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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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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審清官撫慰熬刑人.查良將窗窺瞌睡蟲

37 審清官撫慰熬刑人.查良將窗窺瞌睡蟲

「如今天下剛剛承平,近年來風聞朱三太子潛入江南,幾任知府緝拿,都是剛有點頭緒就撤差調任,元凶未獲,甚堪憂慮啊!」張伯年從容說道。其實他自己這次倒這麼大的霉,壓根說原由正在於此。他很懷疑楊起隆就窩在總督府,但如今正與葛禮打官司,說出來便有挾嫌報復之嫌,因含糊說道,「……譬如龍潭毗鄰有一座毗盧院,近年來香火大盛,遊人如雲,混雜不堪,前年去年竟有四位高僧示期坐化圓寂,今年臣在獄中,不知如何。這也屬可疑之處!皇上又喜歡微服出遊,挨著這等地方,怎麼叫人放心?」
康熙站在階下,命人抬轎進來將張伯年抬出去,又命高士奇將張伯年父子接到府中好生將息。在濛濛細雨中目送他們出去。
「幾個司官都在麼?」
「罪臣想知道皇上給何種處置。」張伯年答道。他的聲音很洪亮,半點懼色也沒有。
「此事萬歲不問,臣也要奏。」張伯年道,「龍潭地近莫愁湖,景致雖佳卻不易關防。幾處行宮都靠在一起,駐防旗營又遠在數十里之外,萬一變起倉卒,難以策應護駕。聖上一身繫天下,臣職在地方,不能不多加留心。」
巡防衙門長官便是九門提督。穆子煦不知康熙問這話的意思,思索著答道:「奴才管著善撲營,康熙十二年又接管了九門提督,卻是署理,並不到衙辦事,如今由兵部郎中佟國維管著……」
飛揚古慢慢坐起了身子,雙手按膝,已沒了睡意,緩緩說道:「我知道諸位在這裡辦事有難處,但我今日來此,不是為索餉而來,本想和光地兄深談一次。西北用兵,用哪裡的兵?不管誰是主帥,皇上非用我古北口屯軍不可!」康熙見他忽然變得如此精神,詫異之間聽他說得有理,不禁暗自點頭。卻聽飛揚古口風一轉,似笑不笑地又道:「光地兄既忙,請各位司官給兄弟說說情勢,奈何反與兄弟打擂台?」
「是。」
「嗯,好!」康熙眼中一亮,欣賞地說道,「果然有疆臣之量!特為試你的心而已——武丹騎快馬至刑部傳旨:赦回伯年的老父——朕還想見見這位老先生呢!」張伯年再也忍不住,逕自掩面失聲痛哭。高士奇驚定思痛,也自傷心,康熙更是黯然。許久,康熙又問道:「伯年,你為何不許在龍潭修造行宮,是風水不好麼?」
「什麼?」
「……飛軍門所在的古北口,共有察哈爾蒙古投誠兵四千,按軍屯制每人每戶應種二十畝,年獻軍糧一千五百斤,一年計應減發六百萬斤糧,如今戶部酌減和圖書為四十萬。」主事蕭繼祖大約是在駁斥飛揚古的索餉要求,侃侃言道,「如今軍門還說戶部不肯照應,卑職們就難免委屈……」
「你住口!」康熙斷喝一聲,回身抖著手向文書架上亂翻,想找出案卷,當場駁倒高士奇,找了半晌方想到已批轉了刑部,因厲聲道:「你為他回護,受了多少銀子?」
「熬刑?」康熙不禁駭然,他曾面囑伊桑阿,不得動刑的,良久方問道:「有刑訊的事?」
這麼一小片紙,因夾在尺餘厚的卷宗裡,他竟沒有看過!淚水模糊了康熙的眼睛,紙上的字變得花了,他跨前一步,似乎想扶起這個罪臣,忽然覺得身上一點氣力也沒,又止住了,擺擺手吩咐穆子煦道:「攙……攙他進來……」
「你持此劍速赴江南,」康熙陰森森說道,「即刻鎖拿欽差伊桑阿、總督葛禮這夥男女進京,敢不奉詔,就地正法!」
