背心兒哩!咬!咬個屁嘛!」
「剪掉辮子,腦窩翹著一撮毛,不成了鴨子屁股嗎?」
年輕的鼓手二黑兒恁般不畏寒,遍野鋪寒霜的清晨,他只穿一條黑裩褲,精赤著整個上身,雄牛樣的頸上套著吊鼓索,潑風一般的閃動雙臂,交打著那隻兩面雙敲的筒子鼓。鼓聲像撞擊什麼似的,在荒野上擴散開去,透過地氣,四面八方全波傳著那樣魯鈍的迴聲……m.hetubook.com.com
老癩子翻身下驢,把棍挑的方燈取下來吹熄了,李聾子才開了門。扒頭屋是澤地上最孤的屋,八面臨荒,只見砂石不見人,李聾子只跟老癩子往來得密,兩人有拉不開的交情。
正當澤地上的人們把香燭投進石製的大香爐中匍身跪拜火神的時候,廟東不遠的野林裏,有一個奇怪的漢子牽著一匹白馬,搭起手棚凝望著人們頭頂上昇起的煙篆。帽簷的陰影鎖住他的眼和眉:「可憐,」他喃喃著:「別處早在扒廟了,這兒還在拜神呢……」
貴隆搖搖頭:「我明明看見白的,像是馬,喏,白的!又出來了!」
老癩子顧不得那多了,翻身上驢就走,不管砂石怎麼滑,沒命夾驢朝東北跑。平灘地勢開闊,幾里路外的火光像貼在人眼上,火勢越來越猛,火頭上狂捲著大陣濃煙,火蝗子直竄到半空去,隨風搖閃,望得真真切切,在那種火勢下面,方燈黯淡了,月亮也失了色,狼壇上那棵古樹的黑影那邊,寒風送過來一片雜亂的狗叫聲,東邊的林子上空,不斷的飛落著驚鳥。
「過湖?」何指揮說:「上面委我守湖東,我死活不離這塊土?我是個平常人,不敢說驚天動地做一番事業,老中央這牌金字招牌不倒,總能引出捨死忘生的好漢來!」
「哼,雷大叔這種做法兒,往後不知要惹多少麻煩?!」小夥子石七擦掌說:「你越軟,馬賊越以為你好欺,頭一遭讓他們嚐到甜頭去,你瞧罷,朝後去,他們準把澤地拿當大路走!」
太陽還沒漏頭,淡紅的霞影映亮了四野,廟前方場上,鋪一層薄薄的秋霜。老癩子敞開大襖當胸的扣子,迎風坐在石級上歇勁,聽了貴隆的話,吁了一口氣,搖頭說:「青石屋離此地,打直了算也有三里多路,我不信你會聽見鼓響,我怎麼一點也沒聽見?!」
那一回大清鄉,張世和領著東洋鬼子南木大隊藤井中隊,沿著張福堆上的公路,一路向西殺過來,見莊子焚莊子,見人殺人;禿龍河東十四里的卞家圩最慘,全莊一百多口,沒活出來一個;遇上男的使刀通,扯前心,夾後心,一刀兩個血窟窿;見了女人,不分老幼先輪|奸,姦完砍掉手和腳,奶|子也砍成血石榴;這樣還不足,陰|戶裏還要插上樹枝,表示那女人死前被「皇軍」玩過!那年紀太老的,一律開槍打,死得快些,但對吃奶的娃兒,又使蔴繩拴著小腳脖兒,倒吊在樹上任鳥雀啄食。
「算我腿快。」老癩子說:「怪不得進門就聞著肉香味。」
何指揮走後還不到幾個月,正當夏季,使澤地人震驚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一大群用蘆葦護頂的編號漁船,總在二三十艘的樣子,分散的攏了岸,定泊在砂石平灘正西的蘆花蕩裏,涉水上來一群衣破襤褸的八路,那些兵戴著寬簷竹斗篷,脖上繞著紅布和白汗巾,槍枝雜得很,廣造槍裏,什麼湖北條、漢陽造、捷克式、鴨子嘴、彎拐球、塌鼻兒、老套筒、紅銅鋼、大牌樓、獨子拐兒、六子聯兒,應有盡有,仿廣造有三槍不打就吸殼的土溜兒,土造的銃槍佔一半,什麼雙管筒、單管筒、連環筒、短柄方嘴銃、彎把兒、老鷹嘴,也是樣樣俱全,還有一半沒槍的,揹刀也有,攢矛的也有,個個赤著腳板,像天外落下來的餓鬼。
而東洋鬼子在上回大清鄉遭了火劫之後,好像對紅草荒原懷有積恨,在那年秋天,拉起了一條封鎖線,從北三河到張福河,一彎封鎖扼緊了澤地的咽喉,老貨郎施大的擔子還是照常下來,往常的德士古火油,光明洋蠟,猴桃火柴,是再也見不到了。
