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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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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岔河口!」
「棚戶死了不少罷?」
「自從我那回殺了二黃,我就盼歪胡癩兒爺回澤地來招兵了!」二黑兒說:「對惡人講不得慈悲,只有端起槍來打才是生路!土堡那場火要是不打,哪能活得何指揮?!」
木排飄過鬼塘,他們沉默著。
貴隆臨走說:「五福兒哥,堆頭哪家有麥種,幫我湊著借些兒,家裏麥種受了潮,全霉了。小麥種若是勻不出,借斗把孔麥也行!」
八月初,積水才退盡,到處仍留著災後的痕跡;溝泓被急流沖刷,沙塹上割出凹凸不平的橫向水齒。沿涘的樹木,根下的泥土被水溜挖走,在半空垂著怒勃勃的根鬚,水跡留在窪地的樹幹上,乾後變成淤白色,一楞一楞顯著落痕。有許多彎曲的低枝矮樹被大水劈裂,雷打火燒似的捲起葉子,朝天裸|露著慘白的傷痕。野地上,到處是大坑小窪,像一大塊被老鼠偷啃過的黍糕。路皮兒經太陽曝晒,惡意的裂了碎邊,鍋巴似的朝上捲,一腳踏上去,就酥成碎粉。
蛤蟆在遠遠近近的地方噪著,殘缺的月亮在積水上搖漾,孤單存活的火苗從心底筆直的上昇,使他從不著邊際的恐懼和悲哀裏抓住什麼,他勒緊津汗的拳頭,重新感覺到一種新湧入的力量足夠使他在沉甸甸的悲哀裏站立。
貴隆圈起手筒,用長長的聲音叫喚著。幼小的時候常到廟後的野林裏獨自玩耍,猛抬頭,發現染上了衣衫的暮色,滿心就會被恐懼壓縮成豆粒大,風也驚人,鳥也嚇人,樹葉也打著人腳跟,許多流動的,怪異的鬼臉,黯青的、墨綠的,排排靶齒一樣的尖牙,玉黍鬚一樣的茸毛,追趕著他,野獾狗、餓肚狼,一寸高的小妖物,追趕著他,他只有沒命的奔跑,直到奔入竈火的紅光裏才能迸出一聲叫喊。當媽的回應來時,一切的幻象都變成紙剪的碎片,紛紛飄落,空空的黑裏裝滿媽詢問的聲音,裝滿了蜜汁。那些雖去遠了,竈火的溫暖仍然存在著,低矮昏黯的小屋有一種無上神異的力量,使人安心的活在裏面,心裏滿漾漾的,盪著微醺。
貴隆被人逼著,從頭再說張福堆上的事。濕柴燒得很旺,火光描出黑黑的屍坑,沒有人再為死人哭泣。貴隆講述著,但他並不想重複那些刀光血影,那像是眼前的火,裹在無邊的黑夜裏,歪胡癩兒叔是一堆柴,他燒著他自己,但他能照亮的,只是一座屍坑……
他實在乏極了,渾身像是壓進酸菜缸,但最後一條河擋不了他,十年前他就能在汹湧的河心裏游上三五個來回,他揮一揮雙臂,吸口氣下水,搶過河心的大溜,他就游進燈籠的光影裏。銀花一動不動的舉著燈籠,她終於看見他的臉了,她的手戰慄著,使燈籠一上一下的抖動不停。
「爸好嗎?」他隔河說:「我回來了!」
二黑兒聳聳肩:「扁頭哥,你千萬不要小看了火頭軍,那薛仁貴豈不是火頭軍出身,後來封了王爺哩!」
貴隆忽又清醒起來,充滿一種內歉的意思。方才不該說出送她走的話,她孤苦伶仃的一個人了,他也是,她該留在這裏。那是宗尷尬的事,一對沒完娶的小夫妻,單獨守在一起,但他必得守著她,不能讓大浪把她沖走。有一天,當荒荒亂亂從地上消失,他將和她相守一生。
六指兒貴隆騎驢到各莊去看過,人們紛紛下田去,除禾拔草,砍樹清溝,一堆堆濕草被燃火薰煙,驅殺水後生出來的惡蟲。沙石平灘被各方匯來的大水沖變了形,李聾子的扒頭方屋沒有了,許多沒了窩巢的蜜蜂捨不得飛離舊地,一窩一窩的空抱著碗大的石頭,嗡嗡細哭不休。不用說,那個古怪的李聾叔像爹一樣,被大水捲走了,落得屍骸無存。
扁頭在那邊插上嘴說:「貴隆他剛剛說,歪胡癩兒爺把杉胛捉到手殺了!張世和也挨了刀!岔河口殺得鬼子狼煙溜,順河集何指揮的人拉出來,繳了保安隊……」他的嗓門兒越翻越高:「不是嗎?!貴隆。神沒顯靈,歪胡癩兒爺倒顯了靈!自從鬼子來,沒人痛痛快快兜頭打過他,這回可打了他當頂棍啦!」
