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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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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一九六二年十月十日脫稿
通天草……喲,節節高……
(全書完)
一九五五年改寫
帶刺的金橘是一些有骨氣的傢伙,好像鄉下佬賭起氣來一個樣,拗勁大得很。傳說它本生長在江南,樹上長滿又甜又大的橘子,不知誰多管閒事,硬把它移到江北來,它氣得渾身豎起毛刺;誰碰它它就扎誰!而且不再結甜橘子了,只結一種酒盞大的硬毛球,表示它不服異鄉的水土,害著懷鄉的病。散戶上的人家摸清它的脾氣,並不強它結什麼橘子,只讓它們手牽手做成活的圍籬,密密的阻擋著野獾之類的動物偷盜和劫掠。
她解下背上的火生來餵奶。一喝菜汁兒,奶就清淡了。夏大爺臨走除把青石屋托給她,還丟下一筆錢。她不想浪費那筆錢,留著秋後買條牛,自己掌犁,開耕火神廟的幾十畝地,貴隆也那樣托付她,使她感覺雙肩沉重起來。
保祐兒孫多富貴呀,
灌木是發芽很快的一種,靠在雪水匯成的沼澤邊,蓬勃而有生氣。荊棘,觀音柳,圓葉的青崗木,帶刺的金橘,那樣豎著葉片,怒挺起枝條。被炭質火肥浸潤過的泥土是最適宜它們生長的,它們從一m.hetubook.com.com個春天的第一聲雷響中甦醒,現在已經是另一個春天了,更有無數的春天排列在後面。
銀花沒有講夏大爺的故事,她不知道夏大爺的消息。她招了長工,替青石屋理事管家。但夏福棠不再回來。——他在卅七年的隆冬,死在東北遼陽附近的雪野上,他的血和無數沒有名字的保衛者的血流在一起。
天是那樣的高邈而藍,在這塊蒼天底下,有許多她不懂的東西,她必得學著慢慢懂得它,至少等火生長大了;火生該懂得很多事情,懂得歪胡癩兒叔和貴隆所做的。
年年上墳把紙燒……喲……
春天在火後的荒原上生長著。
荊棘是灌木中粗野頑強的一種,大火燒不壞它深埋在地層深處的老根,它的枝條柔韌而帶彈性,適宜編製方筐、畚箕、粗籃子。李聾子生前常在沿泓一帶割取它們,使淤泥浸軟那些青灰色的表皮,使籃子編得圓,編得密些。到分根的季節裏,農夫們常把它們的根刨起來,打掉泥土,澆上大肥,成排放在向陽的地面曝曬,大肥有一種濃烈的鄉野的香味,使它們活潑的心迫不及待的要朝外吐芽,那些多孔多稜根鬚像水裏的螞蟥,快斧把它分成千百枝,它就會長出千百簇來。只有一些年歲太久的,人們嫌它發出的枝條太細碎,就用它們生爐火,荊棘的老根燒起火很賣力,又有長勁,不像一般柴火那樣愛衝動,它hetubook•com•com會沉住氣燒上一整夜,使人在滿野大雪裏夢著春天。
火生三歲那年,銀花教他認野菜的名字,帶他上歪胡癩兒的墳,像上一代的母親一樣,在小油盞的光霧裏,為他講述很多的故事;大湖泛濫的故事、火的故事、狼的故事,但加上歪胡癩兒的故事,和他爹貴隆、吳大莊的故事了。
「好生熬下去,銀花,抗日雖說勝利了,亂世還沒完哩!」她想起夏大爺臨走丟下的話來。
青崗木有向陽向火的脾氣,它的葉片是綠裏的綠色,人若走過青崗林,那種放射的強綠硬能染綠人的臉和人的衣衫。人們用它劈成柴火,不但生火容易,同時一塊抵得普通木材兩塊的火力。但在野地上,它是春神的眼,綠得那樣翠活,那樣柔媚。
荒原仍然沉睡在湖東。
荒原孕育了許多代人的夢,但它始終是那個樣子。它靜謐,沉默而蒼涼……
一九五三年隆冬初稿
銀花揹著她的孩子火生,蹲在鬼塘邊挑野菜。火生這名字,還是夏福棠夏大爺替孩子取的,很響亮,她很喜歡孩子有這樣響亮的名字。唸到火生,就會想起貴隆來,也想起歪胡癩兒叔和那場驚天動地的大火。但那些都成過去了,留在她眼裏的,只有春天。日子像一場夢似的,彷彿在昨天,她也唱過那樣緩緩的謠歌,在一座不知名字的墳頭上。
