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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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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早年馬班的弟兄。」歪胡癩兒說:「跟我一樣沒名沒姓,官稱小禿兒!」
貴隆兩眼亮起來,抓起竹斗笠。「你說是那個床頭掛人皮、殺人不淌血的杉胛?!」
骰子旋轉著,打出兩個么,二上頭,天門二道,莊家摸尾。上門亮牌,虎頭摟小娥,蛾字五。下門也亮牌,小猴坐板凳,長字七。張世和把牌一疊,窩著手一照牌面,赫然一張全紅的人牌,人牌十八配,蹩十也是槓,使手一搓,下面那張牌是紅綠起頭,不用再搓就伸手摟錢,一邊叫說:「天字槓,有對子拿錢!」
六指兒貴隆跟著進去了。
「妙!」歪胡癩兒拍了幾聲響巴掌,闊闊的笑著:「你們瞧!我跟張大爺豁著幹了!」
「你下個條兒,把集上的槍支集合!今晚上,我只要槍。明早上,我要跟你一道兒,到碼頭去見見杉胛!」
六指兒貴隆黑臉也泛白了,滿眼游著金蒼蠅,一股陰鬱流遍他的全身,那些可怕的殺喊,彈嘯,慘呼重新在耳門震響,那些鮮血,那些屍體,橫呈在記憶裏面,變成更多零碎而古怪的幻象出現在透明的空間,眨眼間復幻成一朵一朵眩黑的金花,游著,舞著。
那人笑著一伸手,捏住六指兒貴隆的那個叉指,啞著嗓子說:「你是火神廟的貴隆!中晌我看了你半天,高得不敢認,除非捏著你的叉指兒!——你怎麼來這兒了?」
陳家集是大湖東的魚糧集散地,扼著通向縣城的門戶。抗戰前,它有著一個北方大鎮的繁榮,尖尖長長的糧船,方方的拖貨船,卸篷掠網的漁船,麕聚在陽光下面,傍著大塊青石壘成的石塘,靜靜憩息。逢集的日子,趕集人自四鄉流來,嘩語灌滿街道;紮紅巾的扛糧夫,常精赤上身,露出壯實的胸膛,嘴含糧籤,像跳神者一樣瘋狂的吆喝著,扛著百斤一袋的糧包,在人群裏穿梭,渾身的皮膚紅又亮,落汗不黏像塗了層油膏。六指兒貴隆聽二黑兒他爹卞大爺講述過:碎銀般的河面。頸套銅環的捕魚鴉鳥。碼頭附近的米糧行,擺下六百張糧扁。鎮上的「保安宮」、「關王廟」,能把火神廟裝在肚裏搖。青石屋油坊,在鎮上設過批售店,大簍豆油遠銷南三河、北三河。
「那我跟尚小禿兒去辦!你去連絡賀得標,以毛竹筒兒為暗號,他只消向手下關照一聲,聽見吹毛竹筒的聲音不放槍就行了,有杉胛的消息,馬上帶回來,這事你得腳心抹油,跑得滑溜點兒,走錯一著棋,我們就垮了!」
「沒的說了!」陳積財在那邊說:「前後門!閘上!」
「你……你……你們是?」張世和舉起手,軟軟的說:「黑白兩道,大夥兒都夠得上,要槍?要錢?不算事,自家兄弟,犯不著這……樣,有話,煙鋪上……說……」
高顴骨招呼兩個店夥,使圈椅把何指揮抬到後面去。六指兒貴隆正動手卸牛,就聽見高牆外騰起一片喧嘩說:「皇軍開下來打掃蕩啦!快去東外街接差喲!」「杉胛少佐脾氣暴,小心他動火掄刀喲……」一陣倉皇的腳步奔過去了……他們進了末進屋,高顴骨順手閂上門,陳積財撲過去支起了臨河的小窗。
「縣城有個和興糧局,你聽說過沒有?」歪胡癩兒說:「這是偽專員他小舅子開的,集上有他的分號,西大街,靠碼頭,朝南的門面,面前一排紅漆柱子……」
一連幾天地窖裏的日子真要把貴隆的臉給悶黃了。第四天傍晚,陳積財喜氣洋洋的進屋,跟歪胡癩兒咬了耳朵。歪胡癩兒說:「成!我們今晚就動手!票兒分開,你揣幾疊兒,吊住程好利,我揣幾疊兒,吊住張世和!貴隆拿住口袋,跟我進屋,到時候,掏繩出來捆人就成了!小禿哥在牌樓附近吹毛竹筒,吊住警衛,場裏一亂,就報銷那個黑狗隊!」
「也不是傻,」歪胡癩兒說:「我能讓杉胛拉下去,把澤地剷平?!人有活路走,誰過奈何橋?!湖東的兩塊中央游擊地若叫鬼子蕩平,你我都成了無根草,你受了傷,我不幹誰幹?」
「這就算踐污神廟?!」另外有人插嘴說:「張世和把後殿弄成臨時保安大隊部,菩薩全抬到走廊上等著喝露水啦!他跟他小老婆,鋪就按在正殿上,前殿聽說要改成賭場!業已寫好牌子,叫『良民娛樂所』!你說污神不污神?!」
「咱們同宗。」歪胡癩兒說:「兄弟在官鹽局掛個名!」
一塊粗糙的木牌釘在路旁木架上,上面寫著緝拿騎白馬的毛猴子的告示。醒過來的何指揮呻|吟著、嚷著要些水喝。牛車在范家棚的柳蔭下兜住,太陽照在堆面上,白沙沙像曬化了似的。