貴隆彷彿祇閉了一陣眼,屋後樹枒上的公雞又把他吵醒了,他揉揉眼爬起來,扯了個斗笠就朝外走,正撞著銀花涉水過來上竈。
六指兒貴隆閉了一陣兒眼,緩緩的說:「那天,我在那裏,我在那裏的,老爹。」
沒有時間讓劫後的人們悲悼過往,承平的夢景被懸在高邈的天上,但田地等著耕耘,秋收雖然完了,空了的糧甕還等著明年麥季去填塞。六指兒貴隆完全能夠感覺這些,他已經在憂患裏真正的成了大人。
扁頭使長篙點住排身,二黑兒探出篙頭去撈起那具屍首。「雷莊幾天裏已撈了二三十具屍首了,土堡也撈起不少。」扁頭憂愁的說:「人死得這麼多,水後必起疫癘。我們每天趕著撈,全挖坑埋在泓涘上,拿濕柴燒灰撒坑洞,單望能殺掉瘟氣。」
他到堆頭去放車,五福兒又轉告他許多新的事。
「鬼節前,水頭過了河。」銀花說:「這邊挨泓頭,水還漫過屋基。各莊忙著紮木排,到鬼塘西南去搶救逃難的棚戶。二黑兒哥木排溜過來,老人要跟著去,半路上,流木撞翻那隻排,二黑兒哥攀著排邊兒伸出長竿,老人…他兩把沒搭住,又一支斷木沖過去,水裏泛紅絲,他就…去了。」
「我泅水。」貴隆說:「我這就過河來了!」
溜頭像一窩就乳的奶豬,在不平的地面上聳動著,響聲是聽不到的,但能從久站的腳下感覺到;那不是一種單純突發的聲音,而是起自地心的一種綿續不絕的低吼,眼落在大溜上,覺得大溜不斷的旋轉,同時發生輕輕的震動,那種恐怖的低吼會從人腳下昇起,搖動人心。六指兒貴隆望著大溜,波浪在流木上開花,無數濺開的水珠變成白色的流沫,在車輪大的水渦上打旋,一支巨木橫滾過蘆材的尖梢,另一支巨木帶著枝葉直撞過來,轟然撞擊在一起,使後面的巨https://www.hetubook.com.com木斜聳在前木背脊上,像怪獸的尖牙。是什麼樣的怪獸把村莊撕裂了?那是門板,那是人字樑,那是水缸,佛櫃,香爐,黃盆,那是腫脹的人屍……四野在旋轉著,目前的一切全在飄浮,黃濁的大溜分出許多岔舌,從遠天的林木稀薄處湧騰過來,席地滾捲,展佈成無邊的黃色汪洋,在火熱的太陽光下流向澤地去。
「有些要等今天再找。」油工扁頭說:「還有些窩在棚底的,壓在崩木跟沙磧裏的,只怕水退盡了才能找得著。」
「西窪地的棚戶也死了不少人。」二黑兒說。「各莊放出七八隻木排去,樹枒上搶救了幾十口,全送在石老爹莊上,那邊地勢高,沒淹著。聽說死有一大半,昨天才陸續起水。
銀花本能的抽回她的手。他反常的穩定使她不安。
二黑兒用長竿抵開一棵擋住排身的枝椏。
「我擔心的倒不是水。」金鎖兒說:「就怕水後起大瘟……消水容易,消瘟就難了。」
五福兒搖搖頭。
遠處也有好幾隻木排在飄動著。
「你說你碰見歪胡癩兒爺了?」五福兒說:「堆頭上鬨傳得不得了!歪胡癩兒爺要是拿打杉胛這股勇勁打八路,澤地就不至鬧這場水了,可惜他沒有分身術,顧了前,顧不了後,如今你再急也沒用。你別看水勢大,這只是一場急水,沒有雨水接應,三天五日就會歸湖,你不妨回堆頭去等兩天,水勢稍稍退些再說。」
他渾身水淋淋的上了岸,跟銀花臉對臉站著。微風在大榆樹的葉簇間嘆噫著。他和她就那麼顫站著。很久很久彼此的心都和燈籠一樣的透亮,只是由於古老的風俗習慣,使他們對臉吐不出話來,總像隔著什麼一樣。
「我哪天敢誑過老爹來?」貴隆說:「歪胡癩兒叔打鬼子,我一直跟他在一起,他掄刀殺賊,刀口飛出的血全濺在我小褂兒上!」
六指兒貴隆離了茶棚,放車到堆頭的獵戶莊,叫金鎖兒、五福兒攔住了,貴隆問起澤地,五福兒說:「北邊不知誰扒毀了三河堤,放下一片滔天大水來,平地成河,禿龍河西地勢又窪,怕能行得船了!」
