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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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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可憐!」雷二先生說:「哪兒是活的,怕早就涼了!」
二黑兒看著稀麻臉,又抬眼掃掃四周,凝定的眼珠轉動了,彷彿從夢魘中清醒,猛可的雙手捂住臉,軟軟的蹲了下去。「我沒想到,」他呻|吟說:「我沒想到會殺了…人!」
平常吹牛吹慣了的稀麻臉夾著槍,縮頭蹲在草棵裏像隻受了驚的刺蝟,剛張嘴,上牙和下牙就沒命打顫咬破了舌頭:「我操他……的噯!倒霉的霧,把人弄成…睜眼大……瞎兒!這不是白日遭鬼迷……了!」
「踩水過去。」二黑兒心不在焉的:「先到狼壇歇歇腳,喘口氣,我再領你到湖邊去上船!」
「趁黑奔過河去,」稀麻臉:「那邊林子密,躲得人。」
「紅霧主兵凶。」誰那樣說了:「一場惡火是抹不掉的了!」
扯進了高粱……地。
「你瞧,他鼻孔出血,一襠尿屎!還說沒死透呢!」
稀麻臉是隻老奸巨滑的狐狸,一聽來人發話的口音,眼就亮了,回話說:「江是江,河是河,是我們弄岔了。我們是縣城來的保安隊,一向伺候張世和張大爺,這回也是受了鬼子逼,差下來搜尋歪胡癩兒的,適才霧大,幾個不識事的弟兄認錯了頭,累您大爺受驚。請問字號是?」
「月亮起暈了。」銀花在那邊幽語。
那三個早在祁老大朝天響槍時抱槍滾下稜坡,稀麻臉跟包金牙的瘦個兒滾落在一個泥塘裏,塘裏也生著蘆材,黑暗隔住他們,只聽見對方咻喘和水泡汩汩上升破裂的聲音。「還有誰滾下來了?」稀麻臉全身蹲在水裏,只露出半個腦袋。「梁一金,」瘦個兒說:「他朝西單溜掉了!」
「就憑你們這個樣兒,連馬賊全打不得,也想捉歪胡癩兒?!」二黑兒得意起來:「他有神保著,佛祐著,莫講你來十幾個人,你就拉來千兒八百人,照樣靠不上他的邊!人家那種槍法還了得,人家說:我要打那傢伙鼻子,槍子兒決不亂找他的眼。」
人圈閃開來,燈籠光落在稀麻臉的屍首上,臉色青紫得像塊豬肝,舌頭堵在嘴唇中間像啣了什麼,連兩隻眼珠全擠出來了!
在聽不見槍聲的時刻,破胡琴總啞啞的響著,響過那些星夜那些月光。稀麻臉帶來的那一班人,已被埋在禿龍河岸的高坡上,相連相接的墳頭早蓋上一層茂草。
「當心跑得血奔心!」雷二先生也來了,排開人上前說:「你就停下來,他也跑不了!」
牛角聲停了,四周一片死寂。
二黑兒經過石家土堡,餘火仍在燒著,有四五戶人家成了胡牆框兒,頹落的樑木吐著青煙。石家一族,集了廿多管火銃力扼馬賊,石倫老爹率著四管連環銃扛在堡樓最上層,其餘的分伏在屋脊上,把住堡西的長牆。夜半的光景,馬賊撲了四次,全叫擋了回去,壓尾馬賊惱羞成怒,朝草房頂上飛擲火把,引起一片大火。到東方吐白,堡裏有四個中槍死了,石老爹自己的膀彎也帶了彩,馬賊也沒佔多大便宜,屍首馱在馬上運走了,但死馬卻留下了三匹,臨退時,在莊頭的路中間,釘下一根剝了皮的狼牙樁,樁尖上掛著一件染紅的血衣,那是發誓報仇的記號。
馬上的漢子冷下臉來:「走遍北地八縣,你早該聽聽盧志高盧大爺的名,盤兒開出口,平地起山,誰也甭想還一分價,扔槍走路算你們走運,要是今晚遇的不是我祁老大,換了歪胡癩兒,那你們準砸鍋!憑你們這幾個毛人,也想緝拿歪胡癩兒?!那,盧大爺還要盤馬下湖東嗎?」
「準是石家土堡,石老爹悍得很,攔住他們不讓朝西!」
「這正朝西南走。」二黑兒在心裏笑:「再有三里到狼壇,順雷家溝下去,不出二里就到大湖邊,饑了雖沒飯吃,渴了倒有水喝。」