平靖的日子是安閒的,安閒的日子總有著一點兒淡淡的寂寞;貨郎挑子上,許多洋貨流進來了;便宜的花洋布,布眼密,口面寬;帶罩兒的洋燈燒的是德士古火油,遠比紅蠟亮;洋煙、洋火、洋蠟棍兒,令人猜測著天外有了什麼樣的改變。但二畝老田是變不了的,莊稼該在什麼時刻點種,該在什麼季節收成,也是變不了的;民國再能,也不能牽著龍王行大雨,逼著風婆敞口袋;頭頂上的老天就像如來佛,人就是孫猴子變的,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終也翻不出祂的手掌心。
「噢!」老貨郎施大火燒似的叫起來:「動也動不得,我快進棺材了,要是剪了它,我那死鬼老伴兒在陰間就不認我了,她要狠狠心,閻王爺跟前告我一狀,那,準把我又下油鍋,炸酥我這把老骨頭……」
聽說要導淮,澤地雖鬧荒,可沒一戶拖稅的,推著車、挑著擔、頂著太陽趕長路上鎮去繳糧換稅票,有些人家,連拿當性命的糧種全扒了去湊數,全說:「疏通了淮河,暢開了水路,也好讓禿尾神龍歇歇勁了,可憐牠每年喝水,連覺也沒睡得安!」
對石倫老爹這番話,雷老實了不介意的說:「人能活得,沒盜沒賊!如今連天全塌了半邊去,『鬼』道橫行,哪能專去怨賊?——該他得,他自會得,不該他得,他想得也沒處得,我替他焦什麼心?!」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老癩子頂怕這種天氣,雲彩不出山,風總揚著乾草味,吹得他那爛紅眼淚呼呼的睜不開,平常抓慣了身上的癩皮,抓這兒,癢那兒,抓得好不舒坦。逢上晴朗季,身上不癢,兩隻手就閒得不知朝哪兒放了。
老癩子忽然覺得有些不妥當,把沒吸完的半袋煙灰磕出來,使腳踏了又踏,煙灰明明磕在石頭上,卻擔心石頭也會燒著。
老癩子肚裏那股疑惑勁兒也是雙的,深淺不定的交搭在一起,亂搖亂晃。孩子家,耳尖眼亮,當真會看見一匹白馬?這幾年,自打鬼子來後,天塌了,地陷了,什麼邪魔全趁黑摸進澤地來了,官呀兵呀沒鬧完,哪能再加上馬賊和土匪,只望那不是什麼白馬,是鳥雀驚窩,逢到野鬼捲起小旋風穿林過,鳥雀不是常驚窩的嗎?
鼓聲打青石屋響向西邊去,穿過每一個村落。鼓聲循環不息的打出同一種單調的點子,像歷史的暴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在鼓聲裏隱藏著的農民們的願m•hetubook•com•com望,也正是如此強烈而單純的。他們經歷無數世代的掙扎,只求一切暴力不要過份施予,讓他們各自依附土地,仰望蒼天而存活,因此,在一種無言的默契中,單調的鼓聲使澤地上的人們心裏震盪起不尋常的興奮微顫的感覺。
極遠的地方起一兩聲空洞而微弱的狼嘷,撞動周遭的昏黯,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彷彿有展著翅的妖魔,在訴說著可怕的言語。澤地業已被兵隊壓得透不過氣來了,天呈荒象,難道還會再鬧賊?誰知道呢?老癩子嘆得和廟前白楊樹一樣的深沉。
「天劫呀!」獵戶領班發財叔嘆息說:「東邊有鬼,西邊有妖,癩蛤蟆淌眼淚,烏頭老括子早晚報凶!天上的彩虹南北走,朝後的日子怎麼過法兒?!」
「聽,爹,」六指兒貴隆抹汗說:「青石屋那邊響鼓了!」