傍晚時分,他望見禿龍河了,在河涘那邊,大榆樹還是那樣安心的撐起它濃綠的傘蓋,西邊橙色的天壁映透了無數籠一圈朦朧的細葉,像過往的黃昏一樣安謐,鳥雀的黑影描在魚鱗狀的晚雲上。靠近日落處,呈熔金色,越向上,顏色越濃,橙裏帶紫,像一張新貼的套彩板畫。六指兒貴隆翻上河涘,隔著湧流的禿龍河,一切他渴盼的景物全在黃昏裏浮昇上來了。十多天並不久,可是歪胡癩兒帶給他的經歷和一陣人為的水患,使他覺得相隔迢遙。在張福堆頭,他像熱鍋上螞蟻一樣,急躁不安的想趕奔回來。夢境魘壓著他,使他在空無一人的汎地朝前跋涉,日頭燒烤他,泥河橫攔他,鬱熱悶他,汗水浸他,他全熬過來了。當他看見死寂的泥淤上迸放的野花,逐舞的黃蝶,初生的灰色小螞蚱,從那些顯示在眼底的生命,他有一種幸運的預感和內心無言的祈盼,祈盼澤地安然。
「湯舀在盆裏,」銀花在門裏說:「餅在桌上……泡了一天水,濕衣該換了。大蓆起霉,我去抹。好生歇一夜,明早好去碾房,跟二黑哥放排到西窪地撈人去。」
等他涉水到青石碾房,東邊燒早霞了,高屋基上有幾個人正在推排下水,二黑兒抬眼看見他,怔怔的半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貴隆走過去,一聲不響的幫著推木排。「我不知怎麼說才好!」二黑兒趕上來說:「癩子叔跟我在一隻木排上,排翻了!人跟大溜滾,我伸竿,他沒搭住……」
「都走了……」他說:「世上只留下我們了。」
「我……不曉得……」他雙手弄著斗笠繫子,在沉默了許久之後,茫然的說。
「剮也罷,殺也罷!」茶棚的老爹說:「杉胛總算除掉了!我在縣城裏親眼看過他掄刀殺人,成千上萬的陰魂纏著他,才讓他落在歪胡癩兒爺手裏。無論他怎麼死法,全是天報應,也讓其餘的鬼子曉得,螃蟹也有上蒸籠的日子!」
「我說貴隆,你是牛性子,不到黃河心不死!」五福兒抱怨說:「你看這片水勢,淺的地方不講了,單就眼面前這道大溜,也有半里寬,你就能泅得過罷,也擋不得木頭段兒沖撞的!」
柴門開了,從黑影上看出那是銀花,她正手貼著耳朵分辨聲音的來處。貴隆面朝著野路,沒有什麼枝柯擋住竈屋的柴門,他看見她轉身消失在門裏,旋即挑出點亮的燈籠。顯然她聽出是誰在隔河叫喚,她把燈籠舉得高高的下了屋基,涉水走向河口來了。
「沒想到!」貴隆說:「我放車送何指揮進城不到十天,就來這場水!送到半路上,碰著鬼子開下來清鄉,我跟歪胡癩兒叔在一起,眼看他把杉胛拿了,放車回來,一路只聽人談鬼子,沒聽人談倒堰。」
在澤地來說,即使火光照不亮黑夜,他們也獲得一種足夠使他們咬牙活下去的力量了。貴隆帶回來的故事,到處被人傳講著,誰都相信奇蹟就是神意,無論怎麼亂法,神還垂顧著荒野上的人。
「不用了。」他說。
「啊——哦——啊——」
「不吃塊餅走?」銀花說:「鍋邊鐵罐裏有溫水,把臉洗洗。他們放木排去撈人,起不了這麼早。」
「前天夜晚水頭才竄過棺材窪子。」金鎖兒說:「要不是窪地上有人逃上堆頭,誰知西邊發了大水。」
他又回到澤地來了。
他們又哭泣起來,恐怖的大水和突來的慘變使他們揭開那道橫隔在他們中間的網,舊的世界已隨著戰亂遠去,至少在今夜,他們尋不著那世界的影子。刻骨的寒冷刺著人,他們需要安慰和溫暖,哪怕那安慰只是一些不知所以的喃www.hetubook.com.com喃或是一顆淚粒。
「老天爺總算睜了一回眼嘍,小兄弟!」一個捲起褲管赤著腳板的老頭兒抱膝坐在凳頭叭煙,對他說:「你打東邊來,沒聽說澤地的禿尾巴老神龍顯靈,打了魔頭杉胛嗎!真哪,『打蛇先打頭,不怕牠三年來報仇!』……人都說杉胛是個殺人大王,這好?!碰上歪胡癩兒爺,把他變成了沒頭的鬼王了!——歪胡癩兒爺不知從哪兒帶了個禿頭羅漢跟一個半樁黑小子混進陳家集,跟何指揮的人接上暗線,夜晚進賭場,放倒了黑狗隊隊長程好利,窩住大煙鬼張世和,又借張世和的手下條子,把警衛集合繳了械。杉胛蒙在鼓裏,汽油艇大模大樣的靠了碼頭。碼頭上接差的排成一條龍,槍尖上桃著三角旗兒,那張世和見了杉胛和扈從的鬼子,還翹屁股鞠躬哩!杉胛走到中間,誰喊了一聲,接差的把槍口一橫,鬼子就成了鼈!有人下艇去卸機槍,艙裏扔了個開花彈,把鬼艇燒沉了,歪胡癩兒爺自動手,當著杉胛的面,借了杉胛的東洋刀,把鬼子、翻譯、二黃砍了廿二!」
