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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

作者: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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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乘龍舟御駕視河工.受凌辱宦女落風塵

43 乘龍舟御駕視河工.受凌辱宦女落風塵

菜花汛汛頭已經到了。上游浩浩蕩蕩的黃水打著漩渦,裹挾著泥沙、麥草、樹葉向下傾瀉,渾濁的排浪散發著腥味,將駱馬湖石堤拍擊得唰唰作響。康熙趕到時,河岸上站滿了人,都張著眼看遠處時沉時浮的若芷——離岸已將有半里之遙——有的大聲喊「救人」,有的撮著牙花子看熱鬧,有的惶惶不安地議論。康熙在岸邊翹首而望,因附近無船,也只乾著急。回頭看時,韓劉氏合十念佛,高士奇一臉苦笑,知道他們也無良策。正懊惱間,康熙見一個絲瓜棚下幾個人醉醺醺地猜枚兒吃酒,那鍋雞湯兀自放在岸上,臉色陡地一變,低聲吩咐高士奇,「命武丹叫侍衛們把這幾個狗才看好了,若芷死了,必拿他們抵命!」高士奇忙低頭一躬退下。
「竟有這等事!」康熙頓時勃然大怒,「啪」地一聲,拍得滿桌酒菜跳起老高——立起身便走。剛到店門口,便被那堂倌扯住,變了臉說道:「不會賬就這麼拍拍屁股走了?想混吃不成?」
「我?」小姑娘不防康熙突然問到自己,半晌,方紅著臉低聲道:「求賜一碗排骨……足矣……」韓劉氏心細,想到夥計前頭呵斥的話,便溫聲說道:「好娃兒,不用怕——敢是你媽坐月子了?」小姑娘撇嘴兒淚眼汪汪看著韓劉氏,默默點了點頭。韓劉氏因笑道:「我們主子最是積德行善的,既這麼著,跑堂的,你弄一砂鍋母雞熬湯給這孩子,一總兒算在我們賬上。」說罷,又摸出兩個銀角子塞給姑娘。
夥計遲疑了一下,說道:「我也是聽人家一言半語說,河泊所齊管帶的小舅子方付清,和幾個閒漢在大河沿蔡家棚吃酒。見這叫化子端了一鍋雞湯往五通祠去,幾個醉貓要買來下酒,她自然不肯,被搶了去。不想她氣性大,一頭栽進黃河,人們都在岸上乾嚷救人呢——這是她命不濟,與客官不相干的……」
高士奇目不轉睛地看著姑娘,突然問道:「你今年幾歲?」
三個人說著話,方吃得半飽,便聽滿街人吵嚷叫喊成一片,卻再聽不出喊的什麼。康熙便叫進夥計問道:「這起反了似的,是怎麼回事?」夥計躬身陪笑道:「劉鐵成再大的膽,白日也不敢來借糧——起反是沒有的事。那賤丫頭沒福消受老客的賞賜,出事兒了……」
「這還是個小減水壩!」康熙因披閱奏章,知之甚詳,聽高士奇如此讚揚,高興得合不攏嘴,說道:「再過幾日見到蕭家渡減水壩,才叫你這奴才吃驚呢!」
正說著,後艙簾子一響。康熙看時,卻是韓劉氏出來,因笑道:「你這個老給事中,這回可趁願了,你不是要來https://m.hetubook•com•com駱馬湖看兒子麼!可可兒今日就不走了。朕這次南巡連皇后都沒帶,要不是四格格替你說情,朕才不管你的賬呢!」韓劉氏忙蹲了萬福,笑道:「主子這就叫體念下人、憐老惜貧。老奴才在後頭聽著,高大人說的是!小戶人家出門看黃曆,還講究『七不出、八不歸』呢,何況老爺子是金尊玉貴的當今皇上!只我兒子日前來信,說這個地方人情雜,又有水賊出沒,皇上寧可小心些罷!」康熙笑道:「偏你這精明嬤有這麼一大套,什麼七不出八不歸的?」韓劉氏呵呵笑道:「今兒可不是四月二十七,不宜出行的!」
早已悄悄在店門口守望的武丹見康熙被人扯了,一聲不吭躍上來將夥計劈胸提起,一個老大耳刮子打去,又順手一搡,那夥計後退七八步,一屁股墩在地下發怔,半邊臉早紫脹起來。高士奇顧不得說話,將一塊二十兩的大銀扔過去,便跟著康熙直奔黃河沿。