「不對勁!」稀麻臉縮了縮腦袋:「你送我到河東,我送你一捲簇新的聯營票。」
唱十八摸的梁一金爬過來說:「還等個屁嗎,咱們吃人家包了當餡心兒啦!依我看,先理平了朝柴地那邊拖三槍,試試動靜,好就待著,不好,趁霧好跑!等露水下來,消了霧,想跑就晚了。」
「馬進禿龍河西!」祁老大說:「把那三個刨掉!」
風暴在遠天鬱結著,旱閃常刷白黑夜,像老天爺眨眼,顯示著某一種暈炫人心的預兆。但風暴沒有臨頭,莊稼人的「亂世眼」在心裏閉上了,睜開的眼裏,只看見這一季將臨的豐穫和短到不可再短的平靜。
「一摸摸到姐兒的……」忽然頓住了,吃吃的詭異的笑起來,一歪肩托下槍,端平了,拐球兒拉得稀里嘩啦響,朝土稜那邊喳呼說:「狗日的,小舅子!關門閉戶,裏頭定窩藏著毛猴子!」
三月的野林子發出重濁的霉溼味,到處全是蛛絲、蔓藤、和一些長在大氣裏的鬚根。兩人好比一對昏鳥,開頭還拿穩方向朝西跑,幾個筋斗一栽,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稀麻臉提心吊膽跑在前頭,跑不上一會兒,跟瘦個兒也跑分了家,獨個兒亂摸。馬蹄聲是聽不見了,火光也隱沒了,星芒透不過密葉,滿眼是惡毒毒的黑暗。
被拎的老鼠臉傷在肋骨上,滿嘴溢血,呃呃地說:「還有三個……朝……朝……西跑了……」
「人可不是我兒子殺的!」老癩子逢人就說:「那傢伙指明要去順河集,貴隆方向沒指岔,狼假如要吃了他和圖書,那是狼作孽,與人不相干。」
祁老大鬆下他,在已經伸了腿的矮子胸口,拔出他自己的攮子,在鞋底上擦了擦血,正想送回鞘去,老鼠臉哀懇的眼神使他軟了手。「你要嗎?」他說。老鼠臉只點一下頭,祁老大就蹲身給他一攮子,老鼠臉牙一吱,渾身緩緩挺起,帶著心甘情願的樣子伸了腿。祁老大回手一抽,血從他胸窩放出來,身子緩緩的還了原。另一個馬賊伸出手,替老鼠臉捏閤了眼皮。
動手呀去拉扯……三拉呀……兩扯……
六萬塊錢在人心裏滾動,還有兩個想跟過去搶人頭,被稀麻臉扯住了,悄聲說:「別昏頭,人家全是匿在暗裏,矮腿…完蛋了……」話沒說完,一梭炒豆似的匣槍甩響了,跟在矮腿後面那幾個像絆著大泥塊一樣,膝蓋一軟就倒進暗霧裏去了。矮腿衝到淺沼邊,正想蹲下身找屍首,迎面飛來一攮子,正插|進左邊心口窩,哎喲哎喲的傳出一陣怪叫,丟了帽子,雙手抱著裹紅布的攮柄兒朝回跑,叫得比哭得還難聽。就在矮腿挨攮子同時,一條黑影跳立起來,嘬嘴響了一響刺耳的唿哨,憑空飛躍上馬背,抖韁打一個盤旋,獨哨過土稜來。黝黯的光勾出他衣裳的顏色,一身老藍褂褲,登著皮底蔴鞋;領口大敞著,露出茸茸的胸毛;寬斗笠結著大紅繫兒,掀在脊背上;露出新剃的光腦殼,像隻上了釉的磁葫蘆;匣槍兩把,一左一右斜插在腰眼,槍柄下拖垂著粗勃勃黃流蘇,打著五股燈芯結。青灰帶白的馬不停的盤迴著,那漢子一手叉著腰,露出一口磔磔的牙。
「好!好!」稀麻臉說:「只要我能回去,一定記著,薦你進城吃份糧去,騎大馬,扛洋槍,比你呆在鄉角強多了!」
「我的媽!」一個驚叫說:「那不是南木大佐懸賞緝拿的白馬歪胡癩兒嗎?他的腦瓜值六萬呀!」
老癩子嗨了一聲:「我老了,貴隆,有條心思沒了!今夜當你跟銀花的面說:要不是亂成這樣,銀花不會家破人亡,讓我把個沒過門的媳婦牽在手邊。我的喘病常發,一回比一回兇,哪天氣不來,誰替你們做主?荒亂年成,一天抵上一年過,等到守完三年孝,又不知變成什麼樣兒了?我打算在死人墳頭燒紙箔,通通心意,早點為你倆除孝,今年入冬就圓房,我撒手一走,你們兩口合一口,你打算怎樣,自有媳婦跟你商量。要不然,就像一對悶葫蘆,對面碰不響,叫我對死人也不好交代。」
矮腿的喊聲越來越弱,踉蹌的朝土稜上爬著。那漢子嘿嘿的笑著,沖著土稜上面八九支顫索的槍口發話了:「報個萬兒罷,上頭的幾位二哥,黑吃黑不是這等吃法兒,姓祁的恁啥沒有,只有一顆不值錢的老光頭,擰的去也換不著一隻西瓜!」
