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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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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瘟蟲、瘟氣、瘟鬼、殃鬼像什麼樣兒,沒人看見過,人們看見的有霍亂痧子、爛喉痧子、水鼓、痞塊、鬼附身的瘧疾、毒骨瘤、竄骨咀、寒熱炸腮、夾脅猴、蒙頭汗病、大頭瘟、天花症,這算是天上掉的飛瘟,還有些老鼠腫、瘩背、象皮腫、不定時的小瘧疾、赤白癬、金錢癬、膿疱疥、乾疥、花皮癩、魚鱗癩、紅白痢、無名毒、瘋狗病……這算是地上瘟氣染的疫。
瘟疫那樣蔓延開來,像大火捲燒乾草,一具一具蓆包的屍首從每扇門裏抬出來,埋坑壘土葬在荒地上,早落的黃葉逐舞在一座一座新起的墳頭。六指兒貴隆騎著驢,成天兜著各莊打轉,能做的事情也只是幫著抬埋屍首。這算是怎樣一種日子?!日頭只是一片死沉沉的白,勾出人奇幻的影子,今天在刨蘆根,摘竹葉,說不定明早發病,到黑就成了僵屍。高高的秋雲偎聚著,使深藍的天頂變成巨大的井口,澤地沉跌在死亡的井裏,攀不著什麼,也附不著什麼。食屍的螞蟻鑽進新起的墳塚去,忙碌著,在墳面造成無數銅錢大的小丘。這算是怎麼一種日子?!悲哀浮在人惘然的眼神裏,沒有眼淚,也興不起哭泣,彷彿人人都被一種可怕的魔咒禁住了,迷迷沌沌的窩在屋裏,等著死亡的黑手從門外伸進來,任意把誰攫了去!誰也救不了誰,誰也拉不住誰!一個打裴家圩逃難來的棚戶,全家七口分三天死,壓尾還賸下女人一個,不聲不響的守著六具屍首,手裏折一把柳樹枝,緩緩的在死人頭上攆著蠅,衰老的柳葉禁不得揮動,一片一片落盡了,她還是捏著光禿的枝條照樣悠打。二黑兒帶著人進棚搬屍時,女人固執著,伏在發臭屍首上,不給人運去埋葬。石七拉開她,她一口咬在石七的小腿肚兒上,硬生生咬下一塊肉來。有人說:「大嫂,他們早死了,死人不收埋,等著生蛆嗎?」那女人楞了許久才乾嚎出聲說:「天喲!我幾夜不吃不喝守著,還等他們出汗呢……」後來有人看見她的屍體,浮在一座長滿綠毛苔的死水塘裏。
「蘇大混兒扒堤倒堰惹來這場災!」土堡的石七說:「我們不能就算了!即使歪胡癩兒爺您不在澤地,我們也會集起槍來找他算賬。」
三魂…不進閻羅殿,
她翻過他的身體,攢捏他的眉心時,蠶豆大的紫痧印兒凸起來,貴隆頭一回清醒了,他凝固的眼裏漾著波浪,波浪那邊昇起一團白,當波浪聚合時,他看見銀花奇異的臉形像一朵掉落在水漩中的殘花,憔悴的,萎縮的朝著他。「我…要死…了,要死…了……」他心裏有一種微弱的聲音:「銀花,銀…花……」一個名字接一個名字,浮泡般的翻昇。白花在飄流著,漸遠漸遠……不!不!一種虛無的叫喊是強烈的:「活下去!活下去!」白花在飄流,意識在追逐,他極端艱難的凝聚瞳內的光。
瘟神爺,您自己抓喲!
「我央石老爹替你們作個主,成家算了!」歪胡癩兒說:「兩人各撮把香去拜拜墳,兩家老人在地下,只怕眼全盼大了!」
「別動彈!貴隆!」歪胡癩兒說:「你好生躺著罷!我來的晚了,昨夜你睜眼不見人,我下了針,守了你半夜!」
無休無止的禪續著,惕怵驚魘的波濤時起時落,沒有時間,沒有日夜,沒有思慮,生命是一縷游絲,在風裏牽開,有時黏著身體,有時虛懸在體外,游離不去。
熬乾了油的小燈燄縮小縮小,飄搖一下就熄滅了,在焦油味瀰漫的小屋裏,他眼前仍晃動著銀花的臉和她將要訣別的笑容,他忽然驚怖起來,伸手摸她的額,她的臉和唇,喃喃的叫著:「答應我,答應我!銀花……答應我妳在哪兒?」一隻軟軟的熱手捺在他手背上,銀花的聲音極其微弱,彷彿透過遙遙的空間,從另外一個世界上傳來一樣。
