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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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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夜市上的生意忙碌得很。閘口的水濤在窗外嘩嘩的奔瀉著。他們揀了臨窗的桌子,歪胡癩兒引見了六指兒貴隆幾個。酒一上了桌,馬臉大隊副的話就多了。
何指揮和歪胡癩兒正站在高高的堡頂上瞭望著盧大胖子的馬群出發,在逐漸變得蒼茫的遠處,馬群只是一些散碎的跳動的點子。
湖東將星沉……
「乾!」他說:「歪胡癩兒是個不服邪魔的人!也只皮包肉長,一鼻兩眼的凡夫俗子。實不瞞您,我就是!」
縣城被圍後,一連六七夜全燒著火,在幾十里外看不見火勢,只能看見一道天邊隱隱的發赤,好像黯雲背後沉睡著一個太陽。槍聲和爆炸聲偶然會聽見,一陣夜風又會把它們飄遠。
「他們這一批,統統是朝鮮人。」軍曹抽起一支煙說:「他們希望和——平!他們不敢說,像你們不敢當面叫『鬼子!』一樣。」
「你們幾個去跟鬼子弄水去。」歪胡癩兒看過委令說:「這一說,我這個粗人更冒失了!」
「那會拚光的。」師長說:「那些耕田耙地的人……」
「廚房要打右邊繞過去,第七棟房子,帶煙囪的就是!」衛兵說:「這兒是師長室,師長正在會客,你們說話走路要輕些兒!」衛兵正轉臉指路,一支匣槍半露的槍口已抵上他的腰。「帶我去見師長!」歪胡癩兒冷冷的說。
盧大胖子的馬群一衝到底,他和祁老大各領一半弟兄向左右散開,反捲到刀會的後面。前面一空開,八路的機槍手被人刀架在脖子上反掃起來,那兩挺機槍彷彿剛才錯過了機會,這回非洩洩悶氣不可,六親不認的吐火,打得五個地區的土八路拖著槍跑。有一股跑昏了頭,正跑到歪胡癩兒領著的右翼槍隊裏。一個也沒能走得掉。
盧大胖子頗不愜意說:「豬八戒吃人參果,連打火的滋味也沒嚐著。我的馬還沒發汗呢!——那兩個活抓來的民運團長在哪兒,我說過要做對肉蠟燭祭祭菓樹園那邊的墳頭!」人帶了來,他不愜意的勁兒更大了——兩個裏,沒有一個是蘇大混兒。
澤地的槍隊大部份都死在菓樹園裏,那裏被大火焚燒過,每棵樹全是焦胡的,那些屍體也都成了黑炭,被埋在一層半灰不白的灰燼裏面。死樹並不倒下去,每一枝幹,每一椏杈,仍然保持著原有的樣式,一種不屈的痛苦的掙扎那樣顯露在九月的蒼穹下面,它們靜立。
「槍火!」歪胡癩兒說。
歪胡癩兒酒喝的不多,可有些醺然的悲愴。
鬼子軍曹並沒注意貴隆臉上慍悒的神色,他的嘴角習慣的朝下撇著,眼睛停留的凝視著一簇晃動的葉子,彷彿在回想遙遠的事情。「在湘西,」他說:「在一條壕塹裏。一個少年大膽的中國兵,端著槍衝向我,我的刺刀戳穿他的肋骨。『鬼子!鬼子?!』他那樣咬著牙。……我在北海道海邊有一個孩子,今年也是十九。」
天上天鼓響
刀會正式舉行設壇拜刀的儀式,兩桿長木上高挑著蜈蚣旛,壇主被推選出來,壇上的香煙結成霧,圍繞著那青龍偃月形、繫著九隻響鈴的宗刀。
師長搖搖頭,他想用另一種方法說服歪胡癩兒,他曉得,八路要攻運河線,那塊荒野地是重兵結集地之一,任歪胡癩兒再勇,也殺不光漫野的兵。
