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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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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四桿槍守在煙坊裏,那些土八路在出事時刺殺了祁老大,但被人群踹斷欄杆湧進去,使磚頭磕死在牆角上,四個頭偎在一堆,好像各帶逞雄味兒比一比腦瓜上的窟窿。
昇起昇起昇起……幻化成一縷遠游的煙霧……
「老中央也真是器量大,聽說對八路不講打,講和談,」另一個接碴兒說:「這不是沖著老虎討皮毛?大後方不開眼,看不見湖東叫打得這麼慘!不是盼他回來撐天亮日,耕田種地的人會磕槍?」
火燄高起來,火燄活生生的翻動明亮的舌頭,無數無數舌頭,無數無數呼喊,他聽過那些聲音,在人們嘴裏,在他自己心上,他等著這把火等得夠久了!他不能長年眼望著頭頂上虛無飄緲的晴藍,他不能坐等著洪澤湖的故事重演,使湖東成為另一片汪洋。上一代人那樣等待過,他們含悲忍辱的歸入泥土。
這一次暴動是六指兒貴隆事先根本沒料到的。對八路來說更是一種極大的震撼。他們認為湖東荒野地是特別頑固區,吳大莊有生力量被消滅後的死灰復燃。運河線上的軍事掠奪順利進展著,先頭縱隊眼看已望得見長江,但後方這個瘤卻割除不了。在其它地區,放手發動群眾的工作早已開始了,而在澤地,連幹部也沒站穩腳跟。
「拿繩拴住他的腳跟!」蘇大混兒說:「把他倒拖出去槍斃掉,讓湖東人看看抗八路的下場!」
短欄邊的人群越圍越多了,一些顫索的帶怒的手在六指兒貴隆的身後伸過來,抓緊那道欄杆。後面的壓力束緊他,使他無法抽回手去拔槍。
嘩然的沸騰壓過蘇大混兒的半聲慘號,人群像一股沖毀了閘的怒潮,朝四處湧散。槍聲響了。中槍的人倒下去了。人群用磚塊作為武器向拿槍的報復。戲臺被沖倒了,文娛節目停演了。有人硬扳斷綁在人腿上的高蹻當棍使,打呀!打呀!歪胡癩兒爺顯靈了!
銀花的叫聲把他喚醒了。天和地被猛烈得出奇的火勢牽連在一起了,風在開初撥動火頭,如今反被大火牽引,變成分不出方向的巨大的漩流,把火柱絞成無數旋舞上昇的紅龍,風也是紅的,它走過時會留下千百團火的腳印,空氣灼熱得隨時可以爆裂,許多無根的流火像受驚的紅羽鴿,唿啦唿啦,在空氣裏擦亮一下,又擦亮一下,急飛到遠處去,地面上的黑蝗落得更多了。
貴隆把咈燃了的火絨繩扔在草葉上……
銀花跪下去,拉住歪胡癩兒一隻手。
銀花這才不顧腥,不顧血,摟著貴隆哭起來:「親……人!他在我身上,三個月了……我說我不會牽著你……我會活下……去。」
一莖乾枯的草葉被引著了,跳到另一莖上去,火在初起時一點兒也不猛烈。沒有火龍火馬火槍火箭,初起的火苗慢慢旺盛起來,在風裏飄搖,那並不像傳說裏的天火那樣可怕,它只像一個故事,在童年,在沒有刀槍,沒有驚恐的世界裏,他和銀花在這樣的火旁共過一個夜晚。但那已不再回來。火燄經風旋壓,牽燃更多的紅草,貴隆抽身跳上泓涘去,翻過那道泓崖,一個驚惶失措的鄉丁朝他開了一槍,打中貴隆的腰眼,一陣麻木從脊背昇起,但他仍滾身過去,撿起陳昆五手裏扔下的匣槍。
大火燒到紅草的深處密處了,火焰高得像伸進雲裏的大山,夜空裏的絮狀雲也彷彿落進了火種,從裏朝外燒著,燒成火炭色、橘皮色、窰釉色,紫金鴿翅色,靜靜的絮狀雲在火區上起了微旋,向天的四周滾動,再牽引更多迎火的雲,從更高處反昇,聚合成一圈瑰麗的彩蓋,彷彿是火神爺頭頂上罩護著的千層羅傘。成千成萬的火球在半空裏拋來擲去,彈落到哪裏,延燒到哪裏,那種橫著奔跑的東西,也許就是古老傳說中啣弄火燄的飛天火鼠罷!