「只算他命裏註定該死,」雷老實說:「要不然,他不會遇上你這楞人。」
「這算什麼鬼地方?」他說:「起壇供狼……」
稀麻臉格楞楞打了個寒噤,手裏的槍抓得更緊了。
遇上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大姐,
貴隆直了直腰說:「我在記罣起歪胡癩兒叔來了。早先他歇在廟堂裏,跟我說過:『即算天頂老天有靈光,報應也要人來彰顯!天下變了,人人若還抱著田地啃,縮頭不問天外事,誰替老天行那正理,扶那正道?!』如今,他又不知到哪兒啦!二月裏,五福兒哥說:『要是歪胡癩兒爺拉隊伍,我定跟他去幹!』……我說,爹,要是他真回澤地來,我也想抓槍了,我不恨『死』的,恨那幫『活』在世上的邪魔!」
雷二先生趕上去把他拖住,二黑兒才鬆手放下稀麻臉。有些膽子大的挑著燈籠圍過來,扳過稀麻臉試鼻息。雷二先生救人救慣了,被擠在人圈外邊,還伸頭叫說:「看看他,還有救沒有?」
壁洞裏的菜油燈噗噗的跳著燄舌,二黑兒站起來,緊一緊腰帶,把稀麻臉從頭到腳掠了一眼說:「跟我走罷,用不著端槍做勢,沒人把你怎麼樣的!」
太陽下去了,紅霧的光彩轉黯,變成乳白帶赭色,被看不見的露水迫落,貼在地面上,一動不動的凝結著,淡藍的天被欲去的殘霞刷上一層玄紫色,一顆孤獨的早星在遙遠的眨眼。那匹馬的影子出現在一大片淺沼邊沿,霧暈遮住了馬腹,只顯出馬上的人影和一些高拔的蘆材錐形尖梢,馬是異常高大的,青灰帶白,人影祇是一團輪廓,頭部貼在天角上微晃。
祁老大兜馬哨了幾個來回,見稜上還沒動靜,潑口罵說:「泡你娘窮蘑菇!大爺不耐煩了!」兩膝猛一夾馬,身形緊伏在鞍上,朝天響了連環槍,青鬃馬向斜刺裏掠開,遁進濛黑,隨著那兩聲訊號,牛角猛然嚎哭起來,馬蹄潑風壓過,滾上了土稜。前後不到半盞茶功夫,雙方都祇放了一排槍,土稜就換了主,稀麻臉帶的一班人留下四具死屍,一個帶傷的。祁老大擎起燃著的火把,擰起帶傷的那人的衣領,問說:「還有人呢?!」
「你娘的!說話吉利點!」前面那個轉臉罵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要想分那六萬花紅,就得擔點風險!咱們一個班,槍有十來條,他歪胡癩兒再強,也只一個鳥人!活的捉不著他,捉個死的不行嗎!這一路我來催過捐,不會把你們帶迷了的。瞧!那邊的一道土稜子,稜下苦竹叢裏有戶人家,翻過去就看見禿龍河口了。」
「也怪不得你。」雷老實長嘆hetubook.com.com說:「天下亂了,這種鬼東西哪算人,留他活在世上賽過虎狼……留他也是害人……我們祠上有口壽材,讓他睡,家家多唸幾番經咒超度他罷……了……!」
約摸到了二更天,摸到林子邊兒上,月亮起暈了,橙色暈輪迴映在一座巨大的水塘上,稀麻臉跌坐在彎柳樹下,歇著。四周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連狗叫聲也聽不見。塘面上的暈輪越染越大,天腳的雲霞橙紅透亮得像燒起另一把晚霞;慢慢的,月亮出來了,透過溼氣,搖漾在水中半圓半扁,像一隻透紅的柿餅。
兩人順著泓叉口摸上了狼壇,天到四更了。露水重得很,濕衣貼在肉上,冷得人打抖。石家土堡那邊,槍聲、銃聲全沉落了,卻騰起一片黯紅的火光。稀麻臉靠在碑石上,平伸著兩腿,嗨嘆了一擊,他看得見高高的古樹盤曲猙獰的枝影貼在天上,細枝間祇分聚一些細小、萎縮的圓耳形的葉子,尖細的夜風在枝間響出撕裂什麼似的尖嘯,偏西的月亮,高而冷,一片慘白色,把魔指一般的樹影印在他的額頭上。一剎那,城門、賭場、大煙燈,全被魔指一般的枝影抓走了,古樹在慘笑,身邊的黑夜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不祥。