師長正在室裏會客,衛兵一聲「報告」沒喊完,嘩的一聲門響,五支長短槍把他逼住了,那個衛兵傻鳥似的捧著槍進門,腿一軟跌坐在師長面前,活像曹操獻刀。歪胡癩兒上前兩步說:「冒昧冒昧!我是澤地來的歪胡癩兒!我來討些槍火打八路!」
「我蹚過渾水,洗不掉漢奸的罪名。」他淒然的朝歪胡癩兒說:「我只打算死在這座城裏,死後能少受人啐幾口吐沫,我就安心了!您是真英雄,鐵漢子,您抗日的擔子到鬼子投降該卸了!如今大勢擺在眼前,我不敢拖累您。湖東有多少人槍,您要朝哪兒拉全行,我負責找輪船……」
六指兒貴隆掩上門。歪胡癩兒當真拖張椅子坐下了。「這是中央委派來的吳專員,」那個師長說:「我們一家人——我業已暗裏受編了!目前我正跟專員商議,萬一鬼子交了槍離境,我們怎樣對八路?您來得正好!——那邊抽斗下面,有我的委令,我不騙您!」
根據北邊逃下來的人們的傳說,沿著砂石稜稜的旱黃河凹一直到北三河,卅里地遍野全是八路,過了三河分成兩叉,一股流向縣城,一股流向澤地,少說也有一兩萬人,幾千民伕,幾千擔架。依照何指揮的意思是退守禿龍河,護住張福堆的側面,當他們攻撲守軍的時刻,攔腰剷著打。歪胡癩兒卻另有他的看法。無論用哪種方法打,久守待援的希望是沒有了,守既不能守,只有攻。澤地地勢凹,林木多,犯火,刀會和馬隊展不開,不如吳大莊地勢開闊,宜於野戰。
「這個忙我幫不上。」馬臉的大隊副說:「我們大隊配下的槍火,這一場全耗光了。再要槍火,也只得到師部去領,按人頭配火,到手也是有限的。……地方團隊裏,有些傢伙平時倒有槍火買賣,也只小零小數,論排不論箱。這如今,眼看有戰事,有火也不會鬆手。您要槍火,主意只能朝師部那兒打,他們有存火,說和_圖_書不定能分出幾箱。」
從菓園東邊的屍海上看,戰鬥多半在曠野上進行的;那是一種半原始的野戰,對方的人數和強熾的火力節節進逼,使守衛者逐步後退被殲;但馬隊、銃隊、刀會,全在槍隊的支援下不斷反撲過,死馬橫陳在沙溝附近共有十七匹,朝後一段地又有五匹,其餘的全在菓園外圍不遠的地方。
「不是我說喪氣話,中央大軍不到,鬼子頂好不丟槍!你知北邊八路來了多少?少說總有兩三萬人,平時喊抗日,影子也不見他,如今眼看鬼子要倒了,搶起地來比誰都兇。和平軍這點兒實力,七股八雜。張團不管李營,要想把住運河線一串十來個城,那真是難了!」
「瓦罐裏摸螺——沒處走。」扁頭支著大門牙說。
軍曹點點頭。「我喜歡漁船。那些船總在春天……嗯……」他的眼睛闔上了。一串洋槐的殘花落在他的頭上,像是凋謝了的夢。
師長轉身拉開座椅背後的活板,一幅色彩鮮明的地圖赫然呈現出來。「這一帶連著沂蒙山區,」他吃力的舉起手,在地圖右上方畫了一個半圓的弧線:「土匪的新一師,老三師,黃鼠狼粟裕的新八師……已經集結。白馬廟是陳胖子的老窩,有兩個快速縱隊。漣水東,有山東縱隊,老十團,鹽阜支隊,洪澤湖地區,有李一泯那幫土匪!」他轉身取了一支紅藍筆,在適才所指的地方加上紅圈,幾個紅圈一加,歪胡癩兒覺得不對勁了,那使整個蘇北地區十成去了七成,只落一個北徐州和運河線一個窄條兒。那些地區對於他不是空洞的地理名詞,他記得東海岸風裏的鹽味,記得洒下鮮血的城鎮,連雲的雲台山,被炮彈掘翻的硝石層,小瀧海附近,荒盪裏他負傷爬過八里地,大廟台,夏夜的流星,遠天的雲樹,……那觸目的紅圈!