「只剮一天算便宜他了!」一個耳後長著葫蘆大肉瘤的中年人陰鬱的說:「一年毀了我全家八口,我一個人就恨不能剮他三天!」
微風起了,燈籠在對岸搖晃,銀花的影子斜落在身後的河堆上,燈籠的光圈映不亮對岸,她空自把手抬在眉上。貴隆卻望見她,她圓圓白白的臉和她洋布衫褲上碎碎的花紋。
他木然的聽著,在銀花斷續的哽咽裏,他心裏有著油煎的劇痛。她說她害怕。她說她等他回來。她說起那天的水勢,轟轟響遍一條夏家泓。他聽著,像被瘧疾鬼纏住,冷熱交錯,使他虛軟。他仍然攙扶她回去,回到竈火邊。她的眼神是呆滯的,她幽幽的說:「老人全丟下我們走了!」
「他…死了!」她重複的說:「他…死了……」
「我曉得。」貴隆說:「這不是一家一屋的事,不是嗎?上回守土堡,一死上百人,槍子歪一歪,也還是死。我爹在世常說,『活不怨天,死不怨命』,我沒話好說……」
石老爹望望他,抹了幾遍鬍子才說:「你曉得你爹……他……」
六指兒貴隆渾身震動一下,腳下的河涘在她哭聲裏沉陷,滿耳都是嗡嗡不絕的雷嗚,他猛然用全力抱住銀花,像在無邊無際的汪洋裏抱住一塊浮木。他死…了……爹死了…他不知道要做什麼,只有一絲極端模糊的意念在搖曳,黑雲在四周滾湧,閃電在八方抖亮,大地在旋轉,在迸裂。透過濕衣,他覺得她半邊臉貼伏在他胸脯上的熱力,他什麼話也不說,只是抽噎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飄浮中穩住。「他…死…了…」他手摸著她的背,喃喃的說:「爹死…了……」
「癩子叔的屍骨是沒法尋得著了!只怕跟著溜飄進了大湖心。想不到,貴隆,你爹一生信神佛,連一隻螞蟻也沒捏過。那天在排上,還在念著你,念著怕杉胛要清鄉,這好?!他老人家再不怕杉胛了!」
扁頭這一說,人們才留神到貴隆頭上,石老爹扳著貴隆的肩膀:「真的嗎?貴隆!」
貴隆點點頭,他沒有心腸重複張福堆上的事情。太陽從背後昇起來,木排右面不遠,浮著一具嬰屍。露在水面上的林梢越來越短,他們的木排已經靠近西窪地,積水雖消了不少,但棚屋的圓頂還沒在水裏。
誰在狂叫著他的名字。六指兒貴隆打暈眩中醒過來。金鎖兒和五福兒一路跟下來,累得吁吁喘。
「當心起瘟的事,貴隆!」五福兒叮囑說:「要是澤地倒下人,你頂好帶銀花妹套車回堆頭。」
貴隆坐在一圈粗繩上,眨了眨眼說:「杉胛再也不會來澤地施威了!他叫歪胡癩兒叔窩倒,交在百姓手裏剮了萬刀!」
貴隆抹起褲管,把斗笠戴上。
蘇大混兒敗走澤地之後,昇成民運團的團長,這回澤地遭大水,就是他出主意扒的堰堤。何指揮回到吳大莊,連著被八路摸黑撲了三回。水後果然起了大瘟,北三河堆朝南,傳說已有不少病家……
「你不能下堆。」五福兒捺住貴隆抓緊車轅的手:「中晌時,我才去看過水勢,黃濁濁的溜頭拔起大樹來,棺材窪子附近,墳頭不露頂,水有一人深,我正跟金鎖兒商議,等水勢煞一煞,紮木排過去看看,那邊溝泓多,泄水快,或許好些,人畜還好朝高處躲,收成是完……了!」
六指兒貴隆的牛車,在那些傳言裏滾動著,重新滾回荒原去。前後不到十天,一場清鄉的風暴就了結了,一條封鎖線,只賸下少數幾塊緝拿歪胡癩兒的木牌,還豎在路邊上。在范家茶棚的柳蔭下,他歇車買茶喝,長凳上的鄉民們講述的,正是他親身參與的事情。
「我說我爹好嗎?」貴隆低低的顫硬的說了。
六指兒貴隆用粗索把嬰屍縛在木排後面。
「等退了水,」他訥訥的說:「我想,我……想送妳回堆頭去,雖說沒閒言,也……不方便。」