那座高聳的土堡被修葺了,加上尖頂的排木護蓋,圩口的柵門改成巨大的甬道,莊頭的曠地上,新蓋起幾排木架草頂的平屋,露天的角樁上,拴著牲畜。
女孩不說話,只管拿眼看著他。
而大瘟仍在澤地上盤旋著。
隨著季候的轉變,澤地的大瘟總算過去了。先後經瘟病死的,又添了兩三百座新墳,一場大瘟彷彿把世界縮小了,天外的槍馬刀兵都沒有再侵擾瘟區,人們看見的,只有平平靜靜的死亡。貴隆伴著歪胡癩兒去各莊,把劫後餘生的人聚集起來,埋屍清宅,打掃莊院。青石屋的二黑兒,油工扁頭,土堡的石老爹,雷莊的雷老實,全被歪胡癩兒的精神震懾了——彷彿他是從地心鑽出頭來,把瘟神攆走了一樣。
「銀花不搬進堡來嗎?」歪胡癩兒吐口吐沫在手掌心搓了搓,掄起打樁的榔頭。
忽然面對太陽,在濃霧裏打暈的太陽祇是一片橙紅,無數霧粒吸著光,像清晨透進窗口的光柱裏游舞的微塵,霧粒裹住他,黯色花紋的世界從眼皮上消失了,轉化成淺色的光的橫帶,一方方奇幻的青方塊在橫帶中跳動著。沙沙,沙沙,露粒滲進皮膚,滲進刺痛的眼球,滲進乾滯的脈管,滲進蜂窩似的骨髓,蠕蠕蠢動著,咬食著。濕熱,暈眩,疲倦,鬱悶,在流膿滴血的地上,在澤邊,在沼池,在腐草中,在樹穴裏騰沸著,腫化成無數毒瘤,一串串葡萄似的垂掛著。黑山吐出熔岩似的逼眼的光焰,強烈的青、黃、紅、紫……相間的橫帶化成抖閃的光河,游絲亂迸,翻出惡意的喧嘩,然後遁進無邊無際的渾沌裏,只有破空的箭鏃,速速速速!速速速速!撞碎旋轉的光盤,光盤抖動,嗡嗡擴大,痛苦在掀起痙攣。
「讓我死罷……貴隆哥……」發燒頭一天夜,她眸子還是清亮的,含著一汪深深黑黑的望不透的情意,她像一朵將凋的花朝著最後一天照她的太陽,咧動乾裂的唇,扯出一個僵涼的笑意:www.hetubook•com.com「我甘心代……你……受這場災……」
「我……我只是怕。」銀花說:「我夜夜求告神:你若該遭瘟,讓我代你死。」她忽然噤住嘴,懊悔說出「死」的那個不祥的字眼兒。
「這一注,我來押!」歪胡癩兒笑著:「趕明年,你替你爹抱個白胖的孫兒罷!」他抬頭看見那個瘦癟女孩的眼,扔下榔頭來,感觸的抱起她,「死了這一代,還有下一代呢!妳叫什麼名字?」
不錯,六指兒貴隆在死裏熬過來,幾天都留在難堪的軟弱裏。歪胡癩兒把白馬拴在廟裏,幫銀花劈材,擔水,理家,上竈,好像在家一個樣兒。
六指兒貴隆加入了槍隊,歪胡癩兒送給他一支三膛匣槍,外釘五十四發槍火。在這之前,他連廣造槍也沒摸過,甭說連響的短槍了。「學著點,貴隆,」歪胡癩兒拍著他肩膀說:「這好比你們燃著火走黑路,拿它防狼一個樣兒。你若早生三年五年,當兵吃糧,離了家窩去見見世面,扒彈坑,喝血水,看鬼子的母雞下鐵蛋,夜來晚上,掄刀踹進鬼子營,砍頭當瓜切,那倒是痛快事兒!如今不是那回事了,在你們,算是拚命保命,這兒跟中央大軍接不上,保家就是衛國,這方那塊,全能豁命保家鄉,不上偽捐偽稅,遇上機會殺邪驅鬼,弄得他們睡不得安穩覺,就夠了!」
「瘟神跟我把兄弟,」歪胡癩兒說:「在老家,八歲我就得過霍亂,汗病年年害,一回比一回輕,我害汗病像旁人傷風,簡直不算事!」