單刀滾過來,八路的主力大隊倒了霉,一部份竄出散落的莊子,白送腦袋去試刀,一部份窩在矮屋裏,槍攥在手上找不到射口,兩把刀衝進去砍倒兩個,其餘的就丟了槍。那個大隊指戰員遁出後面的窗戶,跳在一家的豬欄裏頑抗,何豁嘴領著九張刀撲他,那傢伙使匣槍潑了一匣火只打傷一個鄉民的腿,那八張刀一齊撲過去,每人砍了他一刀,那傢伙挨了八刀,上半身全裂了還不倒,何豁嘴扳著瞅瞅,原來豬欄後一支尖頭樁頂住了他的腰眼。在那邊,也有幾個膽小的跳進糞坑去,一聽腳步響,連頭全埋在臭水裏面。屋上的機槍手不打了,舉起雙手:「不要殺,不要殺!我替你們打機槍!」
師長望著他,有些尷尬,頓了一頓說:「鬼子是敗局已成了,交槍只在早遲而已。我既奉中央令,就得拚死保守這座城池。我們只有一個師四個獨立團,和一些民眾團隊,號令不統一,戰力有參差,空缺多,火不足,萬一八路壓下來,不知苦撐多久才能接得上受降的大軍?」
歪胡癩兒朝那邊呶呶嘴說:「北徐州來的鬼子卡車壞了,借師部樹蔭底下修車,要我們找廚房討點兒水。」
一架中央的飛機低低的飛臨縣城上空,誰都能看得清機翼下的青天白日的標誌,它繞著城盤迴了很久,南木大佐不在城裏,守城的鬼子龜伏在堡裏,警報響過三遍,人們卻沒命的朝高處、亮處跑,指劃著,談說著,當飛機直沖著人群掠過時,歡呼聲便高揚起來。大批由江南開來的偽軍,混在滿街的民眾中央,和他們一起歡呼,有一些更朝空扔出他們的帽子。
唸完誓詞,猛喝一聲:「請——宗刀!」那邊的何豁嘴就托地跳將出來,渾身抖戰著,上壇拔起宗刀,在壇前斜舉著,刀會上的人魚貫而行,在刀前叩頭,彎腰走過去,讓放平的刀面輕輕拍擊他們的脊梁。走到壇前香案頭,抽取一張神符乾吞下去,使木杓舀口神砂水喝了,再蘸些餘瀝點在頭額心窩等處。行完這個儀式,就演起刀陣來。單刀,雙刀,九人陣,連環陣,伏地滾堂刀……從晌午一直演到黃昏。
祖師……臨……壇……宗刀顯靈喲!
叉街口有一輛卡車拋了錨,開車的鬼子掀開頂蓋檢修,弄得滿臉黑機油滿頭汗,還是搖不出火來。前面一不動,後頭的車隊壓住了,一個軍曹跳下車,嘰哩哇啦一吼,乘車的鬼子全跳下來,翹著屁股推車,車盤朝右一打離了正街,恰朝師部門前的方場推。歪胡癩兒一招手,六指兒貴隆幾個就插手幫忙推起來了。一個軍曹樣的老鬼子朝歪胡癩兒笑笑說:「阿里阿多!」又換華語說:「謝謝!」歪胡癩兒一聽鬼子會說華語,精神一振就聊上了。
「機器太老了。」鬼子軍曹操著道地的華語說:「我們從北徐州開下來,路上遇見土匪放冷槍,這部車,車頭中了彈,一路拋錨。要費好半天才能修的好!」
櫻花在夢裏開了,又落了,在三味線顫音繞耳的春夜,日本海岸的浪花遠而溫柔;或有人夢見井上的紅葉,楓林邊,水井之湄的汲水婦的影子,在彩色郵便上以癡迷的神情望著遠雁。……八年了,八年的腥風血雨使許多聯隊,師團,許多戰馬,槍炮和號角埋進無邊遼闊的支那野地,它那樣承載著無數鋼鐵,火流,和硝煙。是那片埋滿數千年支那人祖先骸骨的野地上所孕育出來的生靈,用他們的鮮血染紅了天壁;使皇族皇民所供奉的戰神經不住長年燒灼,在他們心裏崩解……m.hetubook.com.com
位分八卦……陣按五行……
歪胡癩兒從人群裏擠過去,笑著和馬臉大隊副打了個招呼。「喝杯酒押押驚去,我請客。」他說:「大隊長他這個傷不關緊,城裏多的是名醫,『仁慈』醫院一送,不用十天包好。——街角有個專做夜市的館子。」
「方場太陽大,」歪胡癩兒說:「不如推過那道鐵門,到師部西邊院裏修,你看,那裏邊有樹蔭,我去伙房替皇軍們找些水喝!」
