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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陋的中國人

作者:柏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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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輯.沉痛出擊 老昏病大展

上輯.沉痛出擊

老昏病大展

——讓「直八時代」成為過去吧,只有「認真」才能救我們!
自卑的是,對解決不了的事情,「眼不見,心不煩」,乃「鋸箭桿學」的傳統幹法,只要俺家像個神仙洞府就好啦。從前之人,還掃一掃門前雪,現在不但連門前雪不掃,還把自己家裡的雪堆到那裡。古詩不雲乎:「雙手推出門外月,吩咐梅花自主張。」現在則是:「一腳踢出臭鞋陣,推給別人胃潰瘍。」六十年前的事啦,那時柏楊先生年紀方輕,有一次去探望一位朋友,他慷慨大方,舉世無匹,當下就買了四兩排骨請客,預備教柏老過過饞癮,他太太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不小心,把那塊偉大的排骨掉到毛坑裡。該朋友不動聲色,用竹竿好不容易把它撈了出來,洗了一下,照樣下鍋。一直等到酒醉飯飽,他才宣佈真相,那時的柏老已經十分聰明,念過洋學堂的衛生之學,立刻就要往外嘔吐,他跳起來掐住我老人家的脖子吼曰:「嚥下去,嚥下去,眼不見為淨,這都不懂,還上洋學堂哩。」
醬缸蛆心裡所以別扭,大概覺得中國乃禮義之邦,不但是禮義之邦,而且是最最古老、聖人又最最茂盛的禮義之邦。關於這一點,我們十二萬分的同意,想來孫觀漢先生也會照樣同意。蓋一則是自尊心使然,二則事實上也是如此,除了比不上印加帝國外,我們固是古得很也。問題是中國的禮和中國的義,到了今天,似乎只書本上才有,或只在聖人言論集上才看得見。嗚呼,中國只是文字上的禮義之邦,在現實生活上,卻是冷漠之邦、猜忌之邦、粗野之邦。
二、對方不如自己的——「怎麼,你收買人心呀。」
美國是一個健康的社會,而且是一個非常強壯的社會,強壯到可以自己調整自己,所以它的反應不是猛摀屁股,而是到處嚷嚷不得了啦,痔瘡發啦,一天流八千加侖的血,要打聽棺材的價錢啦。鬧得天下皆知,使人心驚肉跳,然後打針吃藥開刀,把硬板凳換成沙發椅,把彎腰駝背改正為挺直脊樑。
留華學生狄仁華先生曾指責中國人富於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沒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絕對看不到人情味,而只看到勢利眼——冷漠、殘忍、忌猜、幸災樂禍,天天盼望別人垮,為了富貴功名而人性泯滅,而如醉如癡,而如癲如狂。

臭鞋大陣

到底是什麼邦

祖先崇拜在本質上是充滿了靈性的,可是再優秀的細胞都可能墮落成致命的癌,靈性有時候也難免墮落成殭屍。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樓梯,成了對殭屍的迷戀。孔丘先生是驅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結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為一,這是降臨到中華民族頭上最早最先的災禍。孫觀漢先生曾在《菜園裡的心痕》中對此生出很大的困惑,蓋外國人遇事都是進一步想的,中國人遇事卻退一步想。嗚呼,「退一步」,這正是儒家那種對權勢絕對馴服的明哲保身哲學。其實,「退一步」只不過是果實而已,在孔丘先生當時,這種思想已經十分濃厚,他閣下對社會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都有深切同情,而且也有其解決的方法,不過他的解決方法不是努力「向前看」,不是提出一個新的時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後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殭屍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堯舜、看周文王。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畫一張藍圖掛到祖先的尊臉上,以便當權派有個最高榜樣。但這種本意被時間沖淡,也被醬缸蛆曲解。於是,「古」也者,就成了黃水直流的香港腳,無論幹啥,如果不捏捏該腳,就不算搔到癢處。必須捏得齜牙裂嘴,又唉又哼又哎喲,才是真本領,才算舒服得沒啥可說。死祖先進而化成活殭屍,不但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成了萬能的百事通。而且還忠勇俱備、品學並臻,道德高漲時,一輩子連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聽哪個醬缸蛆說過,孔丘先生到死都是個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為萬世法者也)。
台北郵局人員表示,此信可能是被郵政人員誤認為是國人投寄信函,以後決予改進。

排隊國

何秀子女士當鴇兒是一回事,人權又是一回事,中國憲法是不是規定妓|女不准招待記者?一個妓|女受了委屈,是不是不准呻|吟,一呻|吟就「成了什麼世界」?只有蒙古帝國的征服者才把中國人分為四等十級,「南人」最差,難道中國人自己也將妓|女劃成一個最低階層,不受法律和人道的保護?
這就教人想起另一個古老的故事,吾友孔丘先生,想當年困於陳蔡,餓的奄奄一息,附近有家觀光飯店,教弟子仲由先生去討碗殘菜剩飯。掌櫃的曰:「我寫一個字,你若認識,我就免費招待。」仲由先生曰:「我是聖人門徒,不要說一個字,就是十個字,都包下啦。」掌櫃的寫了一個「真」字,仲由先生曰:「這連三歲娃兒都知道,一個『真』字罷啦。」掌櫃的曰:「明明白癡,還說大話,小子們,給我亂棒打出。」仲由先生狼狽而逃,稟告一切,孔丘先生曰:「無怪你會挨揍,等我前去亮相。」掌櫃的仍寫一個「真」字,孔丘先生曰:「這是『直八』呀。」掌櫃的大驚曰:「名不虛傳,你的學問果然大得可怕。」酒醉飯飽之後,仲由先生悄悄問曰:「老頭,你可把我搞糊塗啦,明明是『真』字,怎麼變成『直八』?」孔丘先生歎曰:「你懂個啥,現在是認不得『真』的時代,你一定要認『真』,只有活活餓死。」
柏楊先生曾介紹過《唐聖人顯聖記》,現在再介紹一遍,以加強讀者老爺的印象,該書作者用的是一個筆名「伏魔使者」,他閣下對戊戌政變六君子殉難的悲劇,有極使人心魄動搖的評論,曰:「只聽一排槍砲聲,六名犯官的頭,早已個個落下。可憐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請注意:「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在勢利眼看來,啥都可以,賣國可以,禍國可以,當奴才當狗可以,就是不可以「富貴功名,一旦化為烏有。」六君子唯一的錯處是沒有得到富貴功名,沒有走「正路」。寫到這裡,忍不住又要嘆曰:「血淚流盡反惹笑,常使英雄涕滿襟。」嗟夫,每個中國人都努力走富貴功名的「正路」,中國社會將成一個什麼樣子?用不著到關帝廟抽籤算卦,就可知道。可是,迄今為止,仍有成群結隊的人在提倡富貴功名的「正路」,你說急死人不急死人。
——摘自《活該他喝酪漿》
這些話使人聽啦,比沒有聽還糊塗,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懂的朋友請舉手,我就輸他一塊錢。可是司馬師先生的小老婆羊徽瑜女士(史書上稱為「景獻羊皇后」「弘訓太后」)卻嘆曰:「此言雖鄙,可以命世人。」既然鄙矣,就不能命世人;既然命世人矣,就是至理名言,不能算鄙。不過不管怎麼吧,老太婆對女兒指示的結果,並沒指示出一條應走的路。我想這種不知道屙啥屎的心理狀態,似乎仍與「責備賢者」有關。老人家教訓子女,當然不好意思鼓勵他心黑手辣。但也不能昧著天良鼓勵他力爭上游,蓋中國傳統文化是專門用「責備賢者」的毒牙咬力爭上游的。你再賢都沒有用,俺仍能把手伸到你被窩裡,大喜過望吶喊曰:「他屁股上有個疤呀。」結果你不但賢不起來,反而弄得一身臭。
——跳出影子,似乎是中國人第一要務。
世界上黑白之間的種族歧視,本屬一種血海深仇,都已在人權大義和開闊的心胸之下,被理性克服。而絕頂聰明的中國人,卻仍醬在情緒的地域觀念裡,煞有介事斤斤計較,只好越想越自歎命薄如紙。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摘自《猛撞醬缸集》

不講是非,只講「正路」

吾友趙寧先生,在他的專欄中,指出大多數中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影子裡,明明是一隻小貓的,一看影子那麼龐大,就自以為是隻老虎。嗚呼,趙寧先生誠目光如炬,不過,柏老得補充補充,蓋自以為是隻老虎,那還是日正當中的影子,如果是日落西山的影子,則不僅僅自以為是隻老虎,因為斜照的影子更為龐大,他簡直還自以為是頭恐龍,一個噴嚏,地球都會震動哩。這種恐龍型人物,滿坑滿谷,觸目皆是,馬路上、商場上、房間裡、衙門裡,以及每一個行業的每一個角落,都會碰到。重則碰得你命喪黃泉,輕則碰得你膀胱發緊,小便頻仍。
權力是有毒的,當權派當得久啦,免不了就要中毒。古時帝王,大概跟日月潭毛王爺差不多,一個部落的酋長,到了夏王朝,多少建立起來一點規範,開始有點舒服,於是姒文命先生進了棺材後,他的兒子姒啟先生就硬是不肯放。這未免使醬缸蛆臉上沒有光彩,只好用文字詐欺戰術,硬說小民非跟著他走不可。姬發先生父子起兵叛變,把殷紂帝子受辛先生活活燒死,如果依照醬缸蛆的原則和邏輯,這種行為實在該入十八層地獄吃閻王老爺的屎,可是古人既然都是好的,而孔丘先生又在他們父子尊臉上抹了金,就不得不也靠文字詐欺戰術。孟軻先生就很文藝化的說他閣下向東征時,西邊的小民就怨啦,曰:「為啥不先來打我們呀。」向南征時,北邊的小民也怨啦,曰:「為啥不先來打我們呀。」聽起來真是悅耳,蓋古人既都妙不可言,就索性讓他妙到颱風眼裡吧。

目光如豆

對您所說中國人要能鑑賞,要有鑑賞力,我是贊成得來不及;在有鑑賞家,能鑑賞之前,我覺得中國人最吝嗇讚美。除了讚美自己之外,別人統統是狗屎。文人相輕,同行相忌,同性相斥等等偉大的中國文字,不勝枚舉。所以如果能夠人人都肯讚美,而且是公開的讚美,那自然就會有欣賞、有鑑賞。西諺說:「沒有看到善的敵人,才是最大的敵人。」中國人就是最見不得人家好。人家好,他說沒什麼。人家真正好,他就去整人家。
不認真,不敬業,悠悠忽忽,吊兒郎當的「混」,是大多數中國人的生活特徵。它在人性上形成的畸形心理,令人流淚滿面。蓋不認真不敬業的結果,必然產生強大的文字魔術詐欺。嗟夫,「真」在歷史文件中沒有地位,中國的歷史文件就跟中國的傳統文化一樣,也不得不走錯方向。在這種走錯了方向的腳步聲中,中國同胞遂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去追求「美」,追求「善」。獨對「真」提都不提,一提「真」就搖頭,要想他不搖頭也可以,那就得打馬虎眼。上上下下,大大小小,一致認為文字的力量可以封殺或曲解真實的事實,可以把白的染成黑的,把黑的漂成白的,把二加二證明等於八,把月亮證明四四方方。玩文字魔術的知識份子,十分有把握的認為:天下小民全是狗屎,而大批醬缸蛆也偏偏心甘情願的——而且用一種潘金蓮喝尿的精神,來堅信自己並沒有受騙。怪不得蘇西坡先生歎曰:「尿入骨髓,化作醬缸淚。」該淚流到今天,都沒流完。
寫到這裡,敝孫女拿了一張表格,教我老人家填寫。表是啥表,不必說啦,反正是臨表泣涕,不知所云。尤其使人淚落如雨的是,表上留給填表人應填項目的位置,空白奇小。像「住址」欄的「省」「縣」「市」「路」「街」「巷」,上面的空格,小得簡直是在主辦視力測驗。有些空格倒是比較大方,留的位置較大,但也只能大到眼睛可以看見的地步,想把要填的字擠進去,恐怕得使用世界上最尖的筆,外加上一副世界上最精細的顯微鏡。「閱讀書籍」欄,奇窄而且奇短,填三本兩個字書名的書,都得冒汗,一個人一生如果讀過三十本書,僅填表就能填出近視眼。更想不通,製表人為啥不為填表人想一想。
——摘自《猛撞醬缸集》
第一個節目 請參觀婚禮
古時候的「人」既然都「好」,則古時候的人幹出的「事」,像法令規章之類,自然也都好得不像話,碰都不能碰。如果膽大包天,想改它一改,就像一槍扎到醬缸蛆的屁|眼裡,聽他號聲震天吧。王安石先生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兼思想家,那個紙糊的宋王朝,如果不是他大力整頓,恐怕早亡了國——早亡給西夏帝國,還輪到金帝國動刀動槍?王安石先生曾說過一句衝擊力很強的話曰:「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這對醬缸蛆真是個致命的一扎,所以醬缸蛆屁|眼紅腫之餘,便把他恨入骨髓(有一點可供讀者老爺參考的,凡是抨擊王安石先生最烈,或對王安石先生的人格或私生活最污蔑栽贓的,用不著調查,我老人家敢跟你賭一塊錢,他準是條大號醬缸蛆)。他閣下最後仍大敗而歸,實在是醬缸蛆太多,難以抵擋。
這是一個基本的問題,現在政府一再申令警察不得刑訊犯人,不管做到做不到,立腳點固站在這個觀念上。一個人犯了法,當然應該判罪,但如果大家都認為他不是東西,走上去拳打腳踢,甚至把鼻子耳朵都割掉,還不准他哼哼,「哼哼啥?你偷了人家一百塊錢,還有人格呀?還敢亂叫呀!」這應是吃人的野蠻部落的事,而不應是現代化中國的事。
——摘自《猛撞醬缸集》
中國社會是一個恍惚萬狀的社會,有時候恍惚得連自己屙的是啥屎都不知道。《淮南子》上有一則故事,只簡單幾句,恭抄於後:
中國人同情心的貧乏,使狄仁華先生有沉重的感慨,一團沸騰的靈性被醬成一條麻木的醬缸蛆,要它活潑起來,恐怕非一時之工所可收效。
沒有公眾(大眾)就沒有制度之期求,沒有制度又何求能有合作、團結?
回頭介紹柏楊夫人的籐牌,這籐牌功用可大啦,不但惹得洋大人處處「效勞」,甚至遇到排隊,也總是讓她排到前面。夫排隊者,是人類文明外在的寒暑表,從一個國家的排隊秩序,可以準確的判斷它們的文明程度。我在美國只兩個月,就想提議把「美利堅合眾國」,改成「美利堅排隊國」,蓋美國排隊,不但氾濫,而且已造成災難,不得不惋惜那些黑白兩道朋友,竟把那麼多寶貴時間,浪費到排隊上。上飛機排隊,下飛機排隊,檢查行李排隊,繳驗護照排隊,買郵票排隊,寄封信排隊,窗口買票排隊,付錢取錢排隊,等公車電車排隊,上公車電車排隊,去廁所排隊,最使人不耐煩的,是無論大小飯鋪,也要排隊。