刮的一聲,一道眩眼的紅暈在漆黑裏飄亮,一隻捏火柴的手伸進燈洞,點燃了一盞黑陶帶耳的油燈。燈焰撲跳撲跳的明滅了好幾番,才艱難的伸長了焰舌,映亮木架和菸葉,落了一地黑影。忽然間,那隻手摘下燈,木架的黑影急速旋轉起來。「打這邊下來!」古怪的嗓子說。木架的黑影擴大!升高,一直升到屋樑上,旋轉的黑影一步一步推移著,彷彿有腳步踏在木梯上,發出空空洞洞的聲音。
何指揮搖搖頭:「我實在不懂得?……無論抗日,打八路,沒人像你這麼做法兒的?!命豁出去,總要撿點旁的回來,你這麼橫衝直撞,不是白貼了命?!……實在說,除了中央大軍拉上火線,沒有一股零星實力能擋住杉胛……」
貴隆不自覺的綻開了臉,有件事情頃刻間被決定了。他不能在歪胡癩兒弄倒杉胛之前放車回澤地去,歪胡癩兒既能不顧生死,力阻鬼子下澤地,他就該生死跟他滾結在一起。
杉胛少佐指揮的兩個中隊半夜開進陳集,只在街廊下架槍休息了幾個鐘頭,天沒亮就朝西開拔,只在鎮西關王廟留下一個愛酗酒的紅鼻子軍曹和三五和圖書個鬼子,設了個「清鄉指揮部」。高顴骨的店夥在外面打探消息,說是樂了老鼠走了貓,大隊二黃也跟著下了順河集,只留下張世和的大隊部和賀得標的一個排,加上程好利的黑狗隊廿多條槍;四圍草草安放了一些攔路拒馬,放了崗哨;保安宮的賭場今晚就開賭了。
「今晚來見指揮,只有兩宗事!」歪胡癩兒說:「我不能讓杉胛下去清鄉,打算立即就幹,指揮若肯信得過我,求你把張世和部隊裏的關係借我用幾天,包你人槍不損失半分,只要接上線,不擋我行事就成了!另一宗是求指揮進城去,不要呆在集上受牽累!您的腿傷是個累贅,幹完事,我們撤退,沒人能照顧您。」
歪胡癩兒又露出那排野性的白牙來。「在這兒!」他指著心窩說:「一顆心在腔子裏跳,有它就行!何指揮人不錯,只是有點兒隔靴搔癢。他抗日,一心想活著向中央交代,我抗日,只要死後對得過良心……講拖,講欠,萬不如講現的,我是抓著機會就豁開來幹!」
「你想擋杉胛?你有多少槍?」
「你頂好捺下心等一等,貴隆。」歪胡癩兒說:「等我弄倒杉胛,把鬼子攆回城你再回澤地。我說過,我要拆掉這條封鎖線,把湖東荒野地,水澤區,全還給何指揮!不論他有能為沒能為,他受過中央的委令,是個正經主兒,他好比西遊記裏取經的唐僧,我是個沒教化的野猴頭,保他只是為取經!」
小禿子慘兮兮的笑著:「姓還是有的,我早先頂花名,頂的姓尚,人就叫我尚小禿兒!……頂這個花名的,我是第四個,前三個早死在鬼子槍口上啦!」
「捧著錢袋照應著!」歪胡癩兒說:「留神我的招呼!」
「我的天!」他叫說:「指揮大老爺怎麼了?月前不是好好的帶著人去澤地的嗎?!店東一直把末進房子空著,成天盼指揮回來。……饑民越來越多了,保安一隊的劉金山、賀得標兩個排長,看過指揮兩回全撲了空,他們忍不住了,想早點來個窩裏反,拉槍回吳大莊去,糾起饑民來幹。他們說:再等下去,只有讓八路搶盡地盤,反咬指揮靠黃吃軟飯!」
就那樣,黑狗隊整隊被賀得標排繳了槍,所有的偽官偽兵偽眷,全被請進保安宮,一串一串拴著像冰糖葫蘆。而駐紮在西街關王廟的鬼子軍曹和他的幾個屬下,照樣醉於「支那」的好酒……
陳積財摸出兩張大票面的票子,塞在高個兒手裏:「我進去應個小局,這點小意思,分了買茶吃!」
「這兒是卞玉堂煙坊的後院,悶菸葉的屋。」歪胡癩兒說:「窗,門,都從外面貼了封條,裏面封的是不抽煙的小禿哥跟我!他是大師傅,我是搬運工,旁人都叫我胡大漢兒,其實我八輩子也沒姓胡的意思!你奇怪吧?貴隆。」
「我可想放車回澤地了……」貴隆說:「不進縣城,我不能老待在集上,鬼子下鄉燒殺,死活我得跟我爹團在一塊兒,我要待在集上,我爹在家惦記我,兩頭不安心。」
矮個兒一瞅票面,不由合槍靠腿行了個禮,笑沒了眼說:「大爺厚賞,怎……怎麼好意思領……」
「這個我曉得!」陳積財扯開小褂兒拍著胸脯:「只是您要弄到票兒上賭場,不妨帶我去長長眼,押門兒,猜點兒,沒人比我更內行,他張世和就是押腦袋,我也照拿!」
接差的人群在大太陽底下等了大半天,曬得唇焦舌枯,也沒見有個鬼影兒,兩頭有端槍的押著不准散,只好挨在路邊上坐著。
「前幾天西大街出了點兒事,和興行的老闆出賭場,騎騾回去,叫人飛起一攮子扎進後心去,把票子整搶走了。我們這位張大爺怕事,要我們日夜上崗保著他哩!」
「你得當心點兒,」陳積財縮了縮頭遞話說:「說不定今晚上,有人錯把你們張大爺的腦袋當了西瓜!」
張世和後邊,走過一隊不到二百人的隊伍,橫不成列,豎不成行,像一截蛇尾巴。倒是隊伍後面,那幾十輛人力車,拖的是家眷、行李、鍋盆碗盞,真是洋洋大觀,沙塵裹住看不清,好幾個人全錯把官太太的車當成鬼拖的炮了!
