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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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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寒夜裏的狼嘷聲是尖銳而綿長的,六指兒貴隆說不出他恐懼著什麼,他只是從歪胡癩兒的聲音和眼神裏,汲取了一種深沉古怪的憂愁。
現在,他真的長大了,平靜的日子也起了波浪,媽被埋下土去,使他恨透了東洋鬼子,恨不能拎著火銃進城去,碰上鬼子就幹!但爹還活著,每當他內心的原始的蠻野像泓水一般急湧,爹的臉就顯得那樣蒼老而憂愁。他常低著頭使小煙桿撥著地面,他額角上一道一道的皺紋彷彿都在喊著:啊!六指兒,等著,熬著罷……那樣,他只好把滿心的火氣平復下去,空自凝望著頭頂上的蒼穹,回想大湖的故事。
老癩子固執的眨著眼:「我不信他們比鬼子,二黃馬賊更厲害,充其量討捐索稅罷……了!」
頭一回,六指兒貴隆有些發毛,那個歪胡癩兒笑起來一會兒尖,一會兒啞,簡直不像是人的聲音。黑叫驢在涘下踢著蹄子叫兩遍了,眼前的火黯下去,變成奇異的慘紅色,彷彿說盡了這沒露面的外鄉人的故事。
把日子織進草鞋去,自己算是澤地上一個匆忙的過客,不定三天,五天,馬蹄遠去,也許不再回頭了。早年在老家,不是也跟老癩子一樣,想守老屋過一輩子兒嗎?那些輕煙似的歲月飄過去了,不再回來。好陌生的名字——魯南,潮濕在眼裏湧泛,那些光禿禿的岩石,沉重而奇特的兀立在天界上,帶著原始荒蠻的意味抗拒一切搖撼;即使在春來,牛毛細草也綠不上石角稜稜的山坡。童年的眼裏,天是荒的,地是野的,常在漫過肩膀的蒿蘆裏奔跑,迎風抬眼,望著高空中的大雁,猜想連綿不盡的山外是怎樣孤寒……打鬼子來後,挨過東洋刀,打死人堆裏爬出來,家就完了!五六年的奔波,五六年的流浪,不知要把人淌到哪兒去才好?橫豎命只一條,拿它押個承平來看看,輸贏夠本就行了。
不小心吞了一口風,嗆得人直咳,六指兒貴隆抬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李聾子小屋的燈火亮早落到身後去了,黑叫驢路途熟,不用抖韁就拐了彎,頂風朝北,走上了砂石平灘。
十六年寂寞的光陰在一個老人的眼中是短暫的,但在六指兒貴隆的身上就長了。在遙遠得泛黑的記憶裏,他記得那些已經分不清年月的夏夜,一家坐在方場邊的瓜棚下面,月光碎在人臉上,瓜葉上滴著露水,沿泓都響著打鼓一般的蛙鳴。煙草味烈得嗆人,爹初次為他講述洪澤湖的故事。故事那樣猛烈的震撼著他,把他帶進遙遠而陌生的世界裏去。一花眼,月光裏黑黑的樹梢跟樹梢背後的星顆子都晃動了,天腳下面常拉旱閃,銀蛇似的把人臉都映成慘白色,彷彿天爺就要在那一時,那一刻,再用洪水造成一座白浪滔天的大湖。「怕嗎?小貴隆。」媽的臂膀那樣溫熱,聲音平靜又帶點悲悽:「別怕,乖。天爺只罰那些邪魔,啊……啊……天爺是不罰好人的!」
鬼火聽起來更怕人了;鬼火是綠的,比貓眼更綠,光灼灼的隨風亂滾,好像一窩沒長毛的奶獾子,伸著鼻頭兒拱動;走夜路的人遇上它,它就死釘著人,你快?它也快!你慢?它也慢!你要停了腳,它就繞著你轉……石家土堡,早先有個小鬼爹,平素最愛賭,夜晚常騎黑叫驢出門,到雷莊找人賭牌九,一路四五里荒林子,多的是孤魂野鬼,小鬼爹毫不在乎,跟人打賭說:「碰上鬼,我腰裏摸張天牌出來亮亮,他就有鬼燒紙我也照拎!」那夜月黑頭,黑叫驢走到荒路上,停住蹄子不走了,直著脖子唔昂窮叫。小鬼爹說:「黑叫驢有通冥眼,約莫見鬼了!怪不得我嗅出一股鬼氣。」正說著,七八團鬼火滾過來,把路給攔斷了。小鬼爹笑瞇瞇的指著鬼火說:「哎呀呀!