「你有多大歲了?」他向貴隆說。
師長摸起電話:「……嗯,我是……廿箱七九步槍火,一張通行證……」他手掌有點兒顫,放下聽筒說:「好了!在這邊用完便飯,槍火馬上送到。除了槍火,我派一個管打的營守張福堆,多少有個接應。」
「好主意,盧老大!」歪胡癩兒說:「我們這點兒人,只能零敲麥芽糖,敲下它一塊算一塊!有一個人不死,我們不將湖口一帶讓給他。」
神靈……護……祐……剿滅……妖氛……
「慢點,慢點。」另一個說:「要靠他認屍呢!日後養好了傷再殺還不是一樣?」
那個師長歪著頭,驚異的望著他,半晌說:「請把門關上。有話坐下談,我是沒有槍的。」
「他得要送進醫院。」馬臉的大隊副說:「不管大隊長他跟我有多厚的交情,我也沒法找回他那塊腦殼。」
大運河從這裏流過去,河面上映下十里城牆寂寞的灰影,這裏是縣城了。淪陷六年的日子裏,古老的灰白色的城牆被改變過,東洋鬼子到處搬磚弄瓦,經營起無數角堡炮壘,伏地堡,瞭望塔和蜂窩似的坑壕。在石基上端,寫下「締造大東亞共榮圈!」「天皇萬歲!」等類的巨型標語,六年的風吹雨打,白粉的字跡上業已生起了苔痕。早年自誇是皇軍精銳的南木大佐的馬隊,曾經在西校場耀武揚威的出過馬操,幾百匹齊鬃短鬣的東洋馬,聽從悠場的鼓號操演方陣,那種不可一世的氣概,令人擔心牠們的鐵蹄真會踏翻這塊古老的大地。但到今天,西校場變成荒地,遍生著萋萋的野草;那些老去的戰馬不知換了多少主人,最後仍然卸去馬鞍,散放在草野上咀嚼當年,春風拂動褪落的殘毛,牠們也感觸到什麼似的,不時興起悲嘶。那些步兵隊裏的老「皇軍」,幾年變成看家鬼,好像支那就只是這一座灰城,每開到幾十里外去清一次鄉,回來就失落許多熟臉,和他們對抗的,並不是支那的正規軍。起先缺了人,還有運兵車運些新兵來增補,好歹湊成原數,後來運兵車發來的不再是日本皇民,而是朝鮮、琉球各地的徵伕,到壓尾,連那些好腿好腳的徵伕也沒了,運來的全是些斷腿缺胳膊的傷患,他們只要醫院,不要兵營。
左翼的槍隊死在堡樓裏,直到槍火打空才被大火燒死,沒有一個人還有子彈。縱火者是歹毒的,那把火不但燒死了槍隊,也燒死許多莊民裏的老弱婦孺。
八月十九的深夜,交了槍的軍曹乘著卡車到受降區集中。歪胡癩兒和六指兒貴隆又回到澤地來了。師部忙碌著,六部作戰電話嗡嗡的,響得像一群在蛛網上振翔的蒼蠅……丁塘坊,曹家花圍,八里岔,老渡口,沿線都受八路的猛攻。三天之後,灰色的潮水湧過了北三河。
「拉進城也好些。」他說:「那邊首當其衝,我換一個營去設防。」
「補他一槍!」一個說。
馬臉的大隊副有點兒懊惱和焦急。「好罷!」他說:「就煩你先打針。大隊長他也夠糊塗,為何他不順手拾起那塊腦殼?看樣子,只好找個死人腦殼來雜配了!」他掏出半包揉縐的小刀牌,抽出一支燃上了,倚著廊柱,把自己裹在悶沉沉的煙霧裏。許多小青蟲碰擊他頭頂上的馬燈罩,叮叮的響著。黑黑的天空裏,閃著密密的繁星。
還是一些躲在地窖裏的婦人認出八路要找的人來,何指揮被燒死在南面磚堡裏,春天他抗擊蘇大混兒的地方。盧大胖子死在菓園東,兩把打空了的匣槍全扔了,身上釘了七八處槍眼,手裏還握著一把鈍口厚背的馬刀,迸濺的血跡銹在刀身上面。有人在遠處的河岸上牽回歪胡癩兒散韁的白馬,但誰也無法從菓園當中拖出來的胡炭裏認出誰是那打狼的人。
任何成人聽見那徐緩的童謠都會感到撲鼻的淒酸……
朱……毛……妖兵……叛國……害民……
「你想回家嗎?」
「皇!皇軍……」貴隆費力的說:「您的水。」