歪胡癩兒手捧著肚子,笑得像喝了大碗涼粉:「我打個比方你聽——杉胛好比無底洞裏的妖精,張世和只算守門的小妖,我好比孫猴兒變的紅桃,不滾進他肚皮施不得棒,掄不得拳!」
「你留心聽著門,貴隆。」歪胡癩兒手拿著一條口袋:「我跟小禿哥去了就回來!這一回,我只是讓你在一邊看看,信天,信神,不如信自己!完了事,我會讓你平平安安回澤地,也好告訴他們:人不要等人逼急了再求保全,自認該幹的事,不妨找著幹!湖東各地,若是早滅了蘇大混兒,也不會死了百十多人了!」
「一么擲六喲!哇六!六!六大順喲!一擲一個爆子開花喲!」擲骰子的瘋狂朝外吐話,差點把心也吐丟在大海盌裏。「粗粗粗!粗!!粗!!!x他娘粗過了火,麻十配了四六,鼓肚子蹩!」一個胖子像被人放了血,癱在椅子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在翻昇,像要把這座古老的大廟抬到雲裏去一樣。沒有誰留心誰,沒有誰注意誰,所有的眼,所有的心,全跟著牌九面,滾動的骰子,覆著黑絨的寶盒兒打轉;嘩嘩嘩嘩,在聲音的暴雨裏,銀洋在滾,票捲兒在飛,煙霧在昇騰。
「你的那匹馬?……」貴隆說:「你身在鬼子窩裏,不怕杉胛緝拿你?!」
張世和手捧肚子笑起來,對面這位想是「爺」字輩兒的,來頭不小,可惜看樣子是個外碼頭,真是送錢來了!骰子打七,天門抓頭副牌,歪胡癩兒就手一翻雜七配板凳,就把三千大注輕輕推過去說:「這算見面禮!看二把!」
「我不懂?」陳積財摸著後腦說。
「指揮是:不吃蘇大混兒的苦頭不醒迷;這回該醒了,——他腿上釘了蘇大混兒的子彈!」陳積財說:「說句老實話,什麼『地下工作』,我幹不來!我扛包扛慣了,寧可一刀一槍,說幹就豁著幹!你知這兩年跟指揮走,我受了多少窩心罪,我陳積財要有人家歪胡癩兒爺那樣本事,一條槍,我也明闖。這回指揮受了埋伏,當場死了五個,要不是澤地上人聚守石家土堡,殺退蘇大混兒,我們早完了蛋——你看,這位和*圖*書趕車來的小兄弟,端著槍猛闖,戮人好像扑草把,好不過癮!」
末進房腳下就是石砌的河堤,兩條豎著太陽旗的汽油艇艇尾翻著白浪,正逆流急駛過來,艇前艇後帶座的機槍昂著頭打轉,翻起的大浪嘩嘩撞擊上石堤。四五顆腦袋攢聚在小窗口,屏息注視著。汽油艇沒靠岸,兩條水花翻滾的白線轉過了河灣。
「走罷。」尚小禿兒重新端起燈:「再晚,怕街頭放了哨,拐彎抹角抄小巷難走。」
掌燈下來的人站在壁洞邊,燈光斜射在他的臉上。那是一張奇異的臉,像頭刀菸葉悶出來那麼黃,沒有半點血色;腦瓜上非但沒有半根毛,連青瀝瀝的毛根也沒有,油光水滑,一團黃中帶白的肉,好像胎裏帶的禿頭。他精赤著上身,穿一條磨得發亮的黑布褲,貼著木壁,用發直的眼楞瞪著貴隆。
「賭得豪!」張世和帶著讚嘆的意味抹抹仿仁丹鬍子說:「想不到今晚碰上了真對手!杉胛明早一到,我這賭場總要停幾天,這就好歹贏一筆壓檯罷!」
六指兒貴隆沒看見杉胛像什麼樣兒,反挨了半天曬,吃了一嘴沙灰;跟著人群湧回來,街上已疏疏的亮了燈火。張世和的新告示上了牆,有人圍著唸,說是什麼,「秋毫無犯」,「不抓差,不擾民」,全有了!貴隆擠回保安宮,牌樓上高挑著七八盞明晃晃的頭號大燈籠,照得一段大街像白天一樣,人力車喇叭嘟嘟響,勤務兵沿街溜,替那些花枝招展的「官」太太找民房落宿。六指兒貴隆人生地不熟,一時轉了向,摸不著走哪條路好回臨河客棧了?!那邊有爿半掩門的店鋪,一條黃黃的燈光斜射在長廊上,一個漢子倚在方磚廊柱上望著保安宮裏輝煌的燈火,燈光從遠處射落在他腰下,他的上半身全隱在黝黑裏,只有眼睛在黑裏閃亮。
卞大爺說這話,先後不到四年光景,一切全都黯淡了;集上的保安隊、黑狗隊為了歡迎杉胛,甩起槍挨戶敲門,把人朝街東攆,在那些灰色的磚牆上到處貼上彩紙標語,一個戴硬帽的黑狗官面前放著大捆新糊的三角旗,貴隆在人群走過,他就遞給貴隆一支。「歡迎杉胛少佐蒞鎮,擁護大東亞共存共榮……」那黑狗官掀起硬帽說:「旗子高高舉起,聲音要嚷響些兒!」