這樣勸說著,而明天在歪胡癩兒的心裏是悲哀透明的,明知悲哀,但總把悲哀壓住,他不能向誰宣述那些,甚至也不會在靈魂裏述說給自己聽。他和所有的農民一樣,有著他自己的原始的直感,有著他自己的岩山兀立的天地,但被風暴捲出來,使他經歷了十多次死亡,經歷了新異廣大的世界。抗戰是什麼?是無數血,無數火,加上無數的死亡;不僅在投落下燒夷彈的城裏,不僅在硝煙如雨血肉橫飛的戰場,這血這火這死亡充塞在每一角落,今天,明天,今年,明年,無時無刻,槍在響,血在流,火在燃燒,人在死亡,除了求存的保衛能沖破它,再沒有任何力量能抗拒它了。他經歷過,頭一回在突擊中掛彩,他昏迷了三天三夜,總夢見魯南的老家山,被劇痛刺醒時,恐懼像蛇一般盤踡在心裏,惟恐死了,失去那樣的夢境。後來負傷時,什麼恐懼也沒有了,活呢,就這樣活下去,死呢,就這樣心安理得的死掉好了!花名冊上的張得功、李得勝、趙明標、馬得亮,不愁沒人自願來頂。嘴裏勸旁人是「好死不如賴活」,心裏想的是「賴活不如好死」!如今悲哀浮現在這不知名姓的女孩的眼裏,死亡是不會挑選的,自己滿心想走進去,閻老西關門不收;婦孺們該活下去,偏偏要收他們下土。澤地的槍隊翼護不了什麼,正如自己空有滿身力量也翼護不了什麼一樣,但即使翼護今天翼護不了明天那也夠了,總比束手去等死要強。他不能把悲憫的情緒流露出來,在澤地人們的心上蒙一層黯影。
「我沒那個心腸,」貴隆說:「我這條命決意押上了,賭蘇大混兒那個腦袋。我萬一輸了,總不成害她一輩兒?」
又不知經過多麼久,一種劇痛刺進他混沌的感覺,他又清醒了。這一回是一種穩定的清醒,一切虛幻完全退去,他看見歪胡癩兒叔的臉,中間橫一道初醒的陽光。
夏老神仙剛入土,汗病就落在扁頭身上,直腿直腳躺在碾盤上,過了三天才出大汗,二黑兒不怕瘟氣撲身,心魔附體,守在屋裏看顧他才挽回扁頭一條命來。
「他總算在死裏熬過來了!」歪胡癩兒跟銀花說:「得了霍亂病,吐瀉弄乾了水,血脈不行,心窩起縮,十個人裏有八個活不了,他能熬過大險的時刻,真是少見的事。」
油工扁頭打斷他的話:「瘟死一個,瘟不死大夥,我們自會接著幹活,他夏大爺回來,我們不差他一粒糧,一塊半截磚頭!」
「我不會死。」貴隆說:「大仇沒報,閻王爺就拿拘魂牌子拘,我也不去!妳身子弱,要多小心才是真的。」
光盤!光盤!光盤……
歪胡癩兒的溜打轉的眼裏放出奇異的光彩來。自從盤馬過澤地時開始,他就愛上這塊蒼野地,雖說紅草的荒涼不同於家鄉那些岩山的荒涼。早先投身到常備旅去打東洋,走遍荒涼的東海岸,黃裏帶黑的沙坑旱河,灰藍吐沫的海,遠天一些雲樹,眼前一些蒿蘆,滿眼全是淒涼落寞的景物,行軍、突擊,沒日沒夜踩荒涉水,對付裝備優良的東洋鬼子,不是打火,而是不要命糾纏。好幾年裏,除了三五桿槍打埋伏,一班半班打突擊,凡部隊和鬼子正面對火,沒有一回贏過。有一回,一個步兵連窩在一道斷頭沙塹裏,被鬼子圍住使砲彈窮吊,一天一夜之後,沒一具屍首還有個人樣兒的!還有一回,八路的山東縱隊暗地派人來策反,說是「中央老早不要你們這支破爛隊伍了,槍火缺,糧餉沒,有啥幹頭,不如把馬班拉過來,馬上昇你大隊長,開回家窩打鬼子去!」早先聽大鼓書,唱過哈迷蚩沒鼻子,自己就亮出攮子,照樣留下來人的鼻子。那麼一種邪皮貨,甜嘴騙子,留著他,不但鬼子打不成,還要傾家蕩產!後來眼看他壯大了,把中央留下的一點隊伍逼離了東海岸,零星打,碎塊敲,把部隊敲散了板,突圍時,自己的座騎老黑也沒保住,受了致命的擦傷。馬班的弟兄分別突圍時,大夥兒就賭過了血咒,有口氣打鬼子,決不饒過八路!使人洩氣的是北地無數農村,全被甜嘴騙子迷住了,開口只提老八路,很少聽說老中央,中央打東洋,流血流汗撒點種,全m.hetubook.com.com叫八路坐享了收成!許多顆心被迷死了,害得自己到處站不住腳跟。現在,眼見湖東這塊荒野地上,人們從災難裏醒過來,他們不會再聽信惡意中傷何指揮的謠言,至少,除了硬吃硬,蘇大混兒和洪澤湖支隊吞不下南北三河中間這塊地!他必得要扶助何指揮這支孤軍,在這裏紮根!
「說得是,歪胡癩兒爺!」石老爹嘆說:「鬼子來後,劫遍八方,不是一門一戶的事,悲傷啼哭當不得日子過,我們活著的,就得抹乾眼淚數日月,跟往常一樣……」
霍亂…蟲喲!
