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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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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這是頭一回,他離開荒原。
「天喲!天喲!」老癩子只能仰頭呼著天,自覺無能為力了,活了大半輩兒,苛捐雜稅全聽過,就沒聽說搶糧的;槍在他手上,刀在他腰裏,窮民百姓除了喊天,還有什麼辦法?
一些年老的領頭人來了,老癩子陪他們去拜廟。
六指兒貴隆伏在垛口,彷彿被黏貼在熱燠燠的蒸籠蓋上,呼吸裏流著火,渾身裹著汗,溼衣貼在脊背上,手握著彎把銃,銃柄也汗津津的像抹了層糊漿。那不再祇是等待,而是一種痛苦的煎熬;雷聲的巨輪從心頭碾過去,他初次聞嗅到焦糊的死的氣咪。
「我來試試!老爹。」二黑兒在那邊蹦跳起來,順過他肩上揹的那隻又彎又長的老牛角,手還沒舉,就吐口口水,使舌尖潤起嘴唇來了。
幾天前,老癩子就把廟堂打掃得一乾二淨,等著逃荒避難人入境。本來嘛,人分這方人那方人,神可不分這方神那方神,廟不論大小,受的是八方香火,逃荒避難人燒不起香燭,頭總會磕一堆的。
「八路收購槍火,一顆七九廠造的槍子兒值半斤肉。」掄木棍的逃難人大聲對誰說:「這場火要是打下來,他們算送澤地幾十口肥豬!」
拖豬的也來了,牽牛的也來了,揹娃兒的女人,扶打狗棍的老頭都來了,一個扁黃臉塌鼻梁的婦道解下她背上的娃兒,敞懷餵奶,握著奶頭晃,娃兒嘴不張,低頭再一看,娃兒悶死了,哭得旁人都濕了眼。路口一排樹底下,蹲有一百多人口,有的挨過來舀水,有的走過去拜廟,有的彼此談起來,你是張家莊,我是李家店,他是裴家圩,我們遭土匪,你們遭搶收,他們受了難民的拖累,捲起包袱跟下來,也成了逃難的人。……人越聚越多,從火神廟一直散歇到禿龍河東的野地上,左一攤,右一攤,就地挖洞,墩上鍋野炊,野煙捲騰起來,被風牽進雲裏去,無數襤褸的娃子們忍不得饑餓,發出震野的嚎叫哭泣聲,幾十條無主的看家狗,跟著人群流落過來在路邊竄著咬架,看在眼裏,泛起觸鼻的辛酸。
依形勢而論,從荊家泓泓涘起,朝南一路斜坡,泓涘比堡裏的屋脊還要高,灌木沿坡纏結著一直伸到護莊壕邊上,從北面撲打最容易。在東面吃洋槍頂回去的人,很快看準這一點,把人槍移聚到北面來了。
「糧是莊稼人的命,不能讓吃大攤的搶空!」何豁嘴的嘴唇三瓣兒,說話不關風:「我自家不過三四畝地,說這話,全是為大家!小刀會,我領會,宗刀供在神壇上,只消大夥議定起壇,拜祖聚刀,吞硃砂符,喝神砂水,我不能藏頭縮腦。」
石倫老爹嗓子變啞了:「就算姓何的在這兒,我們沒道理把他交在你手上!你說他跟張世和有勾搭,你得先問問,誰跟他同躺一張大煙鋪?!——中央還沒死絕哩!誰虧心,誰自會撞上歪胡癩兒的槍眼!有本事,顯出來罷,人不知命,我們沒指望留命活千年!」
由於抗馬賊,打二黃,土堡有人死傷,石倫老爹趁麥後把堡子修過,挑出一個護壕,築了百丈寬長的土圩牆,壕外遍插著鹿角和尖樁,算是外線,莊裏邊,土牆挖出槍眼來,戶戶備有防火的砂和水,怕外邊闖進土圩擲火把。
隔著垛子,有人舉銃朝天響了一銃,一道圩牆的垛孔間,全現出黑洞洞的銃口和戴笠的人頂。那是農民臨陣前的示絕,蘇大混兒退開了。