坑就起在狼壇上,狼神碑前,歪胡癩兒曾燒過野火的地方。也是這個季節,寒氣吹透了貴隆的血衣。他足足挖了五尺深,把歪胡癩兒埋進坑去填實了土,挪一塊青石壓著。他不能忘記初遇的那夜,那一堆熊熊和*圖*書抖抖的火亮,他的一生就像那堆火,在黑裏照著光,他留下那光,卻沒留下他自己。一個全新的世界在貴隆心裏展開了,它平靜,遼闊,光亮,沒有憂愁……
他們悄悄的走出西堡門。
「蘇大混兒上臺講話了!」誰在身邊擦過去說:「聽說要槍殺紅泥墩子馬隊裏的祁老大了!」
銀花終於奔過來,奔進他眼裏這一片透明的慘紅世界。他記起瘟疫。那個紅絨般的黃昏。她和他是同根的樹,生死相連。他一度努力抗拒死亡,從濛濛灰綠的死境中攀出,但今夜不行了,槍彈貫穿他的脾臟,每淌一滴血,生命就微弱一分,銀花撲上來時,他生命的光已經非常黯淡了。「看!那火!那……火……」他說。
貴隆又回到澤地。這一回,他彷彿悟通了一種道理,他和何指揮,歪胡癩兒不同,他只是一個耕田耙地莊稼人,他還有機會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後的時辰,當蘇大混兒碎在榨盤裏,他內心的火燄仍在揚昇,那已經不僅是一家一戶的私仇。神不在天上,神就在他心裏。
「火燒你們!火燒你們!」他說。
「噓,蘇大混兒進來了。」
「幾年頭裏,我敲防火梆子,就在狼壇上遇見他,」貴隆說:「那邊燒著一推火。他就躺在如今他躺的地方。」
「就算是天意罷……爹。」
那幾個鄉丁被貴隆的匣槍鎖死在火區裏,他們朝橫裏奔跑,火燄已經舐燃了他們的棉衣。
銀花放下燈盞,趕過去掩門,門板上透紅的一大片。貴隆踉蹌打跌,伸手抱著一根柱子喘,一身狼狽勁兒實在不能說了,他的短髮上結著好些血漿、血餅,好像打碎了一盤生雞蛋;他眼眶、兩頰瘦出洞來,滿眼都是黑灰、泥污和起皮兒的血疤。「給我舀瓢……水……喝……」他說:「我……乾極了!」
天亮前,他們回到棚屋,使井水沖去血跡,貴隆也換下血衣,把那支原是歪胡癩兒使用的匣槍和僅賸的三顆槍火包紮起來。「我會找到蘇大混兒!」他說:「這就是我報仇的本錢。」
「天啦!天啦!你(示部)連眼皮兒也不眨嗎?」一個瘦老頭朝著廟頂上的天:「吳大莊慘死的人,連屍全不准認,留下一個重傷的活口,也要拖出來殺嗎?」
「天快亮了。」貴隆吹熄了燈,一縷灰白的晨光從窗隙透了進來:「我今晚騎驢上堆頭。五福兒哥也在吳大莊刀會裏,他們全死了。我去報個信。蘇大混兒不會到別處去,我料定他一定在張福堆那條線上。」
「貴——隆——哥……」