「你打哪兒學會針灸?」貴隆說:「想不到這些細針還能治得瘟。」
在那一剎,沒有人曉得他曾浸在女孩的眼神裏。
瘟災和癘疫起來了,瘟神爺打北朝南跨一步,瘟災和癘疫就像水頭一樣,滔滔朝南滾。水後的瘟頭起在北三河南岸,有人說發水時聽見瘟鬼哭,瘟該從地下起,巫家說,發水前平地刮腥風,瘟該從天上撒下來。瘟走到一處,一處就掀起一片噹噹的鑼響,驚叫著:「瘟神張袋啦!各家各戶,快拿掃把朝空掃大瘟喲!」而瘟災是掃不掉的,好像餓癟了的鳥鴉找著一攤麥粒,翅膀拐兒一斂就落下來了。
瘟災和癘疫起來了。在數不清的年代裏,瘟災和癘疫從沒斷絕過,因為大把的瘟蟲被養在瘟神的口袋裏。在村野的傳說當中,瘟神是個蒙著巾的怪漢,拎著瘟疫袋兒到處行走,撮著袋兒撒瘟蟲散瘟氣就像民間拿著笆斗撒種,哪塊地該撒多少全有著定數的,該出多少瘟死鬼,閻王爺案頭卯簿上記的分明,少一個照補,多一個不收。越是荒亂無成,瘟神走得越勤,好像荒亂不加瘟會使鬼門關冷落,黃泉路上少行人。
她的鼻槽間濡著熱熱的濕。
「我說歪胡癩兒叔,你什麼地方不好待?偏要待到瘟地來?一朝染上病,誰也治不了……」
她嘴角扯出一絲笑意,兩粒淚珠湧現在眼角。一隻油葫蘆蟲蹲在灶壁裏一直吱吱的叫著。時光渾渾噩噩的流淌過去。他換燃另一串蓽茇仁兒,他的眼一直沒離過銀花的臉。蓽茇仁迸炸著,吐出小小的綠燄,把他顫硬的影子映在床尾的土壁上。他的眼睛僵直凝固的看著銀花,整個的心也離了軀殼,沉進銀花的眼,但仍有一部份意識清醒著,感覺到藍布印竹葉的門簾飄動,小窗外星顆子眨眼,就那樣,墨沉沉的夜溜盡了,晨光映亮了小屋。
「蘇大混兒是小船沒舵——橫了!」歪胡癩兒說:「他扒堆放水,惹來大澇和大瘟,這本賬,我要記在他頭上!我說貴隆,你瞧我怎樣對付鬼子二黃,你或許會覺得我手辣心狠,說你不信,早年在老家,我從沒想到殺人!如今想法不同了,要是殺一個人能救得千百條命,我是放開手去殺!他只要作惡作到那一步,夠著死!犯在我手裏,我決不留他!像杉胛,像蘇大混兒這號人,天生的豺狼性,非殺不可。」
「針灸嗎?祖傳的。」歪胡癩兒說:「我老爺子專精這一門,我是不成材,學點兒皮毛罷了。千百年前老祖先,拿它治百病,當然也治得瘟。」
夏福棠遠在後方,夏老神仙一死,夏家一個人全不賸,二黑兒就把四合頭宅子落鎖封了。油坊早就歇了業,只落兩三個油工不肯走,幹著長工的事,常年照管莊稼。
絕望的光從銀花哀怨的眼裏浮出來,貴隆凝直的眼神使她產生死亡的預感,她早就聽人傳說過「迴光反照」的情形,那傳說正和眼前的情景成了對照,在這最後的時刻,她在極端的固執著,不甘讓死亡把貴隆攫走,她深深體會到他和她生死的關連。
沉落的世界重新在她眼裏浮昇起來,他有生以來頭一遭感覺太陽光如此明亮,彷彿是金色的流液,要注滿一切空虛和黑暗。她張開嘴,要吐出什麼話,他搖手止住她,替她扯換了被單,上竈去熬麥粥。
瘟疫在澤地的風裏播散開來了……
婦人們憂戚的互傳著耳語,某家僵了人,某家某人出了汗,某家全家六口齊吐瀉,某人睡在棺材裏,吃飯全要家人送,說怕死了沒人搬挪……慢慢的,耳語也斷絕了,只見一些忍著淚的人到屋後埋黃坌。荒野在瘟疫中死了,從早到晚,只聽見老蟬嘶啞的怨哭。
那是他頭一回吐出聲音。
銀花真的活轉了,大汗發了一天一夜,使她渾身脫力,抖戰不停,又經過六指兒貴隆幾天的調護,她才下得床,蒼白的臉在太陽下顯出焦黃色,當她跪在蒲團上拜神時,貴隆聽見她禱告說:「……該遭一場瘟災,信女銀花身受了,請瘟神,遠離家門……該遭兩場瘟……求菩薩還降在信女身上……不要瘟……旁人……」
他沒有動,只在黑裏守著她。死是奇異的事,像一頭黑鷹蹲在他心頭淒動。那些被刀槍撕裂的死並不稀奇,生命當然會被逐出那已經殘破的屍體,但瘟疫不同。幼年時,蹲在陽光下的方場上,他耐心看過一窩染瘟的小雞逐隻死去,那些可愛的小雞有著柔密的氄毛,在陽光下輝亮著,死前一剎間,牠們還照常抖翅,啄毛,相互挨擠在一起,忽然有一隻發了一聲噎,被什麼驚觸似的跳起來摔倒在地上,嫩黃的小腿抽動兩下,跟著起一串長長的顫索,顫索停時,生命就去了;其餘的小雞依偎得更緊了,睜大漆黑的眼,發出極低的唧唧聲,生命在牠們的灼亮的眼裏顯露,並沒有半絲陰影;很快的,兩隻三隻……全那樣死去了,所有的掙扎,也只是些微的抽動的顫索,那顫動的感覺,久久停駐在他的心上。今夜,那感覺穿過時空重新回來,他真怕銀花也會像那樣,被看不見的死亡的手攫走。他守著,很久很久,他聽見她吐出一串迷糊不清的囈語,聽見她急促的喘息,驚懼逐漸消失了,他才鬆開她的手,摸到竈屋去摘油壺,油壺空了,他想起點燈的法子,他推門出去,在白楊樹那邊找到開白花的蓽茇,採了一兜蓽茇種子,拐回來,就簷折一支蘆柴棒兒,一串一串的穿起蓽茇仁兒來。hetubook•com.com
