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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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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活見鬼!」賀得標罵說:「八路夜貓子,白天不打硬火,這回硬打硬上,什麼意思?!」
「至多再撐一天。」賀得標鬱鬱的說:「若是突圍求援的人再不來,我們就……完了!我排裏三十七個人,兩天下來,只剩十五。東西兩個堡子,連絡不上,不知怎樣了?!」
殺聲猛烈起來,西邊堡子裏劉金山排的加拿大機槍張了嘴,打的是兩發點放。
上面不知是誰開了一槍,扶梯子的傢伙伏在梯子上。一顆手榴彈在上面開了花,賀得標手下只剩三個人了。一匣槍火從賀得標手裏潑出去,他對最後兩個弟兄說:「快抽上梯子!」那兩個抽不動梯子,對方業已撲上來了,為頭的一個斜舉著上了刺刀的槍要刺殺二度負傷的賀得標,出現在更上一層梯口的何指揮卻搶先發射,使他從梯口滾落下去。
煙味濃得使人直嗆。撞牆的聲音不斷的響著。月亮不知何時出來的,在火和煙霧那邊,慘白無光的貼著,像是一張白紙。猛然間,天崩地塌似的一聲響,長牆倒塌了,由於撞牆的碓木撞點太低,那座原本已朝外傾斜的長牆有三丈多寬反朝外塌,正壓在幾十個抱槍蹲在牆根的傢伙頭上,使那個新現出的大缺口一時沒有人撲上來。另一批人撲湧過來時,正遇上六五機槍的猛烈掃射,使他們一個個趴在碎磚堆上,像是扒開磚頭救人的樣兒。
「指揮您聽著,我管追,您祇管撿槍就得了!」
消耗性的攻撲又移到南邊的磚堡附近來,洪澤湖支隊對何指揮的攻撲是明目張膽的。淤泥河在南邊的金沙窩裏淌流著,兩岸飽含沙金的野地在陽光下顯出白沙沙的光亮。從磚堡上可以看見洪澤湖支隊的主力,一個連隊一個連隊排成的方陣,坐在河岸附近的草地上歇息,若無其事的架著槍,彷彿直到吳大莊三座磚堡全部陷落也不用他們上手。
「吃緊的當口,沖準缺口打掃射。」何指揮嗆咳著:「看樣子,他們打的是窩心拳,困緊東西兩個堡子,專撲南面,我們這座磚堡若叫攻開,吳大莊就算陷了!」
那把火沒燒起來。一陣突如其來的槍聲從莊北響了過來。一大陣馬啼從長牆外閃過,像平地敲起一陣急鼓,圍著堡子的一窩人怔住了,不知誰先醒過來吐出一串「盧」字,其餘的就拔腿朝外跑。
「除非他們撞堡門,不准開槍!」何指揮說:「槍火全留到夜晚用,只要能撐過今夜,紅泥墩子和澤地,有一處來了援兵就成了。」
「拿屍首塞住沒人佔著的槍眼。」何指揮說:「趁白天幹完這事,防他們摸上來,趁黑夜朝裏塞手榴彈!把頂下面那層堡子裏的幾桿槍,聚到第二層,把槍火重分分。」
馬家夾溝朝東一路平沙,兩三里地沒有一棵樹木,春二月裏,遠近平踏踏的,最怕遇伏,夾溝裏一響槍,打得那夥人喊爹叫媽。那腿快的拔腿早,槍彈激起的沙煙追著他們跑,那腿慢的眼看走不了,索性蹲在地上,像三天沒喝水的傢伙碰上蘿蔔地,儘拔!