月黑頭的夜裏,陳昆五帶著七八個鄉丁抓完了西邊村上的男人,撲到火神廟來抓貴隆。乒乓一陣打開柴笆門,只有銀花在房裏,陳昆五到處搜人沒搜著,搖著火把叫說:「他走不遠,一定翻泓奔南去了,那邊替我上泓崖,看見草動,就拿亂槍蓋他!」
一顆灼亮灼亮的流星拖著光尾,劃過棚窗角,落在西南方。貴隆到門後去摸鍬。「湖東黑了,銀花。」他說:「不定明天,不定後天,八路就會到。幫我削根葵火棒,趁著天沒亮,先把歪胡癩兒叔埋進……土。妳要記住那座墳頭;等我喘口氣,我要報仇……!」
六指兒貴隆的臉變白了。
但銀花哭得很兇。夏天她有了身孕。她沒有告訴貴隆。槍隊拉出土堡那天,貴隆在門邊緊捏她三次手。他捏得那樣用力,幾乎捏疼她的心。「我們的仇人蘇大混兒在那邊!」貴隆的聲音還在耳邊盤迴著:「碰上他,我鋼槍朝他頭上放!我要剁碎他!像早先旁人割杉胛那樣!」她抖著,臉伏在他肩上,她心裏亂得很,不知說什麼才好。她常夢見大風,嗚嗚怪吼著,把她捲起來在半空舞盪著,空虛得可怕;夢見大雨,嘩嘩瀉潑著,使她浸在入骨的冰寒裏,張開嘴喘不出氣來,雨水匯成汪洋,把她掩沒。祇有貴隆能止住她的驚恐,使她存活。
「你傷在哪兒了?」
蘇大混兒進來了,他一直走到榨盤那裏,雙手捺在榨板上,朝前佝著身子,三四個土八路端著刺和_圖_書刀圍著垂危的人,生怕誰會把他搶走似的,那使圍在短欄外的民眾興起一種輕蔑和憎惡,有人把口水吐在地上。
銀花沒有看火,只傻傻的看著他的臉。
「大叔他在地下會祐護你!」銀花幽幽的說:「但願你報得仇,趕上老中央的大軍一到,你就別再那樣彆著心眼兒了。你在遠方不要緊,等到真的太平了,孩子怕已長得很高了。」
六指兒貴隆那樣伏在地上,血從他腰間的傷口朝外流,緩緩的染紅身下的泥土,他不覺得疼痛,也不覺得血紅得怎樣可怕,血沒有火那樣紅,那樣亮,那樣隨著人的心志,無拘無束的滾騰。心裏有無數觸角,小小的觸角,溫柔的觸角,探出來,讓今夜的火光重新燭照著。有一年禁火季,他一個人,偷跑到地上燒野火,他當時沒想過旁的,只想看看那明亮的火焰的那種活生生的飄搖。一堆小小的火,他插了許多斷枝當著邪魔,他是火神,要懲罰他們,當火燄把那些斷枝燒成灰燼時,他快活得真像是個神明。但爹撲熄了火,把他抓雞似的抓回去,罰他頂著香爐跪半天。「你要記得禁火律,貴隆,除了火神爺,誰也沒有權柄燒那片紅草……」
「插定火把,追過去!」陳昆五咬牙說。
「我揹起歪胡癩兒叔撲路奔西。刀會只剩七八十張刀,在河灘拚殺著。天剛落黑,菓樹園也在……起火;兩陣排槍沒蓋著我,我揹他泅水到河南岸上。石七哥,他說得對,我不能讓他落在……八路手裏……沒有他,澤地早完……了,決熬不到今天。雖說人……死光,歪胡癩兒叔,他盡了力!