謀利有啥不對

種族歧視是一種頑癬性的觀念,我們不必大驚小怪。值得我們大驚小怪的是,美國處理這種頑癬的方法。他們的方法可跟中國不同,中國的方法是「諱疾忌醫」兼「家醜不可外揚」——事實上這是原理,不是方法,真正的方法是一面屙血,一面雙手摀住屁股號曰:「俺可沒害痔瘡呀。」誰要說俺害痔瘡,誰就是「別有居心」兼「是何居心」。「二居心」是傳統法寶,只要唸唸有詞,祭出這法寶,對手就在劫難逃,痔瘡就霍然而愈——哎呀,又說溜了嘴,不是痔瘡霍然而愈,而是自己就從有痔瘡忽然間變成沒有痔瘡。醬缸蛆、畸形人所努力的,只是猛摀屁股,不是治療痔瘡。
嗚呼,二十年代時,胡適之先生有〈差不多先生傳〉。四十年代時,美軍在成都有「馬馬虎虎俱樂部」。這正擊中中國人心窩,可能是在醬缸裡醬得太久的緣故,中國人不但習慣於「差不多」和「馬馬虎虎」,而且對認真的人,最初是驚訝,然後是嗤之以鼻,再然後說他是神經病;最後則索性恨他入骨,一口咬定他「小題大做」「百般挑剔」「惹事生非」;再最後,泛政治的帽子出籠,他遂成為「別有居心」的國家蟊賊兼社會敗類,只好追隨仲由先生後塵,活活餓死。吳增忠先生為了求證司機是不是詐欺,不惜花費大把銀子,這正是認真精神,每一個人都有此認真精神,計程車就永遠不敢搗鬼(柏老特別聲明,我並不認為司機搗鬼,停車前跳表,是常見的事)。劉黃歆歆女士以長達八年的時間(正是中國對日本侵略,焦土抗戰的時間),去維護國家法律的尊嚴,那更是認真精神,和因認真精神而延伸出來的,不向邪惡屈服,非把是非弄清楚的倔強精神。
——摘自《按牌理出牌》
三、對方跟自己是親是友——「你們的關係不同,你當然為他說話。」
嗚呼,我們對一個奄奄一息的乞丐捨施時,不能先去調查調查他的品格是甲等或是丁等,如果是甲等,就把掏出的一塊錢擲過去,如果是丁等,就把掏出的一塊錢重新裝回口袋。蓋這是人道問題,不是訓導主任打分數問題。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嗚呼,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國人天性懦弱,從不敢「據理力爭」。凡是據理力爭的,全被醬缸蛆之輩視為不安份的偏激份子。大家都在「算啦算啦,過去的都過去啦」裡過日子,等候著玉皇大帝忽然開了竅,來一個「惡人自有惡人磨」的頭條新聞——抗暴起義的英雄壯士,竟成了同等量的「惡人」。於是,「善人」也者,不過窩囊貨兼受氣包,既沒有勇氣,又沒有品格。華青幫所以不敢碰坐在餐館櫃檯的白老爺,因為他們深知,欺負中國人跟欺負螞蟻一樣,中國人怕事怕得要命,對任何橫暴都習慣於逆來順受,噤若寒蟬。而一旦欺負到白人頭上,律師出現,那可沒個完。
——摘自《早起的蟲兒》
勢利眼主義最大的特徵是不講是非,而只以勢利為是非。吾友屠申虹先生告訴我一件故事,該故事發生在他的故鄉浙江,他有一個親戚,在抗戰期間,製造淪陷區通行的偽鈔,用以在淪陷區採購槍彈醫藥打游擊。該親戚不幸在抗戰勝利前夕,被日本人捉住,槍決犧牲。當他的死訊傳到他村莊的時候,正人君子聽啦,無不搖頭嘆息曰:「這個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肯正幹,不肯走正路,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嗚呼,這就是中國人對一個抗敵英雄的內心評價,曰「不肯正幹」,曰「不走正路」,即令充滿了憐惜,卻並沒有絲毫敬意。這正是一種冷漠,一種殘忍。在醬缸文化中,只有富貴功名才是「正路」,凡是不能獵取富貴功名的行為,全是「不肯正幹」,全是「不走正路」。於是乎人間靈性,消失罄盡,是非標準,顛之倒之,人與獸的區別,微乎其微。唯一直貫天日的,只剩下勢利眼。
在「舊觀念」中,一直到今天,人們還瞧不起做生意,認為做正當生意賺錢是丟人的,這跟文化走到岔道上有關。蓋我們的文化本來是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卻被長期的封建政體和儒家學派聖人們,群策群力,連推帶打,活生生的塞到醬缸裡。大家最初還嘰哇亂叫,後來醬成了醬缸蛆,不要說叫啦,連哼的聲音都歸於沉寂。孟軻先生的學說便是「何必曰利,唯有仁義而已」的,這位不曰利的祖師爺,為千萬個醬缸蛆制下了仁義的假面具,明明害了楊梅大瘡,鼻子都爛塌啦,卻把面具一戴,喊曰:「都來看呀,俺好漂亮呀!」
——摘自《通鑑廣場》
恐龍型人物最大的特徵是生活在日落西山斜照下的影子裡。眼看太陽就要沒啦,影子也要沒啦,但他卻覺得一切都是永恆的,一個人只要駕了一陣飛機,就自以為可以直起直落。只要開了一陣汽車,就自以為雙手凌空,仍能轉彎抹角。只要當了幾年護士,就自以為閉著眼睛就可以找到靜脈血管。
我們不能把拯救整個民族的重擔放在當權的官員身上,而要每一個中國人分擔。第三流國民絕產生不出第一流的政府,而第三流的政府卻可能擁有第一流的國民。我們——你這位小友和我這個老頭,且從我們身上一點一滴的開始(我們不可能一下子就脫胎換骨,但能變一個細胞,就變一個細胞)。你以為是不是可行?
——跌成肉醬的後果是禍延嬌妻,上自皇帝,下至觀眾,一致認為受了欺騙愚弄,這種跳塔自殺的節目,人人都會,有啥可看的。他們鼓噪起來,眼看就要暴動,皇帝老爺不得不下令要江湖郎中的妻子繼續去飛。她當然不會飛,但在槍尖圍逼下,只好含淚爬上樓梯,為她丈夫的虛驕,也付出一團肉醬的代價。
每家門口都堆臭鞋,實在是二十世紀十大奇觀之一,有新鞋焉,有舊鞋焉,有男鞋焉,有女鞋焉,有大人的鞋焉,有兒童的鞋焉,有高跟的鞋焉,有低跟的鞋焉,有不高不低跟的鞋焉,有前面漏孔的鞋焉,有後面漏孔的鞋焉,有左右漏孔的鞋焉,有像被老鼠咬過到處漏孔的鞋焉,有類似柏楊先生穿的一百元一雙的賤鞋焉,有類似台灣省議員陳義秋先生穿的四千九百元一雙的闊鞋焉(陳義秋先生還有價值四百五十元的闊頭,那屬另一可敬範圍,心裡有數,不必細表)。群鞋畢集,蔚為奇觀。
主張體罰的朋友,強調只要有愛心就行。嗚呼,愛心,愛心,天下多少罪行,都披著愛心的美麗畫皮。父母為女兒纏小腳,為了她將來好嫁人,是愛心。「君父」把小民打得皮破血流,為了「刑期無刑」,也是愛心。試問一聲,教習對學生,一板子是愛心?十板子一百板子還是不是愛心?報上說,教習把學生三個耳光打出腦震盪,他同樣也堅持他是出於愛心。分際如何劃分?內涵又如何衡量?愛的教育中絕對沒有「修理學」鏡頭。至於「適當」,啥叫適當?誰定標準?又用什麼鑒定?「只要不造成傷害」,事實上,任何體罰都造成傷害。好比說,只要不造成傷害,就可把手伸入火爐裡,這話比輪胎漏氣的聲音還沒有意義。任何人在開揍時,都先要肌肉扭曲,目俱裂。而這種邪惡的神情,和眼中冒出的凶光,還沒有動手,就已造成傷害矣。再加上所展示的絕對權威的感情蹂躪,像教孩子自動伸手待打,那根本沒有愛,只有恨——雙方面互恨,因為那是一種人格上的凌|辱。

中國傳統文化似乎專門培養這種水手本領,責備起人來,如果不用膠布趕緊貼住他的嘴,他的醜話就永遠沒有句點。再加上搖頭擺尾,擠眉弄眼,就更勇不可當。可是你要請他老人家讚揚一位他最佩服的人,他準張口結舌,想上三天三夜,也想不出有誰值得他讚揚的,即令有人值得他讚揚,他也想不出用啥話去讚揚。
自私心人皆有之,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它是促進社會的原動力。但這種自私心一旦超過某種限度,成了臭屎球,就只好抬到了太平間門口,等著斷氣。嗚呼,一個計畫也好,一個辦法也好,一個會議也好,一個決策也好,甚至一件官司也好,參與某事的傢伙第一個念頭就是:「俺可以在裡面有多少好處?」那就是說,俺可以弄多少錢?享多少權?少負多少責任?一字一句,一舉一動,都在這上兜圈圈,上也如此,下也如此,你如此,我也如此,大家抱著屎臭球死也不放。
然而,不www.hetubook.com.com知道啥時候開始,大概是清王朝滅亡後不久吧,中國人既嫌磕頭太舊式,又嫌教堂太洋派,就發明了四不像,也就是迄今仍在奉行的「文明結婚」。婚禮遂不成婚禮,而成了鬧劇。禮堂也不成禮堂,而成了叭蜡廟。貴閣下聽過京戲乎:「叭蜡廟,好熱鬧,也有老來也有少,也有二八女多嬌。」賀客很少祝福的心聲,差不多都是前來逛廟會的。有些更東奔西跑,找朋覓友,眼目中根本沒有婚禮,只有社交。蓋大家雖然同住一個城市,卻往往兩年三年四五年,不見一面,只好把結婚禮堂,當做酒樓茶館。於是,嘰嘰喳喳,人聲沸騰,約典禮後打八圈麻將者有之,約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於敘敘離情,打聽打聽消息,感慨感慨年華老去,罵罵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屬平常。證婚人在台上滿腹經綸,聲嘶力竭,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聽得見,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而介紹人者,往往是旱地拔,臨時拔|出|來的,固不知新娘姓啥,也不知他所擔任工作的神聖性,偶爾還扮演一下打諢角色,把鬧洞房的一套端出,當著家人親屬的面,滿口下流黃話,猥褻的程度,使美國《花|花|公|子》的編輯老爺聽啦,都得向派出所報案。老丑小丑,碰碰擠擠,說它是菜市場,還算積德,乃是親友蒙羞、上蒼垂淚之場也。
台灣郵政的服務良好是出了名的,但是也有服務不周的時候。紐約州立大學校長約翰托爾,最近到台灣訪問時,曾希望透過台灣良好的郵政服務,去約晤一位學生家長,卻令他失望了(柏老按:把「寄一封信」寫成「透過良好的郵政服務」,以加強壓力,可謂神來之筆,真得遞佩服書)。
——摘自《早起的蟲兒》
——摘自《妙豬集》
一位中國文化學院夜間部的學生,向柏楊先生談到他的教習傅宗懋先生。傅先生講課很受學生們的歡迎,不僅口才好,而且有深度,日前他在該院這學期最後一節課時,曾對儒家的那種「正其誼不謀其利」學說,迎頭痛擊。傅先生鼓勵學生用正當合法的手段賺錢,「謀利」不是一種恥辱,談錢談利也不是一種恥辱。恰恰相反的,那是一種光榮。儒家那種口不言利,口不言錢,但心裡卻塞滿了錢和利的畸形觀念,必須糾正過來,社會民生,才能蒸蒸日上。
一切絕症都淵源於中國文化中的愛心太少,孔丘先生之道,不過「忠」「恕」而已,獨缺少愛——當然啦,抬起槓來,不但其中有愛,而且愛還多得受不了。不過,「忠」「恕」中的理智成份似乎要濃些,愛的成份似乎淡如雲煙。

這件事對我來說,無疑當頭一棒,蓋被店員虐待,已成習慣,一旦春風化雨,真忍不住上去抱住那老奶親個嘴。如果換了台北,或換了香港,一場警匪槍戰的節目,鐵定的盛大推出。死婆娘竟然有膽量吹毛求疵,店員必然橫眉怒目,迎頭痛擊:「怎麼,妳說啥,黑斑?笑話,我怎麼看不見?就是有黑斑,在胳肢窩底下,有啥關係,妳是舉起胳膊走路的呀?要挑眼早挑眼,買主還有老實的,現在發票都開好啦,妳想退貨?減價?莫名其妙,以後買東西時先背地裡數數自己的家當,銀子不夠時少充闊佬?怎麼,妳不服氣呀,我們是五千年傳統文化的禮義之邦,向來賓至如歸的,妳不敢不如歸呀?噘嘴嘟囔,好像誰欺負妳似的,我們這麼大的公司,還在乎妳那點碎銀子。你們這些文化根基太淺的外國土包子,我也懶得去報官。反正一句話:買不起,算啦,拿來。」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我們並不是說美國好得像一朵花,如果美國真好得像一朵花,他們就用不著三作牌和監獄啦。但有一點卻是絕對可以提供我們學習的,那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美國人有一種很厲害的武器,以堵任何一個國家(包括硫磺坑出來)留學生的嘴,那只是一句話,曰:「你認為美國這也不好,那也不行,但你覺得美國的生活方式怎麼樣?」大體上說,美國是一個自由民主的社會,有最廣最強的公道。
拉雜、零亂的塗寫,耗了您不少精神,反正我想說的都說了,不過,我希望能夠成為您的小朋友。
其一:「永和訊:老漢執著,為了四元的差距,不惜多花一百倍的錢,硬要證明計程車跑表不準,提出詐欺告訴。五十七歲的男子吳增忠,日前自汐止鎮長安派出所,搭乘一輛〇四~三一五三號,日發車行,由陳譽奇駕駛的計程車,返回永和,至永和戲院門前下車,見車表跳了一九六元,加上過橋費共為二〇一元。吳某見狀,即表示跑表有問題,而陳司機堅持自己的跑表標準。為了證實誰是誰非,吳君於是要陳君將車停妥,兩人又叫了一輛〇四~七五四九號計程車,直駛汐止長安派出所。然後重新計表,循當初路線,重返永和戲院,結果跳表為一九二元。與陳司機差四元,也就是少跳了一次。吳君為了四元差距,不惜花了四百多元車資加以證明,然後告陳司機詐欺。陳司機向警方表示,他的車是二千二百西西,又是跑胎,與一般一千二百西西不同,況且一路上曾超車多次,路程自然稍多。而且最後一次跳表,是剛要停時跳的。警方認為詐欺證據,似有不足。」
先生指出這麼多中國人的醜陋,我知道您是恨鐵不成鋼,我所希望者,除了您在海內外的地位、聲望之外,以您對中國文化了解的深刻,和人性的洞察入微;之後,為苦難的中國人找到一條如何鼓勵人肯讚美、欣賞、鑑賞的方法和途徑,廣大的民眾最需要有人用深入淺出的辦法告訴他們、帶領他們,走向這麼一條道路,有方法才能有實踐。
在中國社會上,俠義情操已被醬成了「管閒事」,對之沒有一絲敬意,更沒有一絲愛意,而只有譏嘲和忌猜。或尊之為「傻子」,或尊之為「好事之徒」,成為千古以來最大的笑柄,和千古以來最大的殷鑒。年輕人血氣方剛,可能考慮不到這些,即令考慮到這些,也可能不在乎。而柏楊先生早已老奸巨滑,我豈能惹這種無聊的麻煩?這正是我老人家聰明之處,世人不可不知。蓋中國人最大的特點是聰明過度,中國社會正是由這種無數聰明過度組合而成。而聰明過度是吝嗇同情心的,這不能怪誰,同情心一豐富,就聰明不起來。
致陳文和先生:
看了您在《自立晚報》的〈醜陋的中國人〉之後,有一些不能自已的話,非要跟您吐露不可,我想,或許可做您一部份參考。
一個月之前,一位洋大人在台北跌進排水溝,他向台北市政府要求賠償,報上登出新聞,柏楊先生就親眼看到有些朋友搖頭:「什麼話,什麼話,簡直是欺負中國人呀。」嗟夫,那不是欺負中國人,那是教育中國人,為中國人上了一課——怎麼去據理力爭?如果說四塊錢是小事,一間違建是小事,一個倒栽也是小事,則啥是大事?一個人在小事上都不敢堅持原則、擇善固執,反而譏諷堅持原則、擇善固執的人是好事之徒。溫柔敦厚遂成了懦夫的遮羞布,也成了認真的哭喪棒。遇到大事,他怎敢挺身!
這段文章是醬缸文化的特有產品,遠在一〇六八年宋王朝,這種產品就已經上市。當時皇帝小子上課聽教習講書,是坐著的,教習卻像跟班的一樣站在一旁。宰相兼皇家教習王安石先生尊師重道,建議應該也賜給教習一個座位。消息傳出,醬缸立刻冒泡,大臣之一的醬缸蛆人物呂誨先生,好像誰踩了他尾巴似的嚎叫起來,提出殺氣騰騰的彈劾,曰:「王安石竟然妄想坐著講書,犧牲皇帝的尊嚴,以顯示教師的尊嚴。既不知道上下之和,也不知道君臣之份。」
對於排隊,絕不是吹牛,我可不在乎。不但我不在乎,全體中國人都不在乎。不過美國排隊跟中國排隊,內容上和形式上,都大不相同,這就跟美國的斑馬線跟中國的斑馬線大不相同一樣。蓋中國人排隊,只是一種學說,美國人排隊,卻是一種生活。台北排隊只算半截排隊,上車排隊,本來排得好好的,可是車子一到,卻像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立刻土崩瓦解,爭先恐後。英雄人物殺開血路,跳上去先搶座位,老弱殘兵在後面跌跌撞撞,頭腫臉青。嗟夫,真不知道當初辛苦排隊幹啥?為了搶一個座位,或為了怕擠不上車,來一個豕突狼奔,還可理解。而對號火車汽車,座位是鐵定了的,既飛不掉,又不怕別人的屁股帶鋼釘,真不知道為啥還要猛搶?美國人好像一生下來就注定排一輩子隊,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大概中國因為人口太多之故,排起隊來,鼻孔緊挨後頸,前擁後抱,「縷衣相接聞喘息,滿懷暖玉見肌膚」,遠遠望之,儼然一串親密的戰友。只洋大人排起隊來,無精打采,稀稀落落,遇到車輛出入口或街口巷口,還會自動中斷,一派淒涼光景,不禁為他們的國運悲哀。在紐約時,一位朋友教我陪他去一家以擁擠聞名於世的銀行取款。我心裡想,這傢伙準聽說過我在台北擠公共汽車的武功,教我異地揚威,自當奮身圖報。一進大門,只見櫃檯一字排開,每個櫃檯只有一個顧客在那裡唧咕,心中大喜,一個箭步就跳到其中一人背後,想不到朋友卻像抓小偷似的,施出鎖喉戰術,一把就把我拖了出去,不但不為他的魯莽行動道歉,還埋怨曰:「老頭,你幹啥?」我沒好氣曰:「我幹啥?我排隊呀,自從到了你們貴國,俺可說是動輒得咎,排隊也犯了法啦。」他曰:「倒沒犯法,是犯了規矩。」原來櫃檯前面有一條線——跟飛機場檢驗護照的那條線一樣,後面的人都得站在那裡,不經召喚,不得亂動。而那裡已排了五六十人,他們要等到櫃檯前顧客走了之後,櫃檯老爺老奶御手輕招,才能像跳豆一樣跳過去補缺。嗚呼,美國立國的時間雖短,規矩可真不少,如此繁文縟節,不知道影響不影響他們的民心士氣?
有一種現象大家無不樂於承認,那就是,中國同時也是一個很聰明的民族,身在番邦的中國留學生,無論留日的焉,留美的焉,留英的焉,留法的焉,學業成績,差不多都比該本國學生拔尖。辜鴻銘先生在英國學海軍,他的分數遠超過日本留學生伊藤博文先生;蔣百里先生在日本學陸軍,學科兼術科,都是該期第一名;日本人那時候比現在還要小氣鬼,忍受不了外國學生的優越成績,才把他閣下擠下來。這些是遠例,近例最驚天動地的,莫過於圍棋大王吳清源先生和圍棋小大王林海峰先生,在日本本土,橫衝直撞,所向披靡,固然是日本棋壇的優美環境所致,但更是中國人的先天智慧所致。如果一定說中國人的聰明遠超過洋大人,似乎吹牛,但至少有一點,中國人的聰明絕不亞於洋大人。——中國同胞沾沾自喜,當然沒啥爭議,就是洋大人,甚至三K黨,都不能說中國人聰明差勁,大不了說中國人群體差勁。洋朋友往往把中國人叫做東方的猶太人,當然是輕蔑,但同時也是一種敬意和畏懼。猶太人最惹人咬牙的不過一毛不拔罷啦,而其他方面的貢獻,若宗教,若科學,若藝術,無不震古爍今。試看世界上經濟大權,不是握在猶太朋友手中乎?基督教的開山老祖耶穌先生,不就是猶太人乎,現代科學巨星愛因斯坦先生,不也是猶太人乎。
美國人是一個喜歡幫助人的民族,「我是不是可以為你效勞?」並不只是油腔滑調一句應酬,而是劍及履及的一種行動。除了紐約和一兩個大碼頭地方外,只要你臉上稍露出困惑焦急的顏色,準有人上前問這一句話。你如果胸懷大志,答曰:「對呀,俺正需要幫忙,借給五千億美元週轉二十年,行不行?」結果當然不行。但假設你只不過迷了路,他閣下恐怕要忙上一陣,總要跟你說上一個備細;不幸你的英文程度跟柏楊先生一樣,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仍然不敢聽懂,他可能拉著你東奔西跑,好像你是王孫公子,他是販夫走卒。柏楊夫人因為腰傷未癒,臨行時帶著一個特製的籐牌,作靠背之用。這籐牌在台灣用了半年之久,始終沒沒無聞,可是一到美國,它卻立刻樹大招風。無論走到那裡,總有白臉老爺認為她閣下的尊腰隨時都有從當中喀嚓一聲,折成兩截的可能。飛機上、火車上,更像龍袍加身,連站都不敢站,剛一欠屁股,就有人脅肩諂笑曰:「我是不是可以為妳效勞?」當然不可以,她要去毛坑屙屎,豈有別人可以代屙的。害得她老人家以後只好憋著,以免盛情難卻。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新聞曰:

