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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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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把柴笆門敞一敞,貴隆。」老癩子說:「出出煙。」
「發財嬸害著病,」五福兒說:「你爹也上年紀!你要真的一走,留下銀花怎麼辦?」
「我正想跟你說這個,」施大費力的說:「我在他墳頭燒過紙箔。雪前他就……死……了……」風把他的聲音揚得遠遠的。老癩子突然在屋前停住,彷彿在哪兒丟失了什麼。
臘月裏,紅草荒原上落了頭場大雪。風裏的雪采子鵝毛大,飄飄漾漾像摸不著家門的浪漢。老癩子的小茅屋被埋在雪堆裏,只露出簷下一綹苦竹條編成的牆和小窗的黑孔,雪光從窗孔透進來,映亮煙燻的四壁,犁耙吊在橫樑上,一窩雞被攆聚在小方桌的桌肚底下,頭別在翅膀裏打盹。屋中一隻黃泥大火盆裏,正生著麥殼火,老癩子蹲在火盆邊,掄一把歪頭短斧,砍劈荊棘根架到麥殼上去,火焰被荊棘根壓住,冒出大陣濃煙,遲滯的鬱結著,久久不散。
一串還軟的春風化淨了殘雪,荒原上的春天總來得那樣突然,彷彿在溫暖的地層下面,有一種巨大而神奇的力量把一切生命拱托出來;當幾十里紅草復甦時刻,在一片嫩綠色的密林環繞中,初生的草葉呈現出透明的淺玉色,和淡淡的藍色天腳相連。嫩綠的色澤在野林相染相傳,一直綠過了禿龍河岸。一連幾番春雨使禿龍河豐|滿起來,渾沌沌的流水分注進那五條平行西向的流泓。在雷家溝中段,紅草荒原的最凹地帶,到處留著積水,變成許多互通聲氣的淺沼,鳳尾草、扒根草、山茅草、闊葉草都在沼心生長著;那些無主的漂木、流枝、經人伐倒的樹段,橫在清淺的積水裏面,恁白菌子、灰木耳、鬼笠兒、貓腳苔爬滿它們連皮帶葉的身體。啄木鳥在林木深處啄木,堅利的長喙敲出必剝的清脆的聲音,一片一片,碎碎的融入柔綠中飄游的輕霧;一地的野花也不甘寂寞的在叢草上探出頭來,展示它們繽紛的顏色。土窩裏,樹穴裏,悶了一冬的小獵物們出來了,重回那片柔綠的世界。一些翅翼方豐的小癩鷹,也在怒茁的林梢葉簇上學著向更高更遠的地方翺翔……溫暖的雪水滲進泥土,凍結的田地虛鬆得發了酵,麥苗綠裏微帶鵝黃,迎風抖著葉子,像無數小小的雞雛初試翅膀,祇要茁出一節,就能起浪了。而狹長的油菜花田卻靜默著,等待三月再顯示驚人的黃蕊,但潤濕的空氣總先爭告春風地心埋藏的氣息,使人肺葉張開,嗅進土中飽蘊的氣味,想到附近有塊油菜快開花了。
「噢,差點下不了鄉,」施大的眉毛、鬍子全像結了霜:「一條張福堆,這個月裏鬧得天翻地覆,一時也說不完。」
「就那麼,刀疤劉五吃人窩住了,連槍全沒法亮。歪胡癩兒嘿嘿的笑出一嘴白牙說:『小子!就憑你額角上那條不明不白的鳥刀疤,就敢叫刀疤劉五爺?!老子渾身正正經經的窟窿眼兒,夠算你的疤祖宗啦!舉手把槍交了,我留你一條全屍,要不然,我槍打你額角的刀疤,叫你腦袋八瓣兒開花!』
「有人在城裏眼見過杉胛殺人。」五福兒悶沉沉的吐話說:「犯人跪在空場上,伸著脖子等杉胛來收拾,杉胛來後,離犯人背後十步地亮出東洋刀來,一副閉目養神的樣兒,猛可的睜圓了眼,鼓起腮幫,啊啊怪叫著跳撲過去,打犯人頭頂正中下刀,把活生生的人硬劈成兩塊,誇說上秤秤,兩邊準是一樣的斤兩。」