「讓木樁留在那裏!」石老爹說:「不是嗎?二黑兒,天下只有土匪打百姓,沒有百姓找著土匪打的,由它好了!沒人削去他們的馬蹄!」
沒有人答腔。雖說在城裏,好些人全從紛亂的賭場上聽過一些關於歪胡癩兒的傳說,在白天,仗著人多勢眾,還開玩笑壯膽子,天一近晚,膽子就變小了,霧使他們看不見遠處,連禿龍河上的便橋的影子也隱沒了。一個班的人,只有稀麻臉跟游擊隊接過幾場火,其下餘,拿槍只是做樣兒,還不及燒火棍順手。
「你要生在供得書進得學的人家,那就不得了!」老癩子誇讚說:「真有點鬼頭聰明!……提起死人來,我心思就來了,清明前後一場亂,死人的墳沒圓,紙箔也沒化,趁麥前,抽天空兒,屋後墳頭添鍬土去!佛壇上還賸的有紙箔,銀花撿去摺摺紙錠兒,一分兩份,一份兒燒給妳爹媽,一份燒給他媽,另抓半籃子,我拎上河崖去化給那些凶死鬼,消冤除怨,齋發齋發他們!天下沒有恨死人的,別看他們生前作惡,如今在閻王爺面前,不知挨什麼刑,受什麼罪呢……」
而貴隆沒講話,他兩眼不瞬的凝望著天腳,旱閃彷彿要撕裂什麼,不斷的拉著閃著,它每亮一回,大地就整陷進慘白裏去,像要被連根拔起一般,有一種可怖的嘩笑,野蠻的嘩笑,在天在地在這裏那裏,在東邊西邊一齊湧進心裏來,黑影在擴大擴大擴大,湖水在暴漲暴漲暴漲……黑暗,慘白,一片汪洋,蓮花寶座上的神像搖盪了,風在呼吼,幽冥在傾覆,鬼靈在朝外滾湧,……一道奇長的旱閃亮過去了。
碾盤上坐的正是老癩子和二黑兒。老癩子白天下田看麥,瞅見河東土稜子上放了崗哨,又聽說馬賊盧大胖子掠了北邊幾座大莊子,下午便騎驢到西邊莊戶上送信,回程經過青石屋,槍聲火把亂成一片,大陣馬賊飛滾進澤地來,只好拴了驢,躲進碾房,聽著馬賊向西去了,正想拉驢回火神廟,偏又遇上稀麻臉,冒失鬼似的進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人。
「三星快偏西了。」二黑兒抓著絞緊的濕衣說:「天頂風急,雲跑得多快!」
無休無盡的南風盪過來,麥田裏守望的草人也醉了,破芭蕉扇日夜不停的招搖著,直到凝一宵濃露在破笠上,才有一陣早睡。盤曲的夏家泓劃開荒野的顏色,一邊是濃得化不開的墨綠,一邊是驚人的強烈的殷紅,成熟的紅草不甘寂寞,常掀起翻天蓋地的草浪,霉濕的草味瀰滿澤地,和大野上的芬芳混和在一起,化成一種特殊成熟的氣味,進入人們的肺腑。
「亂世裏,不『能』不『死』,不『死』不『能』。」一夜在麥場邊守著月光,老癩子跟貴隆和坐在一旁的銀花說:「這是碾房老神仙扶乩,呂祖臨壇說的偈語,我可猜不透這個意思?!像銀花她爹媽,你那死去的媽,『能』在哪裏?」
「你們也是來拿歪胡癩兒的?」老鼠臉插嘴說:「我們幾桿槍貼一貼,幫你們的忙,腦袋不敢要,分隻耳朵也好交差……」
在望不透的黑裏,二黑兒笑得有些異樣,可惜稀麻臉看不到笑裏隱伏的殺機。兩人又穿林朝西走,槍聲、銃聲、牛角聲,仍在北邊響著。
二黑兒去不多久,拉著一輛手車回來了,東方已經發了白,推車的是李聾子,車上又推來一具屍首,是個骨稜稜的瘦個兒,那傢伙死得很安靜,渾身好好兒的沒帶一點兒傷,只是腦門正中嵌了一把鋒利的草鐮刀,刀背兒雖砍進去了,木柄兒還留在外頭,手車輪子滾一滾,那隻木柄兒就搖一搖。
兩人在濕暈裏彎腰朝西溜,火把已照亮了身後的稜脊。過了禿龍河上的便橋,野林子深得像片黑海,兩人惶急無路,一頭就泅進去了。卡住橋口!誰在遠處喊著。透過林葉的火把是無數彩色的金針,一群馬在林外急敲過去了。兩人向深處摸索。
過後,人們才知火神廟也出了事,一個二黃撞進老癩子的茅屋,抓住六指兒貴隆問路。「我朝正南一指,」貴隆說:「那傢伙就到狼窩送食去了!」