禮義之邦

即令離婚次數最多的電影明星,也都會認為結婚是人生一件大事,否則既離之矣,何必再結之乎哉?蓋在生命歷程中,結婚乃一項躍進與突破,一男一女離開了所習慣的固有環境,跳到另一隻船上,組成以彼此為中心的家,共同掌舵,駛入陌生而使人興奮的海洋。這是多麼重要的改變,所以,無論中國古老的傳統儀式,或西洋移植進來的宗教儀式,都是莊嚴的,在莊嚴和歡樂中充滿了這種改變的祝福。不要說古老的啦,縱在四〇年代,鄉間婚禮,一直都十分隆重,新郎要親自去新娘家迎娶,或坐轎或坐車,回到新郎家後,一拜天地,感謝上蒼的安排匹配。二拜高堂,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三拜——拜天地、拜父母、新郎新娘互拜之後,這時才正式成為夫婦。西洋的教堂,具有同等意義,在肅穆的音樂聲中,新郎佇立聖壇之前,新娘挽著老爹或老哥的手臂,徐徐而出,也就在聖壇之前,父親把女兒,哥哥把妹妹,交給新郎,再由牧師或神父,以上帝天主的名,宣佈他們結為一體。
那一次我可真是嚥下去,一則捨不得吐,一則被他掐得奇緊,吐不出也。這事早已忘光,最近碰見大批的現代化的臭鞋大陣,家家戶戶,都在眼不見為淨,才覺得胃腸有點不舒服。
責備賢者的原意是不是如此,不敢確定,即令是如此的吧,結果也難逃「天下沒有一個是好人」的厄運。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當然是善意的,但在實踐上,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一齊爆發,一定產生「責人無已時」的絕症。這絕症就是挑剔沒有完,好像百步蛇的毒牙,咬住誰誰就得四肢冰冷,隆重的抬到太平間。蓋人性是較弱的,都有犯錯的時候,都有犯滔天大罪的可能,都有胡思亂想把不穩舵的局面,柳下惠先生也會想別的女人,孟軻先生也會為目的不擇手段。
吳增忠先生和劉黃歆歆女士,已為中國人立下一個榜樣——奮鬥的榜樣、認真的榜樣,這正是現代化所需要的基本態度。不妨瞧瞧世界,沒有一個強大國家的國民,是不認真的、不敬業的。只有落後地區,才會出現「和稀泥」。等到大多數中國人都有認真精神,中國才能夠邁上現代化富強之境。否則的話,再多的工廠,再多的高樓大廈,都沒有用,勢將一直停留在粗糙的泥坑裡,永遠不能進入精密軌道。
印地安朋友的傳統文明,少得可悲,如果他們肯吸收現代化西洋文明,可以說易如反掌,蓋房子裡空空如也,只要新式沙發搬進來就功德圓滿。中國人屋子裡卻塞滿了長板凳、短板凳、高板凳、鐵板凳、木板凳、帶刺的板凳、滑不溜丟的板凳,如果不動心忍性,把它們扔到化糞池裡,新式沙發就永遠進不了大門。
當然,這是一個世紀的重整工程,您可以號召您的朋友,用心替苦難的中國人思考出許多實用、有效的辦法來,分門別類的(教育的、文化的……),階段性的推出來。
第二個現象比第一個現象還要使人怒髮衝冠,那就是:「古時候啥都好。」僅只啥都「有」不稀奇,必須啥都「好」,才算夠水準。這種畸形觀念,大概秦王朝統一中國時就很嚴重,惹得皇帝老爺嬴政先生一肚子火,再加上宰相李斯先生直打小報告,於是陡起殺機。嗚呼,柏楊先生可不是拍巴掌贊成焚書坑儒,而只是說「古時候啥都好」的毛病也是「古已有之」,並不是最近才抬頭的新興勢力。兩千年來,不要說是一種思想,像硝鏹水一樣浸蝕著靈性,就是一天只滴一滴水,也能把喜馬拉雅山滴出窟窿。
虛驕之氣使我們產生一種錯覺,認為中國絕不會亡,理由是中華民族最富於同化力,證據是我們已亡過兩次啦,一次亡給蒙古,一次亡給滿洲,結果還不是來個鷂子翻身,把侵略者打得夾著尾巴而逃?——滿洲似乎還要慘,連尾巴都無處夾。這理論和證據可增加我們的自信,但並不能保證以後就不再亡。有一點要注意的,再偉大的民族,當他沒有滅亡以前,他是從沒有滅亡過的,而該民族在絕種以前,也是從沒有絕種過的。然而他們竟滅亡啦,也竟絕種啦,是虛驕之氣塞住了尊眼,迷糊了心竅,對內在外在的危機,有一種葉名琛先生式的情意結,認為危機根本不是危機,於是乎危機兌了現,哭的是千萬小民和後代子孫。當希臘祖先張牙舞爪,光著屁股,初到希臘時,克里特島已有燦爛輝煌的文明,不但知道用鐵,還有高度的藝術成就。然而,只不過兩百年光景,克里特人在後起之秀的希臘人征服之下失了蹤。五千年前,南美洲的印加帝國的宮殿,現在還在祕魯荒山中發現,從那些宏麗的建築上,可看出他們文化程度之高(當印加帝國登報招標蓋那麼好的房子時,中國人還是野蠻民族,在茹毛飲血哩)。可是他們而今安在哉?
這種欄杆上列盆景的奇觀,在公寓式的樓房之上,幾乎觸目皆是,有些更前後夾攻,在屋屁股的陽台上也羅列一排,則下面曬的衣服就要遭殃。而且日久天長,鐵架生銹,忽然有一天塌啦,下面的朋友豈不要腦袋開花。即令不塌,鐵架孔洞奇大,萬一掉下一片碎瓦或一塊石頭,尊頭同樣受不了。實在想不通,住在上面的傢伙,為啥不為下面的人想一想。
——吳黌先生一個人虛驕,四十餘人罹難。比起江湖郎中只不過夫妻兩人斷送殘生,似乎更價值連城。
老太婆炫耀小腳是一種至死不悟,醬缸蛆炫耀醬缸則是一種至死不悟兼虛驕之氣。孫觀漢先生上週寫了幾個字在一份他剪寄的《真實雜誌》單頁上曰:「中國人在『倒運』時期,心理上尚有這麼多自誇自傲,我真怕『走運』時期來臨!」
抗戰之前,柏楊先生曾在報上看到過一位記者老爺的西北訪問記,該記者大概在十里洋場的上海長大,一旦到了甘肅河西走廊,對女人的小腳,大為驚奇。該報導原文已記不得啦,只記得大意是,他訪問了一位小腳老太婆,該老太婆談起當初纏腳的英勇戰鬥時,正色曰:「俺那村上,有女孩子纏腳纏死的,也有女孩子纏了一半不肯纏的。」該記者形容曰:「當她說這些時,故意把她的小腳伸出炕頭,似乎是炫耀那些死亡的成績。」這段評語一直印在腦海。嗟夫,醬缸蛆炫耀傳統文化,跟這位老太婆炫耀她的殘廢小腳,你說說看,有啥區別?
在表面鎮靜而心裡奇癢的狀態之下,儒家朋友對商人充滿了輕視、嫉妒、憤怒。一提起商人,就是「奸商」。奸商當然多的是,但公務員中也有壞蛋,卻從沒有聽說過有「奸官」的(不過,「贓官」一詞倒層出不窮)。夫商人以正當合法的手段賺了錢,吃得好一點,住得好一點,就有人眼紅。而「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卻他媽的高貴得不得了,人人翹起大拇指稱讚他「有辦法」。
中國人的缺少笑容,對觀光事業是一種威脅。但最大的威脅仍在中國人對陌生人的態度上,柏楊先生為謀生走遍各省,發覺除了北平一個地方外,幾乎無一處不「欺生」。
和這同屬奇觀的是懸掛高樓的一些冷氣機。嗚呼,巍巍大廈,七層焉,八層焉,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層焉,高矗天際,美奐美輪,儼然小型皇宮,卻每個窗口都突出一個黑漆漆的小棺材。既大小不同,也式樣不一,每個小棺材又都有一根輸尿管,晃晃噹噹,迎風招展。好像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生了一身膿瘡,把全部美感都破壞無遺。然而我們擔心的倒不是美感,而是萬一有一天小棺材的支架跟花架一樣,由老而銹,由銹而斷,忽連倒冬,翻滾而下,砸到路人的尊頭之上,據我瞭解,那效果可比傾盆大雨厲害。我們再一次的想不通,有錢的大爺,為啥不為路人想一想。
這些都是小事,但從這些小事,可看出心理上的癥結。澆花水傾到你身上,冷氣機掉到你頭上,窗子把你砸的稀爛,填表填不進,那都是你的事,原主錢大力猛,就是這麼幹啦。不出事時,誰嚷嚷都沒用,嚷的嗓門稍大,則招災進禍。一旦出了事,血肉橫飛,官蓋雲集,開會如儀,號叫著要追查責任,結果查來查去,除了死人有責任外,誰都沒責任。嗚呼,這癥結跟家家戶戶門口的臭鞋大陣一樣,是一目了然的,過度的自私和自卑,使頭腦不清兼老眼昏花。
關於前者,對一個開妓院的名鴇,一直等到臉被抓破之後,才咆哮如雷,我們除了遺憾外,還有啥可說的,一說就說到紅包上,柏楊先生能吃得消?那麼,對於後者,也就是對於那些學問很大,而又道貌岸然,有地盤可以寫方塊文章的袞袞聖崽,不得不請他們聽一聽托爾斯泰先生的言論。
——摘自《猛撞醬缸集》
記得若干年前,有人曾對民族舞蹈演員面無笑容,感到詫異,主持人答曰:「那一幕是『宮女怨』,宮女當然愁眉苦臉。」但後來演至「喜相逢」「萬壽無疆」,仍愁眉苦臉如故,不知主持人如何說詞。過去我曾想到,可能黃種人天生的不會笑,和不喜歡笑。可是到了日本一瞧,他們那些黃種人不但會笑,也喜歡笑,除了車掌小姐會笑外,連開那單調如棺材的電梯小姐也會笑,乃大吃一驚。於是再追究中國人所以笑臉甚少的原因,可能是百年來戰亂頻仍,哭的時候多,依生物學「用進廢退」的定律,再加上整天無米少鹽,以致想笑都笑不出。
——摘自《不悟集》
柏楊先生說這些,可不是專門洩氣,而是我們要認清,競爭是無情的,天老爺並不會因為中國有五千年文化,而特別派六丁六甲,謁者功曹,像保護唐僧一樣保護中國。趁著還活在世界上,應該趕緊鍛鍊鍛鍊,把尊肚裡的髒水吐出來(吞點瀉鹽拉出來也行),多吃一點有養分的東西。現在我們哀悼那些在歷史上被滅了亡、絕了種的民族,不希望有一天別的後生也來哀悼我們,千言萬語一句話:「勿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尿入骨髓

反正是,怎麼都不對勁。對勁的只有詬罵,中國人聚集在一起,三句話如果不談論別人的是非,他們準不是黃帝的子孫,和龍的傳人。所謂「大漢天聲」,天聲是什麼?就是聚集在一起把別人私生活攻擊得體無完膚的人聲。尤其這種攻擊也不見得一定出於惡意,而是一種濾過性病毒發作時的自然反應。君不見狗先生乎?狗先生每次見面,你聞聞他的屁股,他聞聞你的屁股,味道對了頭之後,皆大歡喜。中國人相聚,主要的是批評別人,一旦對方鼓掌稱善,就跟聞屁股聞對了頭一樣,才互相認同。
柏楊先生印象最深的「謝謝你」,是彈簧門奇案。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老人家經過彈簧門時,向來都是推之而過,然後撒手不管的。到美國後,當然一切如初。朋友屢誡曰:「老頭,這裡是番邦,你可別把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帶過來,千萬看看後面有沒有人,再慢慢松回原處。」笑話,我來美國是遊歷的,不是給人管門的,我走過的彈簧門比你見過的都多,還用你上課乎哉。於是,有一次,我一撒手,門向後猛彈,屁股後一位白臉老爺發出一聲大叫,朋友和我急得幾乎跪下討饒(本來我要腳底抹油,偏偏聞聲趕來救駕的閒人太多,沒有跑成)。幸好未碰出腦震盪,白臉老爺瞧我的長相打扮,以為準是新幾內亞吃人部落的重要人物,沒敢追究。事後朋友告曰:「你沒吃過豬肉,也應看過豬走,請學學洋大人,那才是真正愛國之道。」嗚呼,原來洋大人經過之後,總要停步扶門,直等到後面客人魚貫而入,或有人半途接棒,再緩緩放手的。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對這種規矩,我老人家不久就滾瓜爛熟。也因而不斷聽到後進的洋老爺洋老奶一連串的「謝謝你」,好不得意。
魯迅先生鼓勵我們敢愛敢恨,「愛」和「恨」都是一種能力,神經質的恐懼把中國人的愛恨能力,幾乎全部摧毀。愛既怕人譏嘲,恨又怕人報復。於是,愛和恨熔化成一種邪惡的力量,大陸上的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就是這種累積了太久的邪惡力量的總爆發;潛伏在中國人內心深處的野蠻、凶暴、詭詐、嫉妒、殘忍入骨,全部顯現,使中國人的品格,更為低落,不要說向上提升,就是恢復三〇年代之前的水準,恐怕還要五十年——建設所需的時間,往往五倍於破壞。
上面不過是犖犖大者,至於其他種種,也無不怵目驚心。好比,貴閣下去百貨公司買件襯衫吧,公共汽車站排隊,就會首當其衝,嗚呼,一個國家是不是禮義之邦,在排隊上可一目了然。而中國公共汽車站的排隊,到今天都有異於外夷,蓋外夷是排成一條線,只中國同胞擠成一大堆。車子還沒停住,群雄立刻就人海戰術,一擁而上,擠的大人跳、小孩叫。貴閣下如果認為這裡真是禮義之邦,循規守矩,恐怕一輩子不但上不了車,還要被罵為白癡。假使你勃然大怒,不坐車啦,安步當車,那麼,轉彎抹角時,問問路試試?好不容易找到百貨公司,女店員一個比一個火眼金睛,你本要買十六寸領口的,她們就有本領把十三寸的賣給你,膽敢拒絕,晚娘臉立刻出籠。假如你膽大如斗,第二天去退貨,火眼金睛馬上變成青面獠牙,你能活著逃出,算你三生有幸。

缺少敢講敢想的靈性

——摘自《按牌理出牌》
一個人的教養,和全民的品質,在人際關係第一層面的接觸上,完全顯現出來。貴閣下還記得《鏡花緣》乎,唐敖先生到了「君子國」,對禮義之邦的定義是:「聖聖相傳」「禮樂教化」「八荒景仰」。其實他閣下不過見了商店買東西時童叟無欺一件事,就五體投地。而在美利堅,童叟無欺早已稀鬆平常,不僅僅價錢不欺,服務態度更使人歎為觀止。柏楊夫人在拉斯維加一家小店,看上了一件小褂,言明十二美元成交,貨銀兩訖,正要包裝,發現右腋下有塊米粒大,彷彿可以看得見的黑斑,老妻曰:「哎呀,這是啥?」店員老奶拿起來,映著日光細瞧,歉然曰:「確實是一個汗漬,用水洗可能洗掉,但也可能洗不掉。妳如果同意的話,我去問問老闆,看是不是可以減一點價?」接著鼕鼕鼕鼕跑上二樓,再鼕鼕鼕鼕跑下,說可以便宜兩塊美元。
夫窗子向前開,空氣的流通量,當然比窗子左右拉要大兩倍,屋主老爺住在其中,可能因此多活三千年。但問題也就出在這上面,向前開的現象是,每個窗戶都跟衙門一樣——作八字形,金屬的窗軸是唯一的支柱,這支柱再粗也粗不過放盆景或冷氣機的鐵架。即令是鋼的吧,鋼也有腐爛之日。好罷,俺的窗軸是鑽石做的,那就算鑽石做的。可是窗架窗框總不能也是鑽石做的吧,窗軸如不先壞,窗架窗框也會先壞。一旦壞啦,恐怕倒楣的仍是行路的朋友。如果它不垂直而下,來個天女散花,散到馬路之上,坐汽車的朋友,也難逃此劫。
柏楊先生在去美國之前,朋友祝福曰:「你回來後,希望不會說『中國人,在哪裡都是中國人』的話。」而如今,忍了又忍,還是要這麼嘆息。嗟夫,中國人的劣根性造成中國人前途的艱辛。在美國黑白雜陳的社會,中國人卻單獨奮戰。因為沒有集體的力量,所以,爬到某一種程度,也就戛然而止。不要說永遠趕不上猶太人,就是距日本人、朝鮮人,都相差十萬光年。日本移民比中國移民少一半,卻選出了兩個國會議員。柏老可以預言(又要擺卦攤啦),再過一百年,中國移民也選不出一個。不信的話,咱們就賭一塊錢。