龍舟過了鄭州,河工壯觀的景象立刻呈現出來,依河勢寬窄流量,沿岸四丈餘高的縷堤芳草茵蘊,將黃水緊緊束起,幾乎見不到沙灘,只因河堤夾緊之後,水速加快,將河沙沖走。從河堤水痕上明顯可見,河床平均已下降二尺有餘。為防洪水決潰,縷堤之外二里之遙,還築著遙堤。遙堤上柳絲拂風、淺槐密植,宛如兩條綠龍,數千里連綿不絕。康熙面上雖沒露出來,心裡卻暗自稱許。過了開封,康熙終於來到了 輔創建的工程減水壩。但見南北兩岸各開一大閘,臥石到頂的堅堤外又有兩條大渠,將黃水分成三條支流,蛟龍探爪般蜿蜒東伸,十里之外又與主流相匯,與減水壩相通的還有十幾條渠,都建有閘口,澇時封閉,旱時引水灌田。幾個上書房大臣都沒見過這個,跟著康熙時而用篙測量水深,時而棄舟登岸細看。高士奇見康熙高興,因嘆道:「我學生讀書多矣,見識如此淺陋!這減水壩實是千古奇創,既有分水之能,有防洪之功;又有驅沙之效,有灌溉之利。妙哉奇思!」
「報應啊!」一個花白鬍子的鄉紳在旁捻鬚嘆道,「她這一家該遭天滅啊!」康熙氣極反笑,說道:「我看是人滅,不是天滅。搶了她的雞湯,這樣橫行霸道,沒有人管,逼得人投河自盡,沒有人救——這不是人滅麼?」老鄉紳見他氣色不善,說道:「也不盡是人心不古,前人造孽後輩承擔,這不是天意?」
康熙二十三年,靳輔任河道總督滿六年。自高家堰減水壩決堤,不知是因自愧治河乏術,抑或連連擢升,民政事冗,無暇顧及,河和*圖*書工的事于成龍不再插手,靳輔和陳潢頓覺諸事順手。不但黃、淮、運河沿岸決口漸次堵塞,高家堰以西及運河、清水潭也深挑一遍。清江浦至雲梯關到海口的夾堤俱都如期完成。至此,從鄭州東到江蘇海口,一瀉不盡的黃水被緊緊夾困在堅堤之中。兩岸歷數十年被水的澤園,涸出田土三百餘萬頃,大多數墾成熟荒,朝廷雖暫不徵賦,卻也不須再作賑濟,捉襟見肘的窘況頓時改觀。二十二年冬,戶部除了有錢替長城以北駐軍全部更新裝備,居然撥出大筆款項,整修了紫禁城、暢春園、牛頭山等處不急之務。吏部考功司依例將 輔治績具本實奏上去,躊躇滿志的康熙立即朱批:靳輔食雙俸,加尚書銜仍領河督事務。
三個人剛上台階,不防裡頭一陣喧嚷,一個夥計雙手推著個蓬頭小姑娘,連聲嚷著:「出去出去!討飯也沒有眼色,客人沒走,就狗似地趴在桌子底下撿骨頭!給你米團還打發不了,非要肉湯不可!小破鞋,都照你這樣兒,我們生意還做不做了?」那蓬頭小丫頭生得很單弱,捧著一隻小盆子似的破海碗,踉踉蹌蹌被搡出來,一個不當心,絆在門檻上,身子一仄,正撞在一個旗裝女人懷裡。那女人急忙一閃,小姑娘早摔在階下,大海碗摔得稀碎,湯汁子撒了一身。姑娘嘴一撇,「哇」地一聲放聲大哭。那女人跺腳兒笑罵:「浪蹄子,倒嚇了姑奶奶一跳!」圍著瞧熱鬧的人無不開心大笑。韓劉氏不禁雙手合十喃喃道:「阿彌陀佛,罪過!」
看看行至四月底,康熙的御艦已到駱馬湖濱。前面一段黃河有一百八十里與運河相匯,靳輔集中了五萬民工用驢馱運土石,正開鑿中河,完成治黃治漕最後一項艱鉅的大工程。因為河道狹窄,聽得菜花汛將至,多數商船不敢冒險南下,南運的京貨船灣得滿碼頭都是。當日隨值侍候的大臣是高士奇。因見龍舟太大,不易通過,高士奇乘便進言道:「皇上,這一路視察河工,竟沒有歇息半日。方才李德全說,索額圖累得要病倒了,明珠也暈船。就是奴才也受不得了。求主子憐恤,這裡商船這麼多,迴避不容易。他們尚且不肯冒這風滔之險,何況主子萬乘之尊?依著奴才,主子且駐駕駱馬湖驛站,奴才已命人叫靳輔來此接駕,看看菜花汛情勢再走不遲。」康熙拈鬚笑道:「就依著你,看看此地風土人情。如水路不能走,朕就要走陸路。官艦不怕汛水,至遲明日得先走。朕原也是想早見靳輔,既然他來,倒不急了。」
「姓呢?」
「叫什麼名字?」
「她是……洪承疇的孫女兒和_圖_書。」