這時刻,受了重傷的何指揮被抬到土堡下層的黑屋裏,由雷二先生親來替他洗傷口敷膏藥,堡裏能拿動火銃使得單刀的,全上了土牆,老弱的也揀了叉把掃帚,護著內院。
「澤地要能拉銃自衛,我就放心了!」何指揮喘了一口大氣說:「八路口口聲聲佔澤地,孤立吳大莊,然後合力剷掉我,他們在北地搶割,造出災民幾千人,我不得不日夜忙著辦賑濟,杉胛清鄉前,災民要不離境,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我的銃炸了膛,手掉了,只有兩根筋連著。」小羊角說:「我小腿肚上挨了一刀!」
「蘇大混兒沒短下指揮去,他決不會放手!」陳積財說:「他們步行,離橋口最多三里地,這回來勢汹汹,看樣子,澤地不交何指揮,他們不會善罷了!」
出乎意外的,堡裏的洋槍響了。從二黃身上得來的兩桿槍,一桿模範捷克式在二黑兒手上,另一桿中正式被石七使著,加上何指揮那個隨從,堡裏共有三桿好槍和一柄三膛匣槍,各配幾十發槍火。這一響槍,沒費勁就仆倒了三個,其餘的張惶失措,嚇得摟著槍蹲在地上。堡上的第二排槍使蹲的撥轉頭朝後爬著跑,像一大陣蛤蟆。這當口,靠北面的圩牆外,槍聲又密密的響了。
那可不是爹?!手挑一盞燈籠轉過來,渾身都是血。貴隆跳起來,狂叫一聲奔上前去,父子倆抱住了,半晌,老癩子才舉過燈籠去照兒子的臉,兩人直望著,說不出話來。還是做爹的先開口了,聲音低低的:「我真怕你在屍首堆裏……黑暗裏看不見,也不知死了多……少……」
「積財,你說杉胛真的要清鄉?」
「我們命由天定,」石老和*圖*書爹說:「不管杉胛怎樣,我們只管先救何指揮!你有把握暗送指揮進城嗎?」
盲目的殺喊聲在白茫茫的大雨裏騰揚,像原始的洪荒中怪獸的呼吼;在守圩人中間,幾千幾萬年前初民的野性從心底湧突出來,摧毀了溫良順服的習性,化成一種不可遏阻的狂濤,混入那樣嘶啞慘烈的殺喊,撞擊什麼似的盪響在昏天黑地的暴雨中。閃光在抖動,雷聲在碾壓四野,獸一般野蠻的廝殺在圩垛上進行著。帶傷的在爬動,垂死的在呻|吟,死屍橫七豎八,樹根一樣的絆人。六指兒貴隆扔了彎把短銃,端起那支上了刀刺的洋槍,在雨裏奔跑著,他不再想什麼,也看不見什麼!天已在暴雨中昏黑了,一頭新異的陌生的獸蹲踞在他心裏,撕他咬他,使他血管膨脹,胸膛要爆裂開來,他不知那是什麼。閃光再亮的時刻,他驀然醒覺過來,不知他做了些什麼?雨點刷打在他的臉上、髮上,甜腥的血味走入他的鼻孔。世界不存在了,他只看見周圍的一小片,在抖動的白光中顯亮一下,三具重疊的人屍伏在土圩的垛口,一條血淋淋的人腿橫在他眼前,斷了手的小羊角躺在他左邊,魏四的腰眼拖一截花白的肚腸……地上全是水窪,全是雨水滲著人血,從窪緣溢出來,淌向圩下去,閃電過去,一切都化為惡毒毒的黑暗。
那人聽了話,笑得一瓢水在鼻孔下面起縐,汗粒跟眼淚一起掉在瓢心:「你說荒?小兄弟。我們那兒也正等著收麥,城裏的鬼子缺糧,要下來搶麥,八路拉起搶收隊,腿快,先到一步,不管青不管黃,全給絞走了麥穗頭!搶收事,連夜幹,等人早起磨刀下田,只能收麥桿……我們遭的是人禍,不是天荒!」
神龕上,盆大的大佛燈注滿了油,中間的主芯和一圈外芯不分晝夜全燃著,像一隻通明透亮的火盤;大小三個蒲團,放在廟門外的石級下邊,面前橫放著石製的大香爐。路口的樹蔭下面,要貴隆從碾房滾來一口十石大缸,挑滿一缸清水,樹上吊著舀水瓢,缸邊的長凳上,放了一疊黃窰碗,方便逃荒避難人飲用。
一道北圩牆,只有雷莊拉來的五六管火銃守著,其餘的只有十來口單刀和逃難戶分來的幾十根木棍。但對方卻有卅多條洋槍,伏在荊家泓高聳的泓涘上,點著人頭放槍,壓得守圩的人抬不起頭來。
