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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1:奪宮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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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往事今事難解難分.舊情新情齊集心頭

27 往事今事難解難分.舊情新情齊集心頭

「那個金老爺?」吳庭訓在南京一向深居簡出,很少與外人交往,忽聽有人來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聽得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個焦雷,吳庭訓渾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紙,顫聲問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親的把兄,他怎麼能下如此毒手?」
一邊罵一邊往宮裏走,卻見旁邊廂屋裏閃出一個大個子,鐵塔似地站在當頭擋住去路,冷冰地說道:「魏大人,孟浪了吧?」魏東亭聞聲抬頭,不由倒抽了一口涼氣:原來這新換的首領竟是劉金標這個老對頭。劉金標穿著一身簇新的五品侍衛補服,雙手叉在胸前,神氣活現地斜著獨眼道,「雖說您是乾清宮侍衛,可沒打這兒進去的例,又沒有牌子,這就對您不住了!」說著回頭喝道:「來!」一手指著魏東亭說道:「請魏大人到那邊廂房中歇著,待堂官來了再作處置!」
吳庭訓眼淚潸然長流,嘆息一聲道:「既然這樣扯不斷,我……就忍了這口氣吧!」他搖搖頭又道,「洪承疇明日要大宴賓客,祭奠南征陣亡清兵將士,我原想前往湊個熱鬧……唉!」
康熙心事重重地默坐在車中,出神地看著景致。愈近郊外街衢上的人煙愈少。時令已是初冬,道旁的揚柳暗綠,楓柿殘紅,另是一番情致。西北風颯颯吹來,遍地絳紅色的落葉婆娑起舞。蘇麻喇姑看到窗外的景致,嘆息一聲,說道:「不留神間,已至隆冬了。山水蕭然滿天寒——我是說咱們出門也太早了一點,萬歲爺,冷不冷?」
「奉旨?」訥謨哈哈大笑,「你們每日價說鰲中堂假傳聖旨,原來你也會來這一套!回頭查實了,再和你說話!」他放低了聲音:「皇上今日微服巡遊白雲觀。嘻!哪來的旨意給你?告訴你,鰲中堂興許也要派人來伴駕呢!」說完手一擺,幾個人簇擁著魏東亭,推推搡搡地將他押進供守門親兵休息的一間小房子裏,把他結結實實地綁在柱子上,口內塞上一團爛號衣。訥謨吩咐一聲:「先把他看緊了,回頭稟過內務府堂官再作處置!」說著,揚長而去。此時天色已是大亮。
那僕人伸手一攔道:「大姐,人就是滿了,再擠我一個也不打緊啊!」說著竟大膽地盯著蘇麻喇姑說道:「若說我是男人,車裏還有一個,不也是男的麼?」
「不冷,朕想多在外頭轉一轉,再到山沽齋去。www•hetubook.com•com」正在沉思的康熙答道。
魏東亭被幾個人死死按著,直不起身子來,仰起臉來大喝一聲道:「我是奉旨見駕!」
「放肆!」魏東亭橫眉說道:「我奉主上特旨,無論哪道門都能直出直入!」
由於鰲府關防嚴密,五更時分小齊才送出「白雲觀失風」的情報。魏東亭一躍而起,慌不擇路,單騎飛馬逕往西華門,打算就近入宮。無奈這日不該他當值,腰裏沒牌子,守門的軍士又換了防,說什麼也不肯放他進去,只是陪笑說:「爺請稍停!您的名頭兒咱們知道,只是這裏已換了首領,您沒牌子,放您進去干係太大。長官在睡覺,待他醒了,小人稟過再……」魏東亭無心聽他饒舌,猛然間想起康熙說過今日定要去山沽齋的話,頓時出一身冷汗來,立眉瞪目「啪」地給了那禁兵一記耳光,罵道:「撒野的奴才,少時爺出來再與你算賬!」
「不動武諒也不能與你善罷!」劉金標將手一擺,西華門值差的三十幾名校尉「噌」地拔出刀來,圍成扇面形逼近魏東亭。
那人仍攔住轎車不讓路,並聲言有急事要去白雲觀。
他又拿出壓紙刀默默交給翠姑,翠姑仰望著父親的臉。吳庭訓將臉別轉著,對妻子道:「你們回河澗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畝薄田過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們就別等我了;若救得下來,還可厚顏再活數年……」說完起身整整衣襟,頭也不回地去了……
不久,便從前方傳來了戰敗的消息;洪承疇失蹤,總兵余國柱身中數箭陣亡。曹變蛟、王廷臣、丘民仰被俘之後,英勇不屈,罵賊而死。
蘇麻喇姑雖是包衣出身,但自幼就被選入深宮,極得恩寵,見他出言如此不遜,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又直溜溜地盯著自己,不覺又惱又羞,便放下車簾,不再搭理他。康熙早湊近了車簾審視,雖覺此人面熟,卻再也想不起何時見過。
「叔叔不救家父,侄兒便不起來!」
魏東亭見狀不妙,伸手抽刀時,卻摸了一個空!原來他走得太急,連佩刀也沒來得及掛上,眼見兩個戈什哈撲了上來,情急之下,一個「推窗見月」雙掌兩分,兩名戈什哈剛剛接掌,便覺得如撲虛空,急忙收勢時,又被魏東亭順手一送,二人「啊」的一聲直仰跌出一丈多遠。魏東亭呵呵冷笑道:「怎hetubook.com.com麼,還要動武麼?」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與人歸的道理一板一眼地講給金正希聽。
這次洪承疇以大清「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的身分坐鎮金陵,聽說金正希被押於此,便著夏成德前去說項,頗有結納之意。不料金正希一聽「洪承疇」三字,便捂起耳朵、閉起眼說道:「成德君,你過去愛說誆話,十多年了還沒長進一點?亨九能像你一般無恥,認賊作父?」
其實魏東亭只是早到了幾步,相差須臾之間,要是遲來一步便可截住康熙的車駕,因為這天康熙正是從西華門出行的。倒是蘇麻喇姑眼尖,發現守西華門的似乎換了陌生的面孔。轎車叮噹走過時,她隔著玻璃瞧了瞧,也只是一閃念而已。怎知魏東亭此時正隔著窗櫺眼睜睜地急得發瘋呢?