不會笑的動物

集天下之大鮮

他閣下沒說跟美國人同樣冷漠無情,是他聰明之處,否則我這個愛國心切的中國老漢,可能認為他比喻不倫,語帶諷刺,「挑撥政府與人民之間的感情」。他之特別提出紐約,因紐約是「不忘本」人物的大本營,據說外國人占紐約總人口的五分之四,以致美國人一提起紐約,就誓不承認是他們的城市。
在中國,只拚命想到自己,視別人如無物的現象,多如驢毛。對方如果竟然膽敢證明他也存在,而且有獨立的人格,麻煩可就大啦,小者吵嘴,大者打架,再大則一頂帽子罩下來,不是說你小題大作,就是說你惹事生非;不是說你不知道安份守己,就是說你不知道溫柔敦厚,亂發牢騷亂罵人。而亂發牢騷亂罵人者,一一都在卷宗裡,後果堪哀。
孫觀漢先生認為「舊觀念」和「醬缸」名異實同。柏楊先生想,它們似乎只是一部份相同,舊觀念中也有好的,在舊觀念下產生的行為,也有和日月並明的。只有醬缸蛆觀念,即令它是新的,也是墮落的、惡毒的。
這段「聖人教訓」充滿了聰明伶俐,和見風轉舵,人人變成了滑不溜丟的琉璃蛋。別人把天下打太平啦,他就當官,等需要大家拋頭顱灑熱血的時候,他卻腳底抹油,便宜事教他一個人佔盡啦;把兒子女兒送到美國「傳種」的老頭老太婆,大概就是儒家的正統,可當孔孟學會理事矣。在勢利眼裡,只有努力適應,努力使自己安全,「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知識份子連可能有瓦片掉下來的地方都不敢去,則對政治的腐敗、小民的疾苦,事不幹己,看見啦就假裝沒看見。蓋看見難免生氣,生氣難免要嚷嚷,嚷嚷難免有禍事。嗚呼,儒家的全部教訓中,很少激發靈性,很少提到權利義務,很少鼓勵競爭,而只一味要他的徒子徒孫,安於現狀,躊躇滿志。啥都可幹,就是不可冒任何危險。所以孔丘先生誰都不贊成,只把窮的叮叮噹噹的顏回先生,當成活寶,努力讚揚他的安貧氣質,卻不敢進一步研究研究使這位二級聖人窮成這個樣子的社會責任,更沒有想到應如何去改造這個群體的社會,而只是瞎著眼教人「窮也要快樂呀」,一旦每個中國人都這麼快樂,國家民族就墮落成原始社會。

《春秋》責備賢者

這裡涉及到一個重要課題,有些人竟能把截然不同的兩碼子事,和並沒有因果關係的兩種行為,不經大腦,就能用唾沫黏在一起,實在是高級技術人員。「崇洋」與「媚外」相距十萬八千里,風馬牛互不相及,經過如此這般的硬生生黏在一起,動不動就掏將出來「猛批」,災難遂無遠弗屆。不過受傷害的並不是被詈為「崇洋媚外」之輩,而是因怕「媚外」而不敢「崇洋」的人民。柏老的意思不是說根本沒有人崇洋媚外,這種動物可多得要幾籮筐有幾籮筐。而只是說,更多的朋友,卻是「崇洋」而並不「媚外」。在洛杉磯會場上,我一時緊張,忘了自己客人身份,把臉一抹,露出本相,立即反問與會的紳士淑女,為啥不坐獨輪車而開汽車來瞧老頭?開汽車就是崇洋。為啥不梳辮子,不束髮盤到頭頂,而弄成左分右分模樣?左分右分模樣就是崇洋。為啥女士們不纏三寸金蓮,走路一擰一擰,而天足穿高跟鞋?天足穿高跟鞋就是崇洋。為啥男人不|穿長袍馬褂,或更古的京戲上寬衣大袖,而穿西服?穿西服就是崇洋。為啥不吸水煙旱煙,而吸紙煙雪茄?吸紙煙雪茄就是崇洋。為啥煮飯時不用煤球木柴麥.,爬到灶頭吹火,而用電爐瓦斯?用電爐瓦斯就是崇洋。為啥不睡土炕,而睡彈簧床水床?睡彈簧床水床就是崇洋。為啥見了頂頭上司不忽咚一聲跪下磕頭,而只握手喊「嗨」?握手喊「嗨」就是崇洋。為啥不弄碗豆油燃亮,挑燈夜讀,而用電燈?用電燈就是崇洋。為啥寄信時不托朋友順便帶去,而弄張郵票一貼,往一個密封筒子裡一投?貼郵票投郵筒就是崇洋。為啥不去看皮影戲,而去看電影?看電影就是崇洋。為啥不拉著嗓門猛喊,而去撥電話?撥電話就是崇洋。然而,我可不相信各位紳士淑女媚外。
唐人街已成了中國人吞噬中國人的魔窟,有些沒有居留權的小子或老奶,被關到成衣廠,每天工錢只夠喝米湯的。跟當年黑奴,相差無幾,一生就葬送在那裡,連個哭訴的地方都沒有。即令找到哭訴的地方,也不敢哭訴。幾乎所有的黑店,都是專門為中國同胞而設,對白老爺可連眼都不敢眨,學堂和政府衙門的中國人,也不能例外,你如果遇到一個中國人頂頭上司,那可得小心小心,不但升遷無望,一旦裁員,你可是第一個捲舖蓋,蓋頂頭上司要向洋大人表態:「俺可是大公無私呀!」事實上他的「私」連太空梭都裝不下。為了給白老爺好印象,不惜把中國同胞宰掉,用中國同胞的屍體,作他向上爬的台階。中國人傳統的神經質恐懼,使自己先天的注定要永無止境的被騙被坑、挨打受氣。僅以平霸兼聯邦騙財這件奇案來說,老姊最初向我一五一十吐苦水,可是一聽我有意把它寫出來,就嚇得花容失色,涕淚齊流曰:「好老頭,你遠在台北,狗腿自可無恙,俺弟弟卻留在舊金山,你害了他呀,你這個老不死的惹禍精呀。」硬把鼻涕往我身上抹。逼得我當場發誓,如果形諸筆墨,教我掉到茶盅裡淹死。
然而,臭鞋大陣的最大威力,還不在使人伸腳丫或蹶屁股。伸伸腳丫、蹶蹶屁股,等於活動活動筋骨,也是有益於健康之舉。問題是從臭鞋中所宣傳出來的那股異味,實在是一種災難。從前南方蠻荒地帶,有一種瘴氣,誰都弄不清瘴氣是啥,有人說是毒蛇猛獸口中吐出來的,有人說是妖魔鬼怪布下的天羅地網。我想那分明是一種空氣污染,人們冒冒失失闖了進去,輕則頭昏腦脹,重則一命歸陰。而中國公寓中家家戶戶的臭鞋大陣,使得整個樓梯,從根到梢,無處不熏人欲嘔,可稱之為公寓式的瘴氣,一個人如果從二樓走上十樓,他至少要衝過十八個臭鞋大陣。而每一個大陣的臭味都是具有輻射性的,透過氣喘如牛的尊鼻,侵入咽喉和肺,積少成多,累瘴成癌,恐怕現在砍殺爾大量增加,醫院門庭若市的場面,即與此有關。
——然而,生為中國人,身在中國地,要想幫助別人,也不容易。柏楊先生在《猛撞醬缸集》中,就努力嚷嚷過,一個沒有高貴情操的人,永不瞭解別人會有高貴情操,也永不相信別人會有高貴情操。「好事之徒」「愛管閒事」「別有居心」的毒箭,早就上了弦,只要對方有助人一念,亂弩立刻齊發,見血封喉。吾友楊希鳳先生,是一位計程車司機(他閣下經常載我二老,前往鬧市兜風),一個雨天黃昏,載得一位落湯雞女人,在車上不停發抖,牙齒咯咯猛響,楊希鳳先生遂動了不忍其觳觫之心,正好他太太教他從洗衣店取回來毛衣毛褲,乃建議曰:「小姐,妳可以把濕衣服脫下來,換上一換,等妳到家再還我。」那女人一聽要她脫|光,立刻杏眼圓瞪,嚎曰:「色狼,你要我報警呀。」把他閣下氣得馬上就咒她害感冒兼三期肺炎。另一位朋友李瑞騰先生,乃中國文化大學教堂教習,一次在公共汽車上,一位女人(對不起,又是女人)陽傘把柄掉啦,眼看就要踩個稀爛,他趕忙揀起,巴巴的擠到後座,交還於她。感謝觀世音菩薩,這次那女人比較有文化,沒罵「色狼」,但也沒有「謝謝」,只用死魚般眼珠猛瞪,一語不發。李瑞騰先生只好大敗,向我歎曰:「老頭,你說,咱們中國人是怎麼搞的?」嗚呼,中國人似乎仍停留在林木叢生的山頂洞時代,身上穿著刺蝟一樣的甲冑,只露出冷漠猜忌的兩隻大眼,心神不寧的,向四周虎視眈眈。
致柏楊先生——
這是歷史故事啦,現實的場面是,今年(一九八〇)二月,中華航空公司一架飛機,在馬尼拉降落時,機長吳黌先生,就有這種膨脹鏡頭。聞見思先生在台北《中央日報》上說他:「藝不高而膽大」,恐怕太過於客觀,蓋在主觀上,他已到了江湖郎中階段,認為沒有翅膀,跟有翅膀沒有分別,只要信心堅定,就是武功高強。他早已發現降落的高度不對勁,但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他重來一次。反而收回油門,放下襟翼和起落架,更使用減速板,使飛機降的更快。等到接近跑道尾巴時,下降的趨勢更勇不可當,鼻輪和兩個主輪,三點式同時的重重落地,一聲響亮,剎那間翅膀折斷,引擎脫落,大火沖天,飛機化成灰燼。四位最倒楣的乘客燒死,三十九位次倒楣的乘客受到輕重之傷。
最精采的還是台北《自立晚報》記者楊淑慧女士的一篇特稿,標題是:「愛心乎?體罰乎?運用得當最為重要。只要避免學子誤入歧途,教育局何需硬性規定。」文中有一段留芳千古的話,她報導曰:「據瞭解,台北市某著名國民中學一位男老師,他的『教鞭』和『教學』同樣有名,上課的第一天即在教室中安置好籐條(柏老曰:好一個大刑伺候的場景),然後和學生約法三章,每次考試距離標準成績幾分,就打幾下。結果,這位老師的班級,成績總是特別好(柏老曰:也就是升學率高)。他的大名全校響叮噹(柏老曰:他如果在講台擺上鋼鍘,大名叮噹的恐怕能響到倫敦),學生都期望讓他教,(柏老曰:這得作一個科學調查才算數,不能用文學的筆法),許多畢業後的學生懷念的竟是『排隊打手心』(柏老曰:剛考上聯考的老爺老奶,還可能有此一念。以後下去,恐怕不見得),足見實施體罰與否,並不重要(柏老曰:在該響叮噹的教習看,恐怕是實施體罰十分重要),重要的是體罰所帶來的意義。」
羅明鑒指出,他收到信時,信封上雖加注中文地址,但郵局已加蓋「退回」的戳記,上面並註明「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面,應附註中文地址」字樣,顯然是此信退回圓山飯店後,再由別人加注中文地址的。

沉重的感慨

要特別聲明一點,「對不起」和「謝謝你」,都和笑容同時並發,於是,自然蔓延出來另一句話:「我是不是可以效勞?」我老人家這麼一把年紀,從大陸到台灣,從山窩到都市,從三家村到洋學堂,從牙牙學語到聲如巨雷。「對不起」「謝謝你」雖少如鳳毛麟角,倒偶爾還聽到過,只有「我是不是可以效勞」這句話,可從沒有聽有誰出過口的。
人類是一種會笑的動物,但中國的女護士和女車掌例外,關於這一點,大家吶喊了十餘年,大概公共汽車管理處和台大醫院(台北醫院也很精采)當局忙於搞紅包,無暇改進之故,所以一硬到底,迄今不變。看情形,除非把鈔票摔到她們臉上,便是老天爺都無法教她們嗞牙。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談醜陋的中國人(陳文和)

中華民族有五千年傳統文化,當然有優秀的一面,介紹這一面的朋友太多,說的話寫的書,更排山倒海,用不著我再插嘴,即令再插嘴,也不能增加優秀的重量。我們現在面對的,卻是五千年從沒有見過的巨變。一種嶄新的西洋文明,像削鐵如泥的利刃一樣,橫切面的攔腰砍過來。如果拒絕接受消化,只有斷成兩截,血枯而死。美國一些印地安人保留地,和散佈在各地印地安人的廢墟,每一處都使我們膽顫心驚。印地安人幾乎全部住在保留地,所謂保留地,用不著睜眼亂瞧,僅只掐指一算,就可算出那裡準是窮鄉僻壤,一片荒涼。雖不能說寸草不生,且保留地的農作物,往往難度一次荒年。最糟的是距城市太遠,也就是距交通線有學堂的地方太遠。其實太遠也沒啥,多走幾步路就行。問題在於,印地安人壓根兒拒絕接受現代文明的西洋文明。

民主政治的精義是「我不例外」,大家都不准闖紅燈,我自己也不闖。大家都不准隨地吐痰,我自己就不吐一口。人人贊成法制,我就不要求特權。既然建立了制度,我就不破壞它。可是這玩藝一到了中國,就成了「只我例外」,我反對闖紅燈,只是反對別人闖,我自己卻可以闖那麼一闖。我反對隨地吐痰,只是反對別人吐,我自己卻可以想怎麼吐就怎麼吐。我贊成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我自己卻不能跟別人平等。我贊成建立制度,但只希望你們遵守制度,我自己聰明才智要高明得多,不能受那種拘束。蓋我閣下如果不能例外,豈不有失面子,活著還有啥勁?
夫「面子」是啥?洋大人怎麼研究都研究不懂,有人解釋為「面皮」,言其只顧外表一層,不管實際內容。有人解釋為「尊嚴」,言其虛榮第一,實質第二。我老人家想,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經衰弱和牢不可破自私的一種產品。因精神衰弱,做賊心虛,所以處處必須用驕傲來彌補自卑。因牢不可破的自私,唯恐怕不能佔便宜,所以才處處都要「只我例外」。
——至於柏楊先生,自從巷口擺地攤的有一天看我教敝孫女唱:「月奶奶,明光光,打開後門洗衣裳。」讚揚我是偉大的聲樂家之後,我就覺得台灣這個小島簡直容我不下,每天早上都把鋪蓋捲好,準備出洋去當貝多芬的教習(我最近就要寫一大文,揭發貝多芬《田園交響樂》十大謬誤,讀者老爺拭目以待可也)。
拉斯維加是純觀光的賭城,百分之九十都是旅客,而這些旅客又百分之九十九一生中只來一次兩次,坑這些人絕無後患。但他們卻仍跟其他地方商店一樣,親親切切、正正派派。
第二個原因是,五千年來,君焉臣焉,賢焉聖焉,都在渾渾噩噩混日子,可能根本沒有一個人想到活生生割掉生殖器是不道德的。中國文化中缺少的似乎就是這種敢想敢講的靈性。皇帝有權殺人,他就是「是」,不要說割掉幾個男人生殖器沒啥了不起,就是殺掉千人萬人的腦袋,也理所當然。積威之下,人味全失,而奴性入骨,只要你給我官做,你幹啥我都贊成。

恐龍型人物

美國一位教授寫了一本《日本第一》,沒有一個美國人怒詈他崇洋媚外。柏楊先生只不過寫了幾篇僅涉及到皮毛印象,便番天印亂飛。嗚呼,你就是掐著我的脖子,我還是要嚷:「絕對崇洋,但不媚外!」還請讀者老爺思量。
無論如何,別教孔丘先生再嘆氣才好。「直八時代」讓它死到十八層地獄,代之而興的應是仲由先生的「認真時代」。如果再麻木不仁,悠悠忽忽,恐怕災難還要層出不窮,一直層出到大家都伸腿瞪眼。
百思難解的是,奴性在中國何以不能斷根?中國文化中最殘酷的幾項傳統:其中給女人纏小足、閹割男人,和體罰,都已被革掉了命。教育部嚴禁體罰,是它所作的少數正確決定之一。想不到二十世紀八〇年代,竟面臨挑戰。問題是,羞辱就是羞辱,只有奴性深入腦髓的人,才會身懷絕技,把羞憤硬當作榮耀。有英勇好戰型的人不足奇;有呂誨這樣的人,有甘於「排隊打手心」這樣的人,才是中華民族的真正危機。如果這種羞辱竟能變成榮耀,則世界上根本沒有榮耀矣。被羞辱而又其樂陶陶,如果不是麻木不仁,就是故意打馬虎眼,包藏禍心,再不然,準是天生的奴才或奴才胚。
對惡棍連咳嗽一聲都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懦夫不好意思說「不敢」,只好說「不屑」),對「賢者」卻挑剔個沒完。人是一種會犯錯的動物,也是一種會做出不可告人之事的動物,努力挑剔的結果,每一個人都成了虎豹豺狼。於是乎,存心壞蛋到底的朋友有福啦,永沒有人責備他,不但沒有人責備他,遇到「德之賊也」,還原諒他,猛勸責備他的人適可而止哩。而力爭上游的朋友,反而永遠受不完的抨擊。這種責人無已時的毒牙,只有一個後果:逼得人們感覺到,做好人要比當惡棍困難得多。
——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是一種「意淫」,說這話還是「直八哲學」,如果說老實話,對殭屍的迷戀簡直是一種他媽的手|淫,更要斲喪元氣。
身在美國的若干中國朋友,明明處於跟黑人相同的地位,心眼裡卻難以接納黑人,一提起黑朋友,簡直把頭搖得好像啥時候害了搖頭瘋,那種不屑的表情,能使人抽筋而死。真不能想像,如果中國人中十一巴仙是黑人或是印地安人的話,我們黃臉朋友,不知道會發燒到多少度?不同省份尚且難以包容,更何況不同種族。
孫觀漢先生有一句使人感慨的話,那就是:中國社會上,讚揚的話總是等人死了才說。蓋在中國社會,對活人的讚揚幾乎絕跡。嗟夫,天底下最容易的事莫過於責備人,挑別人的眼,只要一開口,就好像從懸崖上栽下來的飛車,停也停不了,剎也剎不住。閣下看過《所羅門的寶藏》乎,兩位財迷被土人捉住,綁到廣場,表演砍頭。甲先生知道再過一個小時,就要日蝕,乃嚇唬酋長老爺,說他法力無邊,可以把太陽吃到肚子裡,如果把他宰啦,天上就永遠沒有了太陽。酋長老爺半信半疑,甲先生說,他可以先露一手教他們瞧瞧。酋長老爺下令暫緩執行,看他能耐如何,於是他就唸起咒來。嗚呼,他會唸啥咒?只不過他閣下乃水手出身,可以用醜話連續罵三天三夜都不重複一個字。於是,你瞧他口沒遮攔吧,陰陽頓挫了一個小時,天昏地暗,太陽果然被他吃到肚子裡,不但救了老命,還撈了不少寶貝。
印地安人是個活榜樣,這個可哀的紅臉民族,跟西藏岡底斯山的犛牛群一樣,低著頭,朦朧著眼,蹣蹣跚跚,有意無意,身不由主的,一步一步,走向絕種的死亡之谷。聽到他們蹣跚的腳步聲,和世代的辛勞喘氣,心都裂成碎片。有人說,你別杞人憂天,中國人多呀,咦,在可怕的核子武器和強大的生存競爭壓力下,人多可沒有用。印加帝國的人口可多,如今都到哪裡去啦。有人說,中國人聰明呀,聰明確實聰明,但把聰明用到抗拒改善自己品質,動不動就番天印和窩裡鬥,聰明反而會被聰明所誤。似乎只有自慚形穢、痛改前非的覺醒,才能躲過印地安朋友所遭的大難。
翻譯成白話,就更明白啦:
坐計程汽車沒有小賬,應是中國唯一值得大吹之事,但僅此一項,難廣招徠。不二價運動應設法展開,凡是在台北中華路買過東西的人,恐怕都有同感,真正的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上當不上當全憑運氣。柏楊先生從前曾發明一定律和圖書曰:「還他一個你根本不想買的價,包不吃虧。」結果不然,前日往購一皮箱,要價三百,我以為它只值一百五十元,但嫌其式樣不好,乃大聲曰:「七十元。」料想他寧去自殺,也不會賣,想不到他大叫曰:「好啦,拿去。」嗚呼,如何使中國人以善意和誠懇對待陌生人,不僅是觀光之道,亦是做人之道。
而今,勢利眼只好乞靈於自己的幻覺,希望大人物都有不記舊惡的美德。大人物真不記舊惡耶?有些大人物固然寬宏大量,但也有些大人物不見得太上忘情。後來,張君勱先生赴越南講學,越南以國賓之禮,隆重歡迎(洋人對中國學人如此禮遇,百年來還是第一次,乃中國之榮。可是,台灣報紙卻一字不提,嗟夫),中華民國大使館迫於形勢,不得不舉行一個盛大酒會,屆時各國使節和所有應邀的知名之士,全部擁至,只有兩個人沒來,一位是吳廷琰總統,一位便是張君勱先生,弄得下不了台。這還不算,據說吳廷琰總統下令取消華人國籍,也有其感情上的因素,則影響就更巨矣。