「……姓黑。」
「是囉!不過老客得稍候一時,狸唇發好了就齊全!」見是闊主顧,夥計喜得眉開眼笑,答應著就往外退。康熙擺手止住了,又轉身問小姑娘:「你要什麼?」
正在這時,兩個夥計一個端著八珍席條盤,一個捧著一鍋熱騰騰的熬雞湯進來,把雞湯送到若芷面前,說道:「不知哪路神仙顯靈,你今兒倒好運氣,快拿去餵你那餓不死的娘去吧!」若芷聽了沒理會,只向康熙三人各叩了個頭,端起砂鍋不言聲去了。康熙笑道:「高江村倒細心,我就沒聽清楚。」韓劉氏嘆道:「世上事原本難說,我們祖上前明不也做過官來?可我也討過飯,這裡頭的苦惱就甭說了……」高士奇道:「這就是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了。」
此時未牌已過,黃鸝、吃杯茶跳枝兒鳴囀,初夏的知了幽幽長鳴。康熙一行三人步行半里之遙便到了駱馬鎮。這是個六百餘年的老鎮子了,自北宋熙寧年間黃河南徙,駱馬湖被灌,一潰不可收拾。前頭近二百里水路一值汛期,湖水倒湧河中,舟楫便不得通行。過往行人一向視為畏途,常在此候汛,免不了就有行商坐賈漸漸聚集,竟成一個大鎮。康熙三人一路行來,見街巷兩廂肉肆、坊、珠寶、磁器、綢緞、鮮魚、竹木、酒米、湯店、紮作、仵作、醬料、鐵器、顧繡……三十六行齊全,琳琅滿目,看得饒有興致,見米店插的標牌是五錢一斗,不禁高興地笑道:「這個價錢最好,再貴了窮人就吃不起,太便宜了做農的也吃不消。」說到糧食,康熙猛地想到早上起來只用了兩塊雲糕,已過去近三個時辰,因笑問韓劉氏,「你兒子的寶號在哪裡,咱們不如去擾他一餐,如何?」
「她是什麼人,娼妓還是樂戶?」
高士奇看了看康熙,見康熙正漫不經心地打扇,又問道:「你祖上可是仕宦人家?」姑娘聽問這話,低頭不言聲,只不住用腳尖跐著地。見她這樣,康熙倒留了心,用目光詢問高士奇。高士奇嘆道:「我觀此女有大家風範,不是書香敗落人家,必是祖上為宦,您聽聽她的名字,再說,哪有叫化子說『求賜一碗排骨湯足矣』的?——你實說姓什麼?」
「怎麼了?」康熙放下筷子問道。
「老高,叫這女娃跟進來,賞他口飯吃。」康熙見眾人有笑有罵有啐的,那麼點個小姑娘竟如此受人羞辱,在那邊默默流淚,不禁大起惻隱之心。一邊吩咐高士奇,自跨步進店。那夥計見康熙戴著一頂紅絨結頂的六合一統帽,搖著折扇氣度從容地進來,雖不是綾羅裹身,一身府綢灰衫質地考究、做工精良m.hetubook.com.com,卻也不敢怠慢,將手中搭布一甩,唱歌似地喊道:「老客來了——裡頭雅座請!」一邊讓至後邊,抹著桌子陪笑道:「想用點什麼?」
「天色尚早,哪裡去走走才好?」康熙伸欠了一下身子說道:「叫下頭人傳話,找幾個本地的紳耆。朕見識見識——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哪裡就遇著水賊了?」高士奇陪笑岔開話題道:「這裡正開中河,御史們都說是虛糜國幣,皇上既出去,不妨瞧瞧。果真不必開挖中河,又能省幾百萬銀子呢!」
一語提醒,康熙倒真的想在這裡停留兩日了。當下說道:「咱們下船。只高士奇和韓劉氏跟著,其餘人一概不用侍候。叫索、明兩個人歇息一會兒,朕見紳士,他們不能不陪。」幾個太監聽了,傳旨的傳旨,餘下的趕過來替康熙換便衣。韓劉氏心細如髮,因見康熙腰間掛著的荷包,笑道:「老爺子,您打扮得再像個公子,這東西也是幌子——平頭百姓誰敢用這個顏色?」康熙方笑著摘了丟去。武丹自穆子煦去後,責任重大,也不敢似以前那樣粗疏,自出船舷外看了看,黃燦燦的太陽略為西斜,還不到未時,遠遠駱馬鎮上人頭攢湧,料是無事,因叫過素倫,待康熙遠去,方帶了四五個小侍衛遠遠跟著護駕。