埋完禁火牌子,真正的禁火季就開始了,每年一到禁火季,老癩子就睡不得安穩覺,非得在夜晚騎驢出門,敲打防火的梆子,喊一圈兒小心火燭不可。實在說,看廟的差使沒一點兒好處,火神廟連基在內,共有五畝香火田,一年收的糧,還不夠買油點佛燈的,老癩子可從沒抱怨過這份祖傳的差使。既服侍上火神,就該替祂守著那片荒蕩的紅草,只准天火落,不讓凡火沾,老癩子總以為,天火有火神管著,該燒到哪兒就燒到哪兒,若換凡人放火定遭天罰,燒起來就沒法收拾了。
石倫怔住了,前些時,聽說豬毛妖兵怎麼長怎麼短,誰知說起話來滿和氣,旁的不用說了,單提「抗日」兩個字,徵點糧草應該的,連忙擺手讓說:「屋裏坐,要糧,方便!這季新收的麥剛入甕,要三兩擔,請幾位弟兄開甕去扒就行了!」
石倫也說:「老神仙說的有理,這塊老荒地,風吹過,雨打過,沒有活不得人的事,咱們先聽聽雷莊消息再說,弄得好,兩拉倒,弄得不好,單憑他七八個人,也不能變成老虎把人吃了。」
一夏一秋,鬼子封鎖線還是拉得很緊,湖裏的八路像偷雞的黃皮子,來徵了三回糧,每回還是笑瞇瞇的,把告示貼在莊牆上,挨門逐戶討債。雷老實是真老實,說:「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我們對中央的何指揮上了糧,你們要討向他討去,大夥全講打鬼子,什麼事不好商量?!」
晚霞燒得正烈,天上的紅霞映著地上的紅草,放眼朝南望,遍天徹地都是紅的,像誰燒起一片燭天大火,悽慘的紅光刺在人眼眉上。狼在遠處發出單獨一聲初嘷。滿天的驚鳥也都被這奇異的天象迷亂了,彷彿尋不著牠們棲宿的窩,儘在拍打著翅膀,東飛西撞,發出惶切的喧噪。
民國成立之初對於澤地的影響是很微弱的,要是有,也只是撫衙改成了督軍府,執兵矛穿「勇」衣的辮兵改成了洋槍隊;到處起匪亂,各地練民團,亂了一陣兒,使紅草荒原上湧進來一批逃荒避難的流戶。民國十三年,北幫的旱匪趙四麻子、朱小閻王橫掠澤地,使石家莊建造了那座出名的土堡;土堡的根基是青條石壘砌的,牆身足有一托厚堡樓伸出石倫家前堂的瓦脊兩丈多高,連基起算,總在四丈出頭。那樣一座巨堡,照族主石倫的看法,就算他趙四麻子和朱小閻王手下有幾十桿後膛洋槍,猛攻硬撲,除非子彈頭兒射進槍眼才能傷著人,要不然,只消三五捍雙管連環銃挺住堡樓,誰也佔不了莊院。堡子建好了,旱匪沒碰石家土堡,斜向西邊去,飽掠了雷莊。過不多久,南軍打北洋,盤馬過湖西,把整股散股的土匪全招了安。後來當了官的趙四麻子到過澤地,特意去看那座堡子,拍著石倫的肩膀說:「有你的,石大爺,這玩意甭說洋槍拿不下它,地雷火炮也經得起!只不過土匪也是人幹的,官裏要讓人活得安逸,有口飽飯吃,誰願踩黑道,揹上個『土匪』名聲?全是逼上梁山……如今南軍來,不算老賬把咱們招了安,早先的事,甭提了,我趙四麻子脫胎換骨,再貪求一文不義財,不是父母娘老子養的!」
好罷,有槍你為大,田糧繳上了,城裏的偽軍又大隊開下鄉,機槍架在禿龍河口,來個霸王硬上弓。聽說偽軍到,抗日的八路頭一縮,下船進湖去了。還是吳大莊下來一排人抄偽軍後路,趁黑打一場火,才截下五車糧,原封不動的送回澤地來。
「想過湖,得早點設法弄船!」石倫說:「湖口有鬼子封鎖,怕闖不過去,您這點人留在湖東,早晚會被吃掉!」
剃了胎毛的孩子反而長得更結壯,日子也一直平靖下去,使鄉民們相信民國真有點兒道理了;許多年裏,只鬧過兩次水,接著兩年青黃不接的春荒;這實在不算一回事,三年一荒,五年一旱常有的,自古到今也沒見連年大豐收的,何況北地正傳著官裏要撥出大宗款項導淮河,比早年那些只管收捐不問民事的將軍帥爺好多了。
