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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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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穆子煦智宿毗盧院.楊起隆逞凶長江岸

41 穆子煦智宿毗盧院.楊起隆逞凶長江岸

「智通……」
「買賣人!」穆子煦梗著脖子道:「這是毗盧院,不是黑店,你不解開我就喊了!」
穆子煦聽鑒梅沒出事,心頭一鬆,坐直了身子,一笑說道:「老于別開玩笑,半夜三更的,怪嚇人……」一邊說,一邊運足了氣,忽地一個倒立鷹撲,雙足在空中使了一個連環步正踢在于一士胸前。于一士全然不料他手段如此高強,被蹬得連連倒退幾步站定了馬樁,一個鷂子翻身已打過兩枚鋼鏢,穆子煦一個「曹娥投江」貼床下地,已將匕首掣在手中,扎一個白鶴亮翅門戶靜觀。這番較量,穆子煦已知對方稍勝自己一籌,不由心下暗暗著急,正沒做理會處,見于一士手一揚,一條黑線倏然而來,因不知是什麼東西,不敢用手接,只幾個貼地翻身,好容易躲過了,身子沒有站定,那黑線竟長著眼睛似地又甩了回來!穆子煦只覺右腕一疼,手中的匕首已飛得無影無蹤,一怔之下于一士手中黑索早又盤回來,將穆子煦左臂緊緊纏在腰間,右手忙解開時,才知是鋼絲纏牛皮條,急切中哪裡解得開?
「乖乖把你巧的!哪裡就沒人搭理了?」清風道人突然推門進來,瘋瘋癲顛走到穆子煦跟前,手捻著那根黑索,嘖嘖嘆道:「這玩意兒真少見,怎麼弄的,就把人捆得像棍子一般兒……」言猶未畢,靈醒過來的于一士早又甩過一根,將清風依法炮製,卻是雙手都纏了進去。
于一士見他被縛,一個虎躍搶上來,將索子勒緊,左一裹右一擰,將穆子煦連雙腿都綁結實了,打火點燈,這才獰笑著道:「你功夫不壞呀,江湖上走這麼多年,能躲我這盤龍索三招的只你一人——你倒說說看,你還是買賣人麼?」
穆子煦突然感到一種極大的恐怖襲上心頭,大冷的天,冷汗涔然流下,脖子裡又濕又癢,正自心神不定,清風拍著他的肩頭,陰沉沉說道:「跟著,看看他們怎麼殺人。」
乍從石壁夾牆出來,但見禪山外氣寒風急,暗夜中竹樹婆娑,楓葉嗚咽,伴著山下揚子江的咆嘯聲,陰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楊起隆二人掌著西瓜燈飄忽不定向山下迤邐而去,一路偶爾說笑,並不知身後跟著兩個身負武功的人。穆子煦卻滿腹狐疑,揣度著「饅頭餡」是什麼意思。
「為什麼是三天?」
二人處置了蘭若院的後事,抬頭看星星,估約已是亥正。黑暗中二人點頭會意,一縱身躍上高牆逕入禪山,但見裡邊一重重一疊疊崗巒起伏,房屋錯落,黑沉沉蒼茫茫的,竟似無路可尋。穆子煦沉吟一下說道:「這樣兒不是事,請隨我來!」便www.hetubook•com•com竄上牆逕至妙香花語樓,方下到天井院。
被架上來的智通肥白得麵團一樣,沒有一點血色。大約自入廟當了饅頭餡便被強用藥水餵了,合掌趺坐在沙地上一動不動,除了眼睛偶爾轉一下,全不似活人。清風知道這群惡僧中高手甚多,也不敢太靠近,遠遠地看不分明,只聽覺圓柔聲喚道:
覺圓向中堂案前欠身坐了,沉吟著說道:「方才明玄已經稟過。令堂大人虔心可敬!性明弟子自幼皈依我佛,勘透三乘妙義及諸無生相苦樂,面壁十年掃清明鏡塵埃,已悟我佛真諦,下偈定於明年五月二十五日亥時坐化本寺。屆時不但二位,凡天下善男信女皆可前來羅拜,此時打擾甚是不便,務請鑒諒!」穆子煦一聽這個日子,心下咯登一聲,這個日子正是康熙在金陵之時!卻不知怎的與魏東亭說的不符,便問道:「難道不是三日之後?」