「要是杉胛表演橫砍,那又不同了。」五福兒木然的說:「一刀砍下去,杉胛就大聲數數,從一吉,利,煞,西……數到整數為止,單見人頭滾,不見腔子噴血,非等數完十個數才朝外噴紅。那刀要是砍在人腰上,犯人的上半身照樣眨眼,兩手合稀泥似的抓著淌出來的肚腸,杉胛會指著那個半截兒活死人通過翻譯說:『日本皇軍塔塔的,要照這樣,殺光所有的毛猴子!』」
日出前,地氣上昇融入晨霧,到處濕漉漉的一片迷濛。六指兒貴隆揹著斧鋸和拉木索走在前面,五福兒隨後跟著,走進密札的野林去,不一會功夫,倆人就走散了。六指兒貴隆轉過臉,雙手圈成圓筒形,套在嘴上叫:「啊……噢!啊……噢!」這是最古老的密林裏招呼的方法,利用林中濃密的地氣傳聲,那聲音隨著濕潤的空氣一波一波盪開,兩三里外,全能清楚的聽見聲音的方向起自何處。
「獵車該在雪前放過來的。」貴隆說:「這場雪封了半個獵季,怕要晚來半個月,那得到年後了。」
大雪在第二天就停了,雪後沒開天又接上了大風訊;彤雲壓著天頂,低得能碰上人頭,沒遮攔的大風嗚啦啦的狂吼,在凍結的雪海上打著尖溜溜的唿哨兒。戴白帽的野林裏,枯枝吃不住風吹雪壓,風頭蕩過,響一片摧折聲;失巢的烏鴉飛出來,呆在火神廟的廟脊上喧噪:攆也攆不飛牠。
「啊……噢!啊……噢!」
風聲一天比一天緊,也只是密雲不雨。
「要叫我碰上蘇大混兒,」貴隆發狠說:「我能施斧頭便劈了他……」
「說不定鬼子會在開春再下來清鄉呢?!」m•hetubook.com.com
「不要為發財難受,」老癩子說:「天生了那些惡人,偏又生出歪胡癩兒那種烈性漢子來收拾他們,也算這一方有福了!發財是為歪胡癩兒死的,死也瞑目!至於貴隆他舅母來澤地就像來家一樣,我老了,養活不了她一世,還有貴隆在呢!」
一張寫在木牌上的告示被釘在便橋頭的大榆樹上……
細小的汗粒兒從貴隆鼻尖上沁出來,凝聚在那裏,隨著鋸身走動,他的身體跟著前仰後合,呼吸也急迫起來。五福兒偶發的慨嘆把他的不著邊際的思緒打斷了,一剎間,彷彿圍繞在身邊的安謐與和平的感覺,全紛紛的碎成了木屑,在銳利的鋸齒下飄落。
今年不挖不挑,明年也不挖不挑,烏鴉窩全營到火神廟附近的林子裏來了。貴隆正站在清晨的冷風裏罵烏鴉,老癩子在門口開腔了:「烏鴉鳥早噪吉,晚噪凶,你別罵,先到路口張望張望,看便橋東有人來沒有!」
一窩木蟲在潮濕的柴根裏迸炸出來,老貨郎的眼淚滴在火盆邊,悲傷的事情就那樣結束了,發財的獵車永不會再放到澤地來了,貴隆低下頭,自覺一顆心像火炭一樣的旺燃著。
五福兒解下汗巾抹把汗,取下鋸把兒上吊著的牛角油壺,拔開塞子,傾出些黑油來潤鋸齒,指著一棵直幹的沖天榆說:「來吧,兄弟,這棵正夠料,鋸了當正樑!」
「講罷,施老爹。」貴隆忍不住說:「歪胡癩兒也來過這兒,在廟堂住了好幾天,我爹還送他一套棉襖褲呢!」
老癩子爹兒倆互望了一眼,心像打閃似的亮了一下,騎白馬的侉漢子不是歪胡癩兒是誰?!「窩藏那人犯什麼罪,」老癩子叫說:「他們要活活燒死發財?!即使他半生打獵喪生,他沒害過人!」
兒子沒作聲,使火筷子撥著火。
發財嬸帶著閨女銀花來澤地了,獵戶五福兒推一輛手車送她。發財嬸年紀並不老,不上五十,自打發財叔死在蘇大混兒手裏,她把一天當成一年過,不老也老了,成天哭呀哭呀的,把眼也哭壞了,人瘦得一把骨頭,能在衣裳裏打轉。
六指兒貴隆眼湊柴門縫朝外瞅瞅說:「好,爹,風把雪都兜到大門邊來了,門口堆有半人高,屋後怕堆到簷口了。臘月雪消蟲,明年定有好收成,我拎把鍬鏟鏟門外的路去。再朝上堆,怕把柴笆門壓彎了哩。」
「要是他再回澤地,我也跟他走!」貴隆說:「我早賭過咒,要替我媽報……仇!」