「我們怎麼了?」他像自語似的向著黑暗說:「怎麼了?」
在凝重的溼雲逼壓下,風從高處跌落了,寂立的樹杪誇張風勢,嘩嘩然的翻動著,無數枝幹挾著風頭,無情的劈打另一些枝幹,細枝斷折,青葉飛散。閃電驀然撕開雲片,照亮鬱結在地面的氣層,抖動一下,慘白後緊跟一片灰濛,彷彿天和地在電閃劃過的一剎冥合在一起。沙面走著蛇煙,一群低飛的驚鳥投進東面的林子,忽又不安的迸出來,散飛到西邊去。雨腳在遠天直垂著,烏沉沉又白茫茫的,而雨點並沒落下來,只有狂風、閃電和沉雷,驅散大氣中的鬱火。
老癩子急了,叫貴隆說:「你火速帶銀花跟指揮一道進土堡去,我騎驢走西道,通告西邊散莊散戶跟那些棚戶,備木棍,集單刀,蘇大混兒不索指揮就算,索指揮,澤地還有幾十桿火銃,跟他們拚了!」
「不曉得。」黑暗回答他,他聽出是小羊角的聲音:「他們趁雨拔開鹿角,爬上土圩,闖進來了!」
「照您說,該怎辦?」石七是個火燒脾氣,除了服他叔祖石老爹,旁人別想倒抹他的毛:「難道任人把麥給搶光?勒著肚皮活到來年?!」
「噢!三更半夜,指揮您親自下來,想必有急事?!」老癩子拖過長凳使袖子抹了讓坐說:「指揮不是進縣城了嗎?」
何指揮大約騎牲口趕長路,渾身汗氣騰騰的,也不坐下來,只喘著說:「吳大莊跟澤地,雖說只有兩塊巴掌大的地盤,在我,槍支不能再分了。中央有訓令,我們抗日就是抗日,不能打八路,可是八路卻把我看成眼中釘,早就謀算收民槍,蘇大混兒如今勢大了,早晚就會進澤地,…………老爹您得抽空轉告各莊,槍、刀、矛、銃,千萬不能被繳,別看八路前幾回擺笑臉,等你沒了槍,那只有束手束腳任他擺佈了!」
「傳說逃荒人要過禿龍河,」石倫說:「你們就大驚小怪起來了!又要拉銃隊,又要集刀會,這是什麼話?!上代留了老規矩,我們照規矩辦!他們結隊吃大攤,也是有頭有腦的,各家留出賑荒的地來,收了麥積在野場上等他們扒!他們要吃水,我們挑塘挖井!他們要搭棚,我們砍木拉蘆材!澤地向不虧待外處人!」
「托天的福,我跟貴隆還……活……著。」
「最近湖東出了個歪胡癩兒,不知指揮您聽說過沒有?」老癩子忽然想起來說:「他帶過常備旅的馬班,隊伍叫八路拖散了,他一個人逃到南邊,奪過杉胛的馬,也在湖東幹了不少的事……」
「我明早去土堡,再跟石老爹商量。」老癩子說:「不瞞指揮說,早先八路來徵糧,澤地沒跟他翻過臉,自打上回,他們見了偽軍也縮頭跑,澤地人心寒了!石老爹大喊和*圖*書說,從此再不上八路的田糧。這種邪貨,早也會翻臉,晚也會翻臉,不如趁早翻臉還爽快。」
而地面上的戰火在雷雨前發動了,很顯然的,蘇大混兒硬欺土堡沒有後膛洋槍,耀武場威的站在一座墳頭上揮著手,一大群灰幢幢的人影橫拉成一線,朝土圩正東的一面滾壓過來。槍托頂住肚皮,托平槍口放排槍,使圩牆的新土上迸出許多巴掌大的彈窩。
事情就那麼定了,澤地放出一輛運草的牛車,帶著何指揮和陳積財闖過封鎖線進城去,六指兒貴隆自願擔當趕車的差使。
「八路又不是鬼變的,不能向他討?」老癩子猜不透了。
土圩上,各莊各戶來的人分段把著,圩垛間擔著各式銃槍。散居在野林裏的逃難戶,也有一百多人拉進土堡,沒有趁手的傢伙可使,每人全砍了一根扁擔長茶盅粗的尖頭木棍。
那是什麼樣的光景,天像崩了個大豁口兒,逃荒避難的人像一條大汎時黃沌沌的水舌,滾滾滔滔的湧過來了。六指兒貴隆驚怵著,他記起歪胡癩兒講過的那些天外的動亂和災荒;火燒的赤雲,鼓湧惡毒膿疱的野地,痙攣的稼禾,橫路的瘟屍……都在灰鐵色的噩夢裏顯現過,像流漩牽引萍草,飄浮,分散,又驟然聚合,一齊跌落進他的心底,驚醒後睜開眼,一切全化成虛無的黑暗。