「阿彌陀佛!」楊起隆和覺圓一齊合掌低頌佛號,「寂滅世界諸無生相,舍利子,于智通捨身求法,則苦海超脫——沒有地獄諸相,舍利子求法不吝吾身。吾輩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在場的幾十個和尚也都口中唸唸有詞。
楊先生!穆子煦大吃一驚,「這就楊起隆,假朱三太子?」他在康熙十二年隨皇帝夜訪牛街清真寺,曾與「三太子」有過一面之交,那是怎樣風流倜儻、儒雅俊秀的一個青年書生,十年歲月,怎麼就成了這樣一個乾瘦的半老頭兒?正自尋思,卻聽楊起隆冷笑道:「你好大口氣,要不是葛制台,這山上的草早就被人踩平了,那還成什麼事!」覺圓不以為然地說道:「我真不知你在這兒下這麼大功夫做什麼,你不是還有幾十處黑店,還有洪澤湖的劉鐵成四五百號人嘛!這真有點守株待兔。再說,寺裡一個接一個殺人,外人見圓寂的多了,豈不起疑?」
「我真服你這水滴石穿的拗性子。」覺圓嘆道,「難道事情成功,還能到輪閣下坐龍廷?還不是替他人作嫁衣裳。」
史鑒梅見穆子煦臉色發白,忙放下畫兒,說道:「不行,這兒太險!」
穆子煦只好說:「那敢情好,我正是有些膽怯呢!」於是二人一同出去,在蒿草中方便了。踅回來,穆子煦躺下,見于一士黑黝黝的身影站在床前不動,便問:「老于,你怎麼不睡?」
原來順治年間,穆子煦、武丹和郝老四同在關外做馬賊,因結識魏東亭,做了康熙的侍衛。郝老四為救被困在白雲觀山沽居的伍次友、穆子煦等人,給鰲拜通了風。康熙八年鰲拜倒台,查出了這https://m.hetubook.com.com件事,郝老四原被賜死,後卻被終南道士胡宮山救了去。
于一士嚇呆了,臉白得像紙一樣,身子後退著,抖著手指著清風道:「你……你……是人是鬼?」他「哇」地大叫一聲扭頭便竄。
「終於找到你了!」穆子煦又興奮又緊張,心頭突突直跳,急急說道:「放下吧——我得住在這裡!」
「回來吧!」清風不知使什麼身法,一步搶上扳著于一士的肩頭揪回來,拾起地上索子一道一道纏了,那于一士被點了穴道,竟毫無反抗之力。清風口中笑道:「這纏人的功夫道士沒練,怪麻煩的,朱子云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有道理,做起來太麻煩,太麻煩……」說著已將于一士綁定了。
「小解。」
當晚二人打火點燈,在炕上你一言我一語搭訕著,套問對方的經歷、家鄉的風土人情,直到半夜,各自惕然睡去。一連三日,于一士都是早出晚歸,穆子煦白日進香,前廟逛後廟遊,也不覺什麼異樣。但見屋裡多了這個人,穆子煦晚上也不敢有所動作。第四晚便是行動日子,穆子煦白日養足了精神,見于一士回來,只推說身子不爽,躺在床上靜臥。聽著寺僧擊鼓鳴鈸晚課散了,于一士鼾聲如雷,料他已經睡沉,穆子煦便趿了鞋悄悄起身。
穆子煦在清風道人身後緊緊廝跟著,沿著漆黑的夾牆,高一腳低一腳地摸了足有半頓飯光景,便見前面燈光閃爍,趨近了瞧時,夾牆的盡頭有一間石砌小屋,從窗櫺往裡看,裡邊几榻椅櫃俱全,頗是精緻,覺圓和一個臉上長著疤的中年人正品茗說話。
「居士誤矣!」覺圓瞿然開目,說道,「三日之後是敝徒性泯圓寂。」史鑒梅壓根不信,這廟裡和尚個個都空色相通,了道明心,能預知自己生死之期,真想問一句「你的徒弟們都一個個兒去極樂世界,你怎麼賴在人間不肯涅槃呢?」當下抿嘴兒一笑,說道:「長老,這就不巧得很了,我還要隨掌櫃的到揚州。這麼長時間,我這兄弟只能留在您這兒了。」說著將穆子煦手中銀票取過,雙手捧上,「些須香火錢,請長老收下!」覺圓有點不情願地接了過來,半日才道:「……好吧,就住在蘭若院,齋飯自有供應,但要循守寺規——委屈施主了!」
「老百姓知道什麼?他們起不了疑。」楊起隆嘴裡嚼著一片茶葉說道,「南京知府,罷官了;張伯年,調走了;你怕什麼?那個主兒精明過人,卻有一宗兒毛病:好奇,愛作微服出訪。我在這上頭栽過他手裡,還要叫他在這上頭栽倒——別處我有www•hetubook•com•com別的安排,你只管聽我的就是了!」