一想到這個,指揮人員的腦瓜就麻了大半邊。
這當口,瘋狂的銃隊紛紛跳牆衝出去,追殺從長牆裏遁出的殘兵。但那種不自覺的勇悍使他們遭到很重的傷亡,對方密集的槍火鎖著長牆缺口,銃隊爬過屍堆時,不是死就是帶傷。
盧大胖子放馬追擊洪澤湖支隊殘兵時,歪胡癩兒正領著澤地的槍隊設伏在離湖七里的馬家夾溝,他們星夜踩荒赴援,先鏟斷攻者的後路。正好拉進馬家夾溝就遇上了潰散的敗兵,幾十桿槍一開火,那些傢伙就像水溜遇上石頭,一股南,一股北,分作兩叉兒跑。
「傻傢伙!」何指揮說:「這可不是梯子,他們跳進垛口前,決騰不出手去拉火,你儘管把槍倒掄著。進來一個打一個,使槍托劈他後腦,只許他hetubook.com.com朝裏倒,不許他朝外掉,若叫後面的曉得,他就不爬了。——那二位,你們管拖,我們撂倒人,你兩個拖著碼在那邊……」他突然閉了嘴,探手揪住一個從垛口撐進上半截身的傢伙,重重一手槍打在他後腦上,那傢伙只像熟人碰面打招呼似的嗯了一聲就倒滑進來。
盧大胖子的馬群一點兒也不像打火,夾著馬硬朝人堆裏撞,別看來的只是四十多匹馬,那種氣勢簡直賽過大軍。盧大胖子雙手兩支快機滿膛四十粒火,走馬撥出火去,硬像撒種似的朝人頭上栽,幾十桿馬槍遠打近劈,兩圈一兜,洪澤湖支隊就潰散了!
他吩咐這些話時,槍彈在他身邊颼颼的流響著,有一粒撞在垛角上,射崩了一塊磚頭;但他兩眼一直望著遠處。陳積財該到澤地了。他想起上回遭伏擊,澤地單憑火銃、木棍、單刀,和蘇大混兒在暴雨裏的爭鬥。想起陳家集,煤油燈映亮歪胡癩兒舉事前無畏的笑臉。他是正式軍旅出身,對於一般農民在學習保衛過程中所表現的魯鈍、愚拙,和歪胡癩兒那種草莽氣質,開初他總難習慣。但自石家土堡和陳家集戰後,使他深深體察到任何型態的自覺的抗拒都會產生巨大的力量,那種力量激發他,鼓盪他,使他了無遺憾的等待今夜悲慘的拚鬥和覆沒。也許援兵不會及時趕來,但他已不再孤單。
何指揮身旁的徐老吉抹去保險簧,一顆日造的沒柄手榴彈就扔下去了。那種玩意的威力遠比小黃柄和黑油瓶強大,爆炸時,橘紅色的閃光帶著極亮的藍暈,能照亮堡中的人臉,有個不認得貨的傢伙還當是慢引信的有柄手榴彈,伸手去撿,爆開的彈片就把那隻手炸飛到房頂上去了。
日影漸漸的偏西了,日光從射孔,垛口,一把把劍刺般的射進來,落在木板上,照亮那些死屍和血跡,也照亮沉默的生者,受傷的人用自己的衣袖、褲腿包紮傷處,呻|吟已經過去了,餘下的只有忍耐;堡裏沒有藥物,沒有比忍耐再好的治療。陰濕在磚堡下層鬱結,到處泛著粉色和綠色間生的霉斑,木樑上凝結著濕氣蒸聚而成的水粒,糧房、炊室、薯窖、糞坑,用木條隔開,但隔不開各式各樣的氣味,那些酸臭、發酵、霉濕的氣味刺人眼目。為了堅守住那扇一半埋在土層下的鐵門,除了在門後加了三道巨木的門槓之外,那挺從杉胛指揮所鹵獲來的六五輕機槍,仍架在下層的地道口,朝外鎖著進路。何指揮領著四桿槍據守頂上一層,其餘的全叫集聚到第二層來,包括十個能打的和六七個重傷的。有人一度提出,想把死屍掀下堡去,立即被何指揮拒絕了。
「兄弟,算你看得透!」何指揮說:「我們這個犄角是八路眼中釘,這回沒拔掉,下回他還會來,早晚要替你拔掉!你該記得陳道口,我們就是鐵打的,他們也會把你熬化。目前成敗業已不在我心上了,橫豎命只一條,死也只死一回,無愧於天地就成了!」
歪胡癩兒的白馬散著韁,啾啾嘶叫著,他挺身站在夾溝外的一座小丘上,馬槍一理就是一個,一理又是一個,油工扁頭樂得連槍也不放了,在一邊替www.hetubook.com.com他數著數兒。
「把槍扔出來!你們完啦!」一個傢伙扶著梯子叫:「我們只找姓何的算賬,其餘一概不究!」
在八路魯蘇皖游擊邊區司令部的眼裏,並不在乎何指揮和湖東這點兒槍枝;主要是湖東這塊荒野地,必須在鬼子投降之前廓清。這樣,他們便能完成大湖東的封鎖,阻擋可能由六合,天長北上的中央受降軍。在這種動意下,洪澤湖支隊出湖時受的是決命令——無論如何,要廓清紅泥墩子,吳大莊,澤地一線的「頑固」武裝力量!