瞧光景,想攔我推兩莊不成?!」鬼火不理會,還是滾,還是滾。小鬼爹瞪眼說:「既怕賭,就替我滾遠些,這般交頭接耳,想短路?!」翻身下驢,抄了驢墊兒,原來是一隻蔴布口袋,把七八堆鬼火一起抓抓塞在口袋裏,打了個密不通風的繞頭紇繨,雷莊也不去了,騎驢回家,通!通!敲門把老婆敲出來問:「口袋裏裝的什麼呀?」小鬼爹推她一把說:「去,去,把桌子抹抹,牌九放上;我裝了一袋鬼朋友回來推幾莊!」他老婆罵他發狂癆,抹了桌子,放上牌九,就自去睡了。小鬼爹解開袋口放出鬼來,自己做莊,朝空裏出牌,迷迷糊糊推到五更天,就聽鬼喳呼說:「夥計,別貪撈本,癩蛤蟆掏井,越掏越深,快走,快走!」另一個說:「乖乖,厲害厲害,推一莊,漫一莊,幸好雞快叫了,要不然,押上褲子,光著屁股出不得門哩!」小鬼爹清醒過來,一瞅,我的媽!一桌全堆著鬼燒紙……
「這叫傷裏套傷。」歪胡癩兒笑著,滿臉都泛起不自然的痙攣:「人是肉做的,要打東洋鬼子,必得拿命換命!我這條命死過十七八回了,那以後的日子是撿來的!」
沒等六指兒貴隆出門,澤地各處全發現那匹藏頭露尾的白馬的蹤跡了。牠是一匹異常高大的馬,馱著一個異常高大的漢子在各處出現著,老癩子夜晚騎驢出門喊火,帶回來許多不同的傳言,把傳言前後印證起來。那匹馬在荊家泓、雷溝,都被人看見過。十月尾是紅草荒原上的狂風季,張福堆一線的鬼子封鎖線沒向前挪,打著中央旗號的何指揮還守在吳家大莊,湖裏八路的洪澤湖支隊更沒了影兒。在三不管的空檔中,澤地的人們一心都擔心這匹馬,有人看見牠急竄起來像天邊打了一道白閃,有人看見牠踩過澤地中間的水窪,留下一路蹄印在濕土上,只是沒看見馬上人的臉。
「我原歇在小土地廟裏。」侉漢子的聲音說:「廟太小,人窩在裏頭伸不開腿,只好露天過夜,這寒的夜晚要不生把火,人不能凍成石頭?——你放心,我燒不了一棵樹去的!火神老爺跟我是難兄難弟,老交情了!」
「不要嚇唬我了!和_圖_書」貴隆說:「你那晚去碾房,找二黑兒買豆餵馬,二黑兒說你頂著門框兒,我要瞅瞅,是不是二黑兒說假話?」
火熄了,只有風仍在林梢上憤憤的哀嚎著……
「有鬼了!」六指兒貴隆賭氣說:「你想害我走黑路,我偏不點你。」
日子走過去,他在爹的手指下認識了荒地,能在隔林昇起的炊煙裏,認出哪兒是雷莊,哪兒是石家土堡,哪兒是青石屋,他去過那裏,他放牛能放到鬼塘。十歲上,他就和張福堆來的獵戶群混在一起,在燒著篝火的夜晚,聽他們用帶醉的聲音講述防狼的方法。他唱俚歌和炸響鞭的本頊,得到許多粗豪的獵戶們的稱讚。獵戶領班發財舅是媽的遠房兄弟,常探出他遍生黑毛的大手搦住他的腰,把他憑空橫舉起來像一把燈草。
十一月初的夜晚,滿野落寒霜,老癩子父子倆在夢裏被馬嘶聲驚醒了,有人屈起手指輕彈者柴笆門。
十月尾,風轉向,夜夜撒潑狂吹,把小陽春裏的一點晴和勁兒吹得無影無蹤。老癩子那個見風流淚的眼,簡直沒法子迎風望東西了,成天一隻蛤蟆似的縮著頭,蹲在屋角喘咳。六指兒貴隆看了勸說:「爹,我說過好幾回了!你白天忙這忙那,夜夜還要到野地裏喝北風,天朝後去越過越冷,夜夜風頭像棍似的打人,打今夜起,敲梆子喊火還是讓我替您罷,我不怕冷,耳目也靈便些……」
六指兒貴隆坐在方場邊一條木段兒上,聽說東洋刀有那麼快法,不禁嘴咬舌頭,用手去摸脖頸,兩眼骨碌碌的望著歪胡癩兒半截耳朵。
「去!去!」老癩子攆兒子說:「把黑驢替我牽開,槽裏加一斗麩子,兩升豆兒餵馬。——這是匹東洋馬不是?」他轉朝歪胡癩兒說:「瞧牠身段這麼高大……」
遠遠的林嘯聲激盪過來,近處的林嘯聲再回撲過去,彷彿連天都被快刀劈裂了一樣。風吼聲和狼嘷相應,一聲比一聲尖銳,一聲比一聲慘厲,狼嘷聲想蓋過風吼,但仍被滿野的風聲壓住了,變成若斷若續的嗚咽。
三個人默默的對望著,半晌沒說什麼話。幾顆疏疏亮亮的寒星在歪胡癩兒身後的黑裏遙遙的眨著眼,白楊樹的枝梢上還掛著一兩片殘葉,響著夜風尖細的流咽,在彼此的靜默裏,聽見白馬在濛黑裏噴鼻的聲音。又一陣風把燈焰掃熄了,只有濛黑的星光勾勒出歪胡癩兒肩膀以上的輪廓,浮動在淡黑色的天上。