正沒奈何處,忽然上游一隻「水上漂」衝浪而下,一個黑瘦漢子站在船上點著竹篙,衝岸上人罵道:「原來你駱馬鎮有見死不救的風俗!可恨!」說著一撐,那水上漂輕盈地一轉,已是追向若芷。小船在滔天的渾浪中一隱一現,那人似仙人踏浪似地漸漸遠去。康熙猛地想起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此人。韓劉氏卻見是陳潢,張了張口,又怕認錯了人,沒喊出來。康熙鬆了一口氣,回頭對韓劉氏道:「這兒沒你的事了,准你兩天假,去看你的兒子吧,沒準兒我們還要去擾你呢!」說罷喟然一嘆,大聲道:「駕船人說得對,駱馬鎮果然風俗不好,朕——真不相信岸上這麼多人,就沒有會水的!」
「若芷……」
韓劉氏剛要答應,高士奇卻道:「奴才早就饑火中燒了。這會兒主子到她家,一時哪裡就預備停當了?不如找個飯店胡亂吃幾口,韓劉氏回去預備一下,晚上再去擾她。主子別忘了,還要上船見士紳呢!」康熙聽了笑著點點頭,見前頭一家大飯店,寫著「萬家春來」的匾,便踱過來。
高士奇和韓劉氏帶著姑娘跟進來,見康熙有點不知所措,知道他不會點菜,高士奇便笑道:「我們爺口味高,駝峰熊掌鹿筋這些料你也沒有,中下八珍席能辦來就成。」夥計笑道:「客人忒也看扁我們了,備貨全著呢!m.hetubook•com.com方才送走的兩位貴客也這麼說,小的就要給他們辦上八珍席,誰知他們說說罷了,吃了兩條黃河鯉魚就匆匆去了——你知道他們是誰?是河督靳尚書和陳河伯!」康熙聽了一怔,差點問出來:「靳輔這麼快就來了?陳河伯又是誰?」見高士奇使眼色,方一笑道:「有意思。不過你也別小瞧了我這不當尚書的——就辦上八珍來!」
康熙的心一下子墜了下去,臉色變得慘白。洪承疇乃是前明時叱吒風雲的一代儒將、入仕本朝曾任九省經略大臣。才死了不到二十年,家道破敗,以致媳孫乞討為生,且在人們心目中連娼妓不如!康熙吁了一口氣,河風迎面撲來,竟打了個寒噤——他想起康熙四年洪承疇死時,朝臣們給他擬諡號,初擬「文成」。但和鰲拜、蘇克薩哈等輔政商議後,還是定了「文襄」。「文」字自不必說,洪是當之無愧,「襄」的意思是「甲冑有勞」,但君臣心裡都明白,是取襄字的「幫忙」之義。前不久又下特旨給熊賜履:洪承疇入明史「貳臣傳」。傳揚下去誰不知道!但百姓們順著「聖意」如此作踐洪家,康熙卻沒想到。豈不是自己作俑在前,駱馬湖人追隨於後?反思起來,這裡邊追思前明的意思不言而喻,豈可等閒視之!
接到魏東亭和穆子煦的聯名奏章,眼見江南消除了一大隱患,康熙高興得幾夜沒有睡好,一邊下旨命將楊起隆就地凌遲處死,一邊緊張地召見駐塞北將領飛揚古、狼瞫等布置機宜,命禮部和戶部會議安排南巡事宜,如何視察河道,怎樣祭奠明孝陵,何時參拜曲阜孔廟及官員迎送、駐蹕關防等項,也不及一一詳述——開國四十年,歷君兩代,還是頭一次皇帝出巡至江南金粉名城。康熙自不必說,朝野上下人等連同茶肆酒樓間也都在紛紛議論,干戈從此消弭,太平盛世氣象已經露出端倪了。按照禮部初議,康熙車駕陸路由山東南下,登泰山封禪,拜孔子廟,然後再到南京。但奏折呈上,康熙卻沒有依議批准,而且改為先西巡五台山,逕直南下,由風陵渡登舟東向,順流查看河工,從南京回程走運河視察漕運,參拜孔廟,去掉了登泰山封禪大禮。歷代君王只要小有成就,無不要登泰山封禪,顯示聖文神武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康熙幼擊權奸,戡定內亂,修明政治,輕徭薄賦,二十餘年即天下大治,比之前代封禪君主早已有過之而無不及,卻如此謙遜,把熊賜履、李光地等一干理學名臣敬佩得五體投地,上本稱頌,說了幾車好話。康熙也不理會,至四月初二便啟動大駕浩浩蕩蕩出了北京,只留熊賜履陪侍太子坐鎮北京。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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