把羞愧當榮耀

「崇洋媚外」這個蓋世奇寶,大概是十九世紀四〇年代鴉片戰爭之後,才煉成正果,為害人間的。這奇寶的內容,可用一個老漢朋友的吼叫作為代表:「你們這些崇洋媚外的傢伙(這還算客氣的,有時候簡直成了『漢奸』『洋奴』『賣國賊』),千言萬語一句話,無論是啥,都是美國的好,要說美國科學好,我還服,要說連美國的文化比我們好,我就不服,難道我們連做人處事,也要學美國?」

炫耀小腳

中國人好像是一種不會笑的動物,聖人曰:「君子不重則不威。」每個人似乎都要「重」要「威」。人生籬笆就像西柏林圍牆一樣,活生生築了起來。笑固然和「重」「威」並不排斥,但天長日久的冷漠,卻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嗚呼,中國人不但對別人從不關心,似乎還對別人充滿了忌猜和仇恨。前天報上有則消息,台北峨嵋餐廳一個夥計病故,老闆不給錢,家族們就把棺材抬到餐廳抗議。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楣,一哄而散,有的趁此良機也就沒付賬。嗟夫,抬棺材對不對是一個問題,我們只是感慨,那位死人對活人的意義,難道只是「倒楣」?難道沒有一點哀傷之情?
我們也並不一定要效法美國,效法效法德國,效法效法日本,也是自救之道。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和日本復興之快,真是可怕。中國同胞研究他們所以這麼快爬起來,發現了很多原因,若馬歇爾第四點計畫焉,若韓戰焉,若他們的工業基礎焉,聽起來有這麼一個印象,好像他們復興都是靠的運氣。嗚呼,大家似乎忘了一點,戰敗後的德國和日本,固然成了三等國家,可是他們的國民卻一直是一等國民,擁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潛力。好像一個三頭六臂的好漢,冬的一聲被打暈在地,等悠悠甦醒,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仍是一條好漢。而我們這個三期肺病的中國,一時站到世界舞台上,不可一世,可是被冷風一吹,當場就連打三個偉大的噴嚏,流出偉大的鼻涕,有人勸我們吃阿斯匹靈,我們就說他思想偏激、動搖國本,結果一個倒栽蔥,兩個人都架不起。
孫先生顯然對未來感到隱憂,不過,「欲知來世果,且看今世因!」今世充滿了自滿自傲,絕不會有一天成為真正的大國,敬請放一百二十五個心可也。但孫先生的隱憂卻發人深省,嗟夫,中國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真應該父母兄弟,抱頭痛哭,把過去的一切都搬出來檢討。然後,吸鴉片的戒掉鴉片,吸海洛英的戒掉海洛英,推牌九的戒掉牌九,偷東西的戒掉偷東西;包妓|女的立即把妓|女遣散,病入膏肓的立即送進醫院,害花柳病的立即打六〇六,斷手斷腳的立即裝上義肢;然後,一齊下田,耕地的耕地,播種的播種,挑土的挑土,澆水的澆水,這個家才能夠興旺。如果大家只會張著大嘴瞎嚷,而嚷的只是我們從前是多麼好呀,恐怕只能限於過去好,現在可好不了,將來更好不了。
「謝謝你」給我的威脅,跟「對不起」給我的威脅,同樣沉重。世界上竟有人把唾沫浪費到這兩句話上,實在難以瞭解。柏楊先生雖然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可是到了美國,要想逃出這兩句話的網羅,卻比登天都難,你越踢騰,他越「謝謝你」。照相朋友照完相你再穿腸而過,他們固然「謝謝你」,就是去買東西,東西到手,他們也要向店員「謝謝你」(換在中國,不要說顧客啦,就是店員能說聲「謝謝你」,天花板都會感動得塌下來),銀行提款,櫃檯老奶眼睜睜看你把白花花銀子拿走,也會「謝謝你」(讀者老爺不妨到中國銀行打個轉,便知端詳),到衙門辦事,臨走把證件交還你時,也要「謝謝你」(貴閣下到咱們中國各衙門試試,包管你立刻發思洋之幽情),一旦開快車或不該轉彎處硬轉了彎,警察老爺交給你罰單,也要「謝謝你」(台北街頭開罰單的結果,恐怕是一個板起晚娘臉,一個口吐三字經)。在洛杉磯時,吾友周光啟先生帶我去停車場開車,臨出大門,繳出銀子,取回單子,他也冒出一句「謝謝你」,我訓勉曰:「老哥,禮多必詐,你不給錢,他放你一馬呀,有啥可謝的?」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非謝謝不可的理由。可是第二次再去,他「謝謝你」如故,把我氣得要死。
一盤散沙的意義是不合作,我們說不合作,不是說中國人連合作的好處都不知道。咦,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個徹底。醬缸蛆先生忽然發了罡氣,他能寫上一本書,引經據典,大批出售古聖古賢以及今聖今賢關於合作的教訓。柏楊先生如果也發了罡氣,我同樣也能引經據典寫上一本書——不但寫上一本書,簡直能寫上一火車書。但問題是,不管經典上合作的教訓如何茂盛,那些教訓只止於印到書上,行為上卻不是那麼回事。
然而,最可怕的還是,大小飯鋪,也要排隊,這就太超出我偉大的學問範疇。自從盤古開天闢地,從沒有聽說飯鋪也要排隊的。柏老在舊金山第一次到飯鋪吃飯,一走進去,就被老妻拉出。嗟夫,根本無隊可排,當然大步進場,拉來拉去怎的?誰知道即令鬼也沒有一個,也得站在那裡,等待侍女像領屍一樣領到座位之上。如果沒人來領,就是當場餓死,也不能越雷池一步。印象最堅強的,是大峽谷之夜,好不容易找到一間晚上仍開張的小館,那小館倒皇恩浩蕩,特免排隊,但客人們必須先到櫃檯登記尊姓大名,然後蹲在門口聽候傳喚。侍女老奶一出現,大家把她當作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聖母瑪璃亞,張著祈求盼望的大眼,惶恐不迭的望著她。聽她張金口、吐玉音,傳喚某某先生可進去啦,某某先生和他全家大小,立刻歡聲雷動,大喊大叫。咦,何必多這一道手續乎哉。台北就絕對不是這種景氣,一群餓殍殺到飯鋪,明明客人已滿坑滿谷,照樣深入虎穴,揀一張看起來杯盤狼籍,快要吃完了的桌子,把它團團圍住。桌上食客對這種陣勢,早已司空見慣,任憑餓殍們怒目而視他們的尊嘴,他們的尊嘴仍細嚼慢咽,氣不發喘,面不改色。最後,興盡而退,餓殍們升級為座上客,另一批新餓殍又洶湧而至,再圍在四周,恣意參觀。非洲草原上胡狼歪著脖子看鱷魚大嚼的鏡頭,重新上演,好不刺|激。

嗚呼,真不敢想像,如果上帝老爺一旦大發神威,把中國人「崇洋」所得到的東西,全部抽掉,不知道中國還剩下了些啥?番天印朋友鼻孔冒煙曰:「難道我們連做人處世也要學洋人?」咦,真是一個漿糊罐,這還要問,我們在做人處世上,當然更要崇洋,更要學習洋人的優點,但這跟媚外又有啥瓜葛?中國在政治制度上,崇洋已崇到過了頭,首先就把五千年帝王世襲傳統一筆勾銷,猛學洋大人的投票選舉。接著把封建制一腳踢,猛學洋大人的民主政治。在經濟制度上,摒棄五千年的重農輕商,猛學洋大人的工商第一。更拋棄五千年做官為唯一途徑的人生觀,猛學洋大人多層面結構。在文化上,整個大眾傳播工具,包括報紙、電視;整個藝術創作,包括小說、詩、話劇、繪畫、音樂,又有哪一樣不是崇洋崇得暈頭轉向。可是,豈全國上下都死心塌地的媚了外?
中國有五千年悠久的歷史和龐大的國土,中國人理應見多識廣,充滿深厚的氣度和胸襟。卻有這麼多恐龍型人物晃來晃去,好像參加恐龍競技大會,各顯各的神通。跟我們深厚的文化背景,如此的相悖,實在教人越想越糊塗。沾沾自喜和浮誇膚淺,只有使一個人陶醉在自己的影子裡,惹人生厭生畏,自己卻再不能吸收任何新的東西,再沒有長進。大多數人都如此,中國殆矣。
所謂「好」,似乎不是指東西好,大概再偉大的醬缸蛆,都不好意思說穿草鞋比穿皮鞋好,用丈八蛇矛比用機關鎗好,騎牛騎驢比開汽車坐飛機好。所以,古時候啥都好者,可能限於四個節目(但這四個節目卻是大節目,已夠中國人奄奄一息),該四個節目者,曰「人好」「事好」「書好」「名好」。夫「人好」者,不用介紹,大家的口頭禪就是:「人心不古」,這口頭禪真是口頭禪,只要有人稍微碰他一下,這口頭禪就會像吃了屁豆似的立刻放之。既沒有經過大腦,也沒有經過心臟。蓋他閣下已一口咬定古人都好得頂了尖,不但不會坑他騙他,甚至當他坑了古人騙了古人的時候,古人還要溫柔敦厚的向他獻旗感恩。古時候的好人說起來車載斗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連孔丘先生都服貼的,莫過於唐堯帝伊祁放勳先生,他連國家元首都不幹,而把寶座像燙山芋似的拋給姚重華先生。姚重華先生也是好人大學堂畢業的,在幹了四十八年帝王后,又把那玩藝拋給姒文命先生。然而他們還不算了不起,了不起的是許由先生,一聽說有人教他當皇帝,就好像誰向他念了三字經「幹你娘」,趕忙跑到亞馬遜河,把耳朵洗了個乾淨。
中國人根本沒資格抨擊美國白人種族歧視,目前——二十世紀八〇年代,美國應該是世界上種族歧視最最輕微的國家之一。環顧寰宇,大國小國,強國弱國,二十個巴掌都數不完,恐怕也只有美國一國,還肯繼續接納中國人,假使沒有美國,那些想出國移民想得如醉如癡的中國同胞,還有啥地方可以投奔?這可不是說美國白人真的表裡如一的沒有種族歧視,更不是說對中國人沒有種族歧視,而只是說,中國人不但有比種族歧視還要低層面的地域歧視——任何一個高度文明國家中,地域觀念都日趨泯滅,代之以政黨利益!你聽說過維吉尼亞人排斥阿利桑那人?又聽說過九州人排斥四國島人?而且,中國人的種族歧視,比起美國人的種族歧視,恐怕更變本加厲。「炎黃子孫」加「大漢天威」,「非我族類」加「其心必異」,別人活命的機會,微乎其微。
就在吳黌先生表演一手之後的次月——三月,司機老爺許萬枝先生,也有表演。他開的是遊覽車,滿載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堂的學生,作畢業旅行。行駛途中,車掌小姐照例介紹她自己和司機,當介紹許萬枝先生時,稱讚他是最好的司機。許公龍心大悅,而且為了表示他確實與眾不同,就在危險萬狀的山路上,放下方向盤,舉起雙手,向大家抱拳,一方面答謝服務小姐的推薦,一方面向大家展示他優美的駕駛技術,已到了神奇入化之境,雖不用方向盤,照樣可以開得四平八穩。當他抱拳的剎那,全車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有人更喊出聲音。但許公神色自若,並且對那些喊出聲音的膽小鬼,嗤之以鼻(有沒有像江湖郎中踹嬌妻那樣踹了乘客幾腳,報上沒有記載,不便瞎猜),蓋那太傷他的自尊心啦。於是,到了梨山附近,左撞右撞,終於把車子撞到萬丈深淵,十七位大學生死亡。
柏楊先生這些時吉星高照,忽然間也遇到了這種蓋世奇寶,不過時代不同,現代化的「番天印」不叫「番天印」,改名換姓,另行修煉,而叫「崇洋媚外」。只要「崇洋媚外」這句話被現代殷郊先生隆隆祭出,比三千年前的「番天印」,還要雷霆萬鈞。洛杉磯一次聚會上,我正頭頂石臼,努力演唱,一位聽眾老爺忽然傳來一張字條,上面寫曰:「老頭,想不到你竟崇洋媚外,認為美國一切完美,而美國絕不像你想像中那麼完美。」稍後,洛杉磯《南華時報》刊出鐸民先生一文,其中一段曰:「崇洋媚外觀念,應該猛批。柏楊老頭也像許多剛踏上美國本土的老中一樣,迷失在這個社會表象的美好之中,先是自慚形穢,接著是妄自菲薄。假如他能夠待上個三年五載,相信觀感必會大不一樣。」

只我例外

——摘自《猛撞醬缸集》
台北國泰寶通大樓固然沒有紐約帝國大廈那麼高,但風力的遞增定律,卻是天下一樣。該大樓現在是新蓋的,還沒有跟颱風老爺碰過面。而且即令撐過一次兩次,柏老也不相信那細細的窗軸能長期抵抗日夜不停的高空的強風,萬一表演炸彈開花,別人的態度如何,我不知道;我自問可是誓不敢當。於是又想不通,當初設計的工程師老爺,為啥不為窗外人想一想。
前一則新聞刊出後,報上就有正人君子寫文,譏諷吳增忠先生「小題大作」「庸人自擾」「神經病兼莫名其妙」。後一則新聞在編輯老爺的標題上,可看出中國人的典型反應,標題最後兩行曰:「縣府與鎮所承辦人都被拖下水」「附近四十家違建戶亦跟著倒楣」。意思很明顯,承辦人都清白無辜,硬被劉黃歆歆女士「拖」到泥漿裡。而違建戶本來快樂非凡的,也硬被劉黃歆歆女士檢舉得無家可歸。咦,賊老爺正在小館大吃大喝,警察老爺可千萬別動手,一動手就是「拖」他下水,教他倒楣矣。
在歷史上,「祖宗家法」成了豬八戒先生的五齒鈀,對任何改革,用五齒鈀當頭一築,就能把人築出腦門癰。嗚呼,現在學堂裡,都是學生坐著聽,教習站著講,蓋學生太多,而且一天站上五六個小時,真能站成香港腳。而古時候私墊,卻硬是教習坐著講,學生站著聽。這是我們這個自吹為禮義之邦的規矩,可是這規矩到了宮廷那種獸|性多人性少的地方,就變了花樣。卻是皇帝學生孤零零一個人坐著聽,大臣教習呆愣愣一個人站著講。宋王朝時,韓維先生曾建議教習也應該坐,這請求並不過份,可是想不到喝尿份子劉邠先生馬上反對。後來程頤先生也建議教習該坐上一坐(他閣下雖然也是一個醬缸蛆,卻為了自私,倒也明白了一陣),鬧嚷嚷了一陣,屁股仍沒著落。蓋這玩藝是祖傳的家法,動不得也。
傳播工具和文學上直接暴露種族歧視,正是鬧得天下皆知,使人心驚肉跳。健康強壯的社會,建立在人民健康強壯的心理上,他們有智慧尊重事實,有勇氣承認錯誤,有能力加以改正。種族歧視是一樁事實,也是一樁錯誤,美國人正藉著他們的智慧和勇氣,尋覓妥善的解決之道,他們理性的採取種種步驟,使種族歧視慢慢減少,期於根絕。

起敬起畏的哲學

——一個女孩子的虛驕,柏楊先生就得為她贖罪。幸虧我注射的不是含有劇毒的六〇六,如果是六〇六,當場就在她玉足前滿地打滾矣。
有些人似乎害著翹尾巴瘋,一談到美國,尾巴就翹起來曰:「美國的文化太淺!」(也有說「沒有根基」的,也有說「沒有深度」的,反正他們那玩藝沒啥。)美國文化是不是淺,是另一個問題,即令他淺啦,我們才更不好意思。好像書香世家的破落戶,披著蔴片,蹲在破廟裡,仰仗著別人殘茶剩飯過日子,卻嚎曰:「俺祖父大人當過宰相,他祖父大人不過是一個掏陰溝的。」不但不滿面羞愧,想想自己為啥窮?反而洋洋得意對方出身不高。嗚呼,真是奇事處處有,只有中國多,這句話應該是別人挖苦我們,而且誰要是這麼一提,都得打上一架!現在自己卻往外猛冒,實在是虛驕過度,一時轉不過彎。
柏楊先生沒有力量反對百分之九十一,百分之八十五,以及百分之八十。但我老人家可要向那些不甘受辱的學生老爺,提個秘密建議,如果打到你頭上,你雖不能起而抗暴,但你應該跟柏楊先生對侯仰民先生一樣,記恨在心,來一個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有些好戰份子的教習,可能發狠曰:「我就是打啦,十年後見。」對這種地頭蛇,你就應該更永遠不忘,給他來一個真的十年後見。
托爾斯泰先生有一次向一個乞丐施捨,朋友告訴他,該乞丐不值得施捨,因他品格之壞,固聞名莫斯科者也。托先生曰:「我不是施捨給他那個人,我是施捨給人道。」