她的頭在他手掌下輕輕搖著。而他自己卻哭了,他沒有啜出聲,也沒有抽搐,眼淚卻撲簌簌的朝眶外滾。他活在世上,活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裏,除了銀花,他再沒旁的了,如今,油乾了,燈熄了,他看不見她,他真怕她會在黑裏遁走,他抽出被她壓住的手,緊緊的抓住她那隻手。
然而銀花終於害起汗病來了。他用單被裹她,把她抱在自己的大鋪上,他從沒照顧過病人,也沒想到銀花會突然病倒,讓一個沒成家的小夥子去服伺沒過門的媳婦,他沒聽說過世上有這種事,但偏叫自己遇上了。
「噢……噢……」他只能閉上眼,無力地搖著頭。
同一時間,披頭散髮的銀花差不多絕望了;兩天來她用盡了傳說裏醫治霍亂的土方,餵他,灌他,一點也不能遏阻猛烈的病勢,他吐,他瀉,他從篩糠一般的抖索歸向疲弱的迷睡。她一點也不避忌的脫去他的單褲,打水擦抹大蓆上飯糊一樣的污汁,用洗淨的被單蒙住他變了形的身體。她的瓣髮散亂了,甩在肩上,她的眼泡也因過度的抽泣腫得像胡桃。她望著他,成千成萬次喊他,貴隆沒有回應,他眼縫裏泛著幽光照不亮一切物件。她抽泣著,瘋了般的吐出許多不知所以的話來。「我的天!我的親人!」她迷茫的叫喚著,試圖從什麼地方拉回他的生命來,但同樣徒然。最後,她想到捏痧和銅錢刮脊的方法,她在黃昏的紅光映壁的時晨刮他,捏他,銅錢走動在他脊背的算盤骨上,發出死沉沉的聲音,她全心都因駭懼戰慄著,但她還不停的刮下去,直到脊骨外泛起一條瘀紫色的血印。
「石老爹在這兒,」二黑兒攤明了說:「我爹一輩子吃夏家的飯,我是在夏家長大的,不論怎樣,我替夏大爺撐著這個家,直等他回來。除非我二黑兒瘟死了!」
雷莊的雷二先生,早幾天還騎驢到病戶家去送藥,勸人嘴裏要多嚼野小蒜,說是蒜氣能逼瘟蟲。沒幾天,他自己也病倒了,渾身炭烙似的,還交代人小心餵養那一大群鴿子。有一隻通靈的白羽鴿撞進門,飛落在他胸脯上的的咕咕叫喚,他眼翳業已掩住了眼珠。
菩薩並沒聽她的祝禱,霍亂又臨到貴隆的頭上。九月初,傍晚得的病,來勢猛得使他提不起褲子。開頭他還頑強的抗拒著,想用心志來剋制瘟蟲,那種心志差不多立刻就潰散了,他狂瀉狂吐,彷彿要把心肝脾胃臟全吐出去才好。半夜吐瀉過去,周圍的一切全掉在水裏,在他眼裏晃動,光的晃動,影的晃動,白色的阻隔,浮沫翻昇,破裂在水浪般的網裏。一切的晃動全是奇幻的,不規則的,不斷變形,成為蛇,成為蚯蚓。起初祇是一些毫無意義的懵懂,他無光的眼固定的直視著。有時他感覺吐瀉,黏黏熱熱的一灘,在身下大蓆上黏濡著。誰在抹拭那些穢物?銀花的聲音飄在雲裏,一塊滾紅邊的雲在他頭頂上旋昇,話聲灑落下來,像秋雨似的涼潤,忽然變成金屑,紛紛紛紛落進虛無。眼閉上了,一道火花舞成一道急速的斜弧,刷刷的鞭打黑暗,在含暈的閃耀裏,一棵沒有葉子的枯樹的浮影兀立著,閃光搖撼,火花匿入樹孔,兩團陰綠的暈球帶焰滾動,球心玄黑,周遭裹著光環,它滾過澄藍,滾過玄紫,滾過青,滾過綠,滾過由無數黯色花紋組成的空間。語聲又像柔雨一般的成串滴落下來,不知說著什麼但充滿溫柔的意義,甜蜜的意義。銀花在一座黑山的那邊,風在黑裏尖號,狼在嗚咽,奇形的溝泓嘩嘩急竄,黑山在右邊,黑山在左邊,一串一串的語聲滴著朦朧。
快快認清門戶好回家……
也初次感覺黃昏,一小塊紅絨在空裏黏貼著,透明的托出銀花的臉,不動了,久久的僵固在那裏,她蜜意的悲慟的紅眼,她閃熠著光絲的亂髮,她穿透空間的凝望,全在清晰的一剎呈現了。他的眼就那樣凝固著。