比起卞家圩,澤地算是走運;張世和大約發了大煙癮,指岔了路,在荊家泓北繞進澤地,一路奔正南。就是這樣,石家土堡也死了三口,青石屋死了夏祿棠那個傻老二,卞大爺背後挨了一槍,鬼子沒犯火神廟,遠遠吊上一槍,流彈卻斷送了六指兒貴隆他媽的命,臨嚥氣,分拉著夫兒的手,顫顫的吐出一句話:「我死……不要緊,只怕天……劫……應在這塊地上……」六指兒貴隆哭著叫媽,他媽滿臉泛白,嘴角吐著血沫兒,眼已翻了;隔著一層眼翳,平常溫柔的瞳子裏,凝著怕人的哀怨的幽光。
然後,他們乘船退走了,只把木桿搭成的瞭望哨哨所留在狼壇的古樹上,遠望像一隻怪鳥的窩巢。澤地上的人們在聚合的時刻談起過他們,沒有人知道那些兵的來歷和他們在湖心的生活,也沒有人聽過他們在三河地區抗日的事蹟。
「火神爺,您聽著。」夏老神仙合上手禱告說:「受苦受難的一方人都來祭拜您了,您顯顯靈,罰罰那些胡作非為,依槍仗馬的邪魔罷……」
不由你不信,那年臘月裏,東洋鬼子炮口朝天放了三炮,把逃空了的縣城給佔了,城樓豎起白旗子,旗心飄著紅毒毒的鬼太陽。這還不算,張福堆上來的獵戶們更傳說著南三河過了豬毛妖兵,紮紅巾、吹牛角,破爛不堪像叫花子隊,打東海岸朝西拉,拉進了大湖www.hetubook.com.com心,成立了什麼蘇魯皖游擊邊區的洪澤縣。
「我說,我是耳聲,算準你要到。」李聾子說:「等我來滾開磨盤,這幾天,有隻臭獾子常來偷雞,把土灶都扒壞了!我不得不用磨盤頂著笆門。」
「天哪,女人放了腳,牌位似的伸在人眼前會成什麼樣子?」
必——溜——
「前面過狼壇了!」誰那樣說。
本來,對於日用品的封鎖,澤地上人是無所謂的;泓涘上扒一籃起白硝的土,加水濾,照樣曬出小鹽來;沒肥皂,就用皂莢樹的種子;沒鹼,就用灰塘水;沒火柴,就用火刀火石;一顆胡桃核兒浸鹽,埋在灰裏,能保兩天不斷火。澤地的農民們保有更多祖先傳下來的古老方法,在困苦當中存活下去,封鎖難不倒他們。
鼓手身後,四桿七尺長旛緩緩飄動著,一桿是黑底黃邊,上面畫滿了白色的符咒,像四條飛天的巨蟒,旛影後面,是兩條紅紙紮成的火龍,渾身貼著金箔鱗,兩匹白紙糊就的火馬,配有綠綢的鞍蹬。一大陣人跟隨著走,每人都拉著香火籃兒,揹著香火袋兒。領會的長者,夏老神仙那麼一把年紀了,白鬍子飄飄的走在前頭,矮瘦的石家土堡的石倫老爹走在他旁邊,遠遠看過去,長長的人群在野林裏蠕動,真像一隻極大的蜈蚣。
當真會有土匪來打劫雷莊?老癩子在驢背上直瞪著眼望火,驀地又想起來,當真…那匹白馬……?
兒子曉得他的脾氣,不聲不響的去備驢。老癩子把玻璃方燈點亮了,繫在一根粗實的木桿上,再把木桿插|進身後的腰帶上,使桿端燃亮的方燈,搖晃在他頭頂上面。兒子備妥了驢,把木梆子和短柄火銃揣進驢背囊。
張世和把閨女送給翻譯做小,把差使坐穩了,大事有鬼子,小事有底下分勞,自己專門設煙館、賭場、妓院,大大的撈錢;每隔十朝半月,槍斃幾個倒霉的,把滴血的腦袋懸在四面城門口的木桿上;人頭掛臭了,再換幾顆新的;一方面討東洋鬼子的歡心,一方面也顯顯鎮壓毛猴子的威勢。
「爹,您走西路,到雷莊,要是二先生沒睡,頂好抓付鎮咳的藥來。」
「曉得了!」老癩子說:「點根秋葵棒子把廟前屋後照看一遍,看看吊黃狼的籠子叫獾狗撥翻沒有,長銃餵上藥,門戶頂緊了,睡覺放警些,留心聽著狗叫。」
別看肉疙瘩一臉橫肉,賊鼻賊眼不像樣兒,說話好像砍麻,就這麼輕易在澤地上繞了個圈兒,把糧給徵齊了,鄉民裏有些熱心熱腸的,還放了手車送糧到湖邊。肉疙搭走一莊,進一戶,對人親熱得不得了,口口聲聲把抗日打東洋,衛國保家鄉放在嘴頭上,說是各戶繳糧才能保障根據地,保障了根據地,才能擴大游擊區。「等到老八路成立了淮泗縣,你們瞧罷,咱們會把東洋鬼子打成縮頭的烏龜,包他連城門都不敢出!」