「找人去,」老癩子說:「我們贏也贏得慘,至少死了七八十口兒,不算帶傷的。」
半下午,蘇大混兒領著百十條槍搶進澤地,把石家土堡給包住了。
「指揮老爺,您可看看了!」石老爹說:「澤地為你是成了什麼樣兒。命都肯捨,還用說旁的嗎?……但你這傷口,我跟雷二先生全盡了力了!化膿化成這樣,成天要淌掉多少精血?」
自小那樣渴盼著長高長大,每年總在石牆上貼著,手按頭皮朝後抹,看今年比去年長高幾塊磚頭。逢著冬獵季,歪屁股蛾蟲似的纏著發財舅,要他把住自己的手開銃打野兔,亮藍的槍口火上迸射著自己的夢。
「我只砸翻了一個。」貴隆說:「得了一桿洋槍。」
蘇大混兒領著人再次撲向北圩牆,可不像先前那樣大意了,人在灌木背後彎腰前竄,連影兒也看不見,可是,伏在泓涘上掩護的槍枝,一直不停的放射著,逼得石老爹把一管匣槍和三桿長槍全聚到莊內的土堡項上去還槍。
在另一道閃光亮起時,六指兒貴隆渾身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你歇著,魏四叔,我奔過去殺它一陣去,要是宅院被踹開……我們就完……了……」
一番話像一盆水,把喧嘩壓落了。石倫老爹並沒住口,咳嗽兩聲又說:「為保家保產,怕家小受牽連,鬼子來了,二黃來了,八路來了,我們忍氣吞聲掛銃藏刀,罪還沒受夠嗎?!我們收了糧,捏著鼻子被刮去上了捐稅,難道捨不得拿它賑濟難民?!禿龍河不擋逃荒避難的!有糧大家吃,有苦大家挨!日後集起銃隊,興起刀會來,抗強抗暴才是漢子。用不著拿它對難民!」
何指揮仍留在石倫老爹的宅子裏養傷,石老爹相信土法兒,帶槍傷的人要大補,成夜燉雞湯,煮鴨湯,逼著餵他,又把兩支藏了多年的西洋參拿出來,跟何首烏一道碾粉,調成補湯他喝。何指揮人太胖,皮下油多,加上中醫不慣治槍傷,大腿的傷口化了膿,爛成碗口大的窟窿。
從晌午到黃昏,七八百逃難人進了澤地,在林野中分散了,六指兒貴隆看不見他們,只看見重重疊疊的炊煙從遠遠近近的林梢上飄起,被風牽得斜斜的,揉進遠天紅著眼的雲霞。
「我摸著砍倒兩個!」何豁嘴說:「想不到這刀差點砍中了你!」
橘紅的光亮閃爍一下,一顆土造手榴彈開了花。一條飛起的人腿打中另一個的脊梁。一個守圩的打炸了火銃,一隻手拖垂下來,只有兩條筋連著,血從傷口湧下來,使他周圍的水泊變紅。一個撲進圩來的兵認定他面前的脊背戳了一刀,等那人回過頭,他才發現挨刀的正是他的班長。
圩垛間,朝外的銃口一動不動,像怕驚遁了來犯的人。六指兒貴隆舐舐乾裂的嘴唇,緩緩的舉起彎把銃,把銃口伸出垛口。一顆流彈發出突然的銳響忽又突然寂滅,一蓬溼漉的散沙噴落在他的斗笠面上沙沙響。有人在一邊滾過來,壓住他的手。
天上的風暴鬱結著,層雲逆著高風,急速的湧昇,聚合,難產一般的扯絞著黑中帶亮的雲頭,雨前的雷聲是那樣沉鬱,在雲與雲的夾層裏嗡隆,像滾動一隻巨大的磨盤;而四野彷彿被沉澱下來的亢熱和鬱悶塞滿了,如同張起一道看不見的網,沒有一絲風再起,不論沙上,草上,淺沼上,到處全蒸發出一種魯溷的熱氣。
「指揮心裏的苦處,我們做民的知道。」提到災民,老癩子動火了:「八路把災民攆到鬼子要來燒殺的地方,這不是把羊朝虎口裏推,白送命嗎?!不知有什麼法子擋住杉胛?」
有人吃吃的笑起來:「噯,二黑兒,用不著你頂他!憑他那種吹法兒,我們的何豁嘴也能當他三年師傅!」