「快掌燈,小禿哥!」歪胡癩兒說:「我帶來個老朋友。」
等到隊伍開到面前,才看清不是杉胛,只是城裏的保安大隊。挺著肚子的張世和,穿著見風抖的橫羅褂褲,皮底布鞋白絲|襪兒,胸前衣袋裏揣著掛錶,拖出一串小拇指粗的銀鍊兒,笑起來下巴浮肉鬆得托不住,一嘴牙縫裏全留著亮黃的大煙油。
「千萬動不得,」尚小禿兒披上小褂兒,捏住貴隆的肩膀:「鬼子清鄉,以封鎖線分界,慣把界內的當『良民』,界外的,當著通毛猴子的『支那奸細』,你要想越界,準叫抓住捆回集來!——上回清鄉,捆了幾百越界的,全送上北徐州築路去了!」
「怕嗎?兄弟。」陳積財朝貴隆擠擠眼:「我去隔壁請西醫,你要是沉得住氣,戴上斗笠接差去,看看杉胛那個腦袋,何處好下刀?!」
隊伍從東邊的公路上拉了下來,踏得沙灰直冒,隨風捲刮到半空去,像起了黃霧,幢幢的人影拉有幾里路長;隊伍前頭,列開六匹裝摸作樣的馬,六支銅號換著吹,一邊吹嗚嗚,一邊吹啦啦。
貴隆挨過去。「對不住,我想問個路,」貴隆說:「我想回臨河客棧,不知該走哪條路?」
六指兒貴隆站在正殿右邊的廟廊下,背靠一根盤龍石柱兒,許多盞帶白洋瓷罩兒的大罩燈把人眼也照花了。賭桌擺成兩個梅花形,一共十二個檯面,每個檯面上吊著一盞燈,圍一圈滾動的人頭,無數蛾蟲撲進殿,繞著燈光飛舞,叮叮的撞擊燈罩,但那聲音常被雜亂的喧嘩掩蓋了,顯得遙遠而微茫。骰子在碗心裏晃盪,像誰撥動碎瓷碗,開寶的嗓門兒比誰都大:「攮三,沖三,全是三——單撐四注也帶著三——那邊的沖二外拐三!檯上碼兒記清楚,寶來,寶來!寶要——亮——了!」煙霧昇上去,在夏夜的悶熱的空氣裏面一絲一絲的捲旋著,透過屏風的孔格游進黑暗的廊頂。官太太們打著描金垂穗的小摺扇兒,綢質旗袍下的裸腿高蹺在條凳上,叫喊的聲音尖細得能穿進針孔去,有的把贏來的票捲兒一搓,就草草的別在吊襪帶上。也有幾個包金牙的歪官輸了幾把票子還笑得很開心,金牙在哪邊,嘴角就朝哪邊歪。戴手錶的永遠不忘記嚷熱,一邊嚷,一邊好捋起袖子炫耀他的手錶。兩個穿馬靴卻連驢也不敢騎的黑狗官總押游門,轉著檯子賭,這樣才有機會亮他們的馬靴。
兩人順著長廊朝西,走過約莫十來家門面,一拐彎,閃進一條又深又黑的小巷,兩面全是高高的灰磚鏟牆,星光落在牆裏探起的樹上,碎葉上搖閃著無數晶潔和朦朧混和的細點子,小巷中間,朝西分出一條僅可容人的套巷,巷頭被鉛板覆住,黑得像漆刷一樣。
臨河客棧前兩進相通,惟獨後進是獨院,有門直通西跨院,兩人進了跨院,四周沒有人,只有牲口棚下吊著一盞馬燈,一塊碎光在方磚地上旋轉著。
「杉胛準是發了瘋!」一個說:「既要下來清鄉,還怕什麼青紗帳?!吩咐下來,要把一路的高粱,玉蜀黍割光!打縣城朝西,業已割了廿來里,活綠綠的田地像叫扒了一層皮!可憐高粱沒足粒,玉蜀黍才長鬍子,秋收是……完了!」
他們從黑裏走出小巷,散開了。
「拿錢辦事,算不得好漢!」尚小禿兒說:「何指揮是拿廣法兒土用,用不上!與其拿錢買槍買火,不如奪槍繳火!與其買通翻譯向鬼子憲兵隊保人出來,不如斬關落鎖,劈破他的牢門!我要是何指揮,我就不等!」
受了傷的何指揮也在等著會見歪胡癩兒,自從石家土堡對抗蘇大混兒那一火之後,改變了他的想法。自己光顧著培養實力,鬼子沒和圖書打得成,反遭八路打了一黑棍,杉胛這回大清鄉,自己空伏有幾十條槍,卻想不出怎樣幹?歪胡癩兒只有單槍獨馬,就能幹出驚天動地的事來,無怪人說自己迂板。
尚小禿兒把黏血的攮子在鞋底上擦抹,歪胡癩兒不聲不響的脫了鞋,上床睡覺。