「我。老爹。」
「誰在點野火?真是——」六指兒貴隆埋怨著,下了驢,朝泓涘爬上去,好容易才爬到狼壇上,正想搬塊亂石壓火,忽然聽見神狼碑背後,古樹根底下有人開了腔:「嘿,小兄弟,別壓滅它,裏頭正燒著紅薯哩!」話音裏帶著濃濃的山東味,悶悶鬱鬱,好像鼻孔不甚通風。
「你聽過那種亂法兒沒有?」他記得歪胡癩兒啞得分叉的喉嚨:「城裏豎鬼旗,鄉角住八路,真空地上土匪橫行!老中央退了,老天爺眼也閉了!癬疥到處流傳,瘟疫遍地都是。在東的,朝西逃。在西的,朝東跑,沒一處是安身地。有的死在田裏,有的倒在路上,白眼朝著天!喝野草汁兒的,死時臉也青得像草葉兒。吃石粉的,死時臉也白得像塊石頭。路邊上,野狗啣著人骨頭走,也有沒斷氣就叫野狗分了家,上半截身拖著腸子爬,逢人便央人幫他找腿。那吃大攤的饑民也像蝗蟲樣,樹林,橋孔到處為家,土塊拿當枕頭,露天就是被蓋,死了也沒人收埋!……什麼是你的?田地收了糧,不是你的!一年餵大幾口豬幾隻羊,不是你的!你走路,有人短你!你穿衣,有人剝你;有隻鐲子,砍去你的手省得抹;有隻金牙,也有人扳著你腦袋敲!什麼是你的?!你死了,一身骨頭架兒也讓野狗塞了牙縫!什麼全不是你的!」
「真是死裏淘出來的。」老癩子帶點讚嘆和悲憫的意味:「你帶了不少回傷。」
一點兒不錯,有一堆火正在壇上燃燒著,燄頭跳起兩三尺高,隨風撥動,把殘圯的神狼碑映得真真亮亮的。六指兒貴隆在黑裏呆久了,眼經火光一刺,火也不像火了,倒像是水浪上亮著的活珊瑚,被太陽照成一片液動的、耀眼的鮮紅,這裏,那裏,從林中到天上,到處都是火紅的,火紅的,在黑裏真真幻幻的閃搖個不停。
「那趕情好!」歪胡癩兒在碑後的黑影裏一拍巴掌:「你得先壓熄了火,別讓我這模樣兒嚇倒。」
「瞧瞧我的臉,小兄弟。」歪胡癩兒說:「看還像人不?!」
「湖西中央地,」六指兒貴隆眼亮起來:「你打算過湖?」
對於兒子從黑地裏帶回來的客人,老癩子渾身像釘了草刺那樣不安;多少年來,除了逃荒的棚戶,澤地沒見過生客。歪胡癩兒像一頭黑熊那樣獰猛和蠻野,一頓飯吃了三條懶龍捲兒,一耳鍋菜,飯後以酒當茶,仰起脖子,沒換氣喝了兩大海碗,殘酒聚在他刺蝟似的鬍樁子上,滿臉都沁著汗。但老癩子沒說什麼,只管叭著煙,隔著昇起的煙霧凝視著那張臉。
遇上這種三斧頭也劈不開的固執腦瓜,歪胡癩兒把一肚子的話全悶進去了。高高的暖鋪,溫熱的酒,離家後初嚐家的滋味,酒沒把人醉著,老癩子父子兩人的情意卻醉倒了人,隔著一道禿龍河,他們看不見天外的水旱刀兵。
「虧你想的週全。」歪胡癩兒說:「說謝就算謝了罷!」
「你說什麼?你說洪澤湖支隊敢拆火神廟?!」老癩子把脖子伸得不能再長,瞪眼打噎說:「早年北洋兵兇到能生吃人肉,他們還得拜一拜營膽呢!」
「東邊有座火神廟。」貴隆說:「你頂好牽馬上廟去,總不能在露天地裏過冬。走罷,我扯些麥草替你鋪個鋪,我爹床頭的瓦甕裏有酒,舀碗你沖沖寒。」
那些m.hetubook.com.com遙遠的故事都在淒慘的風號中回來,零碎,清晰,一片片掛在搖擺的枯枝上。眼前的夜,是一條淒荒蠻野的黑河,它從自己做孩子的時刻,就那樣無情的淌流過去,人活在荒野上,日子只是白天和黑夜,春與秋,冬與夏,那樣單調不息的循環。從前的喜悅,驚懼,新奇,一切的一切,都像葉子一樣自然的落回根生的泥土,一陣煙似的,十六個年頭淌流過去了,那些喜悅,驚懼,新奇,復歸平淡。荒謬的傳說教會自己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人,守著田地過日子,寂寞點兒,安份守己就是好的!爹常講那句俗語說:「人不心虛,不懼鬼神!」說穿了,澤地上的鬼呀、狼呀、魅物呀,全不可怕,可怕的倒是那披著人皮活在世上的邪魔!