「這個我曉得。」貴隆夾著驢:「我爹沒死也常說:『我們天朝大國,向不施小氣,若是鬼子停手不打中國,沒人再趕盡殺絕他!』……他杉胛是鬼種,行兇作惡還有的說,這蘇大混兒土生土長的,為什麼倒過頭來害湖東這一方人?」
六指兒貴隆弄不清這個,其餘的人也照樣弄不清這簡單的道理,一種模糊的,固執的直感裏面蘊藉著所有,為那種直感終生支配著他們的一切行為。人類原始的靈性,荒緲的傳說,加上眼前的環境,形成了那種直感,懵懂中閃亮著神的眼睛,內在的灼耀足以照亮他們,使他們不經由理解、語言、感悟或其它什麼去弄清比較複雜的事象,那些事象經過他們的眼,複雜也成為單純。春來了,他們就說:「春來了!」秋去了,他們就說:「秋去了!」沒有人離開傳說,單獨而深入的推究一個問題。太陽為何照光?季節為何推移?自然祇把祂的真實面貌顯示給他們,自然從不告訴他們那些事象的本源。沒有人曉得國界,沒有人背得天下十三省的名字。空間也沒有參差,時間也沒有參差;凡是外地都是遠的,遠的,千里迢迢的,漢朝的猛張飛跟唐朝的李元霸該拜一拜把兄弟。衛國求存的道理空洞得很,若換成杉胛清鄉,蘇大混兒放水就落實了;說抗日反共,也不怎麼切合實際,說打杉胛,打蘇大混兒就落實了。
歪胡癩兒卻聽不見他說些什麼,只看見他嘴唇顫動,十九支細長的銀針在他穴道裏燒著,炙著,針尾捻動時異樣的感覺使他重新接觸了生命,那些針使他的血流湧動,胸腔發熱,並且把生命的游絲釘牢在身體裏面,他沉沉的睡了一覺,醒時吐出一個清楚的字——「水……」他說。
防瘟的方法是古老的:人們對付霍亂病人,只有陰陽水調合麥糠苦醋熬服,鹽粒放在刀口上燒紅吞服。吐瀉止不住,病人翻了眼,家裏的親人忌哭叫,取個大黃盆,翻的口朝下,沖著死人臉上繞三繞,唸說:「霍亂蟲,霍亂痧,瘟神爺您自己抓!三魂不進閻羅殿,快快認清門戶好回家……」若有人生了蒙頭汗病,最好的土藥方不外青竹葉,蘆材根,大生地熬水驅心火,伏心魔。病人放在大蓆上,任他燒得胡言亂語,出汗時,心魔脫體,病人會大抖大跳,得要穩著頭,按著腿,不准他亂動彈,有些病家心魔凶惡,得要使牛鐲鎖著。萬一汗水不來,火掏心死了,家裏的親人得要急急卡下一隻碗,不讓心魔帶火出體。若有人生了鬼瘧疾那得找地方去躲鬼,萬一躲不住,要在發病當天前一個時辰,嘴含大銅錢出門,找到一座沒長草的新墳轉三圈,一聲不響薅下自己一小把頭髮,穿過錢孔打個死紇繨,扔在墳頭上,掉臉就走,不進家門不准回頭;萬一這樣還不中,那鬼定是窮凶極惡的鬼,非得使馬桶帚抽打,丫襠布蒙頭,用極穢的污物逼鬼離身;萬一還不行,只好求諸於巫家的驅鬼劍和符咒了。那得了天花的要進暗屋,躺沙坑,睡灰窩,無論身上怎麼癢,只許打滾不准抓。那挨了瘋狗咬的,不論輕重全算沒救了。鐵鍊穿磨眼,把病家鎖著,任他餓,任他瘋,死後裝柩抬出門,架起乾柴連棺焚化。但傳進澤地的大瘟只有兩種——霍亂和汗病。和*圖*書
「銀花!」他叫說:「我在這裏,妳發汗了!」
大瘟後,澤地又變了樣兒了,原來就空曠的野地上,處處又都添了許多觸目的新墳。九月裏的西風帶著寒,摘下滿林的葉子,東一堆,西一片,悽悽惶惶的亂飛亂舞;灰白色的積雲橫盤在林梢上,襯映出參差縱錯的枝柯的黑影。這肅殺的光景連白馬也覺得了,不時的迎著風,發出哀嚄嚄的長嘶,在荒路邊的墳頭上,野煙飄著,一些死剩下來的婦人們,抹著腳脖兒哭泣。
「好死不如賴活,」歪胡癩兒說:「人居亂世,兩眼要朝生處看,不要光顧著哭死人。對不對?石老爹。如今世道正黑著,大災小劫,一浪推著一浪,沒的完!……你雖要我死,我偏不死!要不然,沒法再活!我逢州過縣,到過不少地方,沒見哪家哪戶人口齊全的!」
「我害怕,貴隆哥。」銀花從眼裏生出戰慄來:「你成天搬屍,埋人,不會染上……病罷……」
貴隆終在石老爹的主張下成家了,他和銀花穿起孝衣回火神廟去拜墳,哭著把孝衣脫在老癩子的衣冠塚上,歪胡癩兒替他們點火焚了。兩人就沖著墳塚,拜天,拜地,再拜死去的雙親。新房設在石家土堡的平頂草屋裏,新婚的頭一夜,貴隆和銀花抱頭哭到天亮。
當他打火點起蓽茇仁兒做的燈時,銀花睜了一次眼,她眼神是茫然的,但她的黑瞳仁直對著他顯得無比深邃,她又朝他伸出手,下意識的抓住他的袖口,彷彿固執的抗拒著撕裂她腑臟的瘟蟲。