老貨郎只在廟裏歇了一宿,第二天挑著挑子奔西走了,留下一張五彩的灶王爺,一紮桃符,一些紅紙對聯和香燭紙馬。小搖鼓的聲音那樣顫震,把張福堆頭、歪胡癩兒力除刀疤劉五、蘇大混兒火燒獵戶發財的事,像撒種一樣撒遍了澤地的每一個村落。
「我說那是個一等好漢子!」老癩子重複著:「就憑他那種膽氣,那種閱歷,那身骨架,要是走邪路,闖黑道,怕不是一寨的寨主,一山的大王!落魄到那步田地,沒變打鬼子的心意……等天晴化盡了雪,老貨郎販年貨下來,我要多買份香燭燒燒。」
「快別說這種野性話。」老貨郎說:「惡人降世,自有老天爺收拾他,俗說:『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你年輕輕的人,日子像數不清的樹葉兒,總會見著的……」
施大皺著眉毛凝望著盆裏的紅火,許多條深細的皺紋全聚在眼角上:「這宗事要從頭說起,你曉得,打鬼子來後,張福堆就沒平靖過,成年到頭拉封鎖,河心不斷汽油船,堆上來往過卡車,各村各鎮張佈告,說荒盪裏藏著毛猴子!今年,鬼子頭兒本想扒堆放水,把澤地淹在水裏,誰知一秋沒見雨,張福河水淺,神堆十八層,鬼子剛扒到第三層,現出塊石板來,石板上有字,寫著:『神堆不可壞!扒了一塊還十塊,只怕老天不自在!』
「別再傷……心了,他舅母,」老癩子紅著眼勸說:「貴隆他媽死後,我何嘗想活著,太平狗好當,亂世人難做。開頭總想入土為安,腿一伸,眼一閉,不再眼看這無法無天的世道了,朝後想開了,好死不如歹活,總要看看惡人的收場!……老貨郎施老爹帶信來的時刻,我跟貴隆就商議過了,也不用再去青石屋,廟後我平出畝把地,屋基全打好了,土基也脫出一堆,只消揀幾個晴天,砌了牆,要貴隆進林去砍些樑衍,繕起頂來就搬過去,日子亂翻翻的,靠在一道總多份照應。」
「老爹您忘了?」五福兒迎著晨光伸了伸腰:「往年跟發財叔放車來澤地,哪回夜獵不是通宵……」
貴隆臉朝西,楞得把嘴半張著。臘月陰天的黃昏是一片慘淡的鉛灰色,彷彿是一塊巨大的鉛板,鉛色的陰雲蓋下來;銀色的雪光迴漾在雲上,到處凝固著蕭條和冷,只有尖風在慘淡的色調裏走著。
日子亂慣了,人們也驚慣了,哪天不https://m•hetubook.com•com聽槍聲,哪天不聽馬嘶,那天就算托天的福了!新年在平靜裏過去,鬼子八路全沒來騷擾過,但總有一種鬱結的沉悶和不幸的預感,像陰雲一樣蓋在澤地。
「爹您老犯疑心病。」貴隆說:「這冷的天,哪有人出門?」
「鬼子一嚇,不敢再朝下扒了,轉過臉來,把氣朝百姓頭上出,燒一陣殺一陣,沒收了堆頭獵戶們的銃槍,逼他們不准再到澤地來行獵。」
「歪胡癩兒把劉五交給集上,一大群冤主苦主一鬨湧上去,活咬他的肉,一人一口,把活生生的劉五咬成柿餅兒……蘇大混兒帶百十條槍上堆頭,指名叫姓,要找歪胡癩兒算賬,歪胡癩兒沒找得著,卻找到發財頭上……叫人綁在木樁上,槍堵胸口,勒逼著,叫說出歪胡癩兒的匿處。發財只是不吐話,就遭了那般的……下場……」
「別去碾房請二黑兒了!」五福兒站起身,束一束腰帶:「我幫貴隆去砍木頭,把新屋蓋好再回去,打獵的掛了銃,閒得人渾身骨頭疼,早回堆上去,也只成天躲反罷了。」
「雜種鬼操的!」貴隆用村野話罵著,吐了一口吐沫:「他漏什麼樣的鬼刀法?」
「但願歪胡癩兒叔這回瞄得更準些,」貴隆說:「一槍就打碎他的鬼頭!」
「何指揮要是碰上歪胡癩兒爺,局面就不同了!」石老爹說:「你們放心,民心向著誰,誰就興旺,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鬼子要清鄉,他清罷,湖東人他殺不完的!」
「算準您要下鄉,」老癩子說:「早叫貴隆把鋪替您鋪妥了,進屋烘火去,灶上現成的熱湯熱飯。」