「不易呀,多少生死關頭都挺過來了。」康熙言下不勝慨然,復又笑道:「聽說你和小魏子結了親家?小魏子折子裡都說了,你倒悶葫蘆似的,怕吃你的喜酒麼?」穆子煦一怔,忙笑道:「奴才哪敢指望有那麼大的臉面,想著是兒女們的私事,沒敢驚動主子爺。」康熙笑笑,說道:「你、小魏子還有狼瞫武丹這幾個不同別人,是跟著朕『錘』出來的人,大事小事,就是笑話兒,說給朕聽,叫主子笑笑,也是你們的忠心——你如今還兼著巡防衙門的差事麼?」
康熙沒有起身,他已經氣怔了。張伯年裸|露的項上和臂上有條條血痕,還有被夾傷了的腿,根本無須細驗。好半日,康熙方咬牙笑道:「好奴才,這才是好欽差,好總督呢!」說罷,霍地跳起身來,向壁上摘下一柄寶劍,大喝一聲,「武丹何在?」
「……但求皇上一件事——臣父年過八十,求皇上赦免遠戍之苦——臣死亦瞑目……」張伯年的聲音哽咽了。康熙哼了一聲:「他跟著你作盡了威福,享了那麼多民脂民膏,走幾步路消消食何妨?」張伯年伏地泣道:「求萬歲洞鑒,臣父從不曾取用民間半絲半縷……」
「葛禮!」
康熙不禁偷笑:主事很明顯不耐煩給飛揚古再回報,但他偏偏要「嗯」!主事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看一眼對面這位滿眼睡意的一品大員、一等侍衛、統兵大帥,飛快地報了一大串數字:「……就是這些,請軍門詳察,戶部也是給皇上辦差,焉敢作欺飾之事?」
康熙換了一身微服,和穆子煦各騎了一匹馬,一前一後出了東華門。因見穆子煦悶聲不響,康熙在馬上回身笑道:「子煦https://www•hetubook•com.com,你跟了朕有十幾年了吧?」
張伯年實在不明白,自己因何觸怒了兩大權相,一群人勾起手來要置自己於死地!思念至此,不禁傷情,心中一陣悲酸,嗚咽著說道:「請……主上……驗……驗傷……」
「這都是今年邸報上發出去的。」
「絞決並非極刑。」張伯年叩頭道,「請皇上處臣以凌遲,誓不皺眉俛首!」
「臣並未面見欽差大人。」張伯年說道,「審訊都由總督府司官代傳問話。父親命臣拚死熬刑,留得一命進京,或可使主上得知實情。所以臣到刑部翻供,抵死不認一罪,求聖上洞鑒臣之苦衷。」
「嗯。」
戶部衙門設在鐵獅子胡同北丁字口,離兵部僅一箭之遙,門口挨挨壓壓排了一長溜兒官轎,俱都是各省藩司衙門來京回事的、提取庫銀的。君臣二人在丁字口下馬,穆子煦瞧著堂口人來人往很亂,便笑道:「主子,您到跟前,肯定有人能認出來,還是不招惹他們為好,奴才這裡很熟,咱們從側門進去。飛揚古要來,定必去軍政司和他們打餉銀官司——一找一個準兒!」康熙含笑點了點頭,於是一前一後進來。
「好……你頂得朕好!」康熙氣得無話可說,推磨似地在殿中兜了一圈,見穆子煦進來,便問:「你來做什麼?」穆子煦一躬身答道:「皇上,張伯年提到,在外頭候著。」康熙厭惡地擺了擺手,說道:「叫他在雨地裡先跪著……」言未畢,康熙忽然頓住。垂花門外驀地傳來號啕痛哭聲,聽得眾人身上一陣戰慄。守門侍衛武丹大踏步進來,打千兒說道:「張伯年求見主子,願一言而死……」康熙怔了一下,冷冷說道:「叫他進來!」
「如此說來,你對朕南巡尚有異議?」
阿秀見康熙臉脹得通紅,忙走過來要勸,康熙卻一揮手道:「朕早說過,國家政事你不能插口!」小秀登時面紅過耳,訕訕退至一旁。蘇麻喇姑一把扯了她,二人一蹲身便退了出口。康熙幾步跨至殿口,厲聲命道:「傳旨刑部,將張伯年父親即刻押送柳條邊——命張伯年進來聽朕發落!」康熙又轉臉對高士奇道:「朕待你何等恩厚,想來實在令人寒心!」
康熙鐵青著臉道:「難道那麼多人都是誣告?上至台輔、欽差,下至黎庶小民。」
「既如此,當初你為何不具實參奏夏器通和周用中?」
一句話說得五個人面面相覷,蕭繼祖起身一躬又坐下,紅著臉道:「請大人明訓。」