他換下濕衣,躺在水抹的大蓆上,過度的疲累使他思緒恍惚;歪胡癩兒叔飛掄的刀光,渾濁濁的大溜上捲起的水渦,一溜野胡胡的花朵,腐屍停落的烏鴉……顛倒而零亂的撒在黯影裏。他忽然厭倦了家門之外的世界,多少年來,從小窗洞落進來的風和月色,撫過他的夢幻。在不同的季節裏,他熟悉不同的月華與不同的風聲。他愛在微濛的雨裏叱牛春耕,犁尖撥開潤土,成兩排褐的波浪,他赤著的腳埋在溫暖鬆酥的波浪裏,像是生長在地上的樹木,有無數根鬚和大地相連。收成季節,霍霍的磨刀聲比雞啼還早,披著青大布汗巾出門,霧裏全是成熟的麥香,鐮刀揮芟麥莖,晨光沖洗的空藍裏一顆一顆的落早星。瓦罐裏的溫茶,柳籃裏的熱餅,坐在野花滿壠的田頭吃著,鮮麗的和*圖*書秋雲染著人們的臉,滿野都彷彿鋪遍了燦爛的黃金,然後掛起犁耙來,回溫一年耕作的夢,讓白皚皚的冰雪掩覆著泥土,讓它酣睡到冰消雪解的時辰。他從沒想到過改變,那些日子是一隻古老的俚歌,徐緩幽寧像一灣流水。慢慢的,一切都朦朧了,他仍聽見銀花在竈上洗碗的聲音和間發的啜泣。她帶上柴門出去,點一支火棒子回她廟後的住屋;火光在樑頂旋轉著,窗洞外閃過瘦怯的影子。
有人從後面扳住貴隆的膀子搖,問說:「怎麼歪胡癩兒爺單單沒殺杉胛?!」
銀花雖訕訕的,卻出乎意外的固執著:「我不回堆頭,我爹不遭橫事,我媽也不會帶我來澤地!我要守在這兒,我不走……」
六指兒貴隆驚呆了;他看不見幾十里外的澤地,看不見禿龍河,他不能相信那禿尾老神龍的傳說正如他不能相信歪胡癩兒是禿尾老神龍變的一樣。那是荒誕的。至少他懷疑禿龍河是不是能像傳說那樣,承當澤地所面臨的巨大災難。杉胛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但他總是個肉做的人,落進歪胡癩兒的手裏,一樣叫分了屍,而扒開堰堤放水淹民的邪魔,曉得借天力來害人,算來要比杉胛狠出百倍。杉胛來了,還有個歪胡癩兒叔捨死忘生擋著他,這場大水帶來的劫難,就有一百個歪胡癩兒叔也是無能為力了。若在平常的日子裏,牛車放過棺材窪子,月出時就能到家了。自己離家不到十天,想不到會生出這樣的災難,時光彷彿逐著波濤,一剎間流走了幾千幾百年;澤地,火神廟,低矮的茅屋,爹和銀花的臉,也彷彿隨著駭人的水渦旋開去,旋進洪澤湖的神話,變成虛無飄緲的幻影。
「準是洪澤湖支隊幹的好事!」金鎖兒搖著頭:「他們想拿水來擋住杉胛清鄉,孰不知杉胛沒來,大水卻替他清了鄉!水澤區,荒野地,這回憑空遭水困,又不知要死多少口人了。」
「橋斷了。」銀花說。
「堆上情勢怎麼樣?」石老爹說。
「我只是在想著歪胡癩兒叔!」貴隆說:「為了這場大水,我賭咒要把蘇大混兒從地上拔掉!你該清楚,銀花她爹媽和我爹三座墳頭……秋分後,我得先耙妥地,點下麥,替銀花打點妥當。找不著歪胡癩兒叔,我就得去吳大莊。父仇不報枉為人,我不管它瘟災癘疫!」
「你見過歪胡癩兒爺?!」二黑兒抽回篙,泥水滴濕了小褂兒:「他竟把杉胛弄倒了?!」
銀花不答他,她一心想抓住燈籠的木柄,但她再也抓不住了,燈籠燒起一團驚火滾進涘下的流水,在黑裏,沿涘都響著秋蟲的怯怯的叫聲,她的哭聲是低啞的。他能看見她抽動的肩膀,貼在天空一些帶芒的亮星之間。
「放我走!」貴隆暴叫說。五福兒想抓牛杓頭,貴隆猛抽一鞭子,牛車就轟隆隆滾下堆坡。金鎖兒和五福兒尾在車後叫喊,貴隆不理會,自管叭叭的抽著鞭子。車過彎路的樹林,幾里外就看見渾沌沌的一片大溜,扯東北奔西南,順著地勢略打一個半彎,朝澤地那邊滔滔滾滾的奔流,驚心動魄的水勢,好像在綠桌上抖開一疋土黃綢,無數的斷枝在浪裏翻滾,整塊的屋頂在水頭上飄流,巨大的樹身怪魚似的朝天豎著鬚根,時時起伏著,顯露出黑忽忽的脊蓋。牛車滾近棺材窪子,貴隆勒住牛,站在車轅上舉起手棚張望著,五福兒說的是真話,自己活在澤地上,十多年來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水勢。爹曾用驚恐的聲音,講述過那些大汎,講北邊的老黃河一次奪淮,兩次奪淮,水退後有人在柴塘裏看見乾得半死的大魚,魚鱗碗口大,魚身幾丈長,剖開肚子,裏面全是人骨頭。誰都曉得「倒了三河堰,清淮不見面」的俗語,想不透洪澤湖支隊扒開堰堤到底是存著什麼心?!抗東洋鬼子杉胛嗎?還是先放水淹死荒原一帶的百姓?!