傳話的笑起來:「你還不知何指揮把縣城當大路?旁人全說他在張世和的保安隊裏埋下一股人,打探鬼子消息最靈,不定哪天,翻它個裏朝外也說不定!」
五福兒的回應聲透過輕霧傳來,聲浪柔潤空靈,像微風中滾動於葉間的露滴。雙方應答之際,迴音與迴音相撞相擊,這裏那裏,波盪出無數同樣的聲響,彷彿鑽不透林中濕度拉成的巨網,自管盤旋著,久久不散。
鋸木聲那樣有節奏的拉響了,細風晃動頭頂上的葉片,顯露出深藍麗亮的天空;淡紫的野芙蓉和豔黃的星星草在木屑下搖顫著,空氣裏播發出花露、水沼、霧腥和木屑混和的氣味,孕育著無比的和平。
「貴隆,」老癩子看出兒子的不安,吩咐說:「你捎著斧、鋸和繩,騎驢到碾房去,請二黑兒過來幫幫忙,進林砍木去,廟後搭個叉架,把樑衍、山架先做好,中飯我使瓦罐拎了去,房子讓你舅母跟銀花住,我們鋪被在廟裏歇!」
提起曹操曹操就到,老貨郎施大的挑子傍晚就過了禿龍河;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一輩子全做著澤地的買賣,長途挑子挑得久,把脊背壓成一張弓,瘦小的身子披著簑衣,叫大風吹得飄飄的,在凍實了的雪面上走了過來。
發財審下葬第二天,事情發生了。
老癩子望望老貨郎,透口氣說:「噢!怪不得獵戶沒放車過來。您見到發財沒有?」
「喔,你是說張福堆頭打刀疤劉五的那個歪胡癩兒爺?!人人全傳說他是澤地上禿尾老神龍變的,見頭不見尾,見尾不見頭,誰知他的去處?……他奪了鬼子頭兒杉胛少佐的馬,又廢了杉胛的左膀子,杉胛恨到他骨頭裏,聽說為他打了個檀木匣兒,懸賞四萬偽票緝拿他,打算裝他的人頭送徐州。」
「就是囉!」五福兒說:「在鬼子區,誰不知杉胛的名字是寫在活活開了膛的胸脯上?!他算是橫行的螃蟹,清鄉的大王,傳說他睡覺,床頭還掛一張硝過的人皮。杉胛抓住中央的人,除了活剝皮,開膛破肚,進電磨眼,還喜歡當著人面漏一漏他的刀法呢!」
一趟雪路才鏟開,不到夜晚又被風掃平了。爹兒倆沒事幹,抱著膝頭就火,悶半天,聊兩句,就這麼守著夜晚。老癩子不知怎麼會想起歪胡癩兒來的,嘆著跟兒子說:「那人是個一等的好漢子,從裏到外,骨頭根根硬,可憐落得那麼孤單落魄,若不死在狼嘴,也不知流落到哪兒去了!天這麼寒法兒,沒那套棉襖褲,十有八九會凍死!」
「你聽見嗎?貴隆。你發財舅……死了!雪前就……死了?!那般紮實的人……」
「多好的一塊荒野地,」五福兒戀戀的迴望著四周:「等殺人不眨眼的魔王杉胛再清一次鄉,不知又變成什麼樣兒……了……」
「你們打東邊來,可聽說有個騎白馬的歪胡癩兒爺沒有?」老癩子總罣念著歪胡癩兒,插嘴問說:「那人是天地間一個奇人,雖沒亮出牌號來,做的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吳大莊的何指揮雖算得上精明,比起他來還要遜幾分!不知兩人合在一處沒有?」
「老天爺睜睜眼!」一個朝天仰著臉:「湖東這塊地,就只何指揮那點兒人在撐持局面了,雖說他不是大樹,沒能把人人納在蔭涼裏,只要中央的旗號在,人活著,總有巴望!」
新的消息從逃難人嘴裏傳出來說:不錯!鬼子確是要下來清鄉,杉胛少佐堅認清鄉先要清湖,清了湖好斷毛猴子的退路。剛開年,鬼子的汽油船不斷順著張福河朝西開,掃蕩沿湖蘆葦蕩兒,八路的洪澤縣也逃到北邊去了。吳大莊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何指揮帶著槍,化裝進縣城去了。
挑子沒到火神廟,老癩子爺兒倆就迎上去了。
貴隆深深的噓出一口氣,挫動兩邊的牙盤。
