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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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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一隻憔悴的灰狸貓從櫃檯板上跳下來,咪嗚——咪嗚——的叫了兩聲,拖著顫硬的尾巴,貼著牆根溜走了。沒有人回答他的話,簷下的雨滴打在傘沿上,響起一片滾豆的聲音。那人在沁骨的寒氣裏踟躕著。一匹馱著北地來客的毛驢,踏亂一街水窪走過去,石板上的蹄聲敲碎了窄街的沉寂。
銀花揹起孩子掌燈過來,夏福棠這才覺得天色晚了。窗外的小院裏,放著一些用破瓦盆、破鐵桶養的千葉草,萬年青,叫雨水濯得透綠,幾十年前,他在縣城上小學,常到老貨郎的鋪子裏來,那時的小院子也正是這個樣子,大火能把澤地燒成灰嗎?火後又經過兩次春天了。
「總會過去的。」夏福棠說:「這些邪魔,不是槍桿能剿得了的,要等人人在心裏拔去邪根,它的魔火就燒不起來了。老中央負著良心債,那幫邪魔負著人血債!終有一天,大火不止是燒在澤地,它會在各地燒起來!魔火見不得真火,澤地那把真火,您業已見著了!」
夏福棠沉吟著,他無法用理論對他面前垂死的老人分析什麼,批判什麼。「有些人得了失心瘋,」他說:「想拿砒霜治百病。八路要人信共產,末了把人共光,他好坐江山。這就好像洪澤湖故事裏的那個扁頭的關東漢,不信神,不敬天,設了巫會,唆使人供胡仙,拜長仙一個樣兒,迷了人的心性,把人朝死路上領。」
銀花從壺裏傾了碗湯藥來,親手去餵老貨郎。夏福棠站起來。「老爹,您好生歇著,我得打點您進院的事。安排妥了,我打算後天回澤地去,也不光是拜墳掃墓,省府交代我來查歪胡癩兒的事蹟,我還得在湖東hetubook•com.com各處多留些日子。」
「他病得很重,」女人說:「我正在替他熬藥。」
一張亂髮蓬蓬的女人的白臉出現在布簾子後面,手裏捏著搧火的破扇子。「請問您找哪位?」她啞啞的說。布簾子後面有嬰兒的哭泣聲。
送老貨郎進院後,夏福棠帶著銀花去澤地了。一輛從第七綏靖區長官公署借來的軍車載他們到陳家集,集上一些士紳們熱情的設宴款待這位還鄉的遠客,聽說找到了歪胡癩兒爺的骸骨,全鎮人都驚動了。有些人主張地方政府報請政府褒揚他,有些人主張立即呼籲縣民替他修墓。在酒席上,一位紳士吩咐備了宣紙,打恭作揖對夏福棠說:「福棠兄,湖東一帶,您算是個才子,歪胡癩兒爺他為湖東打鬼子,抗八路死了,既找著骸骨,理應立碑紀念他,您就寫個碑記罷,寫了送進縣城,著人勒石去!」
他猛力的擲去筆,狂笑起來,那驚人的笑聲比嚎哭更為悽愴。
另一位卻說:「碑文等夏先生酒夠了再動筆,夏先生好比李太白,酒越多,越是才氣橫溢,現在還請夏先生即席說幾句話罷。」
夏福棠站起來了:「我抗戰初起,離家遠去後方,六七年後回來,算是家破人……亡了。我們怨過恨過東洋鬼子,等他們放下槍,一本賬不完也算完了!我們就殺光東洋鬼,一樣拉不起遍地的死人來。至於剿滅邪魔八路,大夥要認清,這全是自己的事,不要凡事不管,一心依仗老中央,國是空帽子,它要民來撐,老中央不過是順應民意辦事的一個機關衙門:桌椅板凳合起來也砸不碎幾個人頭!那富人要是行仁義,https://m.hetubook.com.com那窮苦的要是安份,誰會入那魔幫去行邪道?!八路這種邪魔,實在是從人的貪心惡心邪心裏紮的根!人心不改變,空指望老中央調兵打它絕不是辦法!」
「妳,在跟誰講……話,銀花。」
夏福棠渾身震動了。他原信只有高級知識份子才能從理論上認識共產主義的邪惡本質,作為一個真正的反共者;一般農民,尤其像家鄉澤地那種落後地域,是不會從根本上認識反共的。他們反共,只是一種天然的保衛,保衛他們傳統的意識以及在那種意識下所表現的古老生活方式,他們迷信,固執,反抗一切暴力去改變他們!但事實擺在眼前,像歪胡癩兒,像貴隆,僅僅憑藉著單純的直感,他們已經完成了最高潔,最壯美的反抗暴力的行為!這種行為足使一些專談反共理論的自感羞辱。有一天,擊破共產邪勢人皮大鼓的,不在那些理論,而是那些原始的刀叉棍棒,牙齒和拳頭!同樣的,他們渴盼老中央,也只是基於一種和他們古老觀念融合的正統。建國以來,一重重內憂外患,使老中央並沒能帶給他們什麼,但他們——包含一個內在的自我,所需所求的極為單純,只要有那麼一陣微溫的風吹拂在荒野上,緩緩靜靜的,使人們從一個古老的夢境過渡到另一個新的夢境……
第二年的春天,老貨郎施大的小鋪裏來了一位陌生的訪客。東關外,窄窄的石板街上正落著春雨,那人撐著一把油紙傘,找什麼似的望著招牌。雨絲裹著濛霧,石板凹處的積水面上走著細細的銀絲。那人在小鋪門口站住了,隔著簷下的雨滴,朝灰黯的m.hetubook.com.com櫃檯裏說:「有個貨郎施老爹還住在這兒嗎?」