「讓他長大……」貴隆的熱淚也奪出了眶:「讓他認得歪胡癩兒叔的墳頭。讓他守著田地。讓他……也會打狼……」他用血袖抹著眼:「我來起坑,銀花,快五更了……」
「堡樓附近殺喊連天。大火燒得幾里外地上現人影。我揹著歪胡癩兒叔的屍首,沿湖走,一直走到狼壇。」
大火一共燒了三天三夜,澤地變成一片灰燼。北邊村莊的婦孺並沒有死在這片駭人的火場,她們逃過了荊家泓。八路的「蘇皖邊區政府」下令封鎖那片火場,沒有人知道有多少惡貫滿盈的匪被燒死在湖邊……陷區的百姓已經豁上了命,而老中央還在忍著氣,真心真意的跟對方在會議桌上討論著「和平」。
七八支葵火棒子翻上泓涘,夏家泓一片無際的紅草在火光照不亮的黑裏呼嘯著。泓背後的灌木叢發出和應聲。突然從南面的泓涘發來一匣槍,打得陳昆五扔了火捧子,捂著右腿打滾——那槍打得太巧,恰中在舊疤上面。
十一月裏,一支從興泰前線抽回來整補的隊伍開赴張福堆來了,名義上是整補,骨子裏是鎮壓殘餘反動。同時心懷鬼胎,一面準備打泰興,一面防著中央大軍會從六合天長一帶進勦,留著這支兵好扼緊湖口。這支兵並不留駐張福堆,卻一直開進澤地來,他們在砂石平灘砍伐蘆柴和紅草,沿湖駐防,他們侵入一向無人進入的紅草區八里。
「不要怕,銀花。」貴隆說:「吳大莊……陷了……人……全死……光……了。」
在整個集鎮的暴動裏,蘇大混兒的隊伍垮桿兒了,那些原從四鄉來的鄉民又空著手散回去。「怕什麼?」一個農民用有恃無恐的聲音對貴隆說:「讓他們殺!除非殺光湖東的老百姓!」
那把巨斧形的切煙刀使貴隆在急中改變了主意,他從欄杆空隙間飛起一腳,踹中高高的刀架,廿多斤重的切煙刀伸出的刀柄脫開凹槽,筆直的從六尺高的架頂鍘落下來,正鍘中絞榨的蔴索,蔴索中斷,上扇榨的榨身轟然一聲巨響和下扇搾合壓到一起,使蘇大混兒被活生生榨斷,上半身成為肉糊,下半身落在榨外的地上,榨縫裏流著鮮紅,飛濺的血雨激射到兩邊的牆壁上。
「八路邪窰子貨,沒什麼好神氣https://m.hetubook•com•com。」一個老頭兒說:「像這樣胡作非為,天下就讓他得了,民怨沸騰,他也坐不穩萬里江山。」
蘇大混兒撥開人群過來了,右頰上一塊帶毛的灰記在陽光下閃亮著。一些人朝卞家煙坊的欄杆邊湧過去。貴隆伸手到脅下的衣裏,扳起匣槍的槍機。只當是打狼的罷!他想。卞家煙坊一共三間鋪面,右首是店鋪,中間是穿堂,左邊是刨煙絲的作坊,屋子中間放著一副由兩段極沉重的巨型方木做成的煙榨,搾外是打捆上夾、斜置在地槽裏的煙葉,一把斧形的切煙刀擔在刀架上,架旁是車轂轆大的絞盤,茶杯粗的蔴繩把上扇榨絞至樑頂去,祁老大就睡在榨裏邊的木板地上,他的身體被下扇榨的榨身擋住,使隔著短欄杆的貴隆只能看見他一個頭和半邊肩膀。
「那晚你害霍亂要死了,我手在你眼前繞,你瞳仁不動。大叔他來救了你……今夜當著他的面,我不牽你在世上獨活……貴隆哥,假如那時不虧他,你死了,一門,就……絕……了。」
「『揹歪胡癩兒爺走,貴隆!』石七跟我說:『我們再撐一陣,無論……死活,不要讓他落在八路手裏!你快點,如今沒帶傷的,只你一個人了!』
「開過來罷!老中央!」他朝南禱告說:「成千累萬的人活夠了!也只有這麼做,湖西才能看得見火亮!」