經過一陣黑路,六指兒貴隆看見了臨河客棧的門燈,尚小禿兒只拍拍他的肩膀,等他回過頭,尚小禿兒已遁進一條小巷去了。陳積財坐在賬房桌上,正抱著頭朝外瞅,一眼瞅見貴隆,人楞跳起來,手戳著貴隆的額頭說:「找死人了!街上這麼亂法兒,鬼子馬上要開來。把你丟了,日後跟你爹怎麼交代?快到後面去罷。」
「澤地望你望夠了!」貴隆悄聲說:「我爹無日不在念著你。上個月,吳大莊的何……遭埋伏。蘇大混兒百十條槍追進來,我們聚守土堡,打了一場惡火!蘇大混兒垮了,澤地也倒了一百多……我放車送何……進醫院,半路上遇杉胛下來……」
「我跟你講實話,」何指揮說:「早先我怕你蠻幹壞事,一直打算編你、辦你。我雖拉不慣游擊,卻也不是貪生怕死的人。我這幾十條槍的實力,不是一天培養起來的,若是一火拚光了,湖東荒野地,全成了八路的天……下了,那比鬼子更難纏!……我受中央委令,鬼子固然要打,基地也要保全,這就是我的難處。」
六指兒貴隆臉紅了,當時他糊糊塗塗,事後越想越怕,那不是一場可怕的殺戮,只是一場圍獵,不止一回,他想擺脫那種糾結在心裏的感覺,他曾經自|慰的想過:那只是一場圍獵,一場圍獵!野獸帶了傷反撲過來,闖進土堡撕碎了掄刀握銃的獵戶……當蠻野的憤怒消失之後,他繃緊的心變靱了,仍然變成一個農民,習慣於忍耐而僅將一切悲慘不幸鬱在凝定的眼神裏面。
一個老頭抹著鬍子:「天罰他!簡直是踐污神廟!」
「和興糧局跟杉胛扯得上嗎?」
「誰的槍走了火?!」張世和說:「怎麼搞的?!」
正午心,牛車放到陳家集,歇在臨河客棧的跨院裏。那樣古老的一座客棧,灰煙似的一路瓦脊,伸開三層院落,瓦面上叢生著凝粒的蒼苔和肉綠色的瓦松,水洗似的方磚院子,被生滿鹽屑的高牆圍住。一個高顴骨的店夥來接車,瞅見陳積財跟車上的何指揮,就楞了。
他們去了,把六指兒貴隆一個人留在暗屋裏。歪胡癩兒和尚小禿兒回來的時候,口袋裏裝滿了大疊的儲備票兒。
貴隆打了個寒噤,還是開門走出去了?……
「每隔半個月,那個小舅子要騎騾子下來收糧賬,」歪胡癩兒沒理會陳積財的問話,接著說:「他的騾背囊兩邊,鼓鼓揣揣,全裝的是儲備票兒!」
歪胡癩兒手掌一使力,貴隆勒住話。一群二黃拿著酒,咿哩哇啦唱著歪腔,從長廊下晃盪過去。「跟我來,」歪胡癩兒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這事不用你心急,他說:明晚要來看指揮,自會商量出主意來!」
「那老張!」擠在前頭的陳積財朝穿黃的高個兒說:「集上有什麼不妥?這兒要放兩道崗?!」
「賭場的人貼牆站!誰動誰沒命!」歪胡癩兒說:「我說過,你們砸堆了!」
歪胡癩兒還是穿著白洋布小褂褲,腰裏紮條寬腰肚兒,頭上壓著那頂寬沿大草帽,六指兒貴隆拿著口袋,袋裏裝著捆菸葉用的蔴繩,緊緊跟在後面。牌樓下面,有許多賣瓜子花生茶葉蛋的吃食攤兒,忙不迭的做著交易。兩邊的門柱旁,全放有雙人大崗。陳積財從那邊擠過來,在吃食擔子上買了包五香瓜子兒。「崗上全是賀排的人。」他丟下一句話,挨著身擦過去了。尚小禿兒穿著沒襟沒袖的破褂兒,揹著個討飯袋兒,滿臉抹著鍋灰油泥,躲縮在街廊的黯影下面嘟嘟地吹了幾聲毛竹筒。歪胡癩兒就閃過了牌樓。保安宮門口也放了雙人崗,一黃一黑,穿黃的高個兒是賀排的人,穿黑的小個兒是程好利的黑狗隊。
「聽說這回清鄉,專對野澤地,要緝住歪胡癩兒。」
歪胡癩兒在屋角的一座木架前彎下腰,下了木梯,貴隆跟著。木梯不高,只有四級,燈光勾出一座小小的地室來。地室只有一丈見方,室頂和四壁全用連皮的糙木撐搭著,一邊立著雙層板鋪,鋪頭有隻斜伸上去的氣窗,上面小,下面大,像一隻倒置的方形板斗,流進來的風吹散了辛辣的煙氣。
「嗨,澤地遭了什麼劫?」年紀大些的長嘆著:「遍地荒亂得不像陽間人世,沒心肝的杉胛還要清鄉,惹怒老天發瘟疫,瘟死那窩東洋鬼,叫他們沒有一個活得回去!」