儘管六五機槍的槍管打得透紅,也擋不住蜂湧而來的潮水;何指揮料得不錯,他們正藉著佯攻西面磚堡,趁機全力突擊南面。過度的逼近使磚堡上的槍枝失去效用,守堡的人只有換用手榴彈,拉火後送出射口,讓它筆直的掉落下去,在密集的人群裏開花。饒是這樣,長梯還是在射孔和射孔中間的死角處搭住,許多傢伙盲目的朝上爬,誰知梯身的長度夠不到頂上一層,而手榴彈爆開的破片,正夠著梯上的人。
「各位先走的弟兄英靈在天!」何指揮說:「今天當著歪胡癩爺和盧老大,容我指天發誓,不讓各位的血白滴……了!」
「我沒料到會有這場惡火,」賀得標說:「紅泥墩子在北,澤地在南,兩頭他不攻,偏要打中間,洪澤湖支隊傾巢出,加上兩縣民運團,總有八九百支槍……」
不是盧大胖子誇口,三幾百潰散的殘兵,在平原上遇到馬群追擊,真是連還手的機會全沒有,朝西十八里到湖邊,這一路的地勢全在盧大胖子巴掌上擺著。
「還不開槍嗎?指揮。」賀得標爬上來報告說:「他們六七個人,扛了一支碓木在撞牆,等到牆撞開,一窩蜂湧進來,打也打不及了!」
「他們這是耗我們的槍火。」何指揮說:「好歹就看今夜了!天黑後援兵不到,我們只有熬到死光為止。」
天到四更了,澈骨的夜寒被槍火煮沸,儘管在前兩次攻撲中觸了霉頭,第三回攻撲還是那樣猛烈。銃隊在拚殺中零落了,堡裏的手榴彈也用光了。東邊的堡子被炸藥炸裂一條一尺多寬的裂口。西邊堡子的加拿大機槍也熄了火。有十來個傢伙拖開屍堆,衝進南邊的磚堡嚷著「交槍」,朱世宏手端六五機槍又打完一匣火,被三把刺刀頂在梯口,他交了槍——只交了槍托,打在一個傢伙的腦袋上。直到刺刀戳進他胸口,他還攥緊灼熱的鐵管。
何指揮手拎著白朗寧,貼伏在南邊那座磚堡頂上一層的垛口;賀得標頭上裹著白布,血滲得一片殷紅,有三具死屍躺在樓板上,三灘血淌到一起,凝固了,變成紫黑色。垛口外面,遠處的散戶被縱火燒過,屋基上還起著濃黑的煙柱。近處的草垛正在起火,火光在日光下顯不出顏色,但見黑蟲般的火蝗子漫天飛舞,莊院的瓦脊在眼下排開,到處是槍彈射裂的碎瓦,磚院裏留有手榴彈爆炸時的痕跡、人屍、血塊、碎肉和沒人拾取的槍枝……
大束的麥草扔進堡來,外面的又叫了:「堡裏快交槍!送出姓何的來!要不然,馬上點火燒!」
兩把帶索的爪鉤飛上堡垛,鉤尖打著磚塊,嘩啦嘩啦響。徐老吉想用刺刀去割繩頭,叫何指揮拉住了。
第二層堡樓上,賀得標領著人沒命送下手榴彈去。磚堡被連接不斷的爆炸震得搖晃著和_圖_書。拖屍的唸經似的數到十八。一聲巨響過去,包鐵的堡門被炸開了。第十九個攀索的傢伙算走運,沒挨打悶棍,卻轉到堡門那邊挨了機槍,彷彿臨死也要挑一挑死法兒,換一換口味。
東西兩面的堡子附近,喊殺的聲音還在上場著。賀得標滴著血說:「我跟……指揮多……年……快走一……步……了……」何指揮在黑裏摸著他:「得標,閉上眼,你夠本……了!」死寂瀰漫在堡子裏。五個活著的全曉得,只要麥草一燒著,誰也不會活了。
「七個了!」他翹著門牙說:「再來三個湊整數!」
一百多具死屍全使蘆蓆捲紮著,用牛車運到葬地來,每捆蓆筒上插一支白木削成的牌子,牌上寫著姓名和鄉里,那全是何指揮親筆寫的,他記得他手下每一個弟兄的故事。