澤地被劃成一個鄉區,新上任的鄉長是當初歪胡癩兒一槍沒打死的攔路虎陳昆五。陳昆五一到,頭一著棋就用了當頭炮——連夜抓捕澤地的男人。雷莊的雷老實,長工王四,土堡的石三老頭,一共二十幾個老頭全被抓了,只跑了一個貴隆。原來貴隆在陳家集殺了蘇大混兒之後,就帶著銀花回到火神廟去。八路的隊伍開下澤地時,跟著來了一個傳言,說是中央大軍就要從湖口翻過三河拉過來,這支八路定是拉下來鎖湖岸的。跟歪胡癩兒這幾年,六指兒貴隆變得機警敏銳了,他活著就為等待這一天。
貴隆怔住了:「怎麼?銀花……」
現在,大火已經形成了,風向北裏偏東,直朝西南捲騰過去,有一股火頭從西邊反竄過來,燒著了澤地這邊的樹林。他在這塊荒涼的野地上出生長大,沒有誰比他更愛這裏的荒涼,他兩眼一動不動的望著火燄。
「人民要槍殺你!你還有什麼話要說沒有?」蘇大混兒說:「歪胡癩兒到哪裏去了?你們的盧老大又到哪裏去了?當初你們駐馬紅泥墩,不服八路的編!八路的力量你該看見了;凡抗他的,就得死!今天在湖東,誰還敢沖著姓蘇的放槍?」
「到了蘆葦地,他不行了。他說:『放下我!』我說:『不!』他喘氣哺哺響,好像拉風箱。『這不是兩軍戰陣上,一千多人,只有指揮跟我……守土有責,死而無怨。這是……屠殺!屠殺!』他嘴鼻溢出一陣血,就嚥了氣了!
銀花舀了水,貴隆像牛飲似的喝了半瓢。
祁老大的眼光直刺刺的望著他。綠裏帶藍,藍裏帶紫的火花,一層一層,一熠一熠,在迸射著,迸射著,鐵錘擊打在鐵砧上的聲音,不斷發出嗡嗡的迴響,「我恨不能殺你!」他用眼睛說。
狼在嘷哀,嘷聲被火嘯捲壓下去,火嘯聲轟轟轟轟,像地裂,像崩山,像決堤,巨大的響聲裏有著隱隱的雷鳴。火屑不斷騰揚,使紅光裏劃著星星點點的火花,黑火蝗急速游竄上去,再向各處散落,像一陣一陣的黑雨。蟒蛇從泓壁間洞穴裏游出來,地面沁出熱汗,白騰騰的地氣在各處瀰漫著,林木在斷折,魯魯的火星搖擺著,像是大年夜施放的燄火。
他的嘴唇朝著火噏動著,但沒吐出聲音。他在疲弱的狀態裏停留著,自覺他就是那把火,被憤怒和希望煽揚起來,朝黑夜和邪魔燒撲過去,他不是縱火的人,沒有人會那樣——縱火焚燒他自己的家鄉……
「他傷得很重。」和_圖_書一個擠在木欄邊的人悄對另一人說:「你瞧,血把上身藍褂全染透了,還要槍殺他……」
但六指兒貴隆看不見別的,濃煙把天空遮滿了,沒有月,沒有星,也沒有亮雲,地像蒸籠蓋一樣濕熱,白霧把銀花隔在那邊,三面的火包繞著這道涘脊。
天再黑的時候,六指兒貴隆到了堆頭。堆頭的小街上聚滿了驚恐的人,用悲哀嘆息的聲調談著吳大莊和歪胡癩兒,也談著堆頭一帶的刀會和銃隊,有些婦人當街啜泣著,沒有兵,沒有馬,沒有八路的影子。不知誰說起老中央已打通了津浦路,運兵到北徐州。
又到澤地的禁火季了。今年卻沒人再放著牛車去埋禁火的木牌,祭神的鼓聲沒有響,也沒有人再像當年的老癩子那樣,夜夜冒著霜寒,到各村去敲梆子喊火了。吳大莊這一戰,差不多死光了澤地上年輕力壯的男人,連石倫老爹也死了。當人們站在荊家泓的泓涘上望見北邊連夜的大火黯淡下去,風裏槍音稀落時,誰都知道吳大莊陷落了。婦人們沒有呼天叫地的哭泣,只陷進一種極度的沉默裏;六七年裏,她們哭得太多了,清鄉、催捐、瘟疫、大汎、春荒,和一連串的兵燹,使每家每戶十死九傷。