「你搞的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鬼?!」稀麻臉仗著有槍在手上,罵說:「我要朝東,你偏領我朝西?!把我領到什麼鬼地方來了?你要想耍花樣,小心我撂倒你!」
「我們這兒不用那種鬼燒紙!」二黑兒說:「我勸你不要急著朝東走,如今你算在甕裏,一伸頭,就有人搦住你的脖子!湖邊有條運草的船,正要起帆去順河集,走水路,雖說多繞幾十里地,那要安穩得多!」
稀麻臉一把沒拉住,財迷心竅的矮腿壓下了扳機。霧裏的槍聲是一片嘩嘩無盡的巨響,槍口的藍煙嬝繞著,遍天澈地都波傳著餘音,受驚的那匹馬昂立起來,馬上的人翻落下去,緊跟著地上傳來幾聲哀呼呼的馬匹的長嘶。一些伏身在土稜上懦弱的賭徒們被六萬元賞格弄昏了,竟然勇敢起來,矮腿帶著頭,驚窩野兔似的跳起來,發狂的奔下土稜,後面有兩三個跟著,邊跑邊叫:「撂倒了!撂倒……啦!大夥兒分六萬啦!」矮腿不服氣,嚷說:「我打的!我打的!分你媽的蛋!」
「不能提!」稀麻臉說:「若不是奉差遣,來捉那個歪胡癩兒,誰願下這趟窮鄉來?!」
一些莊漢抬來一扇板門,把稀麻臉的屍首抬到村外去沖刷。二黑兒想起什麼說:「那傢伙還扔了一支洋槍在路上,等我去撿了來!」
三個全靜默下來,銀花無聲的啜泣著,手捂著臉,頭埋在兩膝間,輕輕抽動肩膀。旱閃停了。月亮正在出雲,黃澄澄的在橫雲裏上昇,一陣光亮,一陣黯影,就像人活在世上遭逢的一樣。
「歪胡癩兒難道有耳報神?」矮腿咕噥說:「我們上午到,他下午就趕來端熱鍋!頭……頭兒,你鬼話劉基,說歪胡癩兒單人獨馬,這回你該聽著了,這是放群馬,至少也有十幾廿匹,若是拿韁硬撲,小小的土稜子全能踩平……怎……怎麼是……好……」
稀麻臉偷眼望望四周,蓋地的白霧化成一片鈍重的濕暈,把野地上的一切都掩覆在裏面,西邊的餘光消盡了,黑幕低低張掛下來,遠近一片朦朧,只有半疏不密的星在藍黑裏閃爍著。三月下旬,月亮要在初更末昇起,這正是趁黑開溜的機會,稀麻臉吃過虧,明知七八根槍碰上百里聞名的馬賊,送上口他們決不嫌塞牙,事到急處,只有拔腿的份兒。
二黑兒沒吭氣,領著稀麻臉走出碾房,兩人穿過一段月亮地,翻過荊家泓,又進了那片密札的野林子,這回再進林子,更覺林裏暗得怕人。二黑兒竄行快得很,硬催稀麻臉跟上;稀麻臉騎虎難下,既怕二黑兒趁黑溜了,把自己丟在林裏,又怕這黑小子抽冷子玩出別的花樣。樹林越走越密,月光也篩不下來,偶逢一兩處林木稀薄的地方,才看得見月光的影子,斑斑駁駁,像一地白鵝蛋。大半晌走下來!累得人渾身發軟,噓噓的喘個不歇;路上不留神,衣裳也被杈枝刮裂了,頭撞在樹幹上,腫了老鼠大一塊疙瘩,腳底下,三步不離小水坑,鞋子透了底,一腳都是污泥。
無論人也罷,狼也罷,事情總算過去了。荒原靜謐如常,季節推移著,吐火的南風開始吹刮,在那些林野中間,一些散落的麥田由青轉黃了,風起時,響一片沙沙的擦禾聲。去年秋分後早點的孔麥吐足狗尾穗兒,沉甸甸的懸掛在禾梢上,莊稼人一眼就秤得出它的重量。大麥田有著與眾不同的刺眼的杏黃色,穗頭帶著長芒,陽光落在芒刺上,金針一般的閃亮。早小麥碧玉花的穗兒呈玉色,顆粒圓潤,彷彿剛濯過一場潤田暖雨。飽食的野姑姑鳥在樹梢上啼叫著,啼聲徐緩,帶幾分悽婉的甜味;布穀鳥的啼聲卻是輕快愉悅的,在極高的藍空裏振翅,到處瀉著歡唱的流泉;短而肥的黃燜兒就在麥田中營巢並且生蛋;向不營巢的黑老鴉兒有三喜鵲窩可佔,成天不合調的喳喳亂叫。野草長得密而深,牛羊吃不盡它們,割草的鐮刀也阻不了它們,草叢中,野螂蛉在飛著,灰蚱蜢在跳著,自成牠們小小的天地。
孤悽羞澀的銀花在黑角裏說話了,聲音細柔,蘊著淚:「誰會看見那一陣消冤除怨的紙灰?」
賭徒們圍聚到一堆去了。
露落著。一行木楷花在溫柔的哀感裏張蕊了。