「險倒不怕。」那人說:「我歪胡癩兒一年到頭把命吊在槍口上,弄慣了。別說狼,抓著東洋鬼子,照樣活剝他的鬼皮,剝得他像烤紅的龍蝦!」
他走了!戰慄的感覺使六指兒貴隆回到童年某一個分不清年月的時辰;春頭上,爹跟媽拎著野菜籃子出門,把自己遺留在小屋裏。黃昏來了,殘陽的影子穿過簷下的圓窗射落在土牆上,越爬越高,越高越淡,金紅、淡紅、淺紫、黯橙、玄紫……終於消失在橫樑下面。風來了,夜來了,屋裏沒燃燈,黑沉沉的一片。一個人縮在床角上,風在長簷下嗚咽,狼在旱湖上尖嘷,偷食的老鼠在樑上磨牙,那許多浮在黑裏的聲音彷彿是一隻巨大的魔手,要把小屋撕裂,把自己攫進半空裏去一樣。許久之後,聽見自己,嚶嚶啜泣的聲音,像一隻蜜蜂在夢魘中振翅。那一種朦朧的恐懼和戰慄,又在今夜重臨……
那邊好像就是狼壇?那不是老樹的黑枝椏嗎?!六指兒貴隆眼一花,彷彿看見一堆火亮,熊熊的、抖抖的,在無邊的黑裏伸著紅舌頭,樹榦在旋轉,黑影子擠著黑影子從臉上掠過去,火光突然又隱沒在一簇濃密的枯灌木那邊。奇呀?!驢還沒翻出泓底哩,總不會是雷莊的燈火亮,再說,燈火決沒這般亮,也不會穿過林木射這般遠。
火神祭之後,那一聲奇怪的馬嘶被人久久談論著。有人以為又是東洋鬼子放下來的馬哨,有人以為是剽掠雷莊的馬賊還沒退走,無論如何,老癩子不再懷疑貴隆所看見的,他自己也聽見馬嘶。
就拿東洋鬼子來講罷;六指兒貴隆想不透這個,各有各的國,各守各的地不好?!硬要憑槍炮來打旁人!這就像不憑地契硬佔人家田地,走遍天下也講不通的道理!邪魔,可不是,恃強把橫,不論是非的,全是邪魔!
貴隆就是那樣長大的,熱天在泓裏泅泳像條水獺,冬天在雪地上光著下身奔跑,黃狼鼻涕常流到唇上就使袖子抹了,一冬過去,兩隻袖口像塗了蠟一般的硬而光亮。但沒病過,沒嚐過雷二先生的湯藥。如今,他胳臂粗得像朔風裏的小樹,皮膚黑得像一把黑淤土,他不會再迷失在密札的野林子裏,更不怕氾濫季中怒龍般穿泓而過的洪水的舌頭,他已經背熟了爹和媽所講述的全部有關荒野的靈魂。
「誰?」老癩子扒起身,摸火點燈。
呼!嗚嗚嗚……呼!嗚嗚嗚……
呼,嗚嗚嗚嗚……呼——嗚嗚嗚嗚……
其實,驢到旱泓凹兒裏,點不點方燈根本不關緊,四姓泓南北帶點兒斜,泓頭啣在雷家溝的下段,泓叉嘴兒上就是小土地廟,泓東幾步就是狼壇,把黑叫驢戴上眼罩兒一樣摸得到,甭說驢背上還騎著個人了!
「我跟石家土堡的石老爹說起你,」老癩子說:「石老爹意思跟我一樣,不等天落雪,封實野地,你萬不能獨闖紅草荒盪子,沒人能鬥過那些餓狼。」
老癩子騎驢到青石屋,碾房裏的二黑兒講得更怕人了:「癩子叔,你說邪不邪?!——前兒晚上,我歇了碾,正要卸騾子牽牠上槽,騾韁剛抓上手,就聽身後有牲口噴氣,我一扭頭,一個頭能頂著門框的大漢子牽著那匹鬼馬堵門站著,屋裏沒上燈,黑忽忽的,只看見他的影子落在門外的天上,肩頭聳出馬槍柄兒,腰眼還插著快機匣槍。我一楞,那漢子開口了,一口山東調:『噯,夥計!我買點豆兒當馬料!』抖手扔過一條五斗裝的長蔴袋。我丟了騾韁去扒豆兒,足足裝了四斗五升,那漢子跨過一步,拎在手裏連肩膀都沒歪。『這是錢!』那漢子說。噹啷一聲,一塊銀洋落在碾盤上,聽聲音也知不是假的。我說:『一角六分大洋一斗,四斗五升合大洋七角二,沒錢找,怎辦?』他說:『下回再算好了!』身子一橫,就在門邊上馬,等我再怔神過來追出去,甭說人影兒,連馬蹄聲也聽不見了……」
日子推移過去,沒有什麼風帶來什麼消息。點下麥種的田地要鬆土了,經霜的蘿蔔要收成了,做完了最後一些農稼活就是冬閒季了。澤地上的人們幾乎把歪胡癩兒忘記了,老癩子偶然跟人提起那騎白馬的侉漢來,總嘆著說:「可憐,他拗著勁要闖紅草荒盪子,馬去不久,又聽槍響,又聽狼嚎,也不知怎樣了……」聽話的人總悲憫的搖著頭,眼神裏表示出那侉漢子一定凶多吉少,翻遍古老的傳說,從沒有單身人敢闖過那片紅草荒地。連六指兒貴隆也相信歪胡癩兒死了。當他凝望著泓南那片無盡的草野時,他就想起林中的火焰,歪胡癩兒奇異的臉和他倚在小廟台上所講的那些故事,他重新感覺到一種無依無靠的孤單。