「你們幾個分著拿!」歪胡癩兒對六指兒貴隆說:「到那邊替皇軍們找些水去!」
灰色的人潮向南湧流著……
血紅的太和_圖_書陽旗仍然在城樓上招展著。磨損了的鐵釘鞋卻難得踩過街面上橫鋪的石板了,偶爾有一小隊破落戶裏鑽出來似的「皇軍」,軍裝綻了線,到處打補釘,有些是從死屍上剝下來的,儘管漿洗過,也洗不褪大和武士們的血跡。有時,帶隊的軍曹為了維持體面,也命令那撮人唱唱進行曲之類的戰歌。兵士們扭歪著臉,嚎叫著,但聲音愈唱愈啞,愈唱愈加淒涼。
「後來我被徵調到滿洲。我兒子今年十九了。他像我一樣喜歡遠洋漁船。春天航回去,那些船總在春天回航。……在湘西,那個少年的中國兵很像我的兒子,我寫信回去,不曾有回信。」
「雜種命長!」祁老大說:「又讓他漏了!」
他現出很疲倦的樣子,把脊背靠在樹幹上,那樣哼唱起漁船出海時漁人們所唱的漁歌來,只唱一兩句,葉簇的陰影晃動在臉上,他的眼神是陰鬱的。六指兒貴隆像望一隻熊樣的望著他,內心憤恨的火燄漸漸低了。
沒有人曉得陷落的詳情,當它陷落時它已被燒成一片灰燼,雙方的死屍遍散在野地上。河灘、坑窪、果園、竹叢,到處都是死人。當白晝來臨,這裏是死了,再沒有有形的反抗力量了,這裏連鳥蟲也飛走了,祇留下愛吃人肉的烏鴉招朋引類的麕集著,在淡紅色的晨光裏翻弄翅膀。淤泥河朝東南流淌著,河水是紅的,河灘一帶是刀會的葬地,血水凝在含金的沙上成一種觸目的紫紅色,凝結的血塊卻是朱紅的,一些老而顫的蒼蠅叮在上面,浮屍擱淺在岸邊的老蘆葦裏,被河水沖刷成慘白色,在另一天,它們會隨波淌下去——那就是荒原的故事,它不是用語言寫成的。
一街被吵醒的民眾全跑到戶外來,打聽這場火的情況——事實使民眾們同情偽軍的處境:在中央受降大軍北上之前,誰都巴望偽軍能挺得住八路的攻打,不要使八路攻陷縣城。
「要……些!要些。」軍曹說。
這是歪胡癩兒第二次進城了,同來的是六指兒貴隆,石七,二黑兒,油工扁頭。他們正住在東關老貨郎施大的小鋪兒裏。
鐵柵門原是師部的旁門,有兩個偽軍站在崗亭裏,一見鬼子推車來,問也沒問就把鐵門拉開了,車子推到球場旁邊的樹蔭底下,歪胡癩兒跟那個軍曹說了兩句,那個軍曹就叫所有推車的鬼子抹下水壺。
八月初的一個夜晚,北邊一個集鎮上被八路擊潰的偽軍兩個大隊撤到東關來。一支經過慘戰而突圍的隊伍,亂糟糟的擠滿兩邊街廊,在許多盞懸掛的馬燈光裏,輕重傷患們的板門成排的停放著,一些從民眾醫院裏被拉起來的醫生,在替他們檢查傷勢,注射和重新包紮。
「叫你說準了。」馬臉的大隊副又倒了一杯酒:「運河線,地勢窄,若讓八路攻了去,中央兵再多,也展不開。再想收回蘇北區,非走大湖東,跨過南三河,翻過荒野地不可,那邊挺不住,八路就猖狂了。」他使筷頭兒蘸著酒,在桌面上劃出湖東那塊荒野地來:「諒您聽講過,那邊有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歪胡癩兒,一桿槍打過杉胛,編過盧大胖子,我們雖然沒出息,在鬼子下巴底下喝露水,可是誰他媽不等中央誰就不是人。大夥提起他,沒有不誇的。春天中央有個何指揮被困在吳大莊,他一到就解了圍,可惜這種人物,若想硬抗八路,他早晚會……了……」
遠方的捷報張佈在沿河馬路、東關、堡壁、和黑色的電桿木上,「南太平洋,神風隊沉毀米艦!」「皇軍進剿黔滇大捷!」沒有人在那些捷報前停足,城裏人們甯可翹著頭,望著天上的訊息……
「車子壞得厲害嗎?」
他們走到一個有水池和假山石的房子前面,一個衛兵一合槍上前攔住路說:「你們哪兒去?!」