當大地在甯靜中沉睡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誰也想不到有一天它會憤怒,一場火對於它,直如抖脫一冬老去的皮毛,湖水被陽光蒸發變成含有水粒的雲,降下雨來沖刷它身上的灰燼,那些流沙會埋去樹木的殘骸,在死去的老樹邊,又發出一蓬一簇的新芽。而幾十里的紅草又若無其事的生長了,初茁的草尖直立著,像一把把嫩綠的小劍,高舉在地上朝天宣誓,宣誓它們永不死亡。
她細心的桃取七角菜、狗薺頭、馬金菜、紫花地丁、小蒜、和大朵的紫苜蓿、黃苜蓿。那些野菜是荒亂年成無數人養命的天糧,千百年前的老祖宗在無法耕作時,就用它們填滿肚腸,許多出生在東方這塊大地上的人知道這些,野菜對於老民所貢獻的,實超過歷史上任何有道的帝王。而銀花不懂得那些,她只懂得帶著孩子熬下去。她巴望著再沒有什麼驚恐的聲音和顏色擾亂孩子的夢!她的心苦得像菜汁兒一模一樣。
鬼塘附近,人跡常到的地方,許多比較為人熟悉的草類綿綿萋萋的展佈著:鳳尾草、嘓嘓丁、毛狗子、馬鞭兒、白芨草、扒根草、通天菼,互相蜜語,說著天的話,雲的話,傳給微帶寒意的溫風。少數火後餘生的孩子們在野地上出現了,他們用鐮刀割取那些草,放進他們背上的小筐簍。在野胡胡的曠地上,天空顯得分外的高藍,他們瘦小的影子突出在天界上,顯得分外的怯弱,分外的孤伶。曾被歪胡癩兒抱吻過的女孩子也在那一群裏,她一點也不覺得缺和*圖*書少什麼,她爹的墳就埋在她旁邊不遠,她媽帶她來焚過紙錠兒,她已經忘記了。春天那樣好,她赤|裸的小腳踏在潮濕的沙上,一步一個腳印子。太陽照在草野上,有些小小的野花已經開了,天越向遠處去越淡,淡得像褪了色的月白布,連個影兒也看不見了。三四個割滿了草的男孩在墳間的平地耍起拋刀賭草的遊戲來,有一個摘了一支長草串起螞蚱,說燒了吃比豆兒還香。她沒有去捉螞蚱,雖然她很餓,想吃很多東西。她摘了一把毛狗兒編著一隻狗,好拿回去哄弟弟。墳頭有支通天菼,她認得,媽講過那樣的故事,說通天菼是一種象徵吉祥的草,墳位安在靈穴裏,風水好,通天菼就會從棺木裏長出來,一節一節串著長,直到繞墳三匝。她用小手引著細蘆一般的草,使它繞墳,一面帶著迷茫的天真無邪的祝福,緩緩唱著:
風兜著她的青布頭巾打在孩子的臉上,孩子安詳無恐的笑,兩粒黑瞳仁像兩口黑沉沉的深井,能洗淨她一切不幸和悲傷。她也安心了,一野的綠把春天裝點得那樣豐實,那樣繁華。她又用包頭把孩子縛在背上,一鏟一鏟的挑起野菜來,孩子在她背上睡熟了,他的呼吸吹在她耳朵上,正像夏大爺所說的那一陣溫熱的風。
時間在荒原上流淌過去……
在荒僻的野林區中心的斷木堆裏,菟絲子怯怯的寄生在木孔裏和暴起的樹根旁,葉子細柔得禁不得風吹似的,要高大的薹草替它撐著傘。毒莽草虎虎有生氣的生長著,草https://www.hetubook.com.com莖裏含著劇毒,但凡生在荒原上的人都認得它,孩子認得,連牛羊也認得,嚙草時棄它不顧。
「好生熬下去,乖乖。」她摟著火生說,簡直要哭了:「媽跟你一起。我們在一起。有田地在,有野菜,也不會把母子倆餓死……好乖。」
觀音柳是灌木裏的大閨女,細皮嫩肉又有點羞勁兒,枝條比荊棘細得多,編什麼像什麼,遇上精工的巧手,能編出各形各式的花來。有些農家用觀音柳的細籃子盛放年節的糕餅,新嫁娘騎驢回門或走親戚,做姑爺的傻小子除了揹著大紅包袱趕驢,有時也用它盛著各處送的禮物回來。它是喜旱的植物,最怕大水淹,故總爬在較高的斜坡上,披著春風的柔紗,盼顧生姿。
一九五九年十一月七日再次改寫
春雨後,野草勃發了綠火,以驚人的燎原之勢在各處蔓延著;淺澤邊的荇草拖著帶褐邊的齒狀的長葉。野蜈蚣吐出微紫的花苞。蓼汀就生在水裏,在浮泥上紮下根鬚。各種的蒿草喜歡佔據泓隙和凹地,拚命朝高拔起,顯出特別豐肥。劍茅在初生時幾乎和紅草相似,但它的葉子短而剛勁,葉尖捲成矛尖形,紫中帶黑,銳得像一把把鋼針。鬼棒子又叫鬼見愁,害邪病的病家常用它的紅仁熬水,喝了驅鬼。車田子是一種湊熱鬧的草,鬧哄哄的長滿這裏那裏,好像愛串門子的長舌婦。而牛蒡草不同,它喜歡穿著肥大的綠裙,寂寞的蹲在朝南的斜坡上晒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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