「由它去!」何指揮含淚說:「這全怪在我身上,明知八路豺狼性,死聽著訓令不打他,讓蘇大混兒坐大到這步田地。……我非但不如歪胡癩兒,更不如貴鄉的百姓。澤地為我死傷百十口,我還有臉活在世上?!……只是眼看杉胛要來清鄉,我卻帶了傷。」和_圖_書
「蘇大混兒砸了攤兒了!」抬人的人大聲說:「他們三成也死了二成!」
圩外的灰影子們趁槍響交叉竄動起來,光朝橫裏移,不朝前頭進,像兩隻不帶紗頭的織布梭,梭來梭去還在原位上。一塊黑雲在別的雲下面朝當頭疾滾著。地面起了一陣刮得沙飛石走的風。蘇大混兒領著四個人,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在鹿角外邊停住。
對方的吹角人站在一座孤獨的大墳頂上,光見角口緩緩移動,卻再也聽不著那種低啞的哀哭一般的聲音了。堡裏的人帶著笑。
喬鐵匠在收麥前來到澤地送鐮刀,說是麥要搶著收割,北地逃難人像陣烏鴉,黑壓壓的落滿北三河,不定要湧過來,許多大莊子為保糧,提防難民搶麥,紛紛拉起聯莊銃隊,大小刀會,佔高地,守墳頭,不准難民靠近麥地。
他的心像火一般的狂燒著,彷彿有一朵朵橘紅色的火燄朝外迸裂,使人嘴乾舌苦,渾身發燙,並且陷入一種驚懼,興奮,激動,焦灼,等待揉和的初臨戰陣的瘋狂情緒裏,輕輕的顫慄著。
「我們不交槍銃!」六指兒貴隆說。
大雨使雙方都亂了陣勢,蘇大混兒的一百多人闖進來,和堡裏三四百人混攪在一堆,人打人,肉撞肉,陷在拔不出腳來的苦鬥中。堡裏的人兇猛頑強是蘇大混兒沒想到的,他雙手揮動兩柄匣槍朝各處撥火,槍彈打完了,殺聲卻愈來愈響,一條聲叫拿蘇大混兒。雨幫了他,使他能闖進圩堡;雨也害了他,使他撞上了凶神——當廝殺的人群在對面不見人的豪雨裏滾動時,單刀和木棒遠勝過洋槍。一個瘋狂的刀弧劈下去,掉了頭還得連半邊肩膀,那些經利斧削尖的木棒撞過去,硬把人活活通釘在土牆上。
「我不樂意他那樣蠻幹。」何指揮聳聳肩:「我是軍校出身,講正規,講節制,我們如今是在敵後,跟政府的連繫叫切斷了,鬼子八路勢大,我們勢小,不論幹什麼,要有統一的規劃。他既來湖東,不向吳大莊報到,一個人憑著血氣之勇,橫衝直闖,若不是他騎著杉胛的白馬,杉胛不會揀這個時刻下來清鄉!惹得多少人擔心。有機會,至少我要依法辦他,斂斂他的野性!」
六月是全澤地大淒大慘的日子,連野林裏搭棚散居的逃難戶在內,十戶有八戶死了人,大熱天營棺也來不及,只好使蘆蓆捲了,草草歸葬。不錯,石家土堡對蘇大混兒這一火是打贏了,奪得七八十桿洋槍,但澤地上年輕力壯的漢子也死得差不多了,留下許多老弱,在燠熱的野地上,放眼看不盡一座座新墳,紙灰招引著大群的蝴蝶,到處飛舞著,成天都有紅眼婦女彼此勸慰,臉對臉的啜泣。
先到的漢子累得歪著腰,揹著小包袱,抓瓢舀水。貴隆搶在他爹前邊迎上去問:「大叔您打哪兒逃下來?北地荒得怎麼樣?!」
事就這麼定了,澤地的各莊各戶照常收麥,把賑荒的一份帶穗稭堆在野場上,加了泥頂。
何指揮走不到幾天又回到澤地來,情勢起了變化。
銀花聽了話,反而夢醒似的哭出聲來……
「把握是有,仁慈醫院會掩護指揮,但則,這事不能讓指揮曉得,他會不顧命的先設法擋杉胛的。」
敲去了底兒用著瞭望的油瓶在人手裏傳遞著,蘇大混兒的手下出現了,草溝頭上,野林邊上,散墳堆後面,都伏的是人,陽光從灰雲縫隙間透射下來,映亮他們灰色的脊背,偶爾有三五支平端的槍瞄向土圩,槍管閃熠著藍光。
暴雨停時,廝殺也停了。
石老爹不願拿話惹他懊惱,悄悄退出來找到陳積財。
「堡上聽著!」蘇大混兒大聲叫說:「我們抗日一家人,自己不打自己。我們要的是姓何的!把他交出來,我們馬上撤走!要是冥頑不化,叫我們踹開莊院,沒好菓子你吃!」