「啊——哦——啊——」
一條封鎖線像是一條蛇,歪胡癩兒一棍正砸在蛇頭上,蛇身打著結,痛苦的紐絞起來。
扁頭翹起下巴,差點把腦袋縮進肚去:「我沒薛仁貴那個命,也不稀罕那個王位!只求天下太平,牆角端端紅窰碗,太陽底下捉捉蝨子,風調些,雨順些,餓不著肚皮就夠了!」
「岔河口!」
遲昇的月影把柴門編在地上,銀花在竈頭上取盞點燈。貴隆拉開柴門出去,站在矮牆外呆望了一會兒月亮。天有陰晴,月有圓缺,他不能泡在眼淚裏活下去。早幾年,荒亂沒起,他從沒認真想過什麼,活著全憑自然的感受;一如幼年感受媽的笑臉和溫悒的眼神,爹噴出的烟霧和沉沉嗆咳的聲音,感受小油盞的光暈,紅紅的竈火,感受風、雨、新鮮的年畫裏幻脫出的世界。那算什麼呢?許多長鬍子的老爹一生只到過三十里內的地方,故事也只三十里。後莊人做了一鍋肉,半里外的前莊人伸著脖子一嗅就知肉在哪一家裏。誰都是泥匠、木匠。誰都不用學就曉得天時,雨水和稼穡,扳起牲口的嘴看看牙,退後三步瞅瞅骨架和毛色就能判定哪頭牛有多大力,哪匹驢有多少腳程,哪隻豬是春窩秋窩。當槍聲驚起沉睡,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和澤地撞擊,那一切全混亂了。曆書上只記春牛圖、太歲方位、黃道黑道、幾龍治水,曆書上從不記鬼子何時清鄉,馬賊何時劫掠,八路何時催糧。澤地在那種驚天動地的碰擊裏旋轉起來,人成了蒙眼的驢,光聽磨盤響,不知走在哪個方向。「神呀!神呀!老天菩薩呀!」許多衰老蒼涼的聲音傷逝在曠野的風中,而災難接踵滾壓過來,任何祈盼不能阻擋。無論他怎樣懾於歪胡癩兒那種能扒得人心喝得人血的野蠻,他還是從他被血染過的眼裏接受了火的傳遞,在絕望裏抗爭。是的!正像歪胡癩兒叔了不介意的把性命掏出荷包,隨手扔在賭https://www.hetubook.com.com台上一樣。
木排撐過許多錯雜的林樹,樹頭浮在水面上像一座座浮丘。
「我曉得杉胛是怎麼死的!」一個害黃疸病的瘦子說:「那個禿頭羅漢牽著杉胛出北街,每過一個莊子,莊頭全圍滿了人。歪胡癩兒爺跟穿黑褂兒的人扛著重機關炮,七八層彈帶把他們的腰圍得水桶粗。禿頭羅漢掄一把小攮子,一路朝杉胛肉裏遞,活剮他的肉片兒下來餵狗……走到七座大墳,杉胛賴在地上不走了,嘰哩哇啦鬼叫,吃禿頭羅漢一拳搗悶了,揹了他朝西走,走到我們莊頭,杉胛醒了,兩手反捆著不能動,就使嘴咬,禿頭羅漢後腦窩硬吃杉胛咬掉一塊皮!禿頭羅漢罵說:『看你鬼牙有多快?!你咬我一口,老子等歇多砍你十刀!』……各村各戶聽說歪胡癩兒爺拿住了杉胛,簇起幾百口人把歪胡癩兒爺圍住,齊聲向他討杉胛,歪胡癩兒爺說:『鬼子不算人,只是豺狼野畜牲!他蠻來,我們蠻回去!什麼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做民的不管,杉胛殺了我們一千人,我們剮他一萬刀!上天見罪,我歪胡癩兒一人挑!哪天鬼子抓住我,電磨把我磨成粉,蒸盤歪胡癩兒糕,我也不在乎!人跟豺狼野畜鬥,只有蠻來蠻去最公道!』歪胡癩兒爺要禿頭羅漢把杉胛綁在繩床木架上,拔出攮子削掉杉胛鼻尖上一小塊肉說:『這算開張!杉胛留下來,你們消停細割,我們要朝西,趕到岔河口辦事。我的馬還寄在胡莊的大窖裏,等著去牽。』……他們走後,杉胛整被人割了一天,到壓尾,骨縫裏的細筋全叫人剮刮了,光落一個骨架兒在繩床架上空搖晃。西莊的荷丫頭發瘧疾,她爹砸開杉胛的腦蓋,把腦子捧回去熬湯她喝,說一喝病就能好,骨架沒人要,全便宜狗吃了!」
「我昨夜回來,銀花全說了。」
鬼子在岔河口遭伏擊,倉皇逃回縣城去。留在順河集的保安大隊又鬧出劉金山,一個排分三股,冒不楞沖進各中隊的中隊部,首先佔了槍架,嚇得那些膽「大」如鼠的二黃只有拔腿跑的份兒。賀得標排拉出陳集,在堆頭設卡抓人,好像黑裏拿雞似的拿住一百多,逼他們拐回頭去扛他們自己的槍,——只是卸了拐球兒。