「不險,皇上叫我來做什麼?」穆子煦說道:「我要住在這兒,三天之後夜裡子時,請大哥發兵接應!」
「老客,你好睡!」進來的是于一士,賣藝收盤子回來,將背上的褡褳向屋角一扔,招呼穆子煦道,「吃過飯了麼?」穆子煦翻身坐起,揉著眼睛道:「你不是吃油餅的那位先生麼?真是好本事、好功夫——你怎麼也住在這兒?」于一士一笑,向板床上扯開蒿薦,平躺了,方道:「我一個走江湖的,住什麼店?有個廟房將就一下,就是天堂了。」
「山長,」那中年人道,「你很不該讓那一男一女到你的妙香花雨樓。如今男的雖沒了,女的卻查不到蹤跡,這件事可疑而且可懼呀!」覺圓笑道:「那是明玄不懂事不會應付,我又恰恰去看性明,他沒法子只好帶到這樓上。男的死了,她一個女的會有多大能耐?放心!我自棄東正教皈依我佛,多承你楊先生照應,在此經營十年,還沒人能識破此山真面目呢!」
「我一直沒歇,很累。」穆子煦道,「再說這廟裡高手很多,我得等機會……」說至此,便聽院外靴聲槖槖,一個黃眉老僧身披袈裟款步進來,合掌垂目打揖問訊:「阿彌陀佛,老衲覺圓稽首問安,二位施主喜樂安善!」穆子煦忙起身合掌道:「信民李日升,自長春專程拜謁,敢請方丈大和尚開方便之門,允我叔嫂叩見性明活佛!」
「你到底是什麼人?」于一士陰沉沉問道,一邊說一邊逼近了穆子煦。穆子煦心中乍然一驚,卻笑道:「你怎麼啦?中魔了麼?我是做生意的呀?」于一士冷笑著又逼近一步:「做生意的?還幹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來的勾當?我打聽過,南京碼頭揚州府都沒有你家字號!說!那個女的是什麼人,家住哪裡?哼,倒乖滑得很,一出廟門就尋不見了!」
穆子煦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似在夢寐之中,由著清風解索子,半晌才問道:「道長,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來救我?」清風替他解了綁,向板床上一坐,無所謂地答道:「總之與你有緣就是了。富易妻、貴易友,你不記得我,也在情理之中。」穆子煦下死眼盯了清風好一陣,陡然腦海中一亮,結結巴巴說道:「你……你是……四弟!郝老四——我的四弟呀!」穆子煦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清風肩頭放聲大哭……
「這,我知道。我恨,我只要解恨!」楊起隆站起身來,眼中發出綠幽幽的光,「山林遺老們只會做文章,如今又一個個去拍當今的馬屁,我要羞辱他們,叫他們知道大明孤臣孽子的hetubook.com•com心永不會和滿韃子貼在一起!」說罷,目光一轉道:「時候到了,咱們走吧——我記得今晚該輪到十四號饅頭餡了?」說罷二人推開石屋西小門一逕出去。穆子煦和清風交換了一下神色,翻窗穿過石屋,在後遙遙跟著。
「在老地方?」
穆子煦被安排在蘭若院西廂神庫旁的僧房裡,用過午齋倒頭便睡,他自入江蘇境連日奔波,只在魏府睡了幾個時辰,實在太倦了,直到下晚時分才醒過來。外頭已是薄暮冥冥,玄明送進晚齋,他胡亂吃了兩口,倒在枕上半躺著想心事,此時院外秋蟲唧唧,樹濤陣陣,暮鼓隱約傳來,更增加陰森淒涼之情。「一個性明,一個性泯……」穆子煦想,「何必是兩個呢?又怎樣『圓寂』呢?看來賊人原知主子今年九月來寧,先預備了一個,後來聽說改了日期,只好再安排一個——好靈通呀,這才真的叫人心驚……這寺院供著鍾三郎,肯定是楊起隆的賊窩子,老禿驢這麼輕易就留我住在這兒,是不是看出了什麼馬腳?那他豈肯放我活著出寺?」……正想著,便聽院中窸窸草響,穆子煦眼波一閃,翻了個身假寐,一隻手把在腰間,緊緊握住康熙賜他的那柄雪鋼匕首。