「看光景,劉金山那邊撐不住了!指揮。」賀得標在梯口探上黑忽忽的頭,額上的白布的影子晃動著。
「我料到。」何指揮說:「吳大莊是根扁擔,一頭挑著紅泥墩子,一頭挑著澤地,他們要破這個長蛇陣,必得攔腰鏟斷它,然後各別打包圍,吞下湖東這塊地。鬼子氣盛時,他們搶地沒有用,祇顧發展武力,鬼子氣衰了,是他們搶地盤的時候了。」
「兩箱。您知六五機槍兩天只打過一匣火。」
煙那邊的大火燒得比殘霞更紅,成一種淒淒滴血的顏色,火中的煙霧濃毒毒的隨風滾騰著,掩蓋了房頂、院落和磚堡,使人覺得好像裹在昏天黑地的大霧裏面。槍彈不斷挖掘磚面,碎屑飛濺,五六隻牛角嗚嗚的嚎叫著招魂。
天到三更了,援兵還沒有影子。
「追過去,夥計!」盧大胖子叫著:「一直追到雜種的船上!」
「他們會塞手榴彈進來。」徐老吉說。
當射進堡裏的陽光向上移昇,轉變成淡淡的紅色時,全堡浮滿了可怕的幽暗,死的氣味在各處飄浮,沾著每個人的毫孔,透過每個帶血的衣衫。何指揮也沉在死的預感裏,眼看手下的弟兄們一個一個的死了,內心有著強烈而痛楚的撞動。這是一支不同尋常的隊伍,他背得出每一張臉和他們所來的方向。許多故事,許多血淚,許多墨圖,那樣奔聚到一起,而在今夜,他們全將在洪澤湖支隊十倍人數的圍攻中終結了。這是一場難解的噩夢。
在這最後的時刻,何指揮明知完了,依舊苦撐下去。另一顆手榴彈被他趕上一腳踢下梯口。那顆黑油瓶也真怪,見到外人不敢炸,見到自己人反而多炸幾大塊。他用一支白朗寧沖著爬梯子的打,連著打死四個,使衝進堡來的又退了出去。
歪胡癩兒本想說什麼,咽喉有些噎,強自掉過臉去,望著河面上的日影。
「蹲著的不打!」歪胡癩兒說。
天亮時,他們匯合打追擊,洪澤湖支隊沿著淤泥河岸朝西潰散,一路上扔著糧袋、血衣、刀刺、屍首、槍械,有些跑不動的,雙手抱著後腦,跪在地上喊饒命,有些泅水過河,被馬槍撂倒在沙灘上。
何指揮手下的弟兄,銃隊裏死的莊民,一共也有一百多人,在歪胡癩兒跟盧大胖子離莊前下葬。葬地定在莊東一里的菓樹園邊,正憑著淤泥河岸。菓樹園那兒有排玉李樹,滿開著慘淡的白花。澤地的槍隊和紅泥墩的馬隊上的人,全幫著挖坑。有一瓣李花飄落在六指兒貴隆的腳下,貴隆怔怔的停住鍬,凝望著,白色的花瓣上帶著洗不掉的隱隱的淡紅,彷彿春天也不能洗褪血堡裏死者的鮮血。
在蘇大混兒沒命的慫恿下,新的猛撲又開始了,這回又翻出新的花樣來;東、南兩面一槍不響,專揀西邊的劉金山排打;槍聲、人聲、銃聲、彈炮聲和殺喊聲絞纏成一片,像一鍋滾騰的爛粥,其中夾著威脅的叫降的聲音。
「回澤地,我打算進城辦槍火。」歪胡癩兒說:「順便和-圖-書瞧瞧鬼子還能撐持多久?……縣城若落進八路手,運河線失了咽喉地,八路怕不一直拉到長江邊?!」
「跟八路接火,要摸清他的鬼門路!」何指揮說:「黑裏他要的是『草船借箭』,嗬嗬叫著不撲,槍手心慌了,也不知黑裏湧上多少?!沒命打掃射,空費了槍火;如今大白天,人逼到堡腳,子彈不足,倒打起點放來!不上一回當,不曉得學乖。」
殺喊聲恍惚仍在各處響著。「還有多少槍火?」他說。
正說著,徐老吉也砸昏了一個,拖屍的黑裏不知輕重還怕徐老吉沒把他打死,伸手一摸,腦瓜全砸碎了,兩眼突在眶外像鴿蛋似的。