六指兒貴隆噓了一口氣,在壇沿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朝碑後說:「你不是馬賊罷?——前幾天,澤地遭馬賊,把雷莊給搶了。」
應聲沒完,六指兒貴隆就一骨碌爬起來,襖也沒披,鞋也沒趿,奔過去把柴門開了,一陣冷風撲進來,把燈燄掃成豆大的綠點兒,歪胡癩兒還穿著那套破軍裝,倒掮著馬槍迎門站著。
在六指兒貴隆的心裏,沒有什麼可怕的事情。
那個詭異hetubook•com.com的笑起來:「小兄弟,跟你說老實話,那些馬賊拜我做祖宗,我也不定就要他們。我是個打獵的出身,鬼子來了,逼得我拉游擊,帶過老中央常備旅的馬班,我是鍾馗轉世,拿東洋鬼子的心當飯!」笑聲不知怎麼的,突然沉落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小兄弟,我算是碰上鬼,如今只落單人匹馬了!」
「不成,」老癩子咳著說:「雖說那騎白馬的不是馬賊,可是名不知姓不曉,你知他是哪一路的?還是我出門妥當,我老了,扯散了骨頭也當不得柴燒……」
「說你也不會信的,老爹。」歪胡癩兒笑得有些淒迷:「你只不要為我擔心就是了!湖裏那幫水妖,比鬼子難對付多了!澤地要不毀在他們手上,真要算造化啦!」
寧願聽媽的故事,聽不貪心得好報的王小,一個賣豆腐的苦孩子娶了公主。聽張福堆上打獵人獵到價值連城的獾毯只賣得半吊青錢。聽清廉的官兒吳棠治縣。他記得燈洞裏小油盞的光霧怎樣勾出她微笑的臉。
歪胡癩兒笑出一口野性的白牙:「我想試試看,老爹,我說過不願在這種時刻牽累你們!」
貴隆咬著嘴唇,黑黑的眼珠流轉起來:「爹,您信天下有這等巧事,我出門就會碰上他?!就算碰上,他既不是盜匪,會把人怎麼地?!」
「爹,讓我帶著鎗出去走走。」貴隆說:「鬼子,二黃欺人業已欺透了,八路逼得人不能抗他,難道說幾個土匪毛人,也想騎在人頭上拉屎?!」
慢慢的,那個低著頭,牽馬出來了;真是少見的大個頭兒,恁寒的夜晚,只穿一套單薄的灰軍裝,肩背各處都被蓁莽撕裂,布條兒倒挂著,露出石塑的肩膀跟一把捏不動的筋肉。下半身的軍褲不知經過多少水,灰得洗成月白色,釘滿了草刺、泥斑和汗漬。兩隻綁腿還賸下一隻,胡亂纏在腳脖兒上;腳下的草鞋斷了絆兒,使碎布條兒橫紮著。馬槍掛在肩上,腰眼的彈帶當腰帶,別著兩把匣槍,一把攮子和四顆東洋造的葡萄彈。
「記不清了!」歪胡癩兒說:「沒耳朵的這邊三條印兒,東洋刀砍的,那時鬼子初到魯南地,我還沒拉游擊呢!——一排全跪的是人,男女老幼都有,膝蓋陷在泥濘裏,面前是一條草溝。鬼子頭兒手叉腰,吱著金牙發號令,兩個鬼子兵,一高一矮,掄著東洋刀,芟草般的打兩頭朝中間砍,一個頭上只砍一刀,砍完跟著踢一腳,踢進草溝了事!鬼子兵每砍一個人,叫一聲:『八力!』我閉上眼,單聽一路『八力』叫過來蓋過滴血的哀嚎。輪著我,那鬼子不砍了,把東洋刀認著我頭皮磨來盪去,磨得人從後頸麻到屁|眼門,刀上的血全滴在我鼻尖上。……你問東洋刀好快?碗口粗的樹,一刀下去連皮分家,光得跟鉋過一樣,要不是鬼子刀鋒砍偏了,我這腦瓜哪還能坐在脖子上跟你說話?!早就變成血西瓜啦。」
「別逞能,六指兒。」老癩子叱說:「年輕人,猴子性兒,不知天高地厚,你那火鎗還不配打兔子呢!」
歪胡癩兒舉起一塊七八十斤重的條石壓在火上。
忽而又想起來,會是誰在黑地燃篝火吧?這麼猛的風勢,又當禁火季,野地上燃火是多險的事,不是割了腦袋拎在手上當球踢的事嗎?誰呢?!……心裏這麼想著,嘴裏就叫開了,學爹那樣嗓子和他慣叫的那兩句話:「天乾,物……燥!火……燭……小心嘞!」尾音拖得長長的,直撞向遠處去。「天乾,物……燥……火……燭……小心嘞!」迴音在遠處響著:火……燭……小心嘞!……小心嘞……彷彿有無數小小的鬼靈,用空洞而虛幻的聲音在黑裏偷學人語,嗡嗡的絞成一片。黑叫驢走過林木斷處,狼壇就現在眼前了,依涘建造的青石壇基並不高,加上泓涘就顯得高了,人在泓底仰望,那座露天的方壇就像懸在半空一樣。
「嗨,」歪胡癩兒古裏古怪的嘆了一口氣:「保不了民,倒來擾民,那事不是人幹的事!我歪胡癩兒遇上急難,蒙老爹把我幾碗飽飯,儘彀了!我只打算打一雙新草鞋,把衣裳補綴補綴就上路,若是呆久了,風聲張揚出去,拖累澤地人遭殃,我擔受不起。」