雷莊遭了馬賊的事,第二天就傳遍了澤地。那真是宗令人猜不透的事情,馬賊來人不多,一共只有三個人三匹馬,也不知從哪個方向進來的!論形勢,澤地像隻鼓肚罈子,雷莊正座落在罈底兒上,馬賊不搶罈口的青石屋,偏搶掠了雷莊,這是頭一宗猜不透的。若說論財富,不錯,雷莊早年確是富過,自從雷老實刨底財放了大賑,只落空架兒了,非但比不得夏老爹家油坊,也比不得石倫的糧甕足,馬賊不揀首戶搶,卻要單搶老實人,專劫了空大架兒的高屋基、大顯門的雷老實一家,這更是個悶葫蘆了。單是這兩宗還不算奇,奇在馬賊撲上來時,先放火燒起七座連堆麥草亮威,朝天放了四槍,還沒放話要搶,雷老實就把門大開了,請馬賊進屋,錢財任取,牲口任牽,東西任拿!剽掠慣了的馬賊也怪,一文錢沒取,只依照上扒戶進屋不空手的例子,牽走了一頭白毛大牯牛走路。
澤地上的人們心冷了,由於好死不如惡活,人們還是咬著牙存活下去,在黃昏,在滿天的火紅雲下面,他們想到了歷祖歷宗所崇奉的火神。廟祝老癩子就是那樣人,每逢遇上那些不平的事,就朝神殿上的火德星君神像祝禱說:「火神爺,睜眼罷,瞧瞧凡間亂到什麼樣兒了?您怎不放把天火,燒盡那些…邪魔……」
「老實呢?沒有上廟罷。」夏老爹向雷二先生說。
雖說鬼子藤井中隊遭了火燒全軍的天報,血淋淋的過往仍流淌在人心裏面。每提起它,人們就覺滿嘴漾起腥甜的血味。
火神祭來到的頭一天,依照往常的習慣,澤地上有一個廟會,由一個村落領會,敲著鼓,掮著長旛,紮了許多火龍、火馬,帶著香燭,繞著各村轉一圈,再上廟去行拜神的儀式。為了迎接拜神的人,老癩子父子倆天沒亮就起了床,抓著竹掃把,把小小的廟掃得一乾二淨,連麻雀都攆開了,神龕上換了新的黃布幔兒,石刻的大香爐抬到廟門口,胳膊粗的空心燭裏也添滿了香油。
太陽歪歪的朝西墜,墜在野林梢上悠漾著,老癩子蹲在廟門口的石級上,拿腳跟當板櫈,瞇著眼吐煙。方場上晒著玉蜀黍棒子和一攤大豆,玉蜀黍差得緊,鬍梢焦黃的,有一半癟粒兒,大豆缺雨水,豆莢兒倒滿大,仁兒是扁的,這還是早種早收的早秋莊稼,晚秋莊稼不能提了!花生、紅薯、山藥豆兒,全旱死在地裏,收也不用收了。
「酒在錫壺裏,我來燙一燙。」李聾子說:「雷莊有人殺豬送來五斤肉,我燒了一耳鍋,吃肥吃瘦你自挑,盛一碗來好下酒。」
「火在雷莊!」老癩子回屋點起方燈,匆匆拉過黑叫驢說:「我得趕去看看。」
老癩子催驢下了泓涘,朝燈火大聲叫:「嘿,聾子,還在編籃兒嗎?」一聲沒叫完,小窗洞裏伸出個頭來,見牙不見眼,嗨嗨地朝老癩子笑。
南軍打走了「假民國」,換了個「真民國」,人們談論趙四麻子那股直爽勁兒,都猜想「真民國」是好的,要不好,趙四麻子會放著大王爺不做,去幹那個勒褲帶餓肚皮的窮官兒嗎?青石屋的夏老爹心一寬,把大兒子放進縣城去唸洋學去了。「這好了!」石倫也逢人就說:「咱們的土堡沒用了,留著養麻雀罷,但願我這輩子不再抓槍了!」
「哪兒?牠在哪兒?!」
要是東洋鬼子不來打中國,不來澤地大清www.hetubook.com.com鄉,她還該多活十年廿年,巴著貴隆長大娶房親,安享幾年老福。她一共生三胎,只存貴隆一個,他知道她是怎樣疼愛他,她生前,一分一寸的心全放在兒子身上。
「中央一點兒人,算是上了爐的炕餅——鬼子八路兩面火烤!」石倫老爹急躁脾氣,說起話來就勒拳頸:「上回何指揮過境,我就勸他過湖去,幾十桿槍要想在湖東站住腳,真夠艱難,他不走,我們只好齊心合力完中央的田糧,好讓他買槍添火,槍足了,人多了,才好豁開來幹。」