「嗨,別提收成了。」老癩子眉毛鎖著一把疙瘩:「收的多,捐的多,刮的多,到頭還落個糧甕朝天。我只愁明年春荒怎麼過法兒呢……」
老癩子屈起指頭算了算日子,搖頭說:「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老貨郎的挑子準下鄉,要送灶了,灶王爺在他挑子上,別說只下一場大雪,就是下刀,他也會趕來。」
「一個字,『亂』字害殺了人!」老貨郎在小茅屋前歇下挑子,喘息著說:「昨兒我見發財嬸,她托我帶口信來,堆上不能住了,發財一死,她拖著銀花在手上,放不下心,說開春就把閨女帶到澤地來住,滿了孝,就跟你商議早些訂個日子替貴隆成家。」
「爹您不要咒他,也許他沒死呢?!」
「歪胡癩兒爺只管打土匪,怕他早晚會吃虧!」雙金閘上來的裴老頭兒抹著山羊鬍子說:「如今鬼子要緝他,二黃要拿他,八路也要攫他,何指揮,脾氣拗,硬說他是常備旅的逃勇,隊伍散了,他不上吳大莊報到吃份抗日糧,偏要單行獨闖,到處惹事生非!這業已算四頭不夠有的了!他再一打土匪,好,打了張激了李,土匪全是互通聲氣的。北邊的大股匪頭兒盧大胖子,幾十匹馬踩南新集,大拍胸脯,喊明叫亮的說了:『不錯,刀疤劉五跟陳昆五全是不守黑道上規矩的傢伙,該遭橫死!可是,說什麼也不該由歪胡癩兒動他們,他想露臉,回魯南露去,沒人管得,洪澤湖東是姓盧的地面,不能由得他猖狂!等我帶著弟兄們馬下澤地,我倒要會會他,拿翻他那禿尾巴!……』你們說,他單槍匹馬為這方人賣命,能賣得久嗎?盧大胖子手下多的是快馬,東洋鬼子窩裏有財神他全敢抬,碰上他,歪胡癩兒爺怕凶多吉少……了……」
「我打算借住青石屋,」發財嬸向老癩子說:「銀花沒過門,就跟貴隆住一道,究竟不方便。若不是您發財兄弟遭了……橫事……若不是還拖著銀花沒交代,我這苦……命人,也早跟發財他……一道……去了……」
「你歇著罷,五福兒。」老癩子說:「推了半夜的車,你該補一會兒覺了。」
「你說那被歪胡癩兒爺奪了馬的鬼子頭兒要來嗎?」
「歪胡癩兒爺年底還到陳集西。」一個瘦瘦的莊稼人說:「河東水澤地,不是有個窮兇極惡的攔路虎陳昆五嗎,專門短路劫財,幹盡天下惡事,誰知也遇上剋頭星,在棺材窪子那塊荒地上,叫歪胡癩兒爺追得上氣接不得下氣。月黑頭,地上殘雪沒化淨,歪胡癩兒爺怕他跑了,老遠理起一槍錐中他小腿肚兒,土鋼槍也扔了,窪地南是我的孤莊子,莊前是條小河,夜晚聽見狗咬生,歪胡癩兒爺白馬旋風似的哨到門口叫開門。『我叫歪胡癩兒!』他開門見山報了號:『我攆陳昆五那個王八羔子,一槍錐了他的腿,他轉過你的房子不見了!這個賊,惡性大,留不得他!』……初見他手拿一桿槍,肩上還掮著一桿槍,那樣個兒嚇死人,我兩腿直抖像篩糠,一聽他報了號,我不怕了——誰不知他是天上吊下的禿尾老神龍,打了刀疤劉五的好漢。我抓了支葵棒當火把,領著他到處照著,殘雪上還留下陳昆五的腳印和血點子。『他右腿中了槍,爬著走的!』歪胡癩兒爺指著一塊薄薄的殘雪說:『你看,這是膝蓋拖的印兒,那是手指印兒,血在右邊,他爬不了好遠,或許一頭鑽進麥場邊的草垛裏去了!』我說:『他要進草垛,我就放火燒!』歪胡癩兒爺忽然抬頭問我說:『你恨陳昆五?』我扒開棉襖露出脅下的疤說:『去年他牽了我的牛,又打了我一槍,害得我貼了大半年的膏藥,如今彈頭還卡在肋骨裏,常發陰天,發起來,車也不能推,犁柄也掌不穩,成了個半殘廢,我能不恨他?!』兩人打著葵火棒找半天,血印在河邊沒了,河面凍得梆梆硬,也不見陳昆五的影兒。歪胡癩兒爺把火把沖著雪地揮熄了嘆說:『今晚算他命不該絕!我走了,只要他再漏頭,我會治他!』……還是擔糞箕拾糞的老瘸子,在二天大早看見陳昆五,他躲在河口的冰窟窿蹲了半夜,火把熄後才爬過河去,渾身透濕,皮襖面上全是凍渣兒,老瘸子認不得他,還留他在茅棚裏烘火、裹傷,住了三天,傷勢不重,他拐著腿趁夜溜走,聽說投八路去了。」