「十九。」貴隆悶悶的答了兩個字。
沒等天放亮,這一戰就完了。
馬臉的大隊副捏著酒杯的手一鬆,一杯酒全潑在馬褲上。「我的天!」他身子傾向前,手抬在嘴上說:「您怎麼這大的膽子?!您在陳家集殺了張世和跟杉胛,如今鬼子還沒投降呢!」
「我要的祇是槍火!」
馬臉的大隊副敬了歪胡癩兒一支煙捲。
遮天的機群日夜東航,像無數白天鵝,穩定的浮在天的晴藍裏面。沒有誰再能掩得住那種消息:「緬甸遠征軍正在慶祝反攻得勝。」「滇緬路車運忙碌得日夜不停。」「美軍在南太平洋痛殲日本艋隊。」「麥克阿瑟元帥揮軍攻克琉璜,塞班……等島。」——這已是很早發生的舊聞。現在是七月了。
「走罷,邊吃邊談。」歪胡癩兒說。
許多城鎮在滾騰的大火中陷落。
那次飛機出現後,縣城陷在混亂中。敵偽政權所屬的機關行庫的玻璃窗上,全貼了蛛網似的防彈震膠紙,有些單位搬空了,全部藏進地堡裏。而偽軍對鬼子也不再那麼恭順了,駐紮在城外的偽師部開始把各地零散的單位編成「剿匪部隊」,增加北邊一些鎮市的駐軍,防止八路趁機入侵。在態勢已經看得出來—m•hetubook•com.com—他們準備守住城池,等候中央收編。
盧大胖子的馬群衝過沙溝和溝東那些散莊上的前哨接觸時,對方立即焚燒住屋用來照明。主力大隊的機槍在紅紅的火亮中移動槍口找人,盧大胖子的幾十匹馬早衝進人窩裏去了。要是在白天,幾十匹馬實在不算事,可當夜晚,火光襯出馬的威勢,馬嘶襯出火的顏色,潑響的蹄聲,不要命的喊殺,把夜暗塗刷上極大的混亂和驚怖的色彩。那些土八路平時只是攻攻孤堡,放放野哨,哪裏經過這種擲地有聲的硬仗?!黑裏睡得正酣,被槍聲和火光弄醒了,有的還沒揉開眼來,有的摸錯了槍支,方向還沒認清,黑棗就嵌進了腦瓜。有些一看苗頭不對,掉頭就朝黑裏跑,恍惚看見馬群掠過那邊的人堆,再趕理槍放,中槍的卻是自己人。馬群一闖進主力大隊的後方,那個大隊也就亂成一團糟,原因是開頭就輕敵,認定對方一定死守堡子和莊院,哪想到他們會打突擊?既沒防這著兒,當然也沒設防,馬群闖過去,兩挺架在村屋上的機槍急忙跟著調方向,調了方向又不能打,若是一打,倒霉的只是民兵。就在猶疑不定的當口,刀會裏幾百張刷亮亮的單刀瘋狂的滾殺過來。那吞符點額的鄉民個個都是光著身的老虎,子彈打在胸口,他還照跑五十步砍倒兩三個人。
歪胡癩兒決定先敲頭一塊糖。——撲殺東北七里外的那股人,減輕縣城方面的壓力。他估量到,若在澤地大勝一仗,就會使圍城的八路分出一支兵來反擊。
第二天傍午,撤來的隊伍進了城,歪胡癩兒帶著六指兒貴隆他們四個一道兒混進了城門。城裏空得很,家家關門閉戶,窄窄的石板街上連個人影兒也沒有,巷尾街頭,到處全壘著沙包;有些洋式的樓房上,靜靜的爬著不開花的藤蘿;一些古色古香的飛檐橫桁間,麻雀兒吱喳飛竄著。從東關到北門,遇上更多的隊伍拉進城來,各形各色的都有。鬼子的卡車隊夾在中間朝裏開,那些土黃色的卡車沒汽油燒,加裝鍋爐改燒木炭,車上堆山一樣的擠著鬼子,滿頭滿臉沙灰好像趕長途的樣子,風兜著帽耳拍拍的打臉;每當一輛車噗呀噗呀的滾過大街,鍋爐裏滾騰的黑煙就濃得像起了大霧,燻得人只管揉眼。
這時候,淮海縱隊的先頭離吳大莊只有七里遠近了。銃隊上的人忙著裝火藥,藥量是事先量好的,幾合藥摻進多少鐵砂,一竹筒恰好裝一槍。野灶上燒著熊熊的火,一排幾十口大鍋全在烙麵餅,用著戰陣時的乾糧。
專員站起來,從師長手裏接過筆,在地圖外打了兩個藍圈。「這是皖西基地。這是南京城。這是三戰區。」他說:「就算鬼子馬上投降,受降軍也沒八路來得快;遠水不救近火,只能長期撐下去,少說得要兩三個月!」