貴隆點起方燈出門,正當月黑頭,風頭把一道道橫雲全掃聚在天頂上,墨刁刁的一片,連星也找不到半顆。人在泓涘下面,還不甚覺著風猛,一上了坡,那風勢可就驚人了;整個澤地像一隻張開的破口袋,風從北邊直灌進來,在地勢低窪的荒野上被密林留滯了,不斷的繞林打著迴旋。
「多保重,老爹!」歪胡癩兒腳步聲響下石級,拐入火神廟那邊去了,門楣上幾粒疏星仍在閃爍著,描出白楊的枝影。一陣嘆噫的風掠過茅簷,一隻早醒的寒雞發出淒涼的啼叫,應和著逐漸遠去的馬嘶,就那樣,歪胡癩兒靜靜的來,又悄悄的走了。
六指兒貴隆催著驢走了一陣路,天頂的雲層像薄了些,靠西邊,雲縫裏漏出兩三顆不大不小的星來,似有還無的朝人眨眼,在高高的林梢上跟著驢走;方燈熄後,人在暗處望明處,倒勉強能望見點兒了,天影,樹影,以及叢生著枯灌木的泓崖曲線,雖說全是黑忽忽的,深淺和遠近總有些差別。六指兒貴隆的眼雖不像他爹,適才吃迎臉風猛吹了一陣兒,覺得有些疼濕,黑裏拿不穩遠近,好像裹住一片黯塗塗的雲霧。
六指兒貴隆搖搖頭:「想過紅草地,要等到臘月天,草裏狼穴多,你得等大雪蓋平草頭,上了凍殼兒,再順歪頭泓朝南摸,就那樣,也險得很!」
那算什麼樣的故事?那不是故事,是一種粗啞可怖的嘶喊聲。歪胡癩兒講述它們,那隻被傷疤吊起的眼裏,曾射出一種奇異的光采,黑得像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那些話語像活泉一般,從他灼熱的肺腑中湧突出來。許多陌生的,遼遠的泡沫圍著廟堂的燈焰舞躍著,使周圍變得悽慘陰沉。
「我是一人作事一人當,」歪胡癩兒說:「我決https://m.hetubook.com.com不能把馬留下來,牽連這一方人。別瞧這兒平靜無事,不久必有大荒亂,你們照管自己罷。我是站著一個人,睡著一個人,生死一陣煙,不在意中的。」
二黑兒這麼一形容,老癩子也給弄得摸不著頭腦了。若論身子結壯,走遍澤地也沒人能比得過二黑兒的;渾身筋肉滾成團兒,活像一窩不安份的肉老鼠,發起力來,能搖起半截陷在泥裏的石滾兒,平常揹麥揹豆,百把斤上肩面不改色。偏偏在二黑兒嘴裏,把那漢子說成了巨無霸,買豆兒既付現洋,不是馬賊,究竟又是那一路的人?
過了平灘,進了四姓泓口,風勢就收煞住了,六指兒貴隆自言自語說:「剛剛風勢這麼猛法兒,沒把我的方燈吹熄真是怪事,要不然,單怕摸不著泓口哩!」方燈這鬼東西跟燈籠一樣,也邪得很,風大它反而不易熄,單怕冒不楞來它一陣鬼頭風,鬼爪兒似的,從上朝下一捏就捏熄了,六指兒貴隆話剛說完,一陣高風從林梢滑下來,方燈的燈燄只搖閃兩下就真熄掉了。
「若真是鬼子的馬,你騎著牠倒是個累贅了!」老癩子使煙袋頭搔著頭皮彷彿想搔出個什麼主意來:「南邊一路封鎖線,你能騎著牠插翅飛天?!」
「銅騾,鐵驢,紙糊的馬!」歪胡癩兒說:「本國的川馬,口馬,也還有點騾子的耐勁兒,惟獨這種鬼子馬,骨架大,起步快,就它娘太嬌!頓頓離不得豆兒。這匹馬是鬼子頭兒杉胛少佐騎的,一個留仁丹鬍兒的小太君,喔,拖著洋刀好神氣,每天天剛濛忪亮就出城溜一趟馬。我伏在亂墳頭上,理平一槍打得他秤錘似的墜著韁繩,一路拖起黃煙。城頭上鬼哨排槍沒蓋著我,馬就換了主兒了!杉胛廢了左膀子,到處張佈告,懸賞捉拿劫馬的毛猴子……嘿,別摸牠,小兄弟,小心牠踢得你翻筋斗!」
貴隆雖說平時走熟了這條荒路,像這麼黑的天色,這麼猛的風勢,可真少見過,它使荒原都變了樣,使人有天旋地轉的感覺。身下的黑叫驢走的很快,轉眼過了兩三塊禁火牌子,頭頂的木桿上,方燈像放了風箏,兜著圈兒打轉,無數枯黃的乾葉叫風刷起,在一小圈碎光裏亂飛亂舞,猶如早秋初生的黃蝶。不一會兒,風把空心小棉襖給吹得透透,連一點暖氣都沒了,那件棉襖老胎子,棉花像塊硬繃繃的板油,裏面打過翻,前後不黏身,靠頸間的紐絆全豁開了,壓根兒扣不上,乾葉直從領口朝懷裏落,弄得人渾身癢蠕蠕的。貴隆把腰帶緊了一緊,衣領朝高提了一提,心想,虧得沒讓爹來,這種天氣出門真夠苦的,只好催驢快走,到了凹地就好了。
就這樣,歪胡癩兒在火神廟裏過了一夜。