「操他娘,」稀麻臉自言自語,像在埋怨誰:「一個班,十來個人,一把茅草似的不經燒!」拐著腳挨到塘邊,掬了一捧水喝,又洗了洗臉上的泥污,沿塘轉向北邊去。那邊有座莊院,高高的瓦脊上溜著月亮。
「二爺您自己瞧罷!」
二黑兒喘吁吁的說:「二……二先生……不是我不停……腳……,這傢伙還沒死……透,一路打我腳……跟……」
稀麻臉硬叫嚇住了,放眼望不盡的黑使他軟下話頭:「別當真,黑兄弟,我只是一時情急了,人怕踩生路,尤獨悶在林裏,星全不好認,我弄不清方向……」
另一條沙擦般粗糙的嗓子唱出另一支更淫冶的曲兒,在隊伍壓尾遙遙應和著。
「聽,那邊像有馬蹄撥地……」稀麻臉伏下身,耳朵貼地說:「糟,牠轉到咱們後面來了!夥計,快掉轉槍口,準備放排槍蓋他!」
「梁一金你這小子!」稀麻臉說:「要扒我扒你大妹子,儘揀晦氣話說!你是什麼意思?夥計們!」他提高喉嚨喊說:「這是在荒盪兒裏,不是在城裏,躲在鬼子翅膀拐兒底乘涼;咱們卡哨設在這兒,白天放單哨,夜晚放複哨,這兒地勢高,眼界闊,四邊不靠,不會叫人摸了哨去。要是過禿龍河,千萬別單溜,至少要去一半人,才和-圖-書不會叫人窩住。你們要腦袋的,可聽清了!出門手不離槍,槍火要壓膛,望見馬影兒,就替我拉平了放!」
「老鄉,我弄不清你的意思?」二黑兒說:「你究竟打哪來?想到哪兒去?你不說清楚,這個路不好帶。」
「可不是嘛?」唱十八摸的那個接上碴兒了:「人說:當二黃,下三濫。我說:有錢的差使,無論漢奸王八我都幹!一天只輪一班城門崗,也只是太君來了摘帽子,皇軍來了彎彎腰,有人出進,手一伸就有聯營票!這好!什麼歪胡癩兒把人整慘了!扛洋槍,下窮鄉,見人嚇破膽,石頭都朝你翻白眼:——我說,頭兒,咱這夥人,你是頭,你好歹拿個主意罷,千萬別叫人拿當兔子打,攫去連皮扒!」
「噯,頭兒,你把我們朝哪兒帶?」一個包金牙的瘦個兒朝前面那個嚷開了:「我們算是一窩傻鳥!好好的城裏不待,要他娘下窮鄉,拿什麼歪胡癩兒,轉他娘邪窰!你想想,這種鬼地方,荒得人心裏發毛!哪有什麼毛猴子好抓?!」
「冷槍先撂倒他,割了頭就領賞呀!」
「走!抓個人帶路去,」稀麻臉想:「只要馬賊撲空退走,我得連夜繞路回陳集,天亮就回到隊部了!」這麼一想,人就一路歪斜撞了過去。人到心虛膽怯的當口,連狗也不敢驚,沒到莊頭就伏下身,揀僻處爬,黑處溜。那邊是石屋的高牆,順牆搭一道長棚,有好些牲口在月光裏拂尾。稀麻臉踅過長棚,一條扁扁的燈火亮從碾房裏擠出來,兩個人正坐在碾盤上說話,二黃長,馬賊短,聲音很低,聽不甚清。稀麻臉從半掩的門縫擠進去,槍口沖準了碾盤上的兩個說:「別動!夥計,我只是想請個人帶帶路,繞到禿龍河東就行。」
有人挑著紙燈籠來,麥場邊人頭亂晃,二黑兒又跑了十來圈,還是跑。
走著走著,林梢稀薄了,露出一塊天來。
看火的聽這一喊,火也不看了,全攏來看那活二黃;月亮大斜西,白沙沙麥場像一汪水,一個精赤上身的漢子扛狗似的扛著一個人,那人不像人,活像一條剛拔出的藕,渾身上下全是泥污。立刻有人認出二黑兒來,叫說:「二黑兒,你停停,打哪兒扛個泥人來的?」
「你在楞個什麼?」老癩子用煙袋頭敲著地問說。
貴隆咬著嘴唇,揣摩說:「這話不是指我們耕田種地人說的,指的是那些依槍仗馬的人!像那十來個二黃,活著硬充『能』,要拿歪胡癩兒叔,好領那六萬花紅,結果人沒拿得著,自家卻沒留一條整屍首!這不是能把『命』送在『能』字上嗎?!」
「這是雷家溝,只是把林子隔開罷了!」
稀麻臉沒開腔,苦著臉聳了聳肩膀。那邊的矮子指著柴地邊沿說:「看,那不是馬?」