這時候,一個穿黑衫,戴竹笠,腰別匣槍的大漢帶著三四個便衣的人出現了。沒人注意他們,滿城全駐有各地民眾自行組成的純地方團隊,一些人和一些槍支,他們沒有番號,沒有組織,也不隸屬於誰,鬼子管不了他們,偽軍也約束不到他們,那些人喊明呼亮的講:「我們只是拉起槍來打八路,等中央。」
惡戰就那麼開始了。
誰也不知道原子彈是什麼樣古怪的東西,誰也沒看見勝利。盧大胖子的馬群撤離紅泥墩子,澤地的槍隊也拉到吳大莊,湖東各地的刀會,銃隊,全聚集到一起了,合計有六百條槍,四百桿銃,兩百八十多張單刀,一千五百多人。
「放屁!」後面那個說:「你太不識貨,我們是中央!」
「這裏,」他又指著水壺帶上的墨字:「謙田重義,我的名字。在北海道。我在漁船上。冬天的白令海峽,許多冰山。看這照片,我兒子七歲那年照的。
一些偽軍架妥了槍支,被大群民眾圍繞著,談起八路在北邊鎮市上攻撲的情形。拴在廊柱間的牲口,包括少數馬匹,大部份馱運的騾子和毛驢不安的叫著,噓噓的噴著鼻,夜色裏充滿了悽慘,驚懼,混亂的氣氛。
但八路的淮海縱隊並沒把澤地附近這點兒人馬看在眼裏,溜頭從吳大莊東面直朝南捲,張福堆上的守軍浴血抗了兩天,悉數被肅清了,他們轉向東去,把縣城合了圍。只留下五個地區的民兵和一個二級戰力的大隊橫擋著吳大莊東面的沙溝。
偽軍的大隊長後腦瓜叫槍彈掀掉一塊,繃帶解開時,露出一個圓洞,圓洞裏是一層油皮包著的腦子,連血絲都看得清楚。附近一個外科醫院的大夫是從夢裏被吵起來的,帶著睡眼惺忪的樣子。
師長垂著頭坐了下來。
「八……八……八……路?!」衛兵說,聲音低而惶恐。
壇主在鼓聲停歇時,用古怪的顫音唸誓詞:
「操他娘!咱們流血流汗,抗日是為了他抗的!」
這一次局部的大勝並不能扭轉大勢,縣城在苦撐了十三天之後終於被攻陷了。灰色的潮水流向更南的城市去,使荒野地上這支人馬裹在四周的黑暗裏,背腹受敵。直到野草枯黃的時候,吳大莊方在八路四五千人的八晝夜攻打中陷落。
但油工扁頭是聽不見了,他斷氣時仍然笑著,咬著那對大門牙。
「這www•hetubook•com•com是一種奇怪的槍傷。」外科大夫呵欠連天的說:「他根本沒受什麼重傷,只是叫槍火弄掉了一小塊腦殼。若能找到那塊腦殼,事情就好辦了。若沒有那一小塊硬玩意兒,就算他沒危險,他也別想仰著臉睡覺。」
卡車停在樹蔭下檢修,幾十個鬼子分坐在一排行樹下休息,那是許多洋槐,枝梢的葉子圓而嫩,迸出一片透明的鵝黃色,枝葉間垂著成串成串香氣很濃的白花。會說華語的軍曹抹下肩上的頭盔當板凳坐著,把一雙張了嘴的破短靴和汗透的布襪全脫下來,兩腿在沙上平伸著。六指兒貴隆把灌了水的水壺遞給他。
「我們在哪兒見過?我的記性不好。八路這一火把我打昏了。——機槍不住嘴掃,槍管火毒毒的冒煙,他們還是撲。他們三個大隊抽籤,一支紅頭,兩支黑頭,誰抽紅頭誰先攻。後頭有機槍壓著,誰退掃誰。那前頭爬圩牆的,腰眼扣根繩,有人抓著繩頭,一栽倒就朝回拖。啊!繩床,門板,加上六七層打濕的棉被,他們頂著機槍朝上跑,……一群惡鬼!」
外科醫生搖頭了:「實對您說,我只能替他打針,——我從沒動過大手術。」
一股憤恨驟然擊打著他,若不是歪胡癩兒在這裏,若不是在這種地方,他會拔出匣槍打碎他那醜陋的頭顱。那個鬼子是很老的兵了,總有四十七八歲的樣子了,頭顱骨笨實沉重,像一隻馬戲班裏耍的黑熊。太陽把他粗糙的生著鬍刺的臉皮晒成淺醬色,太陽穴附近,生著許多小瘤疙瘩,額上,手背上,起皺的皮上留著灰而帶赭的斑。他笑的時候,皺紋又深又亂,彷彿要把那張臉劃成淒苦欲哭的樣子,厚嘴唇朝外凸出著,露出參差的黃牙。