他熬過晌午心的酷熱,泅過兩三條臃腫的泥河。水流中的泥漿糊遍他全身,使他變成個泥人。慢慢的有一些浮嶼似的旱地出現了,各種飄流物擱淺在水邊,地面上滿佈沉澱的流沙,沙裏埋著一蓬一簇的野草,沙面上留有被急水刺劃過的痕跡,像一片凝固的小浪。腳步踏下去像踏在稀鬆的糕餅上,泥淤陷落下去,一直陷進腳脖兒,四周吐著水泡。腳尖踢破小沙丘,野草露出頭來了,青葉伏護著白堊堊的根鬚,彷彿受了傷的小獵物帶著自憐自惜的意味舐著牠餘痛猶存的傷口。在沉沙較薄的地面上,沿著一道小小的土稜子,他看見一片照眼的野花迸綻出奇豔的顏色,那多采的花朵被綠草烘托著,而黃沙又烘托了綠草,使六指兒貴隆黏黏的心在一剎間被洗亮了。他走過去,背靠著土稜子歇歇氣,脫下小褂來擰去泥漿,揮動散了邊的竹斗笠搧著。一溜兒野花開在亮赤赤的藍空裏,不知從哪兒飛來一對嫩黃的蝴蝶,在他頭頂上追逐著。一隻初生的灰螞蚱聳起麥仁大的肉翅跳落到他手臂上,貴隆沒有驚動牠,他驚詫大水後所留下的神奇的生命,他臉上泛起不自覺的靜止的笑容。
光從瓦面上消失了,六指兒貴隆這才覺得全身都被掏空,只落下一顆懼怯的心不著邊際的虛懸著。茫茫的黯影在河面上流動,流向遠處去,混進林間逐漸變濃的一片望不透的迷離。河上的便橋已經流失了,澤地靜靜睡在許多水泊裏,看不見人影,只聽見滿林鳥喧。在這最後的時刻,心裏落進兩塊卜板,他甚至不敢看那是陰是陽。萬一爹跟銀花叫大水沖走了?!……洪澤湖的故事。夏夜的旱閃。一齊掠過心底變成惡毒毒的無底的黑暗,那使他起了暈眩,暈眩又把他從深淵裏帶出來,變成一種猶疑的寬慰,他抬起臉,猛然被狂喜攫獲了——那是竈火。紅紅的竈火描出矮簷下的小窗洞,描出柴門上密密的枝條的影子,一忽兒光亮,一忽兒黯淡,竈火那樣柔和,那樣溫熱,隔著河岸把他空濕餓乏的心給填滿了。他們活著!這樣,他深深的透了一口氣,彷彿從墓裏躍出來,重新變成活生生的人,但很虛弱,虛弱到不能站立。莫名的悲哀與無由的喜悅一起浮泛,把他連根拔起,不能自主的飄流,他掙扎著站定了,卻無法抑止鼻尖酸楚,睫上的淚粒在竈火光亮時射出帶芒的晶瑩,滾落在唇間酸鹹帶苦。
他從夢裏走出來,晚雲罩在火神廟的廟脊上,一路一路陽瓦楞閃著光,在快要啣山的日頭平射下,一閃一爍的瓦面光彷彿要穿破陰瓦楞中濃聚的黯影直飛向天空。他開初只是驚愕的呆站著,目不轉瞬的望著,慢慢的,乾渴、飢餓、困乏、刺痛全忘了,連自己也不存在了,有什麼要從內心裏迸射出來,化成那許多瓦面的閃光,穿破黃昏的黯影直飛出去,飛上天,飛進雲,飛投進落日的火裏去狂燒。
一野的秋莊稼全被砍倒了,只留下岔河口兩面的蘆材地,而兩挺從鬼子汽艇上拆下來的重機槍一南一北封住了寬闊的河道和高堆。正待清鄉的鬼子聽說被人盤了遠在後面的指揮部,沉了杉胛的座艇,俘了杉胛少佐,急忙集結朝回開,傍晚時,隊伍經過岔河口,南北兩面的機槍全吐了火。鬼子弄錯了,還以為是守城鬼子開下來接應的,看錯了人,誤開了火,嘰哩咕嚕窮鬼叫,等到倒下二三十,這才醒過迷來。高堆兩面臨河,光禿禿的連根草也沒有,翻下北坡,北有機槍掃地,翻下南坡,南有機槍剃鬼頭!槍火把密集行進的鬼子釘托在堆面上,不用說架槍安炮,連頭全抬不起來。直到對方放完子彈,這才派人泅泳過河去搜人,人沒搜得著,只搜到兩挺艇用機槍,全www.hetubook.com.com被卸得只剩鐵殼兒。伏在血泊裏的鬼子心有不甘,沒命開鋼炮,掃機槍,拿蘆材地出氣,把幾里蘆材打成一片大火。火退後兩天,岔河口附近的鄉民發現尚小禿兒的屍首。
傍晚時,各莊的木排全靠到四姓泓的泓涘,埋屍的大坑挖好了,又扔下十七八具屍首和一堆雞貓鼠鳥,坑旁堆架著濕柴,點起大火來,濕柴迸炸著,貼地滾著濃煙,石老爹抹下竹斗笠,翻墊在地上,坐著吸煙,環坑全坐的是人,有些棚戶從雷莊涉水順涘過來,扒著坑邊的新土哭著。貴隆挨過去,蹲在石老爹旁邊,掀起竹斗笠說:「老爹,我回來了!」
「你沒聽說岔河口嗎?」
「我雖拿不得槍。」扁頭說:「我幹個火頭軍總成!」
「沒人聽說歪胡癩兒叔的消息嗎?」
水面是沉靜的,死亡在飄浮;人屍、鳥屍、兔屍,都聚在橫浮的流木附近,任逐漸高起的日頭照著。這些慘景把六指兒貴隆本身慘遇的悲痛沖淡了。時間流過去,他們的木排就在幾里寬的汪洋裏打轉,撈取一切腐屍。這樣過了晌午,他們把木排拴在樹枒上,頂著枝葉的蔭涼用餅。六指兒貴隆講起陳家集,講起歪胡癩兒怎樣打杉胛的事。他們在悲哀裏得到一些安慰。
六指兒貴隆心冷了,雙重陰影鎖在眉上。人在堆頭,心在澤地,沒等水退盡就要放車回去。金鎖兒說:「水雖退了不少,河還漲著哩,一路上沒橋沒渡,木排全放不過禿龍河,你要走,揣些乾糧單人走,車跟牛留在這兒罷!」