前面的停下來,等後面的接上,一路走向土稜子去;穿了一冬的黃布棉軍裝還沒下身,脊背部份叫曬褪了色,留著一道一道的汗斑,腰眼的皮帶被子彈盒兒墜得很緊,使上身臃腫不堪,一群禿尾巴的蚱蜢似的,赤足迸跳著。由於卅多里長路,使他們變得歪歪拐拐,有的脫下棉衣,精赤著上身,有的把長槍當扁擔,一端挑著搶掠來的酒,一端挑著沿路抓來的雞。為頭的稀麻臉脖上吊副望遠鏡,一邊走,一邊用歪斜的嗓子唱著淫|靡的小曲兒:
嘟——嘟——嘟奇怪的牛角聲又吹響了。一種紛亂、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繞著土稜子響了一圈,蹄聲頓然止住,哨角聲變得尖拔嘹亮了。在滿天紅雲的襯映下,霧氣是一片透亮的混沌,不斷湧騰著,旋降旋昇,肉眼全能看出微漾的霧粒在一片悶鬱的空氣中動盪,像黏膩的蛛絲一樣纏繞著人。
稀麻臉剛一抬頭,就覺眼前一黑,被二黑兒抖起濕衣套住了脖子。二黑兒一斜肩,揹了對方就跑!稀麻臉咽喉被勒得哺哺響,噢噢呃呃,吐不出一句話來。二黑兒跑得更快。稀麻臉空自橫端著大槍,一些也用不上,朝空裏搗了兩下,手指一壓,響了一槍,就把槍給扔了。二黑兒絆著一條凸出的樹根,差點摔交。稀麻臉騰出手反扯他的肩膀,潑楞潑楞腿亂騷。二黑兒吸了口氣,沒命的緊絞濕衣,朝雷莊那邊跑。慢慢的,稀麻臉變老實了,只落下腳跟拖地的聲音。小土地廟在前面,二黑兒抬眼功夫,小土地廟又摔落到身後去了。稀麻臉的腦袋在自己肩背上搖晃得像鼓捶兒打鼓,兩隻軟軟下垂的膀子老碰著腳跟。稀麻臉像隻沒毛的瘦公雞,不打秤,扛在肩膀還不及半袋荳兒重呢!別看這種虛貨,槍在他手上就是活老虎,張口就吃得人。那不是雷莊嗎?許多人都站在麥場邊的草垛頂上,抬著手看石家土堡的火勢。二黑兒奔至麥場上,還是不敢停住腳,扛著稀麻臉繞圈子跑,邊跑邊喊說:「雷莊的,都來瞧啊!我扛了個活二黃回來了!」
一小股二黃的保安隊朝澤地拉過來,春三月的太陽暖暖的照在禿龍河東的野地上。隊伍走著,遲緩而且散落,十來個人拉有半里路長。一兩塊狹長的油菜花田橫在亂塚邊,油菜花開得金糊糊的一片,腳步不經意的踏過,許多營營的蜜蜂便驚飛到高處去,在人頭頂上振翅。荒塚那邊,有幾塊叫做碧玉花的早小麥,已經茁足了節,吐出亮汪汪的穗頭了。而淺沼常攔斷進路,沼裏長著半人高的嫩蘆材,兵士們經過淺沼時,不願弄濕他們的鞋襪,全脫下來,別在腰眼的皮帶裏,捲高褲管,赤足走過來,四野是那樣空曠,地勢越走越低,連人煙也看不到了。
「少廢話!www•hetubook.com.com咱們盧大爺只逼歪胡癩兒入夥,做個二大王,你他娘一窩螞蟻也想抬老虎?真他娘做夢!——嘿!扔槍不扔槍?!不扔大爺就要硬拿了!」
「架槍罷,兄弟夥,」老鼠臉歪扯著嘴角說:「這趟鄉差,苦來兮嘞!在城裏,多自在,成天啥事不幹,吃喝玩樂,擲骰子開寶,單撐,雙撐,紅黑槓,贏了逛窰子,輸了睡大覺!」
「這又該朝哪兒走?」
二黑兒把身子朝樹上一靠,兩手一攤說:「你別嚇唬人!實跟你說了罷,今夜沒有我,你休想活著走出林子。這兒是澤地,不是在城裏!你落單一個人,狼不把你吃了,莊上人圍住你,刀槍棍棒齊來,也把你砸成肉餅兒了!你信我,跟我走,不信,你認我腦門放一槍試試,包你看不見明早出太陽!」
「我帶一班人從縣城經陳集一路下來,剛設了卡,想捉什麼歪胡癩兒,誰知碰上了馬賊盧大胖手下的一夥人,隊伍叫沖垮了!」稀麻臉說:「馬賊仗火追逼我,河西路又不熟,便橋又被他們卡住了,闖不得,勢非繞路不可!」
水缸放在苦竹叢下面,竹枝上吊隻豁口兒的舀水瓢,水被竹光照得綠陰陰的,透著涼意,幾個兵士從矮子背後搶過來要摘瓢舀水喝,被稀麻臉一腳把瓢給踢飛了。「找死嗎?」他叫嚷說:「荒野地,毛猴子窩!人人全向著中央,你們不想想,他們會留水你喝?怕早下了毒!去,矮腿!揹槍爬到屋後放哨去!咱們就在這兒設卡!」