在澤地的婦人們過的是那樣的日子,天地比男人家更小,春天她們蹲在野地上過,死沉沉的挑著野菜助食,一天挑的,正夠一鍋熬,農忙季她們紮上青布巾,活在田裏,跟在耙齒後面,一把一把的撒種,或者幫著砍割禾子,揚場播豆,做完莊稼活,回來飼餵牲畜,補綴衣裳。她們的心,沉靜而細微,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刻在她們心上,就像木刻的桃符。荒亂開初,聽說遠處亂槍蓋倒一個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談三天,聒三天,嗨嘆得渾身軟,眼淚滴在衣襟上;誰家叫亂兵扒走二斗糧,心疼得要抽筋。儘管那個人不一定沾親帶故。總是冤死鬼,屈死魂,令人擔心他死後得不得超生。儘管那二斗糧不值幾文,她們親手點,親手割,親自登場碾播收進甕的,雖說沒粒粒數過,至少她們摸過每粒進甕的糧。慢慢的,災禍一宗一宗接著來,打得她們頭昏眼黑,淚乾心碎了,眼淚、嚎哭、勸慰,全不能推開魔魘,她們不哭了。
銀花向東邊去,她過了禿龍河回望,火神廟頂上正響著瓦炸的聲音。
他用手指著東邊。地面熱得很,煙霧比雲更濃,他鼻孔裏,肺葉裏,呼著吸著的,也全是火,全是火。火鴿子在他頭頂上飛流,唿啦,唿啦。他死的時候,那隻手仍指著東邊。
貴隆心裏被什麼撞了一下。他決定去陳家集。
「貴——隆——哥……」
大火在黑夜裏捲騰,火頭直沖天頂,並發出虎虎的嘯聲,身後的林鳥驚起來了,野兔成群的從他眼前竄過,他內心也有一把火,從心裏燒到眼裏,再奪眶而出,和眼前的大火合在一起。地面,天空全是睜不開眼的紅光,這比八路火燒吳大莊的火勢要大過萬倍。這勝過一千個勇悍的歪胡癩兒,兩千個盧大胖子,三千個何指揮,這比一萬桿槍更難拒抗,在今天夜晚,在澤地和紅草荒盪裏,它是一股抗不了,壓不服的力量,它要像食蟻獸舐一窩螞蟻,把湖邊那支兵舐光。
「我沒哭。」銀花的唇顫動著,火光亮在她的瞳仁裏:「我不再哭了,親……人。」
「貴——隆哥……喲……」銀花的聲音幾乎在附近哭泣著。
銀花默默的聽著,滿眼溢著淚。
「我不是孬種人,我一身染著澤地人的血,銀花……」貴隆說:「妳叫我怎能在豬狗面前獨活?!歪胡癩兒叔為澤地……死……了,他為什麼?他本可去湖西,憑他在澤地這番行徑,他領得千百兵。幾年來,他沒教人旁的,他教人學會了做人!……在魯南,他一樣有家,有著親人在,誰能好生活著不貪生?」
「不要……哭。」
慶祝大會的會場設在保安宮,當初歪胡癩兒窩倒張世和的地方。方場口兒上那座牌坊左右,搭了兩座簡陋的木臺,正演著街頭戲。擠在人群裏的貴隆閃到戲和圖書臺對面的拱廊下站住了,他站的地方在卞家煙坊東邊,正是他第二次和歪胡癩兒碰面的地方。長長的拱廊在前幾個時辰還停過擔架,一些血點兒還留在青色的方磚上。那是攻撲吳大莊的傢伙們留下的。貴隆覺得兩邊太陽穴緊繃繃的發熱了。熱風。閃電。嗆喉的煙氣。人體在挨刀中槍時倒跌的姿態。殺喊。大霧。碎肢和血的顫動。飄起在吳大莊的大火以及悲慘的沉落。那些——
「蘇大混兒這可攫著了!」老頭兒拚命朝地上磕煙灰,好像敲誰的腦袋:「荒野地,一本賬,一半該記在他頭上!別看他穩坐陳家集,早晚會成第二個杉胛!」