六指兒貴隆再一抬眼,不由登登的朝後退了兩步。那張臉在紫紅的火光下哪像是人臉!鼻子眼睛分不清,全是疤痕和筋肉凸起的痂結,好像一隻變了形的南瓜。左眼被一道收縮的疤痕吊住,弄成永也閉不起的大圓球,眼珠半凸出在外面的溜打轉。右眼叫埋在一條灰鐵色的肉柱裏,即使睜著也像瞎了一樣。一隻耳朵被削去上半截兒,另一隻倒好好的,只是變了地方,耳眼朝後倒釘在痂疤上。
「不了,老爹。」歪胡癩兒嗓門有點黯啞:「我要走了。棉襖褲我穿著,拿軍裝幔著了。」
「我正想著你把馬留在火神廟呢!」老癩子說:「這兒有火神鎮著,什麼邪魔鬼怪也吃不住天火燒的!」說到天火,老癩子眉頭開朗了,把天火怎樣燒皖軍,燒鬼子,源源本本的講了一遍。歪胡癩兒一邊打草鞋,一邊聽著。聽完了,嘆口氣說:「老爹,你說火神靈,天底下還有拆廟的哩!北邊的八子拆了廟,連一塊整磚整瓦全不留。……他們拆了龍王廟,把龍王爺的金身扔進河,說是他打海裏來的,還請他回海裏去!可憐那金身隨波打著旋,浮屍一樣的淌!——他們要拆了火神廟,怕不把火神老爺劈劈當柴燒嗎?天下變了,老爹。」
他十六歲了,經歷十六個年頭的荒原上的風雨,他覺得自己是長大了。童年時,不知穿褲子是什麼滋味,渾身上下,只有脖上套的那圈紅絨狗繩兒,繩端吊一枚象徵吉祥的古錢。夏天在泥巴裏打滾,秋汎時在湍急的泓邊泅泳,隆冬大雪裏,也只穿一件小棉襖,屁股露在外頭,凍得又青又紫,到處都是尖風割裂的口兒,像一片片的魚鱗。老癩子從不慣養他的獨生子,老打著「要得小兒安,非帶三分饑餓寒不可!」的口頭禪,說娃子家不到十二,不給他穿褲子,下半截凍一凍不要緊的。
「那像是鬼變的,」土堡的石七說:「一連三晚上,堡角現大星的時刻,我就看見牠立在荊家泓叉口附近,晚霞照眼,人和馬全留在林影裏,看上去模模糊糊一片,不等你探眼細瞧,牠一閃就沒了!」
魅物的故事更多了,爹說:死了家畜不放血就埋在地上,準會變成怕人的魅物。魅物出現時,上頂天,下頂地,黑糊糊一團怪影兒,呼呀呼呀的喘著,那聲音,好像鐵匠拉風箱一個樣兒。人要是遇到魅物,就覺天也旋,地也轉,東西南北也分不清。雷莊後邊的雷歪嘴,就是叫魅物嚇死的……雷歪嘴是雷家族裏的敗類,圖謀他族叔的產業,頭一回就叫鬼風把嘴掃歪了,他還不知悔悟,趁夜拎了一支鋤頭想暗害他族叔,剛到莊頭上,就遇了魅物。那魅物是他族叔家老黃狗變成的。他族叔心善,老黃狗死了,捨不得扔,順手埋在麥場邊,也沒魅旁人,偏偏魅著了該殺的雷歪嘴。……雷歪嘴的屍首第二天早上叫人看見,繞著打麥場爬過圈兒,爬了一地沙灰印子,人死時,嘴張著,眼瞪著,兩手緊抓兩把泥,嘴角湧聚著白沫兒……
北風有點虎頭蛇尾,夜裏發潑狂吹,掃淨了廟前方場上的落葉,到早上,像條懶牛尾巴,有氣無力,連沙灰全盪不起來了。太陽在層雲背後靜靜的走,一片淡淡的青白色,落在廟門前的石台上。歪胡癩兒盤腿坐在https://m.hetubook.com.com蒲團上,身邊放隻盛青蔴的小扁,石縫裏插著攮子,攮柄上吊著蔴索,在細心的打著草鞋。「游擊隊,草鞋兵!」他把吐沫吐在手心裏搓著說:「爬山涉水,行軍趕路,離不得這玩意兒!」
雷莊的人倒沒看見白馬,不過,放牛的孩子卻在狼壇附近找著幾堆野火的殘燼,被石塊和潮濕的樹根壓熄在那裏。「要是真有一人一馬留在澤地,」雷老實家的長工白二推斷說:「那人必定在狼壇附近宿過夜,天冷、霜濃,他生火烤,才留下灰燼。」
平灘地勢開闊,在白天,一眼能望得見幾里外湖蕩中的蘆葦和芝蔴似的水鳥,但在這種黑夜裏,四野像潑墨一樣,什麼也望不見。只有一丈方圓的一圈燈光,光中流轉著斑斑的黑影,風迎著臉吹,使人滿眼淒迷,單聽驢蹄踏過亂稜稜的砂石,踏得砂石亂滑亂滾,叮叮噹噹的響成一片。
新草鞋上了腳,正想補綴衣裳,老癩子把一套棉襖褲捧的來了:「我說,歪胡癩兒哥,你身上那套破軍裝著實不能再穿了!我把去年換下的黃布神幔使淤泥揉了揉,兩幅三丈八,拆了一床小褥當胎兒,湊合這套棉襖褲,托人縫好了,你將就穿著罷!單衣怎麼過冬?!」