天熱得像籠蓋,沒有一點風刺兒。
石倫老爹皺著眉毛,話頭兒有些顫硬:「我們做民的,拖捐欠稅也許有的,可沒聽說欠『人』的?!你們洪澤湖支隊來催捐,我們回回照上,向沒拖頭欠尾。我們集刀聚銃,防的是盜匪,沒看見什麼姓何的……」
「慢慢較!貴隆。他們不過鹿角,不要響銃。」
許多門板把死人堆裏的活人抬進莊院去了。一隻不知死活的大公雞被燈籠先驚起,拍翅飛到草垛上,揚起脖子啼叫著。
一道鬼旋風在遠處的亂塚間旋出來,捲起一片迷眼的沙煙把蘇大混兒埋進去了,蘇大混兒的聲音隨風轉,活像地獄眼裏冒出來一般:「游擊區張過佈告,只准向老八路完糧納稅,你們偏偏心向著姓何的?!早上他遭伏擊,一路血印,今天不交出人來,當心槍火把你們煮紅。」
老中央像個什麼樣兒,自己沒見過,也無從揣想。雖說爹在話裏常提那三個字,提起來就嘆著,眉尖上鎖著條條憂傷的皺紋,不是低頭看地,就是抬頭望天,彷彿老中央那三個字和天接著,和地連著,就相隔千里萬里也分不開一樣。爹更常講述南軍打北洋的事,總拿這樣的話作結:「要不是南軍打了北洋去,各省各地盤,把天下分成八瓣兒像刀切的西瓜片兒,那成什麼話?!要不是南軍……嗨,那些將軍帥爺抱著地皮啃,能啃得閻羅殿漏雨,地藏王搬家!」發財舅不也說過嗎:「好小廝,長大有出息,胳膊粗,拳頭大,投軍習武吃碗中央飯,出關喝冷風,雪地駐邊防,出門騎大馬,扛洋槍,戴紅帽,跨三皮,掙個功名回來!」https://m•hetubook•com.com
那天天氣悶熱,滿天湧聚著黑雲,一陣槍聲過後,只有兩匹騾馬放過便橋,何指揮的隨從陳積財牽著韁,何指揮本人大腿上帶了槍傷,半歪著身子伏在騾背上,一條褲管全是血。
何指揮苦笑笑:「不瞞你說,老爹,我一直計議著怎樣擋杉胛,這事只能成,不能敗,萬一敗了事,我這股實力犧牲事小,惹出杉胛的火來,真能把湖東燒光殺光,那我就成了罪人了。」
槍聲和怪喊聲在圩垛外騰沸著。
「我們這是算頭一批,」一個打著細小辮兒的矮老頭兒說:「田荒了,家沒了,逃難出來只帶一張嘴,就像一窩蝗蟲,蝗蟲還有蟲神帶領著,我們沒有,人人頂著蒼天走,死活憑天!……只盼貴鄉分點賸糧,我們挨縣吃著走,邊走邊分,讓他們三五成群,各自討活命去!……那熬不得的,死了只當死條狗,那熬得的,熬到太……平了,討飯還鄉……」
直到天亮為止,門板抬了帶傷的四十三個,忙慘了雷莊的雷二先生。天剛濛忪亮,被集在西大院的婦道破門湧出莊院去認屍。所有的屍首早經認出來了,堡上的人排成一排,蘇大混兒的人排成一排,前面的一排一百一十七人,後面的一排七十一人,算起賬來,還是堡裏死的人多。婦女們湧到麥場上,有的跪著扳著屍首認親人,有的被那血淋淋的屍陣嚇暈過去,有的抱著親人,呼天喊地的頓足嚎啕。東邊的太陽剛漏頭,又在慘慘的哭聲裏掩到雲後去了。老癩子走過去,扶起雙手捂臉跪在血泊裏的銀花。
雨點擊打著貴隆,逼得他張嘴喘氣。殺喊聲還在各處的昏黑裏響著。
廟外的方場上,人頭擠得滿滿的,爭著爬上石級去說話。石七正說著,頭一抬,老癩子佝著腰打人叢裏擠進來,攔住石七說:「石家土堡,家是你當,還是石老爹當?!你們這些年輕人,沒經過事,多年沒起荒亂,你們不知澤地上那些老祖宗傳流的規矩。借老神仙的話說:『不論世道如何,荒旱總是有的,一方自有一方禍福,天知人不知罷了!你田地就是烏金做的,也保不得逃荒避難去外方。』你今朝怎樣待人,人明朝怎樣待你!我們祖上也是逃荒避難來澤地,安的家,立的業!千萬不能揭了瘡疤忘了疼!」