一盤散沙

——鐸民先生在「自慚形穢」下,緊接著「妄自菲薄」,這兩句話同樣沒有因果的必然關係。自慚形穢固然可能妄自菲薄,但也可能矍然醒悟、發憤圖強。日本老爺的明治維新,就是這麼搞起來的。情緒激動的夾纏,屬於風火輪戰術,中國人特質之一。
您打破了醬缸,您要帶領我們(您看,我又患了烈士情結),當然我也用我能力所及去影響,傳播美的中國人的信念及方法。
羅明鑒說,外籍人士不一定會寫中文,郵局上項國內涵件應注中文地址的規定,應僅指國人相互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註中文地址的信封,照理仍應立即按照所寫英文地址投送。

三句話

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多少都有點崇拜權勢,但似乎從沒有一個社會和從沒有一個民族,像中國人對權勢這麼癲狂,和這麼融入骨髓。任何一個社會和任何一個人,也多少都有點自私,但同樣的也從沒有一個社會和一個民族,像中國人這麼自私到牢不可破。這話聽起來有點憤世嫉俗,說出來也覺得危機四伏,可能惹起愛國裁判大怒,亂吹哨子。不過理是應該說的,不是應該怒的。
——摘自《妙豬集》
情緒化的番天印「崇洋媚外」,是語意學上的差誤,經不起思考,經不起分析。鐸民先生曰:「假如在美國住上三年五載,相信觀感必會大不一樣。」這是可能的,但也不見得。我們盼望中國的武器更精密,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的工商管理得更有效率,要求崇洋學習。我們盼望中國人一團祥和,要求崇洋學習說「對不起」「謝謝你」。我們盼望中國人排隊,要求崇洋學習一條龍。我們盼望中國人尊重斑馬線,要求崇洋學習嚴守交通規則。我們盼望中國人過彈簧門緩緩鬆手,以免後面的人腦震盪,要求崇洋學習佇立以待。我們盼望中國人都有開闊的俠情,要求崇洋學習笑容滿面,樂於助人。我們盼望中國人身體健壯如牛,要求崇洋學習把時間花在運動上,不花在窩裡鬥上。——這一切,怎麼扯上他媽的媚外?面對彬彬有禮的洋大人,我們難道不自慚形穢?反應該「不忘本」到底,橫眉豎目到底。古書曰:「知恥近乎勇。」死不認錯只要情緒衝動,捶胸打跌,就可功德圓滿。而知道啥是羞恥,不但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
您的分析使我心折,要想從中國人口中聽到一聲對別人讚美的話,那可比登天還難。當然也有對別人讚美的,可是往往是政治性的——不是言不由衷,虛情假意,就是不知所云,對一匹馬努力誇獎牠的角真漂亮。大多數中國人都生活在使人作嘔的自卑情緒之中,沒有能力發掘別人的優點,也沒有能力欣賞別人跟自己相異之處。如果一不小心讚美了別人,立刻就會發生下列反應:
然而,這並不是柏老的主要意思,主要的意思是,這次調查結果,願打的跟願挨的,所佔比率竟如此之高,使人沮喪。夫教育的目的在培養人性的尊嚴和榮譽,而今大家居然有志一同,都醉心於摧毀人性的尊嚴和榮譽,可說是教育界二十世紀十大醜聞之一。說明醬缸的深而且濃,即令政府出面幫助,有些人仍難自拔。也說明我們教育畸形發展,已到了倒行逆施的地步。越想越毛骨悚然,嗟夫。
請讀者老爺注意,從第一碰到作鳥獸散,我們聽不到一聲「對不起」。博大精深的「死不認錯學」,在這件街頭小景上,充分發揚光大。所以柏楊先生認為中國同胞已喪夫了說「對不起」的能力,每個中國人都像一個火焰噴射器,只有據「力」力爭的勇氣。
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爾為善,善人疾之。」對曰:「然則當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為,而況不善乎?」
以權勢崇拜為基石的五千年傳統文化,使人與人之間,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愛」的感情。寫到這裡,準有人嚎曰:「我們有『仁』呀!」提到「仁」,話就得分兩方面說,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書上有「仁」,行為上「仁」的成份實在稀薄,所以我們動不動就拉出來亮相的「仁」,只能在書上找,很難在行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並不是「愛」,「愛」也似乎並不是「仁」,「仁」是當權派對小民的一種憐恤和同情,乃施捨的焉,賜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稚園教習對小孩子的焉。事實上是,人與人之間充滿了「恭敬」和「恐懼」。有些是由敬生懼,像孩子對父親。有些是由懼生敬,像娼妓對嫖客,像大臣對皇帝,像小民對官吏,像囚犯對獄吏。君不見朱全忠先生當了皇帝後大宴群臣的節目乎,他哥哥朱昱先生罵曰:「老三,你這樣造反,不怕滅族呀?」弄得不歡而散,史書上立刻稱讚他哥哥是大大的忠臣,其實他哥哥只是恐懼「滅族」而已。正史上這種節目多的是,任何一件事情,如果剔除了恐懼的成份,剩下的感情,就不堪聞問矣。《紅樓夢》上,賈寶玉先生對林黛玉女士曰:「我心裡除了俺祖母、俺爹、俺娘外,就只有妳啦。」我老人家一直疑心這話的真實性,說賈寶玉先生愛他的祖母,愛他的娘,一點不假,如果說他也愛他爹,恐怕問題重重。全書中就是用顯微鏡找,恐怕都找不出一星點愛老爹的跡象,而全是恐懼。一聽爸爸叫他,就如同五雷轟頂,一個孩子對父親竟是這種感情,在潛意識裡,他恐怕巴不得老頭早死。
台北名鴇何秀子女士服毒自殺,新聞轟動,遇救後在她的寓所招待記者,控訴非管區的警員和組長對她的騷擾。這一控訴出了麻煩,第一個嚴重的反應是警察局長,表示非取締她不可。古之時也,「為政不得罪巨室」,今之時也,「開妓院不得罪警察」。現在把三作牌的臉撕破,再想繼續下去,前途不卜可知。第二個嚴重的反應是,有兩位專欄作家在報上提出義正詞嚴的攻擊,主要的意思是:一個開妓院的竟敢堂堂皇皇的招待記者,成什麼話?
僅看紙上作業,中國是禮義之邦。但在行為上,我們卻倒退到蠻荒。

洋人進一步,中國人退一步

印第安人為啥排斥現代化的西洋文明,有人說他們始終懷恨白人的罪行,有人說他們的民族天生僵固,沒有接受新觀念新事物的細胞。這兩種原因都有點怪,因懷恨而拒絕接受敵人的制勝法寶,可謂其蠢如豬。因天生缺少力求上進的細胞,可謂其情堪憐。但至少有一點致命傷是明顯的,可能因為生理上的緣故,印地安同胞之酗酒,似乎比台灣山地同胞,還要https://m•hetubook•com.com兇猛百倍。富蘭克林先生在他的自傳上,曾喟然歎曰:「酒毀滅了印地安人,但沒有酒,印地安人寧願死。」柏楊先生沒有資格作深入分析,只是說明,無論啥原因,結出的果實都是一樣的。我老人家在芒特瑪古堡,看到印地安廢墟,和他們用野草編織的籮筐,六百年後今天的成品,跟六百年前昔日的成品,色彩圖案,一點沒有分別,不禁老淚縱橫,似乎看到,陰風四起,黑雲漸布,日暮途窮,蒼茫朦朧,一幕即將來臨的巨大悲劇,正在死寂的氣氛下進行。可能千年,也可能只幾百年,當他們被逐出保留地之日,也就是這個古老民族全族覆滅之時。連上帝都救不了他們,除非賜給他們吸收現代文化的靈性。而迄今為止,上帝仍沒有賜給。反而,卻像《聖經》〈約書亞書〉上所說的,決心使他們:「沒有一個留下,將凡有氣息的,盡行殺滅。」

唐人街——吞噬中國人的魔窟

一旦學生對「排隊打手心」都不在乎,羞恥心便蕩然無存,體罰也失去被認為「好」的一面的意義。考試有標準答案,不合規格的就要受到暴力鎮壓,孩子們的自尊、靈性,和最可貴的想像力,恐怕全部斲喪。至於有百分之二十九的教習,因為教育部嚴禁體罰,就「心灰意冷,不管教學生」。一個從事教育工作的文化人,如果不准他施展把學生打得鬼哭神號的手段,就束手無策,怠工棄守,教育部應請他們捲鋪蓋走路,介紹去賭場當保鑣。
嗟夫,太多的中國人,身上都是倒刺,肚子裡全是仇情敵意。愛國之士最喜歡自詡中國是禮義之邦,我想僅看紙上作業,古書上倒是說過,中國確是禮義之邦。但在行為上,我們的禮義卻停頓或倒退在一片蠻荒階段。如果不能實踐禮義,再寫三千萬本書,再寫三千萬篇文章,蠻荒仍是蠻荒。
於是,使人又想起當年的另一往事,十年之前,吳廷琰先生以小民身份,經過台北,返回越南,張君勱先生有一介紹信給某大官,告以吳先生有掌握越南政局的可能性,為奠立兩國友好合作之基,他建議應盛大招待。結果似乎比對魯斯克先生更慘,第一、盛大招待沒關係,但他將來萬一沒有前途,我們交這種朋友算啥?而且看他的模樣,不像有啥苗頭。第二、憑隨便一個沒有官位的小民介紹信,便盛大招待,豈不提高該小民在海外的地位?於是,吳廷琰先生只好在松山機場冷冷清清,度其過境時間,連鬼都沒有一個去瞧瞧他。
——事實上美國的「謝謝你」,跟「對不起」一樣,已成為民主生活的一部份,連剛會講話的小娃,媽媽給他擦屁股,都會說「謝謝你」,這使得它發展到氾濫之境。貴閣下看過強盜搶銀行的鏡頭乎,彪形大漢掏出手槍,教櫃檯老奶把銀子裝了個夠,然後脫帽曰:「謝謝妳。」這才撤退。不過,柏老的意思是,寧可氾濫,也不要被乾屎橛塞死。
——摘自《猛撞醬缸集》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摘自《候罵集》
我們對這種現象,沒啥可說,只是提醒一點,在如此強大的殖民地意識、洋奴意識壓力下,中國人的嘴臉,已經大變,變得可憎!
——怒吼的不僅這麼一位老漢,而是很多老漢,事實上很多小漢也同樣怒吼,就使我老人家的血壓大增。
用不著再搬孔孟學說,來證明中國人如何好客,如何待人。那一套早已死絕,和現代人的思想行為,根本是兩回事。官兒們尤其如此,混世混到如此現實,如此膚淺,對手裡沒權沒錢的人,一律看不起,等看得起的時候,已來不及。魯斯克先生過境而不入,能怪他乎?

崇洋,但不媚外

人人都說中國有五千年文化,有五千年文化當然有五千年文化,但一切光榮都屬於過去,誠如德國名將魯登道夫先生看了《孫子兵法》後曰:「我佩服中國人,但我佩服古代中國人,不佩服現代中國人。」
孔丘先生有一段話,是躲禍消災的最高準則,其話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摘自《猛撞醬缸集》
趙母嫁女,女臨去,教之曰:「慎勿為好。」女曰:「不為好,可為惡耶?」母曰:「好尚不可為,其況惡乎?」
大多數中國人仍在努力的「不忘本」,努力的不團結,努力的窩裡鬥——無論天涯海角,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慘烈的窩裡鬥。聽說美國有個機構,專門研究中國人的這些特質,為啥對白人那麼馴服,而對自己同胞卻像殺手?自從華青幫龍興之後,唐人街很多中國餐館受不了這種東風西漸,就重金禮聘一位白老爺,往櫃檯一坐,好像避邪丸一樣,華青幫就不敢上門。這是低知識層面。而高知識層面,大概薑是老的辣,表現自然更出類拔萃,同在一個大學堂教書,又同是從中國來的,按情按理,應該相親相睦,如足如手。直到柏老身臨其境,才發現天下事竟然真有不情不理的。學堂名稱和當事人姓名,可不能寫出來,寫出來準被活埋。那些「學人專家」兼「專家學人」,寫起文或講起演,呼籲團結,文情並茂,連上帝都能為之垂淚。可是他們相互間卻好像不共戴天,甲老爺請我老人家下小館,絕不邀請乙老爺參加。丙老爺一聽我在丁老爺家打地舖,立刻聲明不交我這個勢利眼朋友。從戊老爺那裡出來,請他開車送一程到己處,你說啥?去找那小子?你走路慢慢練腿勁吧。

醬缸蛆的別扭

另外,中國人的成功,光宗耀祖的只是他們那一家人,那一族人,那一姓人。旁的人分享不到他的那份榮耀,他成功是他的事,所以我成功以後也是我的事,與旁人無涉,與他人無關。
現在,他們還可以在保留地馬馬虎虎過日子,過的是兩三百年前美國西部武打片上差不多的日子。可是,不知道酋長老爺想到沒有,一旦有一天(這一天不是不可能來臨),美國人口急劇的增加到十億——別說十億啦,十億能嚇死人,假如美國人口急劇的增加到三億四億吧,第一件事,你敢跟我打賭乎哉,恐怕就是把印地安同胞驅逐出保留地,趕到落磯山區,在那裡,深雪沒脛,無盡荒山,他們在草原上的古老求生技能,排不上用場,最後只好全體餓死。蓋那些保留地的貧瘠不毛,在現代科學技術之下,開水利、施肥料,都會變成良田。目前美國政府還不在乎,到那時候,可要非常在乎矣,美國政府絕不可能永遠允許印地安人佔著毛坑不拉屎,蹧蹋那些土地。這是遠慮,而遠慮基於近憂。前已言之,近憂是他們頑強的堅持他們那種故步自封的傳統文化。舉個例子說吧,直到今天,他們都不尊重法律,也不相信法律,仍繼續幾千年來的勇敢內鬥,部落與部落間經常仇深似海,不可開交。美國政府前去干預,酋長老爺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好吧,悉聽尊便,只要不妨害白人安寧,你們即令把自己人殺了個淨光,都沒關係,白人樂於看到天然淘汰的成果。

為別人想一想

提起來效法別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大丈夫固應該頂天立地,轟轟烈烈,讓別的小子又羨又妒。問題是,這種場面,在漢唐之時,確實是有的,可是時背運停,洋大人紛紛崛起,打也打不過,罵也罵不贏,只好往事如煙。現在唯一的辦法只有學學他們那一套,而且也只有這一條路可走,如果靠一口虛驕之氣,像河西走廊那位老太婆一樣,一股勁直往炕沿伸既醜又臭的小腳,以表示過去纏得好、纏得妙,則只有走另外一條路,該路是一條抵抗力最小的路,直通死亡之谷。
第三個節目 請參觀餐館
——一切一切,只想到自己,沒想到別人;只想到自己的利益,沒想到別人的利益;只要自己家裡一塵不染,不管公眾場所如何髒亂;只要自己舒服,別人就是栽倒到他的臭鞋大陣之中,氣絕身亡,他也毫不動心。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第一是保護自己

虛驕只是暈暈忽忽的自滿——自我陶醉,自我意淫,蒙著被子胡思亂想。孔丘先生當年費了好大的勁,才發明了「古」的種種,然後託古改制。現代中國同胞不費吹灰之力,就有個美利堅合眾國擺在眼前,可以看得見,可以摸得著,還可以鑽到裡頭研究研究,體驗體驗,為啥還用虛驕之氣,把這個活榜樣拒之於千里之外?
我最大的心願是:願中國最早成為禮義之邦。這話聽起來有點刺耳,一位朋友吹鬍子曰:「依你的意思,中國現在是冒牌的禮義之邦啦。」柏楊先生曰:「我可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中國現在還沒有資格當冒牌的禮義之邦,而簡直是原始的蠻荒之邦。」一言未了,我順手把小板凳塞到他的屁股底下,他才算沒有昏倒在地,只坐下來發喘。我想,發喘的愛國之士,一定層出不窮,這就空口無憑,必須請貴閣下不要用情緒作直覺的判斷,讓我老人家先領你參觀參觀。
十二年之前,台北上演一部好萊塢電影(片名已忘之矣,好像是「聖盃」,不敢確定),最精采的一段是江湖郎中表演空中飛人。他閣下本來有一套精密設計的裝備,那是一對結實的輕金屬翅膀,綁在兩臂上,就可跟鳥一樣滿天亂飛。可是當他一上檯面,面對皇帝老爺的隆重介紹,和黑壓壓一片群眾的歡呼,就忽然尾大起來,翅膀也不要啦,一直奔向樓梯,往塔上爬去。害得他那美麗妻子,在後面苦苦的追趕哀號,告訴他沒有翅膀不行。江湖郎中不但不聽,反而認為連自己老婆都唱反調,都拆自己的台,是可忍,孰不可忍,就暴跳如雷,用腳猛踹嬌妻攀登而上的玉手,幾乎把她踹下跌死。但她仍尾追不捨,一直到了盡頭,江湖郎中把蓋子一蓋,嬌妻只好掩面痛哭。接著是江湖郎中高立塔頂,群眾的狂熱使山搖地動,他的信心更如火燒,張開雙臂,仰面向天,朗聲誓言:「沒有翅膀,照樣可以飛。」於是,姿勢優美,凌空而下,只聽噗通一聲,跌成肉醬。
印地安人酋長「傑克上尉」有一段沉痛的話:「你們白人沒有打垮我,打垮我的,是我們自己的族人。」白人也沒有排斥中國人,使中國人處於困境的,是中國人自己。
——摘自《猛撞醬缸集》
——摘自《猛撞醬缸集》
話說,美國國務卿魯斯克先生決定不來台北矣,對中華民國政府眼巴巴的邀請,拒絕詞雖然婉轉得無懈可擊,但不肯來的事實卻斬釘截鐵。嗚呼,這就教人忽然想起當年的往事,想當年甘迺迪先生奉天承運,剛坐上總統寶座,魯斯克先生尚是一位對中華民國不太友好的小民,一個小民妄議國家大事,已夠荒謬,而更荒謬的還是他竟寫了一封信給在台北的某一位立法委員,要求來台北訪問,誠是天大的不知趣。某立法委員把信轉給外交部之後,是不是真的有人笑掉了下巴,我們不知道,但結果卻是知道的,假使對每一個唱反調的人都表歡迎,豈不人人都要唱反調乎?意料中的當然沒有下文。做夢也夢不到,風流水轉,有一天該魯斯克先生竟當上了國務卿,中華民國之官,不得不前倨後恭,不知這算不算優美傳統文化中的一條。
最主要的是,風力的強度,隨著高度而比例增加。比例的數字,柏楊先生一時想不起來(這非關記憶不好,如果你閣下欠我銀子,看我記得清楚),只彷彿記得,紐約的帝國大廈,如果地面是一級風,屋頂就是八級風,而八級風足可以把一個人像稻草一樣捲起來拋到半空,以致遊客們不得不像幼稚園一樣,「大家小手牽小手」。或戰戰兢兢,緊抓欄杆,膽小鬼還得用一條繩索綁住纖腰。
平常日子,我們都是朋友開車接送,威風凜凜,趾高氣揚。可是有一次卻抓了瞎,我和老妻從華盛頓中心區,坐地下鐵到春田鎮,春田鎮是地下鐵盡頭,必須再坐一程計程車,才能到請我們吃飯的朋友尊府。偏偏美國的計程車比柏楊先生身上的銀子還少,我們在車站東奔西跑,眼看天又漸晚,急得像兩條喪家之犬。一位年輕的美國朋友看出我們出了毛病,前來詢問:他是不是可以為我們效勞?真是傻瓜,這還用問。他就放下他的小包袱,站在馬路中央,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最後攔阻了一輛,大概司機老爺趕著回家晚餐,硬是不肯,他閣下俯在窗口說了半天,才招手喚我們過去。等我剛想清楚,想問他一聲尊姓大名,他已揚長而去啦,若非他拔刀相助,看情形我們只好就在那裡打地鋪過夜。
得砍殺爾也不嚴重,頂多死翹翹。嚴重的是為啥外國都沒有這種景致,而中國獨有?沿梯而上,一堆臭鞋連一堆臭鞋,即令不得砍殺爾,也會得鼻腔癌。縱是現代化大廈,走出漂亮的電梯,首先入目的就是一堆臭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室內裝潢得跟凡爾賽宮一樣,金碧輝煌,卻狠心在門外堆起一堆臭鞋。這似乎包涵著一個嚴肅的課題——絕對的自私兼絕對的自卑。自私的是,把自己都不能忍受的東西,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忍受。把自己看了就心亂如麻的玩藝,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心亂如麻。把自己嗅了就會中毒的奇異怪味,推到大門之外,教別人去中毒。
《世說新語》上也有一則故事,也只簡單幾句,也恭抄於後:
——摘自《早起的蟲兒》