歪胡癩兒在那邊,挨著人脊背伸頭張望,悄悄的轉著檯子。穿黑湘雲紗褂褲的陳積財像隻老鼠,在人擋兒裏竄東竄西,一頭埋進人堆裏去了。六指兒貴隆放大了的瞳孔慢慢縮小,嚥了兩口吐沫,喘了一口大氣,硬把惶亂的心神安定下來。從斜斜吊起的黃綾神幔裏,他看見佛座上戴著朝天冠的大神,雙眼在凝垂的瓔珞下面望著他,彷彿能望進人的衣衫,望入人的肺腑。一盞盞樸燈罩口|射出的較亮的黃色光圈,在高高的殿頂橫椽間盪動,有許多默默的蜘蛛蹲踞在網心裏那樣安心的等待飛蛾;兩隻巨大的鸞凰在廿四道橫樑的椽面上展開牠們黯色五彩的翼子;樑頂的橫桁間,一組一組的古裝人物立在雲霧當中自成一個世界。六指兒貴隆不懂得任何莊嚴的字眼兒,但充滿了那種莊嚴的感覺。紅草荒原在那裏,旋轉著在廟頂上呈現,那些野塗塗的角稜稜的風物不斷的觸動著他,使他深深的感覺今夜。邪魔,可不是?!在下一個即將來到的時刻,他就要從口袋裏掏繩,他要牢牢的縛住他們像蛛網黏住蚊蚋,他的心繫在神的眼裏。若是舉事不成,歪胡癩兒叔敗了,杉胛的鬼子兵就會跺爛那片荒野,媽的血還留在那裏。他也曾多次咬著牙賭下報仇的血咒,那些那些,隨著他的血流在體內循環,他不能眼看著歪胡癩兒叔和陳積財敗事!媽的血那樣紅,涔涔的從額間傷口流滴下來,流過她蒼白的臉頰,他記得她嚥氣時的光景,白眼翳朝著天,即使有雷聲暴起,也震不開她的眼瞳了。殺!殺!殺!殺!殺!刀矛!箭鏃!斧口!槍尖!許多閃光的,蠻野www•hetubook.com•com的鐵器的影像在黑裏揮動,突進,砍劈!殺!殺!殺!殺!殺!他心裏被填滿了這種聲音。
保安宮在燈籠光裏看起來很夠熱鬧,那些大大小小府官太太,投靠鬼子的劣紳,鴉片鬼,偽衙門裏芝蔴豆粒兒官,衣衫不整的兵士,投機取巧的商客,職業賭鬼,成群大陣的盪過牌樓,湧進賭場去;牌桌上碰運氣,碗心裏撈夢。廟兩邊的吃食鋪張著燈,人頭亂動,喊菜的,叫酒的,猜拳行令的,吵成一片。
「我的爺!這事我可沒幹過!」
「怎樣?」陳積財攤了攤手:「就是這麼一個杉胛就殺得人怨鬼愁,還吃得住幾個嗎?」
「聽說杉胛要在保安宮講演!」六指兒貴隆聽人說:「你看,門樓兩邊,張世和派人放了多少崗!」
「頭底下太低,拿口袋去當枕頭罷。」歪胡癩兒說:「早點兒睡覺養精神。」
「你拿什麼擋杉胛?」貴隆說:「依照眼前的光景,沒人能擋他機槍和鋼炮。何指揮倒有幾十條槍,伏在張世和的保安隊裏,可惜他本人帶著重傷……」
「你說他會走?!」貴隆說:「依他那種脾氣,只怕放轎抬也抬他不走,說不定他還會逛逛賭場。」
「我要賭本!」歪胡癩兒斜吊著眼珠笑起來:「越多越好!沒有這個,我們連賭場的門也進不了,拿什麼窩倒張世和跟程好利?!——那個小舅子是個賭鬼,我斷定他非去保安宮,等賭局散了,他騎騾回西大街,我們得把他弄倒!」
何指揮在二天早上坐人力車進了城,把住順河集的劉金山和住陳集的賀得標兩個排的關係全交給歪胡癩兒了。陳積財和六指兒貴隆沒事幹,關在悶人的菸屋裏看尚小禿兒練飛刀。歪胡癩兒真算沉得住氣,一整天全在地窖裏睡大覺。
「飯在屋裏,」陳積財說:「吃完飯,幫我把牛車肚底的長短傢伙起出來,藏進夾牆,前院塞滿了二黃的家眷,耳目多……」
「乖乖,那邊光見輪子滾,杉胛這回拉了多少門炮下來?」一個說:「不得了,看樣子,少說也有幾十門!」
「賀得標是我們散下去的一貼膏藥,」陳積財說:「緊緊貼在張世和的好皮好肉上,保他流膿淌血!看樣子,留守的人裏,三條槍我們就佔一條。只要輪著賀得標排裏上崗,有八百個歪胡癩兒爺也放走啦!」
六指兒貴隆想問什麼,尚小禿兒捻熄了油燈,再聽聽歪胡癩兒竟打起鼾來了!遠遠的地方有鼎沸的人聲,透過地窖的方窗,聽來像什麼地方失了火。貴隆翻身坐起來,被尚小禿兒拉躺下了:「他們找不到這兒來!你儘管放心睡大覺!和興糧局有那個專員做後台,張世和不得不派人緝兇做樣兒!這種事在縣城裏也是稀鬆平常,那些吃鬼子飯的漢奸,誰不是把腦瓜寄在脖子上?!」