她四更天回到棚屋裏,摸黑掌起燈,忽然聽見有人低低的叫了聲銀花,她一扭頭,嚇得手指壓著嘴唇,登登的朝後退了三四步。貴隆貼在板門上,渾身上下全是血,門板經他手一靠,就印著一隻血手印,那不是染血沾血,直是在血泊裏洗過,血水從他腳跟朝下淌,漓漓冽冽的一大灘。
戲臺上的鑼鼓和灰衣隊裏的掌聲把那些煙霧沖散了,廟後的天空是一片淡淡的藍,橫著雲氣,喧鬧聲驚震不了高又遠的天空。他覺得強烈的孤單洞穿肺腑。現在,他不能不從渾噩的最後血戰的記憶裏走出來,孤單回想那沉落的斤兩了。這是頭一回,他推倒內心朦朧的直感,運用他的苦思。一顆拖曳光尾的流星就那樣落了,他心上永刻著葵火光亮裏那張凝定的臉,和那種連接生死的不變的笑容,他為何要選擇沉落?這裏不是魯南,不是他的家鄉!牛車、毛驢,三十里地,澤地上的人的故事寫在腳印兒上,沒有人肯把血滴落在陌生的地上,歪胡癩兒叔為何要死在這裏?那張臉是一道光,照亮了他十九年的黑暗。他死了,那道光還在眼前閃爍著。他實在不能推究得更深更遠,他只能循著那光,使自己活得清醒一點。
「吳大莊,守八天,我們打得好,人人都打夠了本。歪胡癩兒叔一桿馬槍,少說撂倒五六十人……我們槍火光了,八路越來越多……歪胡癩兒爺,沒敗過。他中了好幾槍,還撂倒對方兩個。
「拿什麼報仇呢?」銀花憂愁的說:「成千人,死盡了!」
第二槍射過來,打中陳昆五的腦袋,鄉丁空放了一陣亂槍,插下火把翻過泓去,黑黑的泓背下響著六指兒貴隆的聲音:「過來罷,我交槍了!」一支匣槍真的扔了出來。鄉丁圍過去,分開紅草去找人。
貴隆搖搖頭:「歪胡癩兒叔,他,死了!……我揹他出來,走西路,順著湖邊蘆葦地,我跑了十八里!我揹他出來時,他身上中了七八槍,還能說話。『補我兩槍,貴隆。』他滿嘴朝外溢血:『我沒能幫你除掉……蘇大混兒……我完……了!』石老爹睡在他左邊,頭打沒了,只有半個下巴,一撮黏血的鬍子。四邊全是……死人。全是火。……
為了攻克吳大莊這最後的據點,下鄉來的八路趕羊似的把鄉民趕進那個集鎮去舉行慶祝大會。由於抗拒八路接收,陳家集也經過戰鬥,到處仍留著殘牆斷瓦,街兩邊的壁上,全是潦潦草草的標語字,白粉、黃泥、鍋煙灰,像野戲臺上的大花臉。許多從老區窮穴洞裏來的文娛團隊,這裏一堆,那裏一簇,敲著鑼、打著鼓,撐旱船踩高蹻兒的,耍獅舞龍的,打蠻琴說相聲唱江淮調的,全有。
葵火燃起來,狼壇的古樹下面躺著歪胡癩兒的屍體,貴隆把葵火插在地上,火光裏走動的黑浪在那張滿怖疤痕痂結的臉上幻曳著,他七竅流著血,黏黏的血絲緩緩的朝下滴,但他臉上仍漾著沒把什麼放在眼裏那種野性的笑容,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牙縫裏留著血絲。
作坊裏的光很黯淡,榨木、夾板、牆壁,一片煙黃色,帶著欲從濃烈的陰黯裏逃出去似的油光。祁老大的眼裏裝滿了那種光,乾血黏滿他的衣裳,結成硬餅,他的右邊身已經死了,但他還活著,能感覺在陰鬱裏迸裂的火花,那些光在他心裏像火花一樣的迸裂著。多少年前他是鐵匠,他從沒有打製過殺人的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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