當孫觀漢先生《菜園裡的心痕》在台北《自立晚報》上陸續發表的時候,該報總編輯羅祖光先生就挨過這麼一記悶棍。他的一位最要好的朋友,從兩百公里外的台中,巴巴打電話給他,吼之曰:「孫觀漢寫的文章,千言萬語一句話,無論是啥,都是美國的好,要說美國科學好,我還服,要說連美國文化也比我們好,我就不服,難道我們連做人處事也要學美國乎?太不像話,太不像話。」羅先生當時就在電話上勉之曰:「老哥,趕緊往醬缸外跳吧,再不跳你就成了醬缸蛆啦。」——順便聲明,「醬缸蛆」可就是羅先生這麼順口發明的,修理廟打板子時,務請認清屁股。
餐館是中國禮義最茂盛之處,也可以說,所有禮義的精華,全部集中在餐館的「二戰之役」。第一戰是「避位之戰」,有資格坐首席的傢伙——他就是主客,大都屬於位尊多金之輩。好像首席上埋伏一條毒蛇,該傢伙發誓不肯上坐,於是其他各色人等,包括主人在內,群起而推之,群起而拖之,群起而高聲吆喝之。該傢伙口吐白沫,抵死不從。有些人眼明手快,還來一個「先下屁股為強」,一屁股坐定,吶喊曰:「這就是首席啦。」有的於被搞大敗之後,只好委屈萬狀坐上去。等到首席坐穩,次席三席四席,每一席次,都要殺聲震天,鬧上十數分鐘或數十分鐘,才能塵埃落定。席間你敬酒,我敬菜,又是一番混戰,能把人累死,這且不表。表的是曲終人散,第二戰爆發,那就是「避門之戰」,大家像企鵝一樣,擁在門口,好像門檻之外,就是深不可測的陷阱,只要邁出一步,就會跌下去餵狼。於是,你不肯走,他也不肯走,坐首席的傢伙,這次拿定主意,縱被分屍,也不前進一步。又是一陣喊聲震天,該傢伙終於在掙扎中,被轟了出來,年老色衰之徒,立腳不住,還可能被轟得尊嘴啃地。
就在今年(一九八〇)三月份,報上刊出兩則新聞,恭抄於後:
「責備賢者」與「嫉妒」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雞蛋裡找骨頭,但形式上卻不相同,「責備賢者」因有美麗的外套,所以就更惡毒、更害人。嗚呼,我們給「賢者」的愛太少,而只一味的責備,責備,責備,責備,責備。
這只不過是屁例子,比屁還大的例子多矣多矣,中國專制政體下最後一次變法百日維新,就是毀到這五齒鈀上的,嗟夫。這個五齒鈀亂築中華民族,築了兩千年之久,築得流血抽筋,不成人形,只有出氣的份,沒有吸氣的份。迄今為止,殘餘的醬缸蛆和喝尿份子,仍堅決的主張繼續亂築,有人偶爾躲一躲,就立刻大喊大叫曰:「動搖國本。」嗚呼,這種國本,如果再不動搖,中華民族的生存,恐怕就要動搖。
對殭屍迷戀的第一個現象是:「古時候啥都有。」凡是現代的東西,古時候都有,原子彈有,輻射線有,飛機大炮有,汽車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殺爾有,拉稀屎有,人造衛星有,公雞下蛋有,脫褲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無往而不「有」。只要你能出一個題,醬缸蛆都能寫出一大串古時候都「有」的典故。既然啥都有啦,潛移默化,中華民族遂成了一個膚淺和虛驕的民族,蓋你那些玩藝都是俺老祖宗搞過的,有啥了不起?自己搬塊大石頭擋住自己的去路,只好在自己的太虛幻境裡,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
回到國內,心裡更沉重得像掛個秤錘,覺得事情必須弄個一清二楚,才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國慶日閱兵大典剛過,各位讀者老爺的記憶猶新,夫洋槍洋炮、洋鼓洋號、洋指揮刀、洋軍樂隊,哪一樣不是崇洋產物,可是,卻又哪一樣媚了外?地面分列式、空中分列式,更是崇洋產物,又跟媚外怎麼攀上內親?深入家庭社會一瞧,簡直更成了驚弓之鳥。寫稿也好,寫文也好,寫黑信告柏楊先生挑撥「人民」與「政府」之間感情也好,都只用原子筆、鋼筆而不用毛筆,原子筆、鋼筆(加上打字複印)固努力崇洋者也,與媚外又有何干?客廳也好,辦公室也好,公共場所也好,只坐軟綿綿的沙發,而不坐硬梆梆的長板凳,軟綿綿沙發固努力崇洋者也,跟媚外又有何干?上星期去一位朋友家串門,他當面吆喝我「崇洋媚外」,把我吆喝得發起酒瘋,找了個鎯頭,要把他家的抽水馬桶砸個稀爛。他太太苦苦哀求,我也不理,誓言跟崇洋媚外的抽水馬桶,不共戴天,等砸了抽水馬桶後,我還要砸電視機、砸收音機、砸電冰箱、砸瓦斯爐、砸電話、砸電燈……最後還是他家姑娘,大學堂畢業生,深中「崇洋」之毒,不知道敬老尊賢,不知道禮讓大義,而竟訴之於法,召來警察,把我轟出大門,才算結束這場鬧劇。否則,一鎯頭下去,他們可是住在十二樓的,全家屁股立刻就沒地方放。不過,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該姑娘有啥地方媚了外。
——回到台北,我仍繼續崇洋了一陣。不過,三天下來,就恢復原狀,非我意志薄弱也,而是每次停步扶門恭候,屁股後跟進的黃臉朋友,嘴裡都像塞了乾屎橛,沒有一個人說聲謝謝。我就卸手一鬆,管他媽的碰活也好,碰死也好。嗚呼,要想從中國人口中掏出一句「謝謝你」,恐怕非動用吾友豬八戒的五齒鈀不可。
——白人對歸化為美國人的落後民族,一向採取「厭而遠之」的態度。對印地安人如此,對中國人也是如此。就在華盛頓機場,曾上演一場鏡頭。吾友海倫女士,貌美如花、性烈如火,丈夫老爺麥卡菲先生,台北文化界人士,對他相當熟習,不必細表。表的是某一天,海倫女士在等飛機,站得兩條玉腿發酸,看見一個空位,就走過去坐下。不久一個中國人從廁所回來,發現座位沒啦,一臉不高興,跟她身旁另一位中國人用廣東話罵起大街,措辭骯髒下流,寫出來準吃風化官司,姑且找一句最文明的介紹,曰:「這女人的屁股怎麼不丟在你大腿上呀,偏丟在我的位置上,騷到我身上來啦。」想不到海倫女士是言語奇才,啥話都懂,她正氣憤中國同胞亂占座位,更氣憤中國同胞難堪的粗野。於是,一跳而起,用廣東話向他們回報,教他們注意自己的教養。二位廣東老鄉不但不對自己的失禮道歉(注意,中國人沒有道歉的文化),反而回罵起來。候機室霎時吵成一團,華洋黑白,一齊圍上來觀看奇景。白臉警察聞聲趕來,在一旁歪著尊脖,仔細欣賞。麥卡菲先生聽到嬌妻大發神威,趕忙奔來救駕,白臉警察攔住他曰:「老哥,這是他們中國人內鬥,咱們千萬別管。」麥卡菲先生曰:「老爺容稟,我不管不行,因為吵架的是我太太。」這則小故事可看出白人對中國人(無論你是華裔、華人、華僑),就是如此這般,跟對印地安人一樣,看成化外之民。
起畏的哲學使皇帝和臣民之間,官吏與小民之間的距離,一天一天拉大,皇帝的尊嚴真要:「升到三十三天堂,為玉皇大帝蓋瓦。」臣民的自卑,也真要:「死至十八層地獄,替閻王老爺挖煤。」這是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的,也是中國必然要倒楣的一種氣質。
《封神榜》是中國的《伊利亞特》,神仙如雲,妖怪似雨,雖然最後都歸結於邪不勝正,但雙方打鬥過程,仍花樣百出,轟轟烈烈。《封神榜》神怪中最厲害的角色之一是殷郊先生,他閣下的番天印,乃天下第一等蓋世奇寶,只要口中唸唸有詞,喝一聲「疾」,該蓋世奇寶就被祭升空,砸將下來,不要說人的血肉之軀,就是喜馬拉雅山,都能一劈兩半。這還不算叫座,叫座的是連把法術傳授給他的師父廣城子先生,都無法拒抗,一見殷郊先生翻臉無情,祭起那玩藝,立刻魂飛天外,落荒而逃。
不知道哪個傢伙,大概是被稱為周公的姬旦先生吧,竟發明了宦官這門學問。男人雖是男人,生殖器卻是割掉了的,該一類朋友,有男人的用場,而沒有男人的危險,真是絕大的貢獻。故當皇帝的一直樂此不疲,為中國五千年優秀的傳統文化之一。嗚呼,「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我想活生生把男人的生殖器割掉,恐怕不算是仁,也不算是義。可是這種割掉生殖器的宮廷制度,五千年來,包括所謂聖人朱熹先生和王陽明先生在內,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它不對勁,真是怪哉怪哉。以中國聖人之多,道貌岸然之眾,又專門喜歡責人無已時,而對皇帝割人的生殖器,竟視若無睹,教人大惑不解。我想不外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是,雖然有人覺得不對勁,但因該事和皇帝的綠帽有關,便不得不自動自發,閉口無言。如果皇帝聽了他的建議,廢除宦官,找一批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代他看守美女如雲,恐怕綠帽繽紛,殺氣四起,屆時真的服巴拉鬆了斷。歷史上任何一個吃冷豬肉的朋友,雖名震天下,可是遇到皇帝割生殖器,就只好假裝沒看見。
為什麼中國人不肯多讚美、多欣賞,我想這大概與您所講的中國人不講真話有關,除此之外,中國人也不敢公開生氣,因為不敢公開生氣,所以也就不敢公開讚美。不敢愛,也不敢恨。
中國人際之間的關係,向來不流行這一套,而且恰恰相反,對樂於助人的人,一律花枝招展的稱之為「好事之徒」。膽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則現成的形容詞,就像響尾蛇飛彈一樣,尾追而至,咬定他「愛管閒事」,這種離經叛道之舉,必然的「別有居心」。所以,換到台北街頭,你就是蹲在那裡上吐下瀉,我敢跟你打一塊錢的賭,恐怕是沒人扶和圖書你一把。記得去年,柏楊先生跟一位美國朋友西格裡曼先生在台北看電影,一位觀眾老爺忽然口吐白沫,從座位上栽倒在地,電影院來了兩個人,把他架了出去,用不著多問,當然是送醫院去啦。誰知道散場後一瞧,他閣下竟原模原樣被扔到側門通道的水泥地上,好像他不是「龍的傳人」,而是從蚩尤部落捉來的俘虜,人潮雖然洶湧,卻無人為之駐腳,西格裡曼先生大為吃驚,歎曰:「中國人跟紐約人差不多啦,這麼冷漠無情。」
中國人是聰明的,但這聰明卻有一個嚴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須「一對一」,在個別的較量中,一個中國人對一個洋大人,中國人是聰明的,好比說吳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單槍獨馬,就殺得七進七出。可是一旦進入群體的較量,兩個中國人對兩個洋大人,或兩個以上的中國人對兩個以上的洋大人,中國人就吃不住兼頂不過。孫中山先生曾感嘆中國人是「一盤散沙」,嗚呼,用中國的一個沙粒跟洋大人的一個沙粒較量,中國的沙粒不弱於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國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較量,水泥可是堅硬如鐵。
虛驕之氣最大的壞處是自己給自己打堵牆,把自己孤立在水桶裡,喝得尊肚跟柏楊先生尊肚一樣的奇脹,於是就再也灌不進別的東西,頂多灌一些洋槍洋砲鐵甲船。至於更厲害更基本的文化——教育、藝術、禮義、做人的道理,和處世的精神,不要說再也灌不下去,簡直望一眼都會皮膚敏感。
嗚呼,古之時也,有些教習以站著伺候為榮。今之時也,有些學生以「排隊打手心」為榮。記得一九一〇年代,中華民國建立之初,一個遺佬爬到縣衙門前,露出雪白可敬的屁股,教他的家人打了一頓板子,然後如釋重負曰:「痛快痛快,久未嘗到這種滋味矣。」這比打手心的涵意,就又進一層。
不肯讚美,不敢生氣,愛說假話、謊話,可能這些都跟中國文化裡強調「內省」的功夫有關。中國人在中國文化的薰陶下,具有太多「闇諳」的性格,這種性格使人不敢愛,不敢恨,不能心懷感激,不肯犧牲(因為犧牲到最後他發現還是犧牲,犧牲是造成別人的成功,別人成功又不能變成大家的成功,成功不能成為度過苦難的結果,所以大家不肯犧牲,最壞的是,自己不肯犧牲,卻要人家犧牲,我名之為「烈士情結」)。中國的苦難就如此惡性循環。
殖民地意識下的社會,以母國的語文為最高級、最尊貴,和最神聖的語文。中國雖然沒有當過殖民地,但中國人有殖民地意識。留華學生白安理先生,義大利米蘭人也,在台灣八年,他發現他去店裡買東西,講中國話時,店員愛理不理,可是一講英文,店員馬上就變成了馬屁精。以致白安理先生雖然中文呱呱叫,當買東西時,仍是用英文。嗚呼,白安理先生也屬於少見多怪,固不僅店員如此,他如果到高階層打打轉,恐怕他會發現英文更威不可當。今年(一九七八)六月二十四日台北《聯合報》上,有一段新聞,一字不改,恭抄於後。
——摘自《猛撞醬缸集》
那位學生轉述這段話時,對傅先生充滿了尊敬。柏楊先生聽這段話時,對傅先生也充滿了尊敬。蓋中國人心中那塊隱藏的私慾,必須取消,這塊保留地一天不取消,自私心便一天牢不可破。「哀莫大於心死」,嗚呼,心死者,自私心牢不可破之謂。也有一種現象不知道讀者老爺注意到沒有,中國人講仁義說道德的嗓門,可是天下嗓門中最高的,聰明才智和判斷力,也可是天下第一流的。問題是,千萬不能碰到心裡那塊保留地,只要碰到那塊保留地,就立刻糊塗成一罐漿糊,什麼原則,什麼邏輯,都會女大十八變。
第二個節目 請參觀喪禮
死亡比結婚,更是人生一件大事,一個人可能結很多次婚,卻只能死一次亡,那是生命的終結,永遠的終結。拋下他一生辛辛苦苦奮鬥的成果和至愛的親眷,撒手歸西。殯儀館是他旅途的最後一站,過此一站,便永遠停留墳墓中央。喪禮的氣氛,不僅莊嚴,更無限悲傷。古人「弔者大悅」,只是「悅」喪葬的儀式合禮,並不是高興他死得好、死得妙。然而,現在流行的喪禮上,經常出現一種現象是,弔客一進門,先到靈前鞠躬致祭,家屬在靈旁跪地叩頭,悲痛時還有哭聲,尤其是母老子幼的孤兒寡婦,哭聲更斷人腸。可是,該弔客一扭身,家屬哭聲還沒有停止,他就一個箭步,跳到另一個弔客跟前,大喜曰:「哎呀,柏老,好久不見啦,看你面團團若富家翁,把老朋友都忘啦。」柏楊先生也大喜曰:「我正在找你哩,總是被他媽的一些紅白帖子纏昏了頭,走,咱們找地方擺擺龍門陣。」走到門口,迎面又來一物,兩個冷血動物立刻蹶屁股曰:「部長大人呀,你老人家安好。」部長大人則點頭含笑,握手而進,兩個冷血動物顧不得走啦,正在尾追陪笑,其他弔客已一哄而上,禮堂也就變成了社交俱樂部。其實,即令沒有此一物駕臨,喪禮也是婚禮的翻版,弔客們很少懷著悲傷悼念的心情,差不多也都是前來逛廟會的。於是,結婚禮堂的鏡頭,在殯儀館中,重播一遍:「嘰嘰喳喳,人聲沸騰,約典禮後打八圈麻將者有之,約改天再聚聚者有之,至於敘敘離情,打聽打聽消息,感慨感慨年華老去,罵罵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更屬平常。孤兒寡婦在靈旁頓首痛哭,聲嘶力竭,全世界沒有一個人聽得見,連他們自己都聽不見。」事實上,殯儀館既成了社交場所,自然呼朋引類。而呼朋引類,自然他鄉遇故知,自然笑容可掬。洋大人嘗抨擊中國人麻木冷酷,老羞成怒之餘,也只好發喘。嗚呼,殯儀館之地,孤兒寡婦傷心之地,上蒼痛心之地也。
危險的地方,千萬不要去。危險的社會,千萬不要住。天下如果太平,就出來弄個官。天下如果不太平,就趕緊保持距離,能溜就溜。國家大治,而你卻沒有弄個官,丟人;國家大亂,你卻弄了個官,也同樣丟人。
西方文明的特徵之一,是承認別人跟自己同樣的存在,同樣的應受到尊重,所以總是小心翼翼表達這種尊重。踩了你的尊腳固然「對不起」,實際並未踩到只不過幾乎踩到也「對不起」,咳嗽一聲固然「對不起」,打個其聲如蚊的噴嚏也「對不起」,正在談話他要去撒尿固然「對不起」,廚房失火,他要去救火也「對不起」。旅客們最常見到的節目是,你正努力照相,有人不小心從中間穿過,他們也要「對不起」。然而絕大多數的洋大人,一見你舉起照相機,都會像呆瓜一樣,停下來站著傻笑,等你按下機關之後再走。照相朋友如果是中國同胞,麻木已慣,不會有啥反應。照相朋友如果是洋大人,他們不甘寂寞,總是要開上一腔。這時候不再是「對不起」啦,而是「謝謝你」。