「爽快!爽快!」張世和心不在焉的:「老兄台甫?」
熱烘烘的人群一陣湧,把六指兒貴隆捲過去了。
「慢點兒!」歪胡癩兒鼻孔出氣,哼說:「一對小五,正壓你那天字槓!瞧牌罷,你的堆算砸定了!」
一些歇腿的人使竹斗笠搧著汗,圍著旁桌談論著。
兩人幹完事,在外間鋪上通腿,夜風從臨河的小窗口流進來,彎彎的新月碎在窗外的河面上,夏夜的波浪是溫柔的,輕輕拍打著石堤,煤燈捻得很低很黯,早生的蟲子在磚縫裏振翅。六指兒貴隆睡不著,這是他初次離開荒原,離開低矮的茅屋和曠野上紅草拂動的聲音。很久之前,初聽卞大爺講起這個繁榮的集鎮,自己就夢過它,夢見米糧在斗口上急瀉,夢見熱烘烘的人流,夢見大廟和街屋的齒形脊瓦……他睡不著。鬼子過來了!他聽見許多匹馬在噴鼻,在嘶鳴。許多扇門被敲響。許多帶鐵釘的皮靴,嘩啦嘩啦,有規律的踩得一街顫震,巡查小隊經過跨院外的巷口,領隊的吆喝替代了更鼓。他的夢被黑裏的聲音震碎了。
「我懂得指揮你的難處,你放心,我會計算的。」歪胡癩兒說:「只要賀得標暗裏作內應,我要在杉胛回集頭一天晚上窩住張世和跟程好利,二天到碼頭接杉胛,把他放倒,這叫打蛇先打頭!成了事,你的人照樣拉回吳大莊,萬一不成……死的是我歪胡癩兒!」
「沒的事!」高個兒擠一擠眼,會意說:「杉胛明早就到,一條封鎖線全拉好了,誰想在張大爺頭上打主意,誰得嚐嚐鬼子小鋼炮!」
「誰?!」那邊響起一條古怪的嗓子。
「我說,歪胡癩兒爺,天黑了。」陳積財說:「你說放倒杉胛,到底是怎麼放法兒?總不成把我們關在這裏悶著。」
「我不讓杉胛猖狂!決不讓他進澤地!」歪胡癩兒攢起砵子大的拳頭,搖晃著,燈光把那隻有力的拳頭化成斗大的影子,晃動在木壁上:「我在這裏等著他,等得夠久了!」
而歪胡癩兒賭得正豪,可沒功夫兜什麼心事。他一個人大撐兩隻膀子,在右邊中央的牌九桌上單佔天門,面前攤開一溜大鈔,總有十來疊兒,比莊家張世和堆上的現鈔多了一倍。張世和穿著白府綢的對襟褂兒,敞著扣兒,面前放著紫砂小茶壺和一聽炮台煙,小老婆坐在一邊掌堆,在他脊背上搖扇兒。頭一條打出去,張世和抓了頂上的對兒,猴王對,眼就一直瞇著說:「今晚走運了!我推沒底莊,不論多少,盡押上,不漫莊,不散莊,有押包賠!」歪胡癩兒到場時,原來押天門的那個傢伙輸跑了,天門這邊沒人下注,成了個空門。歪胡癩兒一到,大把攤錢說:「沒人下天門的注,我替張大爺送幾文!不看牌風,三千一點賭,抓把牌瞧瞧。」
貴隆搖搖頭:「我們都怕鬼子八路抓住你,我爹說你單槍獨馬,又打刀疤劉五,又追攔路虎,鬧得太大了。我送何指揮來陳集,一路全是杉胛釘的牌子。」
一個矮小的黑狗隊門崗踉蹌奔進來,叫門檻兒絆倒就賴著不起來了,誰都看得見他後心插著一把明晃晃的攮子。張世和想喊叫賀排來人,無奈那支槍口冷冰冰硬戳戳的抵住鼻尖,把什麼話全壓了回去。六指兒貴隆在桌底下拖人出來,挨個兒上綁,五個一串,五個一串,繩頭結在殿柱上。廟門被誰緩緩的帶上了。方場那邊,街頭上仍然喧喧嚷嚷,彷彿誰也沒留意那一響悶槍。
高高的張福堆像條千年大蟒,順河蜿蜒著,和-圖-書游進遠天的叢綠,堆身是無數巨塊麻石壘成,堆面寬闊,行得車跑得馬,石板的凹槽間,扣連著一塊塊閃光的鐵板,滿漲的張福河就在堆腳下流淌著。包鐵的車輪在堆面滾壓過去,發出空洞的聲響,紅草荒原在旋轉旋轉,漸漸的遠了……死寂的封鎖線埋在幾十里的蟬鳴裏,懶洋洋的出哨,抱著槍坐茶棚,柳條兒打臉全懶得伸手去拂,沒人盤問過受傷的何指揮,更沒人檢查吊在車板下的槍枝;有些放崗的跟陳積財熟得很,開口就叫起名字來。
張世和一聽官鹽局,心花都放了!佔領區衙門成千累萬,惟有官鹽局個個都是活財神。遂朝掌心呵口氣說:「噯,骰子顯顯靈,讓我剝掉財神爺罷!」條子打出去,張世和剛捏起骰子看各門下注,就見天門推出所有的大票說:「骰子也顯顯靈,好歹來把硬點兒,我好砸堆!