二人正說著,忽然車子猛地一剎,他們身子向前傾了一下,方才坐穩,便聽張萬強扯著嗓子喊道:「你是怎麼啦,不想活了?」蘇麻喇姑從簾縫往外看時,見一個僕人打扮的人正陪笑道:「走遠道兒乏了,想乘您的車搭一段路。」
事情本來就這樣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吳庭訓倒不能不去見見洪承疇了。就在第三天的早晨,吳庭訓方用過早點,門上的人進來回道:「金老爺的公子金亮采來拜。」
翠姑媽早已哭得氣斷聲咽:「他現在是滿韃子的人,氣焰比先時還凶。如今天下大定,你不願替他們出力,我就隨你隱居山林一輩子,也算對得起前頭主子了,你何必……」
她的父親吳庭訓,原是前明崇禎三年的進士,主考官便是大學士洪承疇。洪承疇為人氣度雍容,頗受當時一般士子推崇。吳庭訓得以依附門牆,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常常引以為榮。洪承疇對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闖王高迎祥起事之後,洪承疇領兵部尚書兼督豫湖川陝軍務。吳庭訓隨入幕府,參贊軍機要務。師生二人在憂患中,結下了更深厚的友誼,常在空餘時間,並轡走馬、揚鞭賦詩。這在軍中被人欽羨不已。
原來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來。因他是武秩,朝廷處置敗逃將士號令極嚴,未敢回京,改名換姓逃至南都金陵,在親戚家藏了起來。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將夏成德擄住,投進了監獄。
翠姑翻了個身,從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壓紙小刀——這和_圖_書是父親在順治十年的一個黑夜交給她的。那年她已十二歲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樣真切。父親顫抖著雙手把這壓紙刀交給心愛的女兒,噙著淚說道:「孩兒,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恥大辱,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能不報!明天仇人到南京來,我要去見他!爹沒有別的東西給你,這個給你做個紀念吧!」
翠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四更天也沒合眼。
想到這裏,翠姑已是滿面淚光。她看著這把壓紙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親,想起黑店中被殘殺了的亮采,眼睛爆出火花來。旋又想到明珠,心中又是一緊,一翻身起來,換了一身男子裝束,便走出了嘉興樓,到獅子胡同來尋義兄胡宮山,她要叫胡宮山親自出馬去救明珠。
聽了金公子的話,吳庭訓又愧又恨。與金正希相比,他覺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從受教以來,便懂得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現在主子縊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貞自許,卻仍駐顏人間!再想想自己當年敬佩、愛戴、如事師長的洪亨九,竟有這樣一副令人噁心的嘴臉!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但覺熱血在四肢形骸中衝波逆折,渾身燥熱難當。
他扶起金亮采,拉著手道:「賢侄,叔叔去就是了!」便進了書房,夫人和翠姑已經等在這裏了。
金正希是他換帖兄長,曾同在洪承疇的幕下共事,脾氣一向很倔。松山一戰,吳庭訓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乞討回京,曾聽說金正希戰死了,現在又聽說他的兒子到來,真是又驚又喜,便一邊吩咐著叫夫人,一邊自己搶出門來。方出書房,早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踉蹌而入,納頭便拜,失聲痛哭道:「吳叔叔……」
高迎祥被擊潰,李自成率殘部奔向商洛地區。眼見中原的戰事逐漸平息,不料此時京都又傳來詔旨,命洪承疇星夜入衛,吳庭訓又跟著老師與清兵會戰於松山。
見侄兒哭的淒楚,吳庭訓忙伸手挽道:「賢侄,不要這樣,快起來吧!」
「現在原來的大理寺監著,明日就……」
吳庭訓不答,呆著臉由著夫人哭鬧。他可怕的沉默和鎮靜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些驚愕不知所措了。吳庭訓撫著她的肩頭平靜地說道:「你不用這樣——洪經略不死,我怎麼死呢?一個人不能受人終生欺騙,我總要對得起他!」
「你父親!」吳庭訓大吃www.hetubook.com.com一驚,「他還活著!現在何處?」
吳庭訓苦笑著看看堂上為他設的靈牌,頹然坐下悶聲不響。翠姑媽呆呆望著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號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麼活著回來了……啊?……你倒是說話呀!」