再沒有比這更使康熙震驚的了。他不明白,這麼大的事,索額圖和明珠為什麼一點也不知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康熙取過一杯茶吃了一口,嫌涼,順手一潑,又問:「南市樓是怎麼回事?」張伯年道:「此事臣有失察之罪。江南民情不好,須時時以聖諭教訓士子——但並非改建南市樓,而是在南市樓舊址新建聖諭館!因臣初到任,只圖少花銀子,未能詳察前情……」康熙聽著,已是紫脹了臉,按捺著又問道:「朕派欽差前往會審,你既有冤,這些事他們盡可代奏,為什麼不向他們當面講清?」
武丹接劍回身便走。張伯年膝行幾步抱住康熙雙腿,懇求道:「萬歲息怒——萬歲輕信人言而欲誅臣,今又聽臣一言再興大獄,何其草率耳!」
「大舜南巡,」高士奇索性硬著頭皮頂上一句,「未聞蒼梧大造行宮!」
「六個司官,昨兒一個出差,」戈什哈陪笑道,「餘下五個正在給飛軍門回事兒。您稍候,小的去稟一下。」

「完了?」
穆子煦回頭看了看,見康熙搖頭,便笑道:「用不著你老楊獻勤兒,我和老飛什麼交情?倒生分了!」說著便和康熙進了鴉沒雀靜的軍政司大院。兩個人沿廊下走了半箭之地,便聽得簽押房中有人說話。康熙湊近了窗戶,隔著窗櫺看時,四五個衣冠楚楚的主事背對窗戶,正在給飛揚古匯報各地軍屯情形,再看飛揚古時,差點沒笑出來:飛揚古穿著絳紅實地紗袍,懶散地半躺在安樂椅上,面孔正對著康熙,三十二三歲的人,一臉老氣橫秋疲憊不堪之色,閉著眼睛似睡不睡地「嗯」著。
「奴才未言主上不當南巡!」
「要不要將現下各省屯田畝數回報軍門,也好心中有數?」
「嗯。」
「扎!」
張伯年由於刑訊受傷,雙手托地膝行而入。寒冷的雨水將他黑布袍子緊貼在身上,額前寸餘長的白髮沾滿了水珠,像是不勝其寒似地在階下瑟瑟發抖。康熙冷笑一聲問道:「張伯年,你號哭請見,有什麼話要說?」
康熙想了想,笑道:「高僧示期坐化,兩年四個,豈不兒戲?你查過了沒有?」張伯年苦笑道:「臣哪裡來得及!造行宮、修書院的事沒完就遭了御案……只去毗盧察院看過一次,就解任待勘了。」康熙思量此事蹊蹺,覺得再問也不清楚,因笑道:「今日個讓你受驚了。有些事以後慢慢再說——你不到五兩的家當還叫抄了,也太過貧寒。來,拿三百兩銀子賞張伯年!」

「絞立決。」康熙淡淡說道,「你是方面大員,熟知國典,當然曉得是什麼意思。」
高士奇說不清是悲是喜是愧,一口苦水泛上來哽住了,竟答不出話來,只將頭重重叩了www.hetubook.com.com兩下,從懷中窸窸窣窣抽出那份謄好的清單捧給康熙。康熙接過來,臉色愈加蒼白陰沉。那張輕飄飄的抄家清單上只寥寥幾行字:
高士奇至此一橫心,昂起頭朗聲說道:「奴才從不要人家錢,與張某素昧生平,更不受他的禮!奴才今日求見,也為進諫主上。主上南巡宏圖遠謀,非一般臣子所能知曉,即有難聽話,也應一笑置之,如此大事,應下明詔。各地方官不得借機悅上,擅修行宮!」
「要。」飛揚古只點了點頭。
「佟國維?」康熙勒住了馬,仰臉想了想道,「是孝康太后的弟弟嘛,若在小家子,是朕正而八經的舅舅——此人如何?」穆子煦笑道:「他處事極小心,因是外戚,很少與人往來……」康熙縱馬行進,點頭道:「好,在這個位子上知道小心就是好奴才——朕提拔他上來,調你去任兩江布政使,兼管江寧織造,如何?」
「嗯。」
這番話飛揚古雖是娓娓道來,並不厲聲厲色,卻是幾位司官頭上滲汗,一句話也駁不回去。康熙聽至此,扯了扯穆子煦衣角,回頭便走。直到出軍政司大門,穆子煦方問道:「主子,你不是要見飛揚古麼?」
租賃住房兩間,租金納至康熙二十五年,現交原房主領回,退餘金一兩五錢;鍋碗盆杓炊具等雜物折銀三錢,床蓋巾櫛折銀二錢;竹涼轎一乘折銀一兩五錢;另有青蚨錢二串五十文。