「什麼白的黑的,只是鳥雀驚窩,」老癩子自言自語的:「鳥雀都是陰陽眼,晝看陽,夜看陰,不定看見野鬼過路,就驚了窩了。」
四眼黃是隻掛牌子的狗,最犯人嘲弄牠,石倫叱了幾聲牠也不理,硬朝噘牙漢子頭上跳,噘牙漢子避開身,摘下腰間掛的牛角哨兒,鼓住腮幫兒沖著狗狂吹。
「三河南還盛傳著『妖兵不滅,人種滅絕』哩!」五福兒說:「家家戶戶門上掛起滅妖符,院心放黃盆,盆裏盛著無根水,說是午時拆開被角,能捏出妖毛來。」
「沒事,沒事!」雷老實笑瞇瞇的:「風吹鴨蛋殼,財去人安樂。散股的馬賊迷了路,穿過林子到雷莊。他們找上我的門,放火燒連垛,朝天響空槍,無非是想要幾文路費。長工要開槍,叫我壓住了,就算開槍保了我的宅子,他們惱羞成怒,說不定放火把鄰宅燒了。保我的錢財,讓鄰宅遭殃,那事不是人幹的!都是一個老祖宗,一筆難寫兩個『雷』字,我也想透了,橫豎浮財不發家,我也只那點底兒,不如請他們進門,要什麼,統統拿去!他們取得金銀財寶,卻軋不走我幾頃老田,就算是散財消災罷!誰知那幫賊比官兵還有良心些,只牽了頭牛走,更不算事了!」
兒子沒答他,一串玉蜀黍從他手上落下來,指著東邊說:「看林腳,爹,白的,白的,像匹馬。」
大夥兒都附和石倫老爹的看法。
「那不是!」雷二先生說:「他才不把鬧馬賊的事放在心上呢!」
「哪兒的話,老大爺。」肉疙瘩說:「徵糧上頭有規定,大戶每戶只上二斗,小戶每戶只上五升,每莊按戶算,上齊了麥場上交糧,我們不進民宅,這也是上頭交代了的。」
而沒有人看見他,只聽見一聲長長的馬嘶……
怕真是北地拉過來的馬賊罷?老癩子也這樣疑惑著,要在兩年前聽貴隆說這話,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是什麼馬賊;如今不同了,兵既能來,匪就能到。突然被一種驚悸觸動了,有點不妥的兆頭,可不是!心裏這樣想,故意望了兒子一眼,罵說:「沒這回事!有什麼邪魔會來,想進狼窩去餵狼嗎?——什麼邪魔也吃不住一把天火燒的!——你去餵驢去罷。」
一群兵上了岸,在狼壇的古樹頂上搭了瞭望哨,派出七八個人來到雷莊徵糧。雷莊東邊的幾個村子慌了,齊向石倫、夏老爹討主意。夏老爹說:「莊稼人,離不開田地家根,就好像秤錘離不開秤桿,哪兒好躲?哪兒好藏?東洋鬼子那麼兇,照樣挨過了,妖兵再狠,也不是樹椏吊下來的,怕他做什麼?!」
日子慢慢的黯淡了,一秋沒見什麼雨水,乾得遍地冒烟。雙金閘的喬鐵匠下鄉,說是封鎖區裏也起匪亂,北邊的大股馬賊盧大胖子,聚有十多匹馬,廿來桿比國造快槍,屯在中央、鬼子、八路三不管的小集鎮上;張福堆頭新闖出地頭蛇刀疤劉五,一拜五個把兄弟,五管匣槍沒人敢惹;劉五本人是個活線手,甩槍能打落天上的飛鳥。水澤區,出了攔路虎陳昆五,一個人一根土鋼槍,專門短路劫財;那傢伙人狠心辣,弄得不好,一槍放倒人,管殺不管埋。還有好些散股小土匪,抬財神,上扒戶,敲詐勒索齊來,更有不少做小手的,偷不著金銀財寶,就順手拎人的雞鴨,牽人的牛羊。
「我怕什麼?」老癩子縮著頸子笑起來了:「我喊火巡更幾十年,又沒有什麼摘了我半根汗毛去!黑叫驢辟邪,鬼全不敢擋路?我怕什麼?!」
「八路污衊我靠黃。」何指揮說:「老民眼睛雪亮,誰都會看出來,到底有人抗日不打偽的沒有?!」
「嗨,老實哥!你看是黃河心的沙子——淤到底了!你那腦瓜兒,三斧頭也劈不開。就算你是散財罷,什麼人不好散?偏要散給馬賊?你把心扒給他吃了,他還說淡而無味呢。」
「臭狗獾兒!」老癩子自管嘀咕說:「屋裏燈還亮著呢,牠就敢來磨算你的雞,這哪兒是偷,簡直是土匪行徑——硬上扒戶嘛!」