歪胡癩兒搖搖頭:「真拉游擊,不在人多少,就算我能拉起五七百桿銃槍,人多了,腿慢了,鬼子窩住你一打,八路在後頭把腿一拖,再有多大力也不成!拉槍集人是何指揮的事,我只願有三五個漢子,幫他撐腰!」
溫柔的雨滲入地層。赤足埋在鬆軟酥潤泥土中的感覺。溫柔的雨滲入黑色枯樹的根鬚。有什麼力量在翻側他。透過麻痺的表皮,一種硬物在輕輕的刮動,一道脊骨被硬物刮回知覺裏來。生命的游絲是軟弱無力的,只是存在著,牽不動任何東西,哪怕眼,指和唇,也牽不動。又有力量在翻側他,重捏他的眉心,咽喉,和兩邊肩胛,火焰跳動,黑山搖閃,游絲飄盪,感覺逐漸增強。但被一層死亡的外殼裹住,內在的流動溢不出去。
「凡八路這玩意,全不是人揍的!」歪胡癩兒說:「信他娘外來國的理,講共產共妻,一句口頭禪說:我的也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人有老婆,他也要拉去共一共!只准你和他共,他卻不和你共!笑裏藏刀,奇毒無比!」
箭鏃!箭鏃!箭鏃……
貴隆做夢也沒想到過,歪胡癩兒救了他,使他從死裏逃出來,他的性子像他爹一樣木訥,連個謝字也沒說出口。經過十來天調養,他覺得身子已經復元了,歪胡癩兒才讓他出門。
歪胡癩兒脫掉衣裳,幫一家人搭蓋畜棚。六指兒貴隆坐在一截木段兒上,使歪頭小斧劈樁。石老爹啣著煙,這裏那裏打轉。一個瘦癟了的女孩披著沒領沒袖的百衲襖兒,蹲在歪胡癩兒旁邊,半歪著頭,拖著結了餅兒的焦黃頭髮,癡癡的望著他。
誰也不知熬到哪年算是出頭年,但歪胡癩兒這麼一個怪異的英雄人物留在澤地,給澤地帶來一種鼓舞。災難接踵磨折,把活著的人磨得沉默了,求生的願望燃燒得更為熾烈了。大瘟去後,人們的眼睛是乾的,亮的,深涵著忍耐和等待正是他們腳下多災難的土地所具有的,他們是生長在土裏的樹,自然的學會了這種大地的精神。
在貴隆的眼裏,光與黯已不具任何意義,他只是把全心投在銀花身上,他內心裝滿一種空幻的信心,和死神搏殺著,不讓它攫走銀花。他到蘆塘去挖柴根,刨生地,在竹梢摘取嫩葉,熬水灌餵她,他等她發汗。
貴隆的臉上牽出一絲不自覺的微笑,那不是幻象,不是紅絨,不是晚霞,而是泓頭窪地上的篝火,在竹籠裏閃搖著燄舌,空氣裏帶著酒味、煙味、和新鮮的皮革味,他和她初識在篝火邊,她臉上塗著一層火與一層夜色,如同往昔。意識在安然中傾跌,綠和黑的浪把人掩沒了,一片死沉沉的荒地展佈著,沒有聲音,沒有別的顏色,只是濛濛的灰綠,什麼全是死的,死的樹,死的立石,死的野草,顯現著,腳步無聲無息的踏過,形和_圖_書象變成虛無,那是死嗎?是死嗎?猛然的驚覺又把他拉回意識圈裏來。他這回聽見了銀花的唸語了,淒涼的,徐緩的哀歌……
貴隆伸手攬著她。自從瘟疫落進澤地,她跟他再沒有什麼網相隔著了。「由命罷,銀花,命該染瘟,逃也逃不了的。那些關起門不出屋的,照樣出瘟。」
「我在這兒,銀花。」
「不要多想明天的事,貴隆。」他說:「明天還沒來呢!」
霍亂…痧……
「妳覺得怎樣?」他說。
貴隆搖搖頭。
瘟疫是一陣混混沌沌、遮天蓋地的黃霧,白天和黑夜在人眼裏都變成可怖的慘綠色,像光灼灼的鬼火,使人再記不清哪月哪天哪個時辰。大白天狗群朝著旋風嚎哭,那哀哀的聲音十分綿長,像月地裏的狼嚎。幸災樂禍的夜貓子也反了常,太陽照著林子,牠只管閉著眼,嘰哩咕嚕的詭異的笑著,彷彿對林外的災難裝了一肚子數。
貴隆夜晚回到火神廟,銀花等在路口問他消息,他說不出來,也記不清一天收埋了多少人。害汗病死的屍首是腫脹僵沉的,渾身火紅帶黑,彷彿被火烙烤過,半睜著白眼,嘴唇繃繃的瘀著青血。害霍亂病死的屍首是乾癟瘦硬的,皮膚打皺,張嘴閉眼,彷彿滾水燙過的童雞。
她嘴唇蠕動得厲害些,但吐不出什麼聲音,她的手掌像瞎子摸壁一樣的找到他,無力的捏住他的衣褂。他跳下床,到小茶缸裏舀了一杓竹葉茶,捧托起她的頭餵她,銀花夢醒似的睜開了眼。
槍隊就是這樣拉起來的;槍有七十多條,能扛的也不過四五十人,石倫老爹把西大院連房騰空了,打上連床的草鋪,歪胡癩兒就當了頭兒。槍隊拉起來之後,除去人口較多的雷莊之外,散居的棚戶,夏家泓附近的孤莊子,青石碾房各處的人,全紛紛的遷進土堡來尋求翼護。