高士奇驚得通身汗流,伏地叩頭不止:「萬歲的責備固然是,但奴才所言句句是實,張伯年確是清官,奴才焉敢喪心病狂謊言蒙主?」
衙門很深,穆子煦帶著康熙七折八拐。躲著人走,直到最北邊一溜房子跟前,見院門口掛著一塊鐵牌子,上頭寫著「世祖章皇帝聖諭:此地係軍機樞要,文武官員無部文不得入內」!早有一個戈什哈出來,見是穆子煦,忙行禮笑道:「喲!是穆軍門!小的久不請安了——快請進!」
「大舜也南巡過!」
兩江布政使不是很大的官,但上馬管軍、下馬管民,職權很重,江寧織造雖是內務府管差,卻直接與皇帝打交道。早有消息說穆子煦將要去做布政使,今日在此場合聽康熙親口說出來,穆子煦頗覺意外,頓了一下答道:「奴才是皇上調理出來的人,辦什麼差都由皇上指派。只是……奴才從一個楞頭青兒馬賊出身,跟了皇上,從未自個兒辦過差,恐怕有負皇上重託。」
「回皇上話。」張伯年叩頭道,「臣秩在三品,係署理巡撫,奏折按例由總督府代呈。是否呈送御覽,臣亦不得而知。」
「朕這不是見過了?」康熙笑道,「朕要進去m.hetubook.com.com,就只能見他穿的什麼衣裳,禮數如何,哪裡能見得如此詳細!」
「回主子的話,」穆子煦欠身為禮,答道,「奴才是康熙六年隨著虎臣兄從龍的。」
康熙聽了哈哈大笑:「你這人比起魏東亭,謹慎有餘,進取不足,魏東亭朕還嫌他過於老成小心呢!放心去,放心做!朕給你一品俸祿,和小魏子一樣!去了有事多和魏東亭商議著,仍舊是朕調理你嘛!」
「五兩!」康熙彷彿在曠野中乍聞驚雷,臉色變得慘白,嘴唇抖了兩下,茫然地回顧高士奇,有點口吃地問道:「朕……怎麼沒見清……清單?高、高士奇,他說的可是真……真的?」
「重刑之下,何證不可得,何供不可求?」張伯年悲愴地說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萬歲怎樣處置,臣概無怨言,死無所憾。念臣效力多年,總求萬歲網開一面……可憐我家被抄,只查出五兩銀子,萬里遠戍,老父何能堪受……」
武丹聽見,高聲答應一聲,大踏步進來,雙手一拱問道:「主子有什麼旨意?」
張伯年被攙進來,因有病正在發熱,他的渾身都在顫抖,身上的水淌在地下汪了一片。康熙坐回椅上,半晌方緩聲問道:「你收鹽商還有龍江關的銀子,怎麼都不在清單上?」張伯年已平靜了許多,忙叩頭道:「鹽商販私,原為國法不容。江寧鹽道夏器通受賄不查,臣越俎代庖曾查封過三千兩。龍江關周用中通同鹽道,受賄銀一萬兩,被臣查實截留。泗州、直隸州因被水災,總督阿山作保借用賑災,阿山調走後一直未歸還。不知何故,這張借條在查封臣署後居然丟失——臣實有口難辯……」
「說不上明訓。」飛揚古冷笑道,「直隸屯田七百四十四萬九千九百二十八畝,山東屯田二百九十四萬五千五百一十八畝,山西三百五十三萬六千零九十五畝,河南是六百萬零四千四百一十九畝,江蘇二百五十八萬六千九百七十八畝,安徽是……」他一口氣說遍了一十八行省的屯田細目。有整有零,大到百萬之數,小到一二畝,無一差錯,不但康熙和主事們,連旁邊偷聽的穆子煦也不禁咋舌。「……不連我古北口,總計九千四百六十七萬三千零一畝,你少說了四千八百七十四萬一千五百二十一畝——我那裡屯田你卻說整數,實多出一千四百一十一畝。蕭主事我是統軍上將,本不應女人似的和你斤斤計較——四千投誠兵每人五百斤,你給的不少,但你卻不知每個投誠兵都是攜家帶口的人,能自養就好,還指望抽出糧餉來?這裡頭出入大,不是你糊塗,是諸位心裡不公,要像袞袞諸公這樣去前線統兵打仗,非譁變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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