「喊唄!」于一士嬉皮笑臉說道,「你把嗓子喊破了,也不會有人搭理你!」
院裡靜極了,間間房屋燈火全無。穆子煦上去推推樓門,竟是虛掩著,一閃身便進去,回頭看時,清風早隨進來已將門掩好。穆子煦悄悄摸到神案前,揭開了中堂畫兒,便用手搬那尊鍾三郎像,卻似生根一般。清風小聲道:「你放心,這裡沒住人,摸一摸,尋著機關自然就移開了。」穆子煦放下了心,只在神龕中亂摸胡撳,出了滿頭臭汗依舊不中用。正要下來,一手無意摸著了神像背上的笛子,但聽沙沙一陣響,鍾三郎像向西滑去,後壁的門無聲洞開,裡頭黑魆魆的像是夾牆石道,大約通著禪山,襲過來的風涼嗖嗖的。
「十四號僧智通已經起駕!」
智通嚅動了一下嘴唇,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圓寂之地很快就到了,長江岸邊沙灘上堆著一垛乾柴,足有房子來高,上小下大疊得齊整。江岸淺灘壓水亭搭著一個木架,岸上不遠處放著一塊兩扇門大的厚木板。板中央刀刃向上插一把磨得風快的鋸齒刀,在幾盞羊角燈下隱隱閃著寒光,近刀柄處還有茶杯大的一個洞用來放血。楊和*圖*書起隆儘管已看過幾次這種慘劇,到此仍不自禁打了個寒噤。
「江水落潮,圓寂蒲團向前移動七尺。」
移時,楊起隆和覺圓來到一片黑沉沉的僧舍跟前,這裡點著幾盞昏暗的羊角風燈,在風中閃動。一個沙彌見他們來,忙迎上來,合掌說道:「弟子性空,迎候舵主,堂頭大和尚!」
「預備好了?」覺圓問道。
「郝老四早已死了,我是清風。」清風慢慢掰開穆子煦的手,他雖平靜,卻不能漠不動情,「道人早有志翦除這個賊寺,只它受官府保護,勢孤力單,不能如願;今夜我帶你看個仔細!」穆子煦也冷靜下來,如果硬要認這個郝老四,那他依然是欽命重犯,不但魏東亭,連狼瞫也不免有縱兇之罪,對誰都沒好處,便拭淚道:「我也不想提舊事了,事情過後給你好好修一座觀!老胡呢?他沒來麼?」清風道:「他有歲數了,已經封山靜修——噓——有動靜!」說著順腳踢了于一士啞穴,二人急閃到門後,只聽腳步聲漸近,「吱」地一聲推開了門,癩頭和尚明玄伸頭進來,笑著說道:「老于,事完了還磨蹭什麼!——呀,你怎麼叫人綁……」話猶未完,穆子煦匕首一閃,明玄一聲不吭唿通一聲倒進門來。穆子煦跨過血泊,一把提起于一士,回頭對清風道,「此人舌頭有用,留著又怕意外,怎麼辦?」清風拱手道:「善哉無量壽佛!神庫後有一枯井,委屈他一下吧!」
于一士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中了老子的道兒!」清風道人渾似不覺,不知使了什麼身法,一縮身子,那黑索便一圈圈槖然落地,雙手一攤問道:「老于,你有什麼道兒能捆清風?哎呀呀!你是風婆婆麼?」此時穆子煦已看得眼花撩亂。
「這深山古廟,你一個生意人半夜出去也不害怕!」于一士也坐起了身,「正好我也要小解,咱們一道兒。」
「你本是囚牢待死之人,剃度三年即成正果,捨地獄之門,登極樂世界,你好造化。」覺圓輕聲說道,「自今而後,爾永無膏油果腹之樂,亦無枯坐禪床之苦,無眼耳鼻舌身意,並無喜怒哀欲愛惡。萬緣俱空,入大羅漢至境。今日師父送你——舍利子塔你坐穩了!」說罷將手一擺,四個膀粗腰圓的沙彌熟練的將刀板架在江上,攙過智通,將刀尖對準下部肛|門猛力一按……很簡單,穆子煦和清風還沒弄清楚怎麼回事,智通已是「圓寂」了——血水從下邊木板竅竇處汩汩直瀉,淌入川流不息的江中。
覺圓聽了回頭來,將手一讓,說道:「楊舵主,請!」楊起隆也不答話,一頷首便向江畔走去。
「哪去呀?」正打鼾的于一士突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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