杉胛出城清鄉時,太陽旗先導,八支紅銅小鋼號組成的號隊,配上兩面軍鼓,吹吹打打好不威風,馬隊、炮隊、車隊、艇隊齊頭並進,步兵隊踩著鼓號齊步走,好像開到教場出大操。而回城時揀著月夜,殘兵們渾身黏泥帶血,馬匹上疊著屍首,汽車上載滿傷兵,鼓停了,號歇了,太陽旗也撕裂了,活著的數著腳尖走,在慘白的月光下面,彷彿穿了孝的送葬人,連靴底的鐵釘也噤了聲。
「不曉得。二黑兒哥說:戶戶都有人叫水捲走。」銀花說:「誰也沒想到的,會有這場水。何指揮走後,人全傳著杉胛要清鄉,老人成天念著。杉胛沒來水來了,還是破了家……天意嗎?!」許是觸動了悲慘的往事,她又啜泣起來。這回貴隆沒有再掉淚,他回到竈屋,穩定的抓起銀花的手說:「別再哭,銀花。明早我會去碾房,放排去找爹的屍,就是找不著,我也會在屋後起座衣冠塚,把他遺物埋下土,這場水是人放的不是天發的,若叫我窩倒放水的,我要砍他一萬刀,叫他跟東洋鬼子一樣死法!」
澤地上的人們在西窪子一個地方,前後收埋了一百七八十具屍首,那些窩在蘆棚裏的人屍早腐臭了,五臟六腑從肚裏淌出來,人頭腫得像小斗,分不出鼻子和眼。秋莊稼,亂茅草,拔倒的灌木在各處腐爛,地面上蒸騰出一股鬱結不散的臭氣,野蠅子飛快的繁殖出來,在殘留的死水窩邊密聚著,骯髒的飯粒蠅,牛虻似的大麻蠅,油亮肥壯的綠頭蠅,拖著針尾的蛆蟲,……野蠅子們專橫又貪婪,見到什麼叮吸什麼,遇著人就追逐上去飛纏著死死吮人皮膚,黏著人帶汗的衣裳。
貴隆清早上的路,一過棺材窪子就涉水,深處齊腰,淺處也漫過小腿彎。太陽昇上來,火烤一般的曬著脊梁蓋,上半身因費力划水走路,小褂兒叫汗水黏貼在身上,領子上都結了白汗鹹,下半身泡在渾濁的泥漿裏,水皮兒熱燙的,彷彿是一鍋溜了邊的粥,上面滾,下面溫,刺得人渾身發癢。藍裏帶赤的天頂上沒有一片雲,風也沒有。太陽直落下來,艾捲兒似的炙著這裏那裏的泥漿,蒸發出濃濁的腥臭味。飄流的死樹橫在柴塘裏。好幾具半裸的浮屍被曬成醬紫色,留在初現的野墳附近,屍首上聚著抖翅的黑老鴉,爭著搶啄迸出的內臟。東倒西歪的蘆材和玉蜀黍,原先的綠色全被一層泥沙污染了,變成了混沌的曖昧的顏色;有些剛從泥漿中掙扎起來,葉尖上還滴著膿似的污水。蒼蠅成千累萬的在水面上飛舞,落在人臉上貪婪的吮吸著,悶濕的熱氣在牠們翅膀下蠕動。
貴隆搖搖頭:「我不曉得。當場他沒殺掉杉胛,只是上了綁。」他抬起眼,從一叢叢荊棘上面,望得見遠處鬱綠的平野,縱橫的水澤區閃光的河流,他將回到那塊荒野,把那片血光忘掉。歪胡癩兒叔合手掄刀時,膀臂上蟠結的虬筋暴凸著,沁汗的臉額生出不尋常的扭曲,笑著挫動兩面牙盤,露出一口令人心寒的牙齒,刀尖在日光下跳動芒刺,他車吊著大半個身子,猛打一個輪旋,張世和的腦袋就直滾進河裏去了,他就那樣砍殺著跪在石堤上的一排鬼子、二黃,像當年他跪在草溝邊伸著頸子挨刀一樣。「你記著,貴隆。神在我的刀口上,誰殘殺過百姓,休想我寬懷大量!他們當初怎樣殺人,我就叫他們怎樣挨刀!」歪胡癩兒叔也把滴血的東洋刀伸在杉胛的青皮腦般上磨來盪去,像當年鬼子兵在他頭皮上盪刀一樣:「完事了!賀排的回吳大莊,跟劉金山排匯合!貴隆放車回澤地去!鬼子拉回頭,由我跟陳積財,小禿哥打包莊!杉胛我帶著,我要慢慢消磨消磨他……」自己放車離集時,鬼子早在岔河口遭伏擊,戰馬權當騾馬用,駝著百十具屍首逃回縣城去了。劉賀兩排人也拉回吳大莊。保安大隊像砸在石頭上的瓷碗,整迸了。他不曉得後來的事,不曉得歪胡癩兒叔要到哪兒去牽他的白馬,也不曉得杉胛死活如何。他只是要回去,他心裏橫壓著血漓漓的屍首,打滾的人頭,他喉嚨裏覺得噁心,漾漾的湧著甜腥的血味,總要嘔吐。殺!殺!殺!殺!殺!那一夜在保安宮廊下湧現的幻象和聲音仍然在盤旋著,刀矛、箭鏃、斧口、槍尖,仍然在交替閃晃,但當廝殺過去,一個初成年的農民的心性使他渾身在抽動性的顫慄中疲弱而虛軟,他甚至不敢把記憶在歪胡癩兒閃動的刀光上作較久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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