兩個老人家嗐聲嘆氣的談起來,兩個小的卻尷尬的呆在一邊,沒話可講。銀花不肯進門,低著頭,手捏辮梢兒倚門站著,一腳站門外,一腳踏在柴門檻兒上,人在一身重孝裏顯得分外嬌小,不施胭脂的白臉上凝一層冷冷的憂愁。六指兒貴隆縮在牆角上,雙手抱著胳膊,瞪眼瞅著地,滿地都是篝火,都是銀花的笑臉。不是常在夢裏盼見銀花嗎?銀花在那邊,隔著獵手五福兒的肩膀,看得見她覆在肩上的彎劉海,和她盤弄辮梢的指尖;但那不再是自己夢裏的銀花了。
貴隆眼裏亮著和-圖-書濕光,沒來的日子誰也料不到,一邊是銀花,爹,舅母,一邊是歪胡癩兒粗獷的豪笑……鋸木聲響著,又停了。五福兒抖起拉木索掛上沖天榆的旁枝,兩人牽索一拉,巨大的倒木聲便傳遍了林子。
「那賬房先生做夢也沒料著櫃檯外就站的是劉五,一聽劉五報號,活像小鬼遇上閻王,大魂二魂都從背脊梁冒跑了,再抬臉仔細一瞅劉五額角的那道刀疤,三魂也離了身,手按在算盤上,只聽算盤珠兒稀里嘩啦亂滾,人像站在篩子上。劉五正想拔匣槍把賬房先生撂倒,有一隻手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就是劉五,妙極了!個狗養的!你也瞧瞧爺是誰?爺就是專門殺賊的祖宗歪胡癩兒!』劉五一扭頭,身後的漢子像一座黑山,腦袋在門框上邊搖晃,一隻手叉腰,一隻手拎著悶機匣槍,大拇指墊起機頭。
「糟,何指揮中央人,進縣城不是肉包子朝狗嘴送?!」
「你想想,貴隆。」五福兒停下鋸子:「像杉胛那樣一個凶神,卻被歪胡癩兒爺奪了馬,又廢了一隻胳膊,他會忍下這口氣嗎?聽說這回清鄉,單為捉他一個人來的!」
這樣,一度已被人們逐漸淡忘了的騎白馬的怪漢,又重新進了人心,他神出鬼沒的行蹤,怒騰的白馬,翦除惡賊劉五時的俠義肝膽都使鄉民驚震,故事幾經輾轉,口氣更顯得誇張,把歪胡癩兒形容成上山打得老虎,草窩裏捉得豺狼的好漢。故事說完了,安慰的心情也消失了,無論歪胡癩兒怎樣強,他只是單槍匹馬一條漢子,在亂世,惡人似乎死不盡,好人總是活不長,歪胡癩兒不是神,也是一鼻兩眼的肉身人。
「你沒聽他力除刀疤劉五那回事?!」老貨郎眉頭忽然開朗了:「嗨,一條張福堆早就傳遍了啦!……歪胡癩兒一上了堆,發財就勸他:『張福堆,待不得,中央的人全叫蘇大混兒吃掉了,堆上是鬼子跟八路的天下,你早先幹過常備旅,遇上哪邊全沒命。不談旁的,單講槍枝馬匹就夠人眼紅的了,這種年頭,謀死一個人就像捏死一隻螞蟻,有理沒處講,有冤沒處伸。鬼子八路倒還不常上堆頭,祇是那刀疤劉五一把人,三天兩日就來打轉,吃他遇上,你也沒命了。』歪胡癩兒說:『撇開鬼子八路不談,這劉五是啥玩意兒,也這麼兇悍法兒?!』有人告訴他說:『您是外方來的,不知刀疤劉五的厲害,二黃偷賣軍火、槍枝,蘇大混兒是買主,刀疤劉五是中人,兩邊都夠得上,暗裏還幹抬財神、敲竹槓的老營生,誰也不敢說他是土匪,都叫他劉五爺。拎著匣槍走路像隻老鷹,瞧誰不順眼,甩起就是一槍,兩年裏,也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槍口上了!』
在澤地上,人人差不多都跟老癩子抱著一樣的想法,不管將有什麼樣的變動臨到這一塊低凹的荒野,不管將有什麼樣的命運臨到歪胡癩兒頭上,老天爺自有祂的安排。在人們的內心裏,希望正像春草一樣的茁長著,澤地不又是春天了麼?