但事實是這樣的嚴酷,該為國捐軀的洪承疇卻仍厚著臉活在人間!朝廷雖未明詔告示天下,但眼見用黃土築起的祭壇被校尉們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張貼的御製祭文在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對此就是木瓜做的腦袋也想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了。
「洪承疇明日要在南郊校場奠祭陣亡清兵,要殺家父來祭旗!」
大明的天下不穩了,吳庭訓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陽、攻開封,揮軍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滿洲綠營兵則雲集山海關、古北口、喜峰口一帶雄視中原。亡國只在旦夕之間,吳庭訓帶著妻女遷出京城,由山東濟南、泰安過蕪湖,在南京隱居下來。好在他並不很窮,靠過去宦囊所積,仍可過著富足的生活。他白天悠游於石頭城、清涼山,晚上便教咿呀學語的女兒讀書念詩,不結交朋友,也不拜訪故舊。那五首詩便是寫在靈谷寺破壁上的,不知被哪個好事文人抄了去題在北京的風氏園中——明珠和翠姑哪裏能知這其中的曲折?
「不知道。」劉金標心裏快意之極,說:「你今個擅闖宮門,放你去了,我先就有罪。來啊,夾他進去!」
「該說的我都說了,」吳庭訓淡然一笑,「你先前盼我死,你臉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你又要過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兩頭甜!」言猶未畢,翠姑媽早放聲大哭,翠姑也「哇」地哭著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媽才生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崇禎皇帝原想藉洪承疇的死大做喪事,用此來激勵各路勤王將士的鬥志和忠君愛國之心,特命高築祭壇,籌建洪承疇祠堂於北京城外,並親筆撰寫了祭文,廣為張貼。翠姑的母親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經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會跟著他一起來受萬民蒸騰的煙火。她甚至有些驕傲:誰不知道,我老爺是洪經略的至友?她抱著女兒笑道:「孩兒,你爹是為國盡忠,妳是他的骨血,再難,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從面頰上無聲地淌落下來。
和_圖_書聽說夏成德將金正希這番話向洪承疇轉述時,洪承疇像被蠍子螫了一下,眉頭猛地一蹙,旋即笑道:「此老火性未除,吾不可見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殺金正希祭奠清兵亡靈。
「金正希老爺!」
蘇麻喇姑一抓簾子露出臉來,大聲喝道:「你這人真少見!我們的車子坐不下,何況你是男子……」說著便吩咐張萬強:「還等什麼?咱們走路!」
「怎麼?」
在一個風雪之夜,吳庭訓回來了。他身上滿是冰雪渣子,臉上汙垢和亂蓬蓬的鬍子讓人幾乎辨識不出模樣。翠姑媽嚇得竟將懷中的女兒失落在地下。
無奈金正希只是搖頭,「你便說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做了十幾年官,才不過做到陝西布政使參政。崇禎爺即位,不數年便建牙開府,又被擢升為兵部尚書、太子太保、薊遼總督,位極人臣!明以來哪有受恩如亨九之深的——哪有受恩如此之深會叛君的?你說的這個洪承疇,別是他人冒充的吧?」
但這樣的事誰說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來了旌表敕令和三百兩恤銀,說她丈夫已與洪經略一併死於王事。這女人抱著女兒到城東北的荒郊地裏,焚化了紙人、紙馬、紙房子,還在左家莊旁一片松樹林裏痛哭一場,又焚化了不少成色極好的金箔紙錢——連洪承疇的共是兩份。如同傳統所稱讚的淑賢婦女一樣,痛定之後,她反而覺得寬慰了許多,因為丈夫跟著洪經略盡忠盡節為國捐軀,死得很值得!
「哦?快請進來!」吳庭訓一下子想了起來。
魏東亭急於脫身不敢戀戰,忙向後躍了幾步轉身牽馬,卻又見訥謨帶著幾個人立在當面。方一楞怔間,訥謨大喝一聲:「還不拿下。」三四個人餓虎撲食般逼近身來,緊緊擒住他的手臂,並就勢向後一擰。此時再有通天本領也施展不開了。訥謨笑道:「你是聖上紅人,我也不為難你,這也不過奉公行事。你只說,誰叫你這個時候擅闖宮禁的?」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傳開,舉城上下一片驚慌。翠姑的母親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急得簡直要發瘋,幾乎是逢人便問:「洪經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運和洪承疇連在一起。洪承疇死了,丈夫必定不會活著,所以只要打聽出洪承疇的音訊,大約也就知道了丈夫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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