槍聲頓然密集,蓋過人聲。在西邊,劉金山排據守的磚堡陷入苦戰,各處的屋頂上,全看得見一朵一朵淡淡的槍煙。
一顆啞啞的流彈,恰從垛孔穿進來,擊中了堡頂的方木大樑,灰塵紛紛撒落。何指揮伸出白朗寧,回敬兩響,南面長牆上扔開一支長槍,那人身子一冒,橫擔在牆頭上,頭歪著,頸嚲著,大伸兩隻胳膊,彷彿要在牆角撿回那支槍。倒流的血順著膀子滴,從指頭滴在槍上。
「守住你的射口。」何指揮臉朝堡外說:「這邊靜得有些異樣!當心他們指西打東!他們不會放你閒著打盹的。」
殺聲在堡外重揚;那些由莊民組成的銃隊,掄著刀叉從堡後的平屋裏面衝撞出來,和攻堡的捲成團兒廝殺,方磚大院裏,斜照的月光下,殺聲鼓盪,人群滾來滾去像兩窩咬架的螞蟻。
賀得標爬到梯口,朝下層傳話。
有一顆土造黑油瓶在第二層爆開,兩塊破片打中兩邊的堡牆,不服氣的木柄要多管閒事,打中一個弟兄的屁股,那人回手摸說:「狗操的,你扔塊磚頭倒好些,這算什麼玩意?」
「不要讓他們算出堡裏還有幾顆人頭!」他粗暴的說。
「抽上梯子!」他說:「我們還有五個人,五支槍……天快亮了……」
銃隊衝出來參與搏殺是出乎意料的,出乎意料的搏殺保全了危急的堡子,在這種面對面的砍殺中,對方的槍支,手榴彈,遇上了原始的刀叉就沒門兒了。方磚大院究竟嫌窄,雙方三四百人擠在裏邊砍殺,想跑也沒法脫身。不一會功夫,遍地都是屍首,人就在屍首堆上跳著,爬著打。一個傢伙劈面挨了一刀,血像茶壺嘴兒似的朝外冒,人沒倒,翹著嘴唇,趕驢似的哀叫著,四肢抖得像跳大神。另一個被三股長叉穿心挑起,持叉的莊民不知哪來的一股蠻力,叉桿兒一抖,那傢伙就像一束草把似的飛到長牆外邊去了。也有些一瞅情事不妙,伸長腦袋,爬得快過驚窩的兔子,末尾一個被人追上,雙手抱起叉桿,沖準他腰眼搗下去,叉柄穿過他的肚皮釘在另一具死屍背上,那傢伙還不死心,拖住前面一條腿叫:「呃,喲喲喲……拉我一把!」誰知前面活的早已爬跑,被抓的那個老幾早涼了,只能拉他走黃泉路啦!
盧大胖子雙手按著槍把兒,牙盤挫動,根根鬍子怒張著說:「各位,請受我盧志高三個頭,除非它狗娘養的把咱們這三股辮兒連根剪掉,湖東這塊荒野地算守定了,它就來了千軍萬馬,我照踹它的營盤,要讓我攥到蘇大混兒跟那幾個興風作浪的湖妖,我要做對肉蠟燭,親來各位墳上燒!」
遠處方陣形的黑影拉成一條條蠕行的黑線,在紫霾霾的沙野上牽過來,投入攻撲戰鬥。這一回攻撲是萬分獰惡的,他們先在上風頭縱起大火,利用濃煙擋住堡裏人的眼,然後搭梯子爬過長牆,猛襲南邊的堡子。但這方法很快受到挫折,劉排的那挺加拿大早已標好了,槍彈齊著長牆的牆頭橫掃了兩匣火,使爬牆的傢伙翻下來像疊羅漢似的疊了好幾層。終於有一股人翻進長牆來,落在五十步寬的方磚大院裏,磚堡兩https://m.hetubook.com.com翼房頂上的銃槍可派上了用場,一銃轟出去,當場翹了兩個,還有兩個衣裳著了火,不肯就地打滾,反大張兩臂亂沖亂跑,那長長的慘叫聲能剨開厚實的牛皮。
沒有時間讓他悲悼夥友,攻撲在黃昏即已開始。
盧部拉出紅泥墩子,三更天就到吳大莊北面,依祁老大的意思,立即衝進去解圍,盧大胖子堅持等到五更天,原因是馬戰只是一股猛勁,時間一拖長,把馬群陷在莊裏反而不妙,不如等到破曉前,趁對方疲累不堪的時刻放馬衝,天亮好打追擊。