油菜花開的暮春,瘦弱的發財嬸終於撇下銀花撒手過世了。棺材是老癩子爺兒倆打的,圓心的松木十三段,粗糙的棺皮上沒加油漆,她的墳就在廟後,和貴隆她媽並排,墳頭朝著張福堆,墳身是一座長形的浮丘。老癩子說:「雖說外人不得入祖塋,亂世顧不得那麼多了!她跟貴隆他媽,姑嫂倆生前最投契,借地浮丘,讓她們談談聒聒破悶兒也好!等日後承平了,再運回張福堆跟發財合葬……」
「刀疤劉五真機伶;單掌一捺櫃檯面,身子平飛起來,就地一滾滾進穿堂。歪胡癩兒礙著賬房先生沒好開槍,閃出店門上了馬。……刀疤劉五出後門,下高堆,順著堆腳朝西跑,歪胡癩兒撥馬追躡著他;劉五慌了手腳,理起匣槍,反手朝後潑火,一梭火潑完,沒打掉歪胡癩兒半根毛,歪胡癩兒一夾馬,把劉五路給攔了說:『姓劉的,你的槍法我領教了!論你早先作的惡,有十個腦瓜也不夠我拎的!我要沖著你脊背放冷槍,一槍把你撂倒,你早就躺在那兒了!那種趕盡殺絕的事我不幹,你要想比槍,我讓你換彈匣兒怎麼樣?』
「發財不是死在病上!」老貨郎在火盆上伸出手:「他是叫土八路蘇大混兒綑在木栓上燒死的,罪名是窩藏騎白馬的侉漢子……」
貴隆鑽進門去,把壁洞的小燈剔亮了,火盆上架了兩塊新柴火。老貨郎把簑衣脫下來掛在門角上。
「刀疤劉五白了歪胡癩兒一眼說:『算我栽了!沒的說。劉五不是娘們,不領你那個情,殺剮聽便就是了!』歪胡癩兒說:『聽你說話倒是個有種的漢子,我不是存心要翦除你,只是替地方除害!扔過匣槍,跟我到堆頭去,我把你交給地方百姓去辦,你的死活操在他們手裏!』刀疤劉五一聽,連額角的血疤也變白了,扔過槍發狠說:『好,我劉五變鬼也記住你。你還說不趕盡殺絕呢!』歪胡癩兒笑笑說:『劉五,俗說:真金不怕火來燒!你要沒做過虧心事,恁到那兒也不妨,冤有頭債有主,不論好歹有個收場!……走罷。』
老癩子替施大裝了一袋煙,抹去煙嘴上的口涎遞過去,老貨郎捏著它,並沒就火:「明裏有鬼子二黃,暗裏還有中央、八路、土匪。中央的幾桿槍,叫八https://www•hetubook•com•com路的蘇大混兒黑吃,吃掉了。蘇大混兒跟土匪刀疤劉五一鼻孔出氣,又跟二黃的張世和做槍火交易,沖著鬼子的面,兩邊也朝天放槍打一打,背著鬼子,張世和跟蘇大混兒躺在一張大煙鋪上,兩人夥一根煙槍抽。那就是說,龜孫王八都許有,只不准有中央……十一月裏,張福堆頭來了個盤馬拎槍的侉漢子,沒名沒姓,說諢號叫做歪胡癩兒,在發財家門前拴過馬。那漢子模樣兒雖像兇神惡煞,誰知卻是百姓的救星。」
「倒霉的臭鳥蟲,想賴著吃糧罷?!」六指兒吐著吐沫說。烏鴉跟田鼠一樣,全是莊戶人家討厭的。每年冬天,有些莊戶們照例要挑掉烏鴉窩,下田挖打穴冬眠的田老鼠,把牠們攆到別處去。莊戶們相信冬天烏鴉坐空巢,挑了不傷生;冬眠的田鼠挖出穴,塞進草袋裏,包上厚厚的麥草把牠們扔到沒人煙的荒地上、唸了放生咒,牠就不會再進田。但老癩子從不幹這事,總交代貴隆說:「鳥呀雀呀,也跟人一樣,全是天養的,就算牠們窩做在你糧甕裏,又能耗你多少糧?耗點糧,餓人不死,你挖牠挑牠幹什麼?!」
「八路又會出湖來催糧罷!」
木屑落下來,尖銳的鋸齒在人心上走,六指兒貴隆覺得連心也被鋸碎了。
「嗨,」老癩子嘆說:「吉人自有天相,別為他擔這麼多的心,旁的我信不過,老天我信得過!」
「沒想他還活著,上了張福堆。」老癩子兩眼濕濕的,不知是欣慰還是淒傷:「那夜騎馬闖進紅草,我總以為他死……了的。」