老貨郎施大能講的新奇事兒也不過那麼點兒,日子長了,不慣也慣了。依火神廟看廟的老癩子的說法,既換了一個朝代,總得翻點兒新花樣,要不然,算什麼民國?那年老癩子整四十,老婆替他生了個頭生兒子,左手生了六個指頭,取個乳名叫六指兒貴隆。聽了老貨郎施大的話,回去要剃兒子的胎毛,老婆常時百依百順著他,這回卻破例哭鬧說:「剃了胎毛,叫孩子怎麼闖三關?」老癩子拗勁上來,說:「我看了一輩子火神廟,什麼邪魔會倒他的祿馬,剃了試試,又不是一個人的事兒!」
「老神仙說得對!」喬鐵匠說:「天雖黑了,還沒黑盡哩!湖西還有中央地,北邊還有游擊區,何指揮駐在吳大莊,實在是黑虎偷心拳,打進了偽軍的機關衙門。」
「天喲!」澤地上年輕人受不住了:「鬼子,二黃、八路、馬賊、旱匪,全是有槍的天下,咱們大事幹不了,拉起銃隊保鄉總行。」
貴隆光張了張嘴,看見爹凝重的臉色,嚥住話沒再出聲。鼓聲,那古老土地心臟上跳動的音響,又一次響了,荒天野地裏的鼓聲帶著數不清的忍饑受難人們的願望,從歷史的開初一直響下來,在高不可及的蒼天下面,鼓聲響得沉重而且蒼涼……
「吃虧人常在——」拖白鬍子的老神仙說話了:「我只覺得那幫馬賊不該縱火!這是什麼季節?我不信他們沒見禁火牌子!土匪和_圖_書到底是土匪。」
老癩子忽然被什麼一種愁緒觸動了,望了兒子一陣,擠著濕眼說:「別頂撞爹,爹……老了!嗨,爹真的老了……槍呀,馬呀,賊呀,爹當年沒看過的,你全遇到了。誰知這片荒野地,日後會有多少磨……難……」
因而,一年一度火神祭的鼓聲更響了……
澤地的人雖沒看見妖兵像什麼樣兒,可算看見了東洋鬼子頭一回大清鄉。
儘管他卞大爺瞧不起張世和那個無賴,但張世和當漢奸混發了跡是千真萬確的事;小巷裏的低房低屋容他不下了,把保安大隊部改設在前清留下的銅元製造局裏;也一身三套皮,外加黑緞馬褂,穿得人模人樣;嫌原先的老婆太土氣,一口氣娶了六個姨太太,六個裏有三對是婊子;大隊部門口,四個二黃站大崗,放進來的都是些歪鼻斜眼的官;各房各室,全設有大煙鋪,「長」字號的進門,先叫條兒來燒煙泡,煙鋪上歪下身,先燒它三槍五槍提提神;煙罷圍桌布,麻將、牌九、骰子、寶,隨意來,骰子撞得叮噹響,麻將歌唱得一條嘈。
鼓聲在響著,昇起的太陽透過地氣,使遠近的空間幻化出無數游動的彩刺,寒霜在衰草的黃葉上消失,復變成霪濕的水珠,使遍野亂張的野蜘蛛網在濕濕中顯露出來,像春三月裏野芙蓉開出的白花。鼓聲撞向遠方去,使荒涼的野地上盪起原始的、神祕的回應,那回應把人心上的憤懣和不平壓服了!多少年來,澤地的權柄一直操在蒼天手裏,安靜、和平,略帶淡淡的哀感,像眼前的荒野一樣。人們習慣尋求安慰在長長的過住,很少去思念未來所面臨的惶懼和迷茫……
兒子語塞了。老癩子帶驢上了路,打火神廟向西南,順夏家泓北泓涘直到砂石平灘,這段路荒得緊,泓南是無際的紅草,泓北是野林、旱蘆和交纏的灌木,驢在高高的泓脊上走,方燈在人頭上的溜打轉的悠盪著,使人和驢的影子,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一會兒縮短,一會兒伸長。過了頭一塊禁火牌子,月亮在東邊的荒林背後昇起來了,十二、三的上弦月,欲滿未滿,初昇時透過地氣,聚一圈濕潤的暈輪,把荒野照得昏昏濛濛的,月光和燈光交映,人和驢的影子都是雙的。
八路虎下臉來說:「何指揮那傢伙,是個靠黃吃軟飯的,你們上田糧給他,就拿你們當漢奸辦!」
「噯,老貨郎,」一個開起玩笑來:「你那頭上幾根毛,還沒有胡琴弦兒粗,與其留著養蝨子,不如也喀嚓一刀剪了罷!」