沒有香燭紙馬,從各處地窖裏鑽出來的婦孺們被那樣慘烈的景象嚇傻了。一具一具蘆蓆送下坑去,誰拖長聲音叫著:「封……坑……」許多人鼻尖酸酸的,熱淚直朝下滾。封了坑,木牌插在墳頭上。
「給他一顆葡蔔彈!」
「碼罷。」何指揮說:「碼了免得佔地方!」
掌著六五機槍的槍手朱世宏,原是八十九軍的老槍手,經驗足,膽子大,外面挖穴埋炸藥時,他就拎著槍退上木梯,裝滿一匣子彈護住梯口。堡門被炸開半扇,露出一個洞,但門後的三道橫槓還沒炸斷,誰要想衝進來,得心平氣和,挨個兒朝裏爬,外面的傢伙不曉得,炸煙沒散就一鬨而上,被擋在橫槓那兒,看熱鬧似的圍成一團,朱世宏抓住機會,機槍哈哈叫唱開了,一匣火掃過去,屍首又補住那個炸開的缺口。有一個機警的傢伙蹲的早,沒帶傷,但被死人壓住了,只漏個頭,嘴張瓢大叫說:「同志的,鬆點壓,我好摸手榴彈!」一陣熱糊糊的血從旁人腔子裏淌到他臉上,他自言自語說:「怎麼?我的頭?頭?頭!頭……」他就「自作多情」的暈過去了。
「堡下的六五機槍沖準長牆。」何指揮說:「那挺槍還釘多少槍火?!」
有三四十個交了槍。
午時過後,他們就在菓樹園那兒分開了。臨行時,歪胡癩兒拉住何指揮的手,緊握著說:「雙方對陣,死傷難免,老鼠拖木鍁——大頭在後邊,澤地跟紅泥墩子兩把人,到東到西,全在您一句話!」
話剛說完,一大群黑影子鬼靈似的從牆缺處的屍堆上爬了過來,隱進一排房舍的黑裏去,六五機槍張嘴,打得另一批沒敢抬頭。
即使主力沒有上,趁夜侵進莊院的兩三百人也夠纏的了。吳大莊的住戶們的銃槍隊,被擠到三座堡子中間的房頂上,挺住朝北的那一面,槍響時,雙方佔據的房頂上全見朝下滾人,對方的土造手榴彈隔著牆朝裏扔,十顆有七顆不炸,冒著煙,在磚地上吉裏骨碌亂滾,像野田的瞎老鼠。有一個房頂上,兩個揣著手榴彈的傢伙竄著瓦爬,聯莊銃隊的人擊出一銃,中銃的一個倒著朝下滑,另一個想拉住他,誰知反被那個拖住腳脖子,要跟他「同生共死」;被拖的心有不甘的抱住脊端的三塊豎瓦,嘩啷一聲,三塊瓦碎落在他頭上,他就像吊嗓子黑頭那樣大叫著,被中銃的拖下瓦面去了。
盧大胖子追擊的馬群淌過來,幾年來湖東地面上最慘烈的血戰就算收場了。洪澤湖支隊配合兩縣民運團八百多條槍猛壓吳大莊,三天三夜血戰之後,留下一百多俘虜,四百多具屍首,各式槍枝五百條。吳大莊周圍,全是槍巢、狐穴,火燒的胡牆框兒,黑焦焦的殘樑,麥場頭,汪塘邊,到處挺的人屍,南邊磚堡附近,攤開一片屍海,你枕著我,我壓著你,扯扯連連,方磚大院裏,找不著一塊沒染血的磚頭。
那一陣功夫,洪澤湖支隊輸了五六十人。第一次猛撲南邊磚堡的攻勢,隨著火光逐漸變弱了。對方的指揮人員料不透三座磚堡在經過兩天兩夜的攻撲後究竟還剩下多少實力,除了南邊堡子,東西兩座堡子的火力全沒有減弱的徵兆。兩天下來,七百多人死傷了三百多,今夜要再踹不開,那就前功盡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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