「碰到個熟人!」貴隆壓低嗓子說:「他就是鬼子懸賞緝拿的歪胡癩兒!沒見槍,沒見馬,改名叫做胡大漢兒……」
太陽甩了西,那個戴硬帽的黑狗官跑得喘氣八岔,一路叫說:「快拍屁股,起來站好!來了……來……了!」
張世和倒抽一口冷氣,伸長頸子去看牌,就聽那邊寶桌上「砰」的一聲響,聲音悶悶的像誰放了個花炮。緊跟著,女人們尖叫著,紛紛被逼到牆角去,有些賭客擠到檯子底下,緊抱著桌腿,大海碗裏的骰子不用人催,兀自滾動起來。左邊正中桌上趴著毫不驚慌的警察隊長程好利,脊梁蓋上骨嘟骨嘟朝外冒血。
何指揮眼濕了,伸手抓住歪胡癩兒的手:「我信得過你,兄弟。澤地好歹,朝後全……靠你了!」
「我的爺!」陳積財說:「你不要嚇唬人!他要是留在集上,豈不是肉包子朝狗嘴裏送?!指揮在張世和的保安大隊裏,只伏下卅多條槍,貼住張世和容易,想抗起他來就難了?」
屋裏剛掌燈,歪胡癩兒就到了,把寬沿大草帽一掀,扔在桌子上,臉上貼著好幾塊膏藥,只露出鼻子和眼,就那樣,還獰猛怕人。
貴隆忽然覺得被什麼懾服了,不是因著歪胡癩兒鬱迸著蠻野火苗的眼神,也不是因著尚小禿兒古怪而暴怒的聲音,從他內心的底層,有一株火樹在生長,伸進他律動的血管,壓縮他膨脹的胸脯。
六指兒貴隆眼一黑,心一沉,彷彿憑空刷剌剌亮起一條大閃,他從聲音聽出那是誰,儘管他的臉留在長廊下的黯黑裏,他一樣認出他,那刻在他心裏的名字,歪胡癩兒!他的手在對方溫熱的掌心裏顫索著,他只是仰著臉,不瞬的望著,滿心的淒苦朝上泛,使眼裏盈滿內心難吐的話,逐漸矇矓起來。
「三條。」歪胡癩兒說:「連貴隆小兄弟算上。這在我,業已夠多了!」
「怎麼了,兄弟。」陳積財拍著他的肩膀:「快放車到陳家集,堆上遇見鬼子,藏全沒處藏!跟我走,你放心,鬼子沒來前,我扛糧包,扛官鹽,就跑過這一路的碼頭,陳家集有西醫,先把指揮安頓了再說。」
「我跟你一道兒!」陳積財說:「頭拿在手裏,我也不在乎!我幹了多年,難道還不如貴隆小兄弟?!」
人群在棍棒逼壓下,水頭似的朝東湧。那邊有座巍峨的大廟,在鬧市中間凹下去一塊青磚方場,場前矗立著簷角斜飛的門樓,從門樓下望過去,望見烜赫的廟門,石勒的盤龍巨柱,和高壇上昂立的護法韋陀。
一抬頭,完了!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堵在他鼻尖上,那位押天門的「同宗」掀起帽簷兒,露出滿貼膏藥的臉和一隻的溜打轉的怪眼。
陳積財抹著胸口,吁出一口氣來:「我跟你實說,我打心裏佩服歪胡癩兒爺!人家是真英堆,大好漢,不像指揮那麼迂板!要能夠跟上他幹一番,死了也閉眼!」
「西醫來瞧看過,替指揮的傷口開了刀,」陳積財說:「他清醒多了?……你去哪兒這麼久?」
「我們常在賭場碰頭,」陳積財朝六指兒貴隆眨著眼:「賭鬼,走霉運,如今還揹著我的債!」
六指兒貴隆戰慄了,有一陣不可知的風暴就要展開,他已從歪胡癩兒的話裏聽出那一場廝殺,它不同於石家土堡對抗蘇大混兒,一刀一槍的拚鬥;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究竟在那場拚鬥裏做了些什麼,回憶裏的聲音和顏色使他膽怯,彷彿幼年時日欲從噩夢裏逃開一樣,而今夜,明夜,不定哪一個時辰,在想像中的景況是朦朧的,他沒有經歷過,朦朧發自內心,上面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在搖撼著。
「逛賭場算是我的老行當!」陳積財瞇著眼笑:「他歪胡癩兒爺要是有興頭,我替他捧錢袋兒,刺探軍情,打聽消息,離不開那種地方!」
「我早說過,信天,信神,不如信自己!」歪胡癩兒聲音沉甸甸的:「人人要捨死忘生,啥事都好幹!要是人不逼人,誰願走這條窄路來?別傷心,貴隆!人在世上,好比葉兒在樹上,蟲不咬,風不搖,它終歸會落土,死活沒心擔!明晚上,我要見見何指揮,跟他商量點事,我這就要小禿哥穿褂兒,送你回臨河客棧。」
「杉胛少佐的皇軍要到半夜才能下來!」張世和躺在人力車上,搖著白籐衛生棍:「少佐本人乘汽油艇下順河集去了,臨走吩咐兄弟說:等他緝住毛猴子回來,你們再接差!」
黑裏有扇門被歪胡癩兒推開了,貴隆就覺被引上石級,手觸在門框上,又進到一座暗屋裏,歪胡癩兒略頓一頓腳步,身後響起落閂的聲音。有一股極濃的刺鼻的氣味在黑裏沉澱著,使貴隆想起爹搓揉菸葉的小扁。但這屋裏菸氣加倍濃烈,逼得人不敢喘一口大氣。「這是什麼地方?」貴隆伸手摸到許多粗實的木架,架格間懸吊著上了夾板的菸葉:「這是悶菸葉的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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