進了十月門,老癩子照例要帶著兒子出門,沿著荊家泓的泓涘,埋下禁火牌子,禁火牌子九十三塊,從紅草區邊緣起,繞著澤地埋一圈兒,合里數一共十七里半,哪塊牌子在哪埋,全裝在他肚裏。
「算啦,拉什麼銃隊?」雷老實說:「全澤合起來,能拉起多少火銃,豎起幾口單刀?!你響一銃不要緊,各村各戶幾百口還要命呢!田拖著,家累著,抗又抗不過,逃又逃不了!怎辦?!」
「誰知雷老實是個什麼想法?!等火神祭上廟那天,見了他再議論罷。」石倫說:「今年攤青石屋夏老爹的莊子上領會,咱們會朝西過雷莊,繞到廟上去的……」
「爹在路上也要當心些,」兒子說:「對好了的火藥和槍泡兒全塞在右邊驢囊裏。適才要是我沒看錯,準有一匹白馬哨過河西來了。」
「貴隆,去把驢背墊兒替我拎的來,」老癩子拿起煙桿,吐了口吐沫。頭一顆早出的大星,孤單朗亮的掛在白楊梢上。老癩子咳嗽著,補了一句:「我備驢出去轉轉,三更不盡就回來。」
嘟嘟——嘟嘟嘟嘟——
瘦骨頭跟其餘幾個兵,倚在牆上拍手打掌的笑。石倫走過去,順起煙桿打狗,肉疙瘩卻在噘牙兵的屁股上踢了一腳,罵說:「別神經兮兮好嘛?!初到一個地方,就把笑話給人看?!」轉朝石倫笑說:「沒事沒事,老大爺,咱們是洪澤湖支隊,抗日軍,一家人,這回到貴莊,只是奉命來徵點糧。」
六指兒貴隆正站在樹下的獨木驢槽那邊,替黑叫驢拌料;貴隆像莖茁節的麥,日夜朝高拔,老癩子想:去年他媽入土前,他只比驢槽高出一個頭,一晃功夫,驢槽擋不住他胸脯了!世道亂下來,老癩子不擔心自己,自己一輩子,流水溜過去了,幾十年寂寞安閒的日子,帶一分淡淡的幸福的哀感,廿歲上,娶了貴隆他媽,一個沉默溫順的小女人,幹起莊稼活來卻頂得上一條牛,兩口兒耕作四十來畝田,外加十八畝生地,過著富餘的日月,她不止一回那樣盼過,他死在她頭裏,他活八十三,她還得多活幾年。「我替你圓墳添土,燒紙化箔,等你在陰世安了家,再接我去住。」誰知她卻先走了,作了過鐵的凶死鬼,閻王爺怕連收都不肯收,她死了,死得像一場怵人的惡夢,但她臨嚥氣留下那句話,老在他耳邊響:「我怕…天劫…會應在這…塊地…上……」他記著,那句話著實使他心寒。
貴隆兩手捧著下巴:「我說話,您總不信,前晚我說看見馬,您偏說鳥雀驚窩,偏就有馬賊搶了雷莊。您摸摸石頭看,地全在動,還說不信鼓響哩!」
鼓聲敲響了民國廿九年冬天,大塊的華北,大塊的華東,早叫東洋鬼子佔據了,荒僻的紅草荒原才初傳東洋鬼子打中國的事。在老一輩人聽來,這是比早先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的故事更荒誕,什麼東洋鬼,西洋鬼,在傳說裏全是不開化的紅毛野人,憑什麼興兵犯天朝?!
六指兒貴隆拎了筐籮收來糧,蹲在方場上問說:「爹,您今晚自去喊火嗎?鬧了半個月的咳,又發眼病,也不到雷莊二先生那邊抓付藥,夜夜出門,張嘴喝風,可不是鬧著玩的。」
那邊可不是來了雷老實,穿著土藍粗布的袍子,滿滿的拎了一籃香燭,縮頭縮腦的趕到前面。
一聲尖銳的彈嘯把滿心的疑團打破了,槍擊自北朝南,高高的劃過頭頂落向遠處去,第一響槍聲沒了,緊跟著又連響了三槍。「馬,馬…賊…」老癩子失聲喊說:「菩薩!災荒、兵燹還不夠,要加上土匪?!」
兩人舀來酒菜,屁股剛沾板凳,就聽見屋後雞窩裏響起一片驚翅聲,幾隻母雞挨殺似的狂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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