寒風也彷彿把人的心吹清醒了,黑裏的舊事都像昨夜似的。初次接過防火梆子,獨自冒黑走夜路,滿肚子都裝著狼、鬼火、魅物的故事,驢一進黑裏,風沒吹,人也有點兒寒顫。好新奇的故事,可不是?在黑夜裏飄浮著……一個人拎著一串火絨繩走路,故意把燃著的火頭反握在掌心裏,走著走著,肩膀被那玩意前爪搭住了,那人知道是狼,若果沉不住氣,一回頭,那?!狼會一口咬斷你的頸子。那人不動聲色,反手捏起火絨頭,「咈」的一口吹著了,朝後一聳,把那玩意嘴上燒出個流漿大泡來,拖著㹴尾,鬼嚎似的哀嘷著跑了……當然那不是真的,爹隨嘴編出來哄孩子的,可在當時,硬聽得人渾身豎汗毛。
老癩子蹲在對面,嘴咬著旱煙袋,煙嘴下盛煙葉的小皮囊晃動著,也不急於叭煙,只楞瞅著歪胡癩兒的臉;那些相連相結的疤痕在陽光下面顯出不同的顏色,紅一塊,紫一塊,青一塊,黑一塊,比野戲台上的花臉黃天霸更獰猛得怕人。
「怎麼?要走?!」老癩子楞了楞說:「今夜就走?!」
「噢,我的爺!」老癩子伸手擋住燈頭叫說:「進屋撥火烘烘寒罷,你這人!怎不把棉襖褲穿上?!」
「有一天我會回來!」歪胡癩兒晃了晃肩膀。
老癩子笑了笑,他實在沒辦法再擋著兒子,自己十四歲就從爹手上接過防火的梆子,貴隆前年不也敲過一季梆子了麼?由他去罷。
六指兒貴隆眼溼了,頭一回覺得心裏有淚。
白馬倒沒有踢貴隆的意思,只管貪婪的吃著馬料。
六指兒貴隆被嚇了一大跳,還是沒轉過彎兒來,只想哪來這麼個大侉兒?半人不鬼的,怎麼自己爬上壇的時刻沒見著他?眼一揉,我的媽!古樹的黑影下面,可不是拴著那匹鬼白馬,這好,全澤地談得天翻地覆,偏在今夜叫我碰上了!事到臨頭,貴隆忽然不怕了,硬著頭皮說:「噯,侉漢子!你到底是人是鬼?神出鬼沒的在澤地打轉幹嘛來?——這兒樹木狼林一大片,每年十月就禁火,你沒見沿路埋的禁火牌子?一把火燒起來,把你燒成胡骨錐兒,到閻王爺哪兒全不好認賬……」
「澤地人叫嚇怕了。」老癩子說:「你不該藏頭露尾這多天,引人議論,早打出老中央這塊牌子,咱們怕不全把老爺櫃騰出來,把你供上?」
老癩子父子倆呆站在門前,不久之後,他們聽見歪頭泓那邊傳來一響槍聲。「天保祐他,不要讓他遇上狼!」老癩子說。兒子沒答話,他兩眼早就溼了……幾天裏,他不止一回仰望過那蠻野的大漢,他是一座敦敦實實的黑山,他也夢過從歪胡癩兒嘴裏流出來的故事,滾流在墨刁刁的黑夜中成一條淒荒蠻野的黑河,夢見那些骷髏,拖腸子找腿的逃難人,燒著的大火和紅眼野狗狺狺的白牙。如今,他走了,在淒寒的黑夜裏,走回他故事中的世界去了。忽然之間,他害怕起來,滿眼都是形象,滿耳都是那樣的聲音:「講荒嚒?講旱,塘灰漫過人膝蓋,沙雲能擋得太陽!井挖八丈不見滴水,赤毒毒的地上能孵出雞蛋來!講澇,龍王睡在人屋脊上,遭了風涼,一天要打八個噴嚏,一個噴嚏水深三尺,黃河倒了口,凹地裏,旗桿斗裏養魚蝦。蝗蟲一落,幾十里不見綠。冰雹下地,房頂變成馬蜂窩!鬼子出門,天上起的是紅霧!八路一到,太陽全哭黑了眼眶兒。」
「要娶我家銀花得先下聘,去偷你爹一葫蘆酒來我喝就成了!」發財舅的闊笑聲還在遠遠的黑裏響著,帶一股酒味、煙味和新鮮的皮革味。而銀花是使人心跳的名字,水獺皮的風帽加兔耳,使她的白臉在銀字映托下顯得更圓。她隨獵車到澤地來是另外一年了,發財舅帶她上廟拜神,使他頭一回不|穿褲子發窘,沒命的拉扯小棉襖前身的衣襬。後來,他一直記得她那夜坐在篝火旁的樣子,她圓圓的白臉塗上一層夜色,那光亮能照透他十年過去了的光陰。媽一心要「親上加親」,爹就下了聘,聘禮不再是一葫蘆酒,而是托老貨郎在縣城裏打來的銀首飾和兩匹細紗紅洋布。他畢竟在十一歲就穿上頭一條棉褲,心裏朝外溢著溫暖,大雪天迎風站在泓涘上,額頭還沁著汗。
「不過湖。」那人說:「要死,我也在湖東死定了!我不是正牌老中央,只是個拉游擊的,部隊叫八路扯腿扯散了板,東洋鬼子也在緝拿我,要把我倒塞進徐州的電磨去磨成個稀花爛!土匪要磨算我的槍跟馬,三夾棍似的夾著我,逼得我朝南去,打算闖過紅草荒盪抗一陣風,等我喘過一口氣來再豁著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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