這樣日以繼夜的守候到第三天,他疲累得近於昏迷了。前一夜銀花還在高燒裏翻側,呻|吟,吐出大串模糊不清的亂語,到了第三天夜裏,她變得僵直了,臉像火炭般紅,大火從她心裏朝外燒,但被緊封的汗毛孔阻住,只有燒紅她的皮膚。她彷彿已經死了,他伸手去摸她的額,一寸之外就覺出她臉上的灼熱。現在,他唯一守候的憑藉只是她的呼吸,他睜著眼做夢,夢見五顏六色的鬼臉在這邊搖,那邊晃,他衝過去,赤手空拳沒命的亂打一陣,鬼臉碎落,變成無數碎片,俄而又長大長大,復變成鬼臉,撞他、沖他、咬他、纏他,蒼蠅似的落在大蓆邊嚶哭著。「滾滾滾!」他大聲嘶喊著:「她沒死,她沒死!她就要發汗了……」忽然從可怕的幻覺中沖撞出來,蓽茇燈的小燄變長了,拖出一蓬蓬的光尾,迸出一串又一串藍色浮泡似的火花,湧湧上昇,搖曳著,消失在橫樑上面。「銀花,銀花,」他心裏有一種不息的聲音在翻覆的響著:「發汗罷!發汗罷!」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雞啼聲把他吵醒了,隔著被單,他看熱氣在銀花身上蒸騰,同時他嗅到一種熱的悶人的瘟臭,隨著汗氣播散在屋裏,銀花緊閉著眼,呼吸由急迫變成鬆弛,變成一種微弱的平和,他手靠在她鼻孔前,才能覺出一絲游氣,他喘出一口積壓了很久的氣,傍著床頭盹著了。再醒時看見太陽光從小窗口|射進來,落在一截被單上,被單全濕透了,緊貼在身上!顯露出她圓圓的胴體,汗在她頭上滾湧,滴在大蓆上叭噠有聲,他心裏的冰凍跟著汗滴聲大塊的蘇解了,滿漾著倦怠和安寧的感覺。她的臉由紅轉白,且跟著汗發而瘦削下去,眼窩和兩頰都深深的陷落,但有生動的光彩出現在她的兩眉間,她嘴唇蠕動,從唇間又迸出囈語來,她終於活了。
「慢慢再商量!」歪胡癩兒說:「等我幫著澤地人,先把這場大瘟收拾了再說。」
貴隆搖著頭:「我…不行了……」
起瘟前,各莊的銅鑼也響過,掃把也朝天舞過,白鬍子老神仙也被人抬著到火神廟上過香,但汗病先沒找旁人,偏偏找上了老神仙,上年紀的人,經不住高燒,不等發汗就白了眼珠。在澤地,旁人全死得,老神仙死不得,人們說不出什麼頭和腦,只覺得老神仙是根大柱兒,說話行事,替他們穩著多災的地和殘破的天。不管瘟疫多麼怕人,全澤地的人,連棚戶在內,都趕到碾房為他送葬。
苦鹹的流液灌進他的喉管,溫柔的雨在他的胸脯上哭泣著,他用那一縷游絲包裹著泣聲。意識的火焰將熄了,但還棧戀的照在額上。「我要…死了…要死…了……」火焰上飄起一種吐訴。聲音是愴然的,帶著不甘的餘怨。墳墓的形象鋪展開去,死亡在墳間嚎笑著。搧翼的黑鳥把巨大的幻影投落在眼角上。「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迴音匯過來,卻變成了拒抗。
「拉槍罷,歪胡癩兒叔!」貴隆說:「湖東人人信靠你,只要你放句話,五七百條銃槍拉起來不費勁,人全受不了啦!你拉槍,我跟你去幹!」
「我……不要……緊……」銀花說:「你去……睡罷……」
「妳哭了?」
「這回我決意不走了!」歪胡癩兒說:「我要留在這兒,替吳大莊的何指揮把後門。」
「無論如何,這回我跟你去!」貴隆說:「我爹遭劫死了,我跟銀花……沒圓房,我不能團在家裏,我跟你去打鬼子八路。」
黃盆在臉上繞動,銀花的叫聲像初動的晚鐘,遙遠,但很清晰的撞進他的心底。他曉得這最後的挽救等於無言的訣別,也許自己真的要死了,綠和黑的浪頭又把搖曳的意念打斷,使他浮沉在灰茫茫的死境裏。
一支農民的槍隊拉起來了,那不是什麼隊伍,也不是游擊隊之類的軍事組織,他們根本沒有什麼組織,番號,也沒有訂什麼守則,立什麼法條,他們是許多風暴裏的樹,對於生存的熱望,本能地把他們緊緊壓聚在一起,用根鬚抓緊泥土,並相互挨擠著,藉以抗拒風暴。保衛生存的農民們,對於悲劇的抗爭是沒有什麼預想結果的,如果有,那該是換一種比較悲壯的抗爭方式去接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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