走到一處叉街口,馬臉指告歪胡癩兒說:「歪胡癩兒爺,有幸在這兒能跟您同桌吃頓飯我至死不忘!那邊就是師部,能不能見著師長,全在您了!我們大隊奉令守南門,我一心學著您的樣,洗洗這一身羞愧……您保重!」
歪胡癩兒笑著,獨眼閃著光:「我說過了:我只要點兒槍火。實對您說,湖東那塊地上,沒有一個是官兵,全是些耕田耙地的老百姓,只有一個何指揮算是真正中央的人,我歪胡癩兒不是什麼,是個叫八路卸散了的部隊裏一個殘兵。湖東是塊咽喉地,它扼著大湖口,就像縣城扼著運河線一樣。百姓要抗八路,我是死活跟他們在一起。我歪胡癩兒不想中央賞我大紅頂兒戴,我不是那種料兒。」
「那我就去師部!」歪胡癩兒說。
當天下午,八路的餘眾湧入這塊死地,搜尋活人,辨認屍首。在野地上他們找到兩個重傷的,一個是祁老大,一個是油工扁頭。祁老大身上帶著三處槍傷,又被手榴彈炸掉了右手,他們找到他的時候,他被壓在青鬃馬的馬腹下面,僅剩一口游漾氣,但他的眼還活著,頑強的凝固著朝向天上。油工扁頭伏在玉李樹邊的一座墳頭上,對面一個屍體和他頭對頭,彼此的刺刀全戳進對方的腮幫,兩人全沒死,卻誰也沒勁再去拔刺刀,就那樣昏昏沉沉的過了大半天,彼此把槍握得挺緊。他們把兩人穿通耳後的刺刀拔|出|來,對面那傢伙痛暈了,扁頭沒暈,他認準對方的胸脯,端著槍朝前傾跌下去才暈,他的刺刀到底進了對方的胸脯。
即使這樣,人們認定歪胡癩兒一定是死了,因為那種神話人物的生死是關乎天象的。而吳大莊陷落的第三天,湖東一帶落了冷子,遍野都是白色的晶粒,落冷子時,灰雲背後有連綿不斷的沉雷響,像石滾兒碾磨一樣。人們相信冷子落在地上,是這塊荒野地替他戴孝,滾動的沉雷是天公擂響的天鼓。立即有童謠那樣唱著:
「橫豎是一個死字!」盧大胖子附和歪胡癩兒的看法:「打蛇先打頭,告訴那些邪玩意兒,荒野地多的是石頭——啃了磞牙!我他娘不管三七廿一,我打頭陣!刀會跟在後面掩殺,衝破他們的陣勢,我分開來回馬,再繞至刀會後面打掩護。銃隊,槍隊分作兩分兒,一邊在左,一邊在右,我們殺他一陣朝莊裏退,他一追,兩邊合上夾攻他!」
刀會裏的漢子們,個個脫去上身的褂子,繫著紅布腰縧,排成一列橫陣,右手撇刀,刀尖點地,靜靜的等待著。一疊疊的黃表紙上劃著一筆到底的硃砂符,頭號黃盆裏,盛著血汁似的神砂水,壇後急響著帶木架的九環巨鼓,鼓槌像麵棍,槌頭包紮著紅綢,每一響鼓響,地殼和人心同時都興起一種顫震。
衛兵舒了一口氣說:「我帶你們去,既是中央,何必這樣嚇唬人?!」
但澤地來的幾個小夥子跟油工扁頭卻一點也不擔心什麼,歪胡癩兒教會了他們,打火好像獵狼打兔子,扔出手榴彈也不過像扔個大蘿蔔,他們壓根兒沒要打什麼火,誰要找上門,只好硬起頭皮去幹。那種感覺很明顯,它使他們不再戰慄,不再向邪魔鬼道彎腰。
「坐著談。」歪胡癩兒說:「我是今晚剛到。您曉得湖東那塊荒野地關緊,我何嘗不知道?!我缺少槍火。如今七九槍火只有你們有,我若沒有足夠的槍火跟人手,赤手空拳擋不了八路,倘若澤地一鬆,大湖盡敞著,只怕縣城也保不得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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