聲音還沒消失,五福兒撞破霧氣趕了上來,兩人踩水走過那些相連的淺沼,歇在一根木段兒上。太陽快出了,好幾道白色的光腳從東邊的雲後沖射出來,一直沖上天頂,六指兒貴隆仰起臉,看得見一綹綹霧氣朝西竄散;慢慢的,陽光下來了,一種初醒的透明的綠光漾動在林葉上,許多隻鳥在各處發出泉似的流鳴,綠光從葉面上隨露珠和鳥語一齊滴落,落在人眼裏,心裏,使人湧一瞳朦朧的過往。
貴隆拉開柴笆門,大塊的碎雪滾迸進來。他緊一緊腰帶,搓了搓手,揚鍬鏟起積雪來,雪采子還在朔風裏旋舞著,醉了一樣的撞擊在那邊的廟牆上。遠近白茫蒞的模糊一片,只聽見白楊樹枯枝的斷折聲和縮在簷洞裏的麻雀們唧唧的喧噪。他一鍬一鍬猛力的鏟出門去,躲避爹那張憂愁的臉。雪花灑落在他的脊背上,貼在他的額頭上和短髮上,化成入骨的寒意。雪中的空氣柔潤微溫,帶著一股清爽的沁甜味,使他肺葉大大的張開。在大雪的覆蓋下,荒原安謐的沉睡了,走入它過往的夢境,它使澤地上的住戶們偎著暖烘烘的火盆,安守著一冬的寂寞;那正如雪層下的麥種一樣,日夜夢著春天。爹老了,經不得荒亂了,眼淚糊糊淌,手捧胸口乾咳,成天沒完,一提起窩心事,眉毛頭上掛把鎖,不是吁就是嘆,叫人看著傷心,勸又無從勸起。「落罷,雪喲!」六指兒貴隆心中有著這麼一種聲音:「單望你永不開天才好!」
「我怎會咒他來?我禱告老天保祐他平安無事。」老癩子擠著眼:「要是他闖過紅草荒盪子,定過張福堆,等你發財舅獵車放過來,說不定能問著點兒信。」
五福兒望了貴隆一眼,嘆氣說:「我們只求杉胛不要碰上歪胡癩兒爺就好了,你到底年輕,不知老中央抗日的艱難。有些人拉起槍來不打鬼子,頂著中央牌號混世抽捐,有些人拉起槍幹了八路,專門繳槍扯腿,有幾個真豁著性命打東洋?走遍湖東百里地,人心全向著歪胡癩兒爺了,他是一把大紅傘,替老民百姓遮風擋太陽,他要拉隊伍,我五福兒定跟他去幹!如今他單槍匹馬,碰上鬼還有命嗎?」
「歪胡癩兒聽了話,也沒作聲,當天就牽馬走了。隔沒幾天,劉五那夥賊在街頭的茶館裏泡茶,馬蹄聲滾響過來,快得就祇見白影子一閃,甩進三顆匣槍子彈,撂倒了刀疤劉五的三個弟兄……當天下傍晚,劉五埋了他的手下回來落宿洪昇客棧,隔著櫃檯跟賬房先生說話,說:『你知今早騎白馬的傢伙哪來的,竟敢拿劉五爺開刀?!』賬房先生是個近視眼,又正撥著算盤算賬,不曉得說話的就是劉五,一聽這話,興頭來了,誇說:『這還用問嗎?人家是老中央常備旅快馬班,大軍樑兒!一桿槍打得鬼子喊爹叫媽狼煙溜!不知收編了黑道上多少人馬!你說,憑他打不得小小的刀疤劉五嗎?!』劉五一聽,渾身涼颼颼直豎汗毛,卻嘴硬說:『遠近我只聽說劉五爺是活線手,可沒聽說什麼人還能掄得起程咬金的斧頭!你說他倆碰上頭,對拚起匣槍來,誰比誰強?』賬房先生哼說:『三槍甩倒他劉五手下三個,馬跑得像打閃,一茶館全是人,子彈不打旁人,單單長眼似的鑽進賊腦瓜,這才是真活線啦!劉五什麼東西?配跟人家比?!一個是天牌,一個是小丑,兩頭不沾邊,跟人家提鞋全不夠料兒!要是陰魂纏腿蹩回來,和人家對面,準翹著屁股啃巴根草!』刀疤劉五一聽賬房先生把他形容得連狗都不如,火氣骨嘟嘟朝上冒,兩眼一翻,鼻孔出聲,悶哼著說:『個狗操的!你瞧爺是誰?爺就是刀疤劉五!你背地裏損爺,爺就來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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