套間地方更窄,向著小院的窗口潑進一股黯綠,那些帶著水紋的幻光繞牆流轉著,映亮了老貨郎的臉。他費力的半撐著身子,頭靠在榻後的板壁上,六七年的日子把那張臉磨變了,眼窩深凹進去,臉頰起了兩個黑洞,就落一張皺皮包著幾塊骨頭了。
老貨郎指著銀花說:「要問,你問她,貴隆那孩子,跟歪胡癩兒爺頂近。歪胡癩兒爺的屍首就是他揹回澤地的,他夫妻倆葬他,她曉得歪胡癩兒爺埋骨的地方。吳大莊那一火之後,貴隆幹了兩件事,一件是煙榨榨死蘇大混兒,報了父仇,一件是……放了那把……火!」
夏福棠走過去,抓住那雙手:「別難過,老爹。」
相看白刃血紛紛,
女人倚在穿堂的門角上:「您是青石屋的……夏大爺?」
「澤地也完了,我知道。」夏福棠回頭望著門外的雨和暗沉沉的天色:「抗戰這多年,我走過好些省份,眼裏沒離過火,沒想到澤地毀在鬼子投降之後,澤地人要是不想活,會熬過六七年嗎?……無論如何,人飄到外方去,總要回來的,我打算看看施老爹,然後回澤地去,我不求旁的,只求親眼看看老家……」
「我。」夏福棠搶過去挑起布簾:「我是青石屋的福棠。」
一頓話把全席說得鴉雀無聲。夏福棠帶著酒意說:「各位推兄弟寫碑文,請問有誰曉得歪胡癩兒姓名的沒有?有誰曉得蘇大混兒在這個集鎮上死在誰手裏?誰在澤地放了那把火?……實跟各位說,人要有心,誰都能做歪胡癩兒,碑文勒在石頭上,遠不如把它勒www.hetubook•com.com在人心上。」說完話,他推開椅子,到那邊抓起筆寫下兩行字來,沒頭沒尾,寫的是高適「燕歌行」一詩裏的兩句:
「是的是的,我是夏福棠。我剛從南邊回來。」夏福棠驚詫的仔細打量著他對面的女人:「在省城,有人告訴我,澤地在收復前遭過一場大火,也提起過吳大莊跟歪胡癩兒,說是張靈甫將軍,正派人找尋他的骸骨。」
民國卅五年六月,八路萬把人攻陷老中央在長江北岸的重要據點泰興城直薄江邊,為了鞏固京畿,中央的大軍渡江北擊,進行了蘇北掃蕩戰。八月初,張靈甫將軍麾下的一支精兵從六合天長北上,經過澤地,像一道撕破黑夜的大閃,攻克了大運河與張福河交叉手臂上的縣城。
「我姓夏,」那人說:「前年我曾經捎過一封信回家。托人先送到施老爹這兒轉過去。他跑澤地最勤。」
「哦,」女人侷促不安的望著灰塵零落的鋪子,聲音裏帶著注意:「請進來罷,他在後面,他病得很重……」
那人進來了。油紙傘一收,傘光消失,小鋪裏更加黯淡了,早春的寒氣彷彿都膠掛在泛著雨跡的牆上。女人忙不迭的使袖口拂乾淨一張圓面的凳子,那人仍然站著。
「青石屋……完了。」女人平靜的說,平靜裏飽含著悲哀,彷彿在述說很遠的事:「老神仙死在瘟疫裏。夏大奶奶是鬼子清鄉後入的土……那回清鄉,夏二爺是死在鬼子手上的。」
「夏……夏大少爺?!」老貨郎忽然振作起來,伸出雞爪一樣乾癟的手,彷彿朝空裏接住了什麼:「盼你回來,盼得久了,沒想能在臨終前……見你一面?!澤地自打遭過火,只落你一個男子漢了。你是讀書明理的和_圖_書人,該曉得八路是什麼鬼邪魔?!一鼻兩眼中國人,卻比鬼子還兇狠,把普天世下的老民害得這……麼……慘……」
「我想打聽,早先那個施老貨郎……」
「天哪,」老貨郎說:「這場劫何時得了呢?!」
「你不會認得她罷?」老貨郎疲倦的說:「獵戶發財的閨女,火神廟老癩子的媳婦。澤地起火時,她從火場逃出來的,寄居在這兒,拾荒貨餬日子,成天念著要回澤地去,一個沒依沒靠的苦命人,娘家婆家死光了,只留一個把抓大的遺腹子,要她回去啃那片荒地嗎?……我病下來,沒人照應,她才答允留下來。到夏天,我的病,沒指望了,生意歇了,沒進項,乾油盞,怎麼熬?」
死節從來豈顯勳。
老貨郎眼窩裏滴出淚來:「我不難過……他們若留人一步生路走,歪胡癩兒爺不會死在吳大莊,澤地也不會起那把火……了!八路陷縣城整一年,東碼頭,西校場,殺人像殺豬屠牛一個樣,我常以為,凡事都見過了,只有這個,我參不透……?」
「這全在我身上。」夏福棠說:「明早送你入院,銀花要回澤地,頂好跟我同路回去。火燒過了,田地還在著,有人有口就能活得下去。如今世界就壞在那幫瘋子手上,這個派,那個系,各有各道理,各有各主義,不管老民要不要,硬朝人頭上攤派。即算道理正,主義好,也得真的拿出來,讓人看,讓人服才行,鼻尖抹糖舐不著還是空的;我們老祖宗沒有聽過花言巧語,幾千年也活下來了。真哪,老爹,我在中央做事情,一分薪,一分俸,都是萬民的血汗,放著邪魔剿不滅,眼看萬民受災難,還有什麼好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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