早霞在參差的屋後燒起來了,清新、潤濕而柔媚,不像貨郎挑上的胭脂,野地綻開的芙蓉,而像農女頰上兩抹自然的暈紅,飽蘊著生意。一夜的動亂過去了,驚恐也隨著消逝了,彷彿槍聲、火光、馬嘶,都只是一場惡夢,對於死者,鄉民沒有憤懣,只有悲憫的嘆息。
對旁人的詢問,李聾子也聽不見,只顧指手劃腳說:「我正在劈蘆材編蓆兒,這個傢伙一陣風把柴門奪開了,我以為是草狼,沒抬頭就是一刀!他挨了刀沒倒,退兩步靠在牆頭上,眼翻雞蛋大瞪瞅著我!我一嚇,趕急推他來看二先生,沒敢拔刀,怕他中了大頭風,誰知走到半路,遇見二黑兒,才看出他沒救……了……」
二黑兒木樁站地,牛喘說:「明明是活的,我只扛了他不上二里地,怎麼就死透了?!」
一隻黑胡蜂不知從哪兒飛過來,大模大樣的落在稀麻臉的耳朵上,稀麻臉伸手一拍沒拍著,黑胡蜂扎了他一傢伙,扎得稀麻臉吱牙閉眼蹲在地上,雙手抱著半邊頭,嘶呀嘶的吸氣。鬨笑傳染開來,有人脫下帽殼兒搖著叫:「來這邊,來這邊,不管錢多少,大夥開場小寶玩!」
「想送命才朝東。」稀麻臉說:「人能跑得贏馬嗎?過了卞家圩,路只一條,他們找你像口袋裏掏錢一樣方便!馬賊再兇悍,也守著『遇林不入』的規矩,防人黑裏暗算。」
有宗事兒在二黑兒心裏翻騰著,石家土堡能抗馬賊,歪胡癩兒爺能打鬼子,我能帶路放走一個二黃?!當漢奸,作威福,專舐鬼子油屁|眼兒,這種人天下第一可殺,我今夜放了他,讓他再去殺人嗎?!事情就那麼定了,這個稀麻臉非砍掉不可!
排槍在頭頂上爆響,兩人爬進塘西的灌木。
苦竹叢裏的小屋靜靜的,人早逃空了。幾棵毛桃兒樹的低枝蓋在屋頂上,開滿豔麗的紅花。矮個兒走過去,朝柴門裏張望,罵:「他奶奶的,連鍋全拎走了!」回眼一看,笑說:「虧好沒把水缸頂在頭上,我好舀瓢涼水壓壓渴!」
「會……會……會是歪胡癩兒罷,」大腦袋細脖子的漢子有點發抖,把槍摟得更緊了。
「張……張大爺……也是混世出生。」稀麻臉有點發毛了:「雖說接了鬼子的差使,暗裏對各門各路,都有照應。兄弟吃的公門飯,奉的是差遣,沒了槍,回去何止挨板子受罪,槍斃都算輕的了,求您好歹招呼點兒罷……」
稀麻臉不懷好意的笑著說:「黑夥計,你說的倒涼快,俗說:人心隔肚友,虎心隔毛衣!我知你心裏怎麼個想法兒?你小心點,路上出了岔兒,我槍口是六親不認的!」
「小金牙說的不錯!」矮漢子說:「那六萬賞格要是好拿,張世和不會自己來拿?!鬼子藤井中隊下來,全叫燒得片甲不留,咱們這幾個毛人算什麼?只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罷?!」
那邊又聽見吹牛角,一排槍響得很密。隨後又聽見火銃聲,蓬呀蓬的,好像吹炸了豬尿泡。「馬賊跟誰又接上火了?!」稀麻臉說:「你聽,那邊的槍聲炸豆似的!」
「想來你沒聽說過了?」二黑兒脫下濕衣來擰水,眼睛盯在遠處的火光上:「澤地是塊神奇地,南邊火神廟裏,有位威靈赫赫的火神爺,腳下是座狼壇。狼害了人,狼神也會要牠的命,奸邪鬼魅進澤地,決沒好下場……你要聽過那些神奇事,諒你也不敢朝裏闖!」
「你料中了!」那人說:「咱們是十一路,『土』字號兒!眼亮的,把那幾根燒火棍扔了罷,咱們頭兒誰的賬全不買,東洋鬼子遇上咱們,照開他的盤兒!」
「黑兄弟,你瞧!」稀麻臉像撿著寶貝,叫說:「這不是出了林子了!」
傍晚時分,滿野起了紫霾霾的霧,稀麻臉和他的手下蹲在稜脊的草叢裏朝西守望著。起霧前,遠遠的地方響起一串低沉古怪的牛角聲,嘟——嘟——嘟——嘟——聲音裏透著原始的恐怖和荒野的淒涼。賭徒們也被那綿長的哨角聲驚呆了,紛紛爬出哨所,上了土稜。
「為什麼不朝東回陳集?」瘦個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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