一顆尖嘯的洋槍子彈掠過來,彈頭落在圩外廿多步地,擦起一道沙煙,另一顆接著劃過人頭頂,落到高高的土堡背後去。石倫老爹跟二黑兒連腰全沒彎。
「你說討?老大爺!」一個挑逃荒擔兒的捲起褲管,滿腿黏泥,聲音尖尖的帶著哭腔:「他們溜得比野雞還快,哪兒找去?!就算你找著了,他們會誣賴你通鬼子,要不然,為何留麥等鬼子來收?!就算你說贏了,糧也進了他的肚,痾泡尿還給你去肥田,點下秋莊稼,留他下回再搶收!」
馬上就要跟蘇大混兒對火了,這場火不用說是為救何指揮打的,但在六指兒貴隆心裏還有著另一重意義,——替被火燒死的發財舅報仇。
「澤地不虧逃難的。」老癩子說:「各莊各戶野場上,全都堆了賑荒糧,你們按逃難的地方,分開朝西領,窪地打井,野林裏搭棚,慢慢熬過夏,秋天再設法回頭。如今亂從四方起,祇有澤地還算小平安,老中央遠在千里外,南邊也盡是鬼子八路地,逃過去還不如待下來好!」
「說的好,兄弟。」何指揮捏捏貴隆的肩膀:「可惜你太年輕,不知蘇大混兒歹毒。你們銃槍散在各地,蘇大混兒冒不楞百十條槍壓下來,你拿什麼擋他?!」
「貴隆……喲!貴隆……」
石倫老爹一隻腳搭在土圩上,手扶著膝蓋站著,動也沒動,黑鬍子笑著朝上翹,大聲說:「龜孫!我以為喊抗日的蘇大混兒,奪的有東洋鬼子紅銅小洋號呢,原來他祖宗八代討飯出身,出門就吹毛竹筒!誰,也響一番牛角頂它一頂,教教他,牛角該怎麼吹法兒?!」
「可不是?!」陳積財放低了聲音:「指揮為這事,成夜總在心上盤,若不是顧慮萬一不成事,湖東百姓遭大殃,他就動手了。」
「他們在撲打莊院。」魏四在那邊說:「把我的肚腸塞進去,撕塊布紮著,貴隆。我也學學唐朝的小羅通盤腸鬥鬥這幫狗雜種!」
「好?!」老癩子說:「他們抗日這個抗法兒?竟明目張膽的打起中央來了!」
夢還沒醒呢,說鬼子打中國了,老中央退到後方去了,天塌地陷似的,什麼荒亂都來了。老中央三個字在人臉裏嚼起來酸酸苦苦的,沉甸甸的流進人的肺腑,勾起那一場遙遙的夢。初見何指揮,那場夢突然褪了色,不旋踵,又讓蠻野粗悍的歪胡癩兒叔把他塗濃了。
和_圖_書雲越壓越低,天地昏冥一片,一條大閃鞭刷一般的掠起,跟著一陣催雨的雷聲,銅錢大的雨點就甩落下來了,雨點重而有力,叭噠叭噠落下來,擊得土圩上沙灰亂蹦,留下無數灰青色凹塘,四濺的小水珠亂舞著,使地面被一片晶白的水霧蓋住。但守堡的人沒有餘閒看雨,涘上的排槍密如雨點,撲圩子的業已闖到鹿角邊。
土圩上的喧嚷沉落,變成一片靜默,對方響了角,也許角嘴兒不夠彎,不夠長,再不,就是吹角的傢伙中氣接不上,角聲是極低極啞,斷斷續續的,還不抵一頭牛叫。
何豁嘴羞惱了,猛伸一隻手擰住那個的耳朵,拎得他哎呀哎呀的直叫。二黑兒跨前兩步,人站在圩垛上,挺著胸脯吸了氣,朝天豎起角口。牛角聲那樣的流響了,雄壯而且蒼涼,牛角口瀉出來的音波劃破寂鬱的大氣波盪向四野去,在綿綿不斷的長音裏,時而尖銳,時而低沉,像一陣蒼蒼莽莽的長風,從遙遙的遠古吹到眼前。圩上人被這樣壯美的角聲吹活了,初醒一般的緊握住銃槍。六指兒貴隆手墊在鳥形的鐵機頭上,舉眼望著綠鬱的野地,在流瀉的角聲中,野地變得很柔很美,憤怒、不安都融進聲音裏,變成一種安靜的力量,使兩眼出奇的明亮。
有人從莊院裏拎出十來盞燈籠,到處照看看。有些人一路叫喊著奔出東圩口,去追逃散的殘兵。六指兒貴隆渾身像癱了似的靠在土牆上,在燈籠走動的碎光裏,他看見一場浴血拚殺後留下的慘景,打麥場上,積水凹邊,到處全是屍首,全是大灘的血印兒。石倫老爹宅前的大門顯是拚殺得最兇的地方,人屍上堆著人屍,有兩具屍首叫木棒戳釘在牆上,垂下醃瓜似的腦袋,自己靠身處,牆角黏著一塊塊人皮人肉,被挑出來的眼睛珠兒和被單刀削掉的頭毛,一具大挺著身子的兵叫劈開胸膛,五臟六腑淌了一地。