其他國家所沒有,唯獨台灣特有的,就是「臭鞋大陣」,不管去誰家,都要攻破臭鞋大陣,才能登堂入室。上得樓梯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每家門口,都堆滿了臭鞋。我說臭鞋,只是觀感上的,既不能一一拿起來放到鼻子上,當然不敢一竿子打落一船鞋,說每一隻都臭而不可聞也。但如果說它奇香,也應該查無佐證。
其二:「板橋訊:一樁小小的違章建案,因為檢舉人鍥而不捨,於八年間,一共檢舉了四十次以上,致案情不斷升高。除承辦人員被處分外,連同附近的違建,亦可能被縣府拆除。本案檢舉人劉黃歆歆,於七十三年間,向台北縣政府檢舉新店文化路三十一巷九弄二號一樓住民鍾君,利用法定空地,私自增加客廳、廚房、儲藏室等違章建築,請台北縣政府依法取締。但台北縣政府並未積極處理。七十七年開始,劉黃歆歆轉向台灣省政府檢舉,而且將台北縣政府及新店鎮公所經辦人員,也牽扯進去,指該違建能夠領到鎮公所的雜項執照,及其後面建築物非法擴大建築基地,系有關人員枉法包庇的結果。台北縣政府調查:鍾君的房屋,系與附近十幢四十戶公寓共同使用一張建築執照,於七十年興建,七十一年完工,其中有一部份未按照核准配置圖樣施工。台北縣政府發給使用執照,顯然不合規定。另鍾君違建,新店鎮公所發給雜項執照,亦與規定不符。因之責令新店鎮公所吊銷鍾君違建執照,及追究承辦人員責任,並通知新店鎮公所及新店警察分局依法查報。至於未按圖施工部份,因時逾十年,對當時法令,已無法重查,暫免追究(柏老忍不住插嘴,這鬼話說得幼稚,十年前的法令,向檔案夾子裡一探頭便知,怎麼會『無法』重查?明明鼓勵有錢大爺,只要瞞得久,拖得長,違法就成為合法)。由於台北縣政府處理的太慢,處理的結果又不能滿意,劉黃歆歆仍不斷向台灣省政府檢舉,共檢舉四十次以上。台灣省政府最後的指示是:有關違建部份,應依法處理。未按圖施工部份,應由台北縣政府依發照當時有關法令徑行處理。劉黃歆歆在檢舉書中強調,她不斷檢舉本案,是為了端正政風。台北縣政府將來的措施,是否可以使她滿意,不再檢舉,猶在未定之天。」

現代文化的基本精神

最傷心的是,美國的很多中國飯鋪,也逐漸染上這種惡習,放棄了我們傳統的「看吃」文化。人人都說美國是一個自由國家,我的意見有點相反,僅只排隊,就能把人排得精神分裂。
福祿泰耳先生曰:「儘管我反對你所說的話,但我仍拚命為你爭取說話的自由。」而一些自命為民主的人士,卻用他們的大筆,封殺一個可憐女人的嘴,真使人如喪考妣。
托爾校長於四月二十四日,隨美國大學校長訪問抵華,在二十七日寫信給就讀紐約州立大學羅玉珍的家長,約定二十九日下午七時見面敘談,結果這封信五月初才送達羅玉珍家裡。
柏楊先生安居汽車間中,將近十月,頭頂之上,都是富貴之家,而就在二樓陽台的欄杆外邊,屋主支起鐵架,在上面放了一排盆景。盆景賞心悅目,當然妙不可言。但該屋主每天都要澆水兩次,而且每次都澆得淋漓盡致。有一次,酷日當空,柏老在門前買了一碗豆花,蹲在那裡正吃得起勁,忽然大雨傾盆,傾了我一頭一臉,剛吃了半碗的豆花,也蕩蕩乎變成滿碗,心裡詫曰:「這是何方神聖,賜下這種宋江式的及時之雨。」抬頭一看,原來能源出在澆花上,而屋主老爺已經龜縮在案,不見蹤影。我本來要大聲開罵的,怕罵了要挨揍,就沒有罵。又想上樓找該傢伙理論,心裡一想,我這個三無牌恐怕不是對手,只好作罷。於是不久我就練就一種三級跳的奇功,只要他閣下手提噴壺,拋頭露面,我就一躍而入,或一躍而出,身上滴水不沾。
——無論如何,許萬枝先生仍是第二流的司機。他跟吳黌先生不同,吳黌的虛驕,只斷送別人的生命。而許萬枝先生的虛驕,卻用自己的生命殉葬。
公寓的威脅不僅是後天的人造雨和小棺材,也有先天的胎裡毒。柏楊先生為了謀生,每天要經過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兩次之多,每逢駕臨到一個名「國泰寶通大樓」的龐然大物,就怦然心動。心動不是想搬進去住,我可是從沒有這種想法,猶如我從沒有想搬進吾友伊莉莎白二世的白金漢宮去住一樣。我之所以怦然心動,是它的窗子。蓋別的大樓,窗子都是左右拉的,只有「國泰寶通大樓」的窗子,卻是向前開的焉。
中國文化另一個使人傷心欲絕的現象是:「《春秋》責備賢者。」發揚這種學說的孔丘先生,真使人搥胸脯。他閣下對人生有深度的了解,對做人道理,也有不可磨滅的貢獻,全部《論語》,堆滿了格言。他向當權派提供了統御之術,並向大傢伙保證,如果用他那一套統治小民,江山就成了鐵打的啦。這一套當時頗不吃香,但經過董仲舒先生奮勇的推薦,西漢王朝皇帝劉徹先生採用之後,果然發生強大威力。不過他閣下理論中最糟的是「責備賢者」,他閣下為啥產生了這種畸形觀念,我們不知道,可能是勉勵「賢者」更上一層樓吧。君不見父母打孩子乎,孩子哭得肝腸寸斷,可是老頭卻氣壯山河曰:「你是我的兒子,我才打你呀,別人的孩子三跪九叩叫我打,我還不打哩。」無他,俗不云乎:「打是親,罵是恩,不打不罵是仇人。」你是賢者,我才表演自由心證兼誅心之論,你如果不是賢者,而是地痞流氓不入流下三濫,請我責備你,我都不屑責備你。
於是,一個人只要有了一點錢,他就覺得神通廣大,所有的人都得向他朝拜。手裡稍微有點權,他就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教對方領教領教他手裡的玩藝。只要出了兩本書,他就成了文豪,全世界都得向他歡呼。只要當上一個主管,不管是二、三流的或七、八、九流的,他的能力就跟著高漲,職位比他低的傢伙,都成了豬八戒的脊樑——無能之輩。只要弄到一個學位,不管是青蛙媽死脫,或跳蚤打狗脫,他就以為連對同性戀都是權威。只要會說幾句英文,如果不在談話中夾幾個字,屁|眼都能憋出黑煙。只要認識幾個洋大人,那就更不得了啦,更得隨時隨地亮出招牌。
另外,女店員的面孔,似乎也應納入改進之列,當你進店之時,活像一頭貓撞進了老鼠窩,小眼睛全充滿了敵意的望著你,如你索物,則先打量你的衣服,然後告曰:「貴得很。」你問:「還有好的乎?」曰:「更貴。」我有一個朋友,在外語學堂讀書時,便曾在台北中山堂前一家委託行,因購一件價值五百元的毛衣而大吃其癟,該老闆伸頸細瞧其領牌,不屑曰:「你外語學堂畢業,當個翻譯官,一個月也不過五、六百元,還是省點吧。」不過結果大出老闆意料,吾友竟然有錢買了一件。然而最痛苦的是,當顧客看了兩件不買辭出之時,上至老闆,下至店員,無不怒目而視,口中唸唸有詞,一種像被雞|奸了似的嘴臉,全露了出來。於是,有人曰:沒有關係,他們見了洋大人,笑容自出。須知觀光事業發達後,洋大人如過江之鯽,將逐漸不再稀罕,且洋大人也有寒有窮,久而久之,劣根性復發,難免終有一天,華洋一視同仁。
至少是近百年來的事,中國人走兩個極端,不是沮喪自卑,就是盲目自傲,而很少能有自尊。嗚呼,跳出影子,別當恐龍,袪除虛驕,應是中國人的第一要務。
寫到這裡,讀者老爺一定大吃一驚曰:「老頭,你三天沒照梨花鏡,就自以為三頭六臂,當起預言家啦。」我可不是要當預言家,而只是聯想到中國同胞,不禁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中華與印地安兩大民族,雖然有許多不相同之處,卻也有許多相同之處。最相同的一點是,大家都有濃厚的崇古崇祖的情緒,這情緒是浪漫的,多彩多姿,使人動容。可是卻因之使我們無法面對現實,對現代化深拒固閉,對有些已經毛病百出的傳統文化,仍摟在懷裡,沾沾自喜。類似乎這些相同之點,都是致命之點。
——摘自《猛撞醬缸集》

對事不對人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堂接受台北市政府教育局的委託,調查大家對體罰的意見,提出報告說,百分之九十一的教習,百分之八十五的家長,及百分之八十的學生,都認為只要不造成傷害,適當的體罰是應該的。這個調查表示,開揍的和挨揍的,跟赤壁之戰周瑜和黃蓋一樣,兩情相悅,一方面願打,一方面願挨。中國心理學會和中國心理測驗學會的聯合年會上,也提出討論,與會的若干英勇好戰型的朋友,在學院派魔術名詞的雲霧中,要求把現代課堂,恢復成為古代刑堂。而身為台灣省政府主席的林洋港先生,跟柏楊先生的命運恰恰相反,在台灣省議會中,現身說法,說他小時候讀書,就是因為教習把他打得哭爹叫娘,他才獲益良多。國立陽明醫學院教習劉家煜先生,還要建議教育部,認為教習對學生,可以作適當的幹活。
上面幾件壯舉,柏楊先生都沒有親身參加,只有一件事,我卻是榮膺男主角的。那就是,我老人家請吳基福先生診治眼疾,最初的幾個月,每天都需要靜脈注射。我既不好意思每天往返八百公里去高雄打針,只好把針劑帶回台北,在柏府附近找到一家私人診所,每天前往挨戳。該診所的那位女護士,秀色可餐,被秀色可餐捉住手臂亂搞,本也心甘情願,可是她閣下跟許萬枝先生的功夫一樣,同是天下高手,許先生可以不用方向盤開車,護士小姐則可以不用眼睛注射。她總是一面注射,一面跟她的男同伴猛聊,聊到得意之處,還咭咭呱呱,前仰後合。我懇求曰:「老奶,請妳看著點,這可不是耍的呀。」她的玉容就像掛著簾子似的,刷的一聲拉下來曰:「這有啥好緊張的,我閉著眼睛都能注射。」忽然一陣劇痛,我就哎喲,她曰:「我打針打了整整十年,從沒有出過錯,你這個老頭,怎麼還像孩子這麼難伺候。」回到家裡,左臂一片鐵青。第二天再去,指給她看,她曰:「沒啥,沒啥,用熱毛巾一敷就好啦。」只好換打右臂,回到家裡,這條不爭氣的右臂也跟著一片鐵青,一個月下來,她談笑風生不輟,而我老人家的兩條胳膊幾乎成了兩根木炭。

最大的殷鑒

——摘自《猛撞醬缸集》
四、對方跟自己三桿子搭不上——「你連他幹什麼的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他的底細,就不會這麼亂開黃腔。」
——摘自《猛撞醬缸集》
不敢、不能公開讚美,我認為是中國人甚少「心懷感激」所致。中國人成功了,他認為那是他自己勤奮努力的結果,跟社會和人民根本沒有關係,他認為他自己的本事最大,根本不感激社會,和群眾帶給他成功的機會,所以他們也就沒有什麼社會責任的觀念。
——摘自《踩了他的尾巴》
這則新聞真是集天下之大鮮,這位可敬的羅明鑒先生因未能及時晉見洋大人,失望後跳高之情,躍然紙上。郵局明明規定:「寄交國內之外國郵件封面,應附註中文地址。」羅明鑒先生卻解釋為:「應指國人相互間通信而言」,「對外籍人士投寄未附註中文地址的信件,照理……」嗚呼,照理,照的是啥理?一封英文信寄出,郵局老爺是不是都要拆開瞧瞧,如是洋名就照寄,如是單音節就退回?有些華裔的美國人,如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一直用的是K.H.Sun,根本沒有洋名,郵局老爺又如何分辨。如果只看信封,又怎麼知道他是「外籍人士」和「內籍假洋鬼子」?這還不說,中國人在美國用中文寫信,行耶,不行耶?阿拉伯人在台灣用阿拉伯文寫信,泰國人在台灣用泰文寫信,又是行耶?不行耶?郵局老爺迫不及待的承認錯誤,真不知錯在哪裡,誤在何方?又拍胸脯保證改進,更不知哪裡可改,啥地方可進。

種族歧視

——摘自《猛撞醬缸集》
約翰托爾校長,到我國訪問時,住在台北圓山飯店,他用英文寫了一封信給他學生羅玉珍的家長,希望見面談敘,結果因這封信未附註中文地址,由於時間耽擱,待羅玉珍的父親羅明鑒收到信時,已過了約定時間,托爾也已返國。羅明鑒認為郵局把此信退回很不合理(柏老按:好一個不合理)。
一、對方有點地位的——「怎麼,你拍他的馬屁呀。」
這些臭鞋所布下的臭鞋大陣,跟契丹帝國蕭天佐先生在三關口布下的天門大陣一樣,暗伏奇門遁甲,詭秘莫測。於是有的鞋仰面朝天,有的鞋匍匐在地,有的鞋花開並蒂,有的鞋各奔東西,有的鞋張眉怒目,有的鞋委屈萬狀,有的鞋鞋相迭,有的則把守在樓梯之口,形成現代化的絆馬樁。主人之出也,先伸出腳丫,像吾友穆桂英女士的降魔杖一樣,在臭鞋大陣中左翻右踢,前挑後鉤,直到頭汗與腳汗齊下,才算找到對象。客人之入也,比較簡單,但如果遇到像柏老這類朋友,襪子上經常有幾個偉大的洞的,就得有相當勇氣,才能開脫。而有些朋友則鞋上是有帶子的,你就得耐心的觀光他們蹶起的屁股,如果屬於千嬌百媚,當然百看不厭,如果是屬於老漢或討債精之類,就無法不倒盡胃口,尤其有幸或不幸的人,客人如果太多,一連串把屁股蹶起,就更顯示臭鞋大陣的威力。
中國人初到美國最大的困擾,是美國人的禮貌多端。馬路上隨隨便便擦肩而過,似乎好像碰那麼一下,也似乎好像沒有碰那麼一下,對方總要致歉曰:「對不起。」如果真的短兵相接,肌膚相親,那聲「對不起」就更如同哀鳴。即令你低頭猛走,撞個震天響亮,也會引起一迭連聲的向你「對不起」。這個動則「對不起」場面,實在難以招架。在我們中國,卻是另一種鏡頭,兩人一旦石板上摔烏龜,硬碰了硬,那反應可是疾如閃電,目盡裂,你瞧他表演跳高吧,第一句準是:「你瞎了眼啦。」對手立刻還擊,也跳高曰:「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你還不是也碰了我,我都不吭聲,你叫啥叫?」前者拉嗓門曰:「碰了人還這麼凶,你受過教育沒有?」對手也拉嗓門曰:「碰了你也不犯殺頭罪,你想怎樣,教我給你下跪呀,哼,你說我碰了你,這可怪啦,我怎麼不碰別人,是你先往上碰的,想栽贓呀。」事情進化到如此地步,軟弱一點的,邊走邊罵,邊罵邊走,也就是鳴金收兵。剛強一點的,一拳下去,殺聲大作,馬上就招來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好不叫座。

虛驕之氣

聖人曰:「知而不行,不為真知。」僅知合作的重要,而不能在行為上合作,就不算真知。僅瞭解團結就是力量,而不能在行為上團結,就不算真瞭解。毛病似乎不出自中國人本性,而出自大家吃儒家學派的藥太多,吃得跟柏楊先生尊肚一樣,害了消化不良之疾。蓋儒家在原則上只提倡個體主義而不提倡群體主義。孔丘先生對那些「有教無類」的二級聖人,教來教去,固然也涉及到群體行為,但涉及的份量卻比蚌殼裡的珍珠,還要稀而且少,大多數言論都是訓練個體的焉。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似乎只有兩個項目,一個項目是教小民如何的藏頭縮尾,國家事管他娘,而只去維護自己的身家財產;用二句成語,那就是「明哲保身」「識時務者為俊傑」,鼓勵中國人向社會上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另一個項目則是求求當權派手下留情,垂憐小民無依無靠,用御腳亂踩的時候,稍微輕一點;其成語曰「行仁政」。
——摘自《猛撞醬缸集》
——寫到這裡,想起一樁房地產生意,吾友曹某某先生,於一九七七年間,在台北永和市福和橋頭,定了一棟房子。落成之日,他不知道安分守己,竟請了一家建築事務所派人去量面積,這一量就倒抽冷氣,原來比圖樣少了好幾坪。建築商最初大跳大叫,又找些身上雕龍畫鳳的道上朋友,出來擺平。可是吾友硬是幹上啦,建築商平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不開竅的傢伙,只好自認「倒楣」,退錢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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