六指兒貴隆從東面轉過來,和一些持銃的扼著圩角,至少有卅多人就打算從圩角撲進堡子。三聲雷響過,催得這一場雷雨像潑了瓢,分不清雨點,只見亮晶晶的一片,彷彿落的不是雨,而是天頂上碎裂了的雲塊,嘩嘩的敲打著他頭上的斗笠,笠沿的水珠在他眼睫下不停的滾動,成串成串的滾到地上,大雨把一條土圩上的人切開,使他們再難連在一起。鹿角被拔開了,尖樁帶被闖過了,喊殺聲、槍聲、銃聲、哀叫聲、呻|吟聲全被嘩嘩的雨聲綰合,他們撲了進來。誰也看不清誰,誰也不饒過誰,混殺在灰黯無光的大雨裏展開,帶著無比的悽怖和野蠻。
六指兒貴隆叫問住了。何指揮轉朝老癩子說:「我知澤地不願拉銃隊,如今事到急處了,我不能不說這話,依澤地的地勢,只有石家土堡牢固些。『有備無患』是句老話,若能趁蘇大混兒來前聚起人槍,蘇大混兒或許不會得手!」
「我只像做了一場夢。」兒子說:「什麼全想不起來……了!」
那邊傳來牲口叫。有人叫說:「石老七,槓子別抬了;你瞧誰來了?!」石七頭一抬,話頭悶下去,嘴還張著沒動,人就木樁似的愣在那裏了。石倫老爹穿著白褂褲,抹汗手巾搭在肩上,搧著竹斗笠上了廟門的石級。
澤地的人騷動起來,幾百口人聚到火神廟來,商議怎樣保糧。年輕的一輩人,石七、魏四、二黑兒,夏家泓北的散戶何豁嘴,雷莊的方樑、小羊角,全主張拉起聯莊銃隊來,集起小刀會的幾十口單刀,扼住禿龍河。
「你們快收拾到土堡。」陳積財慌吵吵的朝迎過來的老癩子父子說:「指揮帶著七個人在堆頭賑災,回程剛過棺材窪子,想橫渡前面的淤泥河,誰知蘇大混兒伏在墳後,暗打明,一陣排槍蓋倒五個,指揮也帶了傷……」
「起刀只是擺架勢,」土堡的石七說:「這也不是抗東洋,打土匪,不過是鎮著饑民,不准他們亂搶罷了!我們堡裏銃槍多,上回盧大胖子的馬賊一頭撞上,也像撞了鐵板。只消幾個老頭兒點點頭,立即就能拉出來了!」
六指兒貴隆夾在人群裏扼著土圩朝東的一面,手裏拎著一管老得連木柄也變黑了的彎把兒短銃。人群在他周圍蹲著,伏著,走動著,有的若無其事的打火吸煙,有的發出大聲咒罵,有的咬開削尖的小竹筒的塞子,把調合了散砂鐵蓮子的火藥從銃口灌進去,使槍條搗實。人聲,煙霧,腳步揚起的灰沙,咒罵和調笑,都在燠悶、乾燥的空氣裏浮沉著,彷彿是圍獵一頭少見的野獸。不久之前,洪澤湖支隊上岸催捐時,澤地邊是順服的,這一回,蘇大混兒帶槍進澤地,追殺何指揮,光景立即不同了。六指兒貴隆想不透這個,何指揮不像歪胡癩兒,平時沒能給澤地什麼好處,好些人提起來還怨著他,等他遭人伏擊帶了傷,人們偏又這樣護著他!
六指兒貴隆仍伏在原處。一隻腳從他身邊跳踏過來,他的彎把銃放空了無法另灌火藥,就橫身一滾,甩起一銃柄打中那隻腳踝,那人滾下坡去,撒手扔開的洋槍卻又反砸中貴隆的小腿。貴隆抽回手去摸腿,劈空來了一刀正砍中抽回手的地方。貴隆死命一拖那隻手腕,拿刀的跪下來,兩人在撕扭中對了臉,才看出誰是誰。
五月中旬的夜晚,澤地上來了十幾個騎騾子帶槍的,全都穿著黑衣褂,人過禿龍河,先敲開老癩子家的柴門。老癩子起床掌燈,門一開,進來的是傳說進了城的何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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