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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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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遇邪記

「我說,二半吊子,你它娘真幹了那回事了?」王小歪一把攥住他,劈面就這麼問了。
「不錯,孫二那個半吊子貨,前天夜晚三更天,喝得醉乎乎的,央我買他那匹毛驢,他自說是手癢,想下場賭錢缺賭本,賣驢碰碰運氣。驢是我買的,給了他十塊現大洋,如今,毛驢還在槽頭上拴著,通身黑毛白疊叉的那一匹就是。」
「旁的錢沒有,妳還給我的那五百文腳力錢,夠不夠當母錢的?」
「不錯,盜墓的事,是我領著小徒弟臭頭去幹的。」他供說:「我早就聽說何家這座墳裏,有陪葬的寶物,籌算很久才揀個日子動手,……臭頭先替我挖妥地穴,撬開棺尾,我爬進棺去,用屍兜把屍首吊得坐了起來,我禱告說:『何家小娘,我獨眼劉今天夜晚特地來拜望妳,向妳借用陪葬的寶物,等我哪天發了財,多燒香燭,多焚紙馬報答妳。錢是陽世錢,寶是人間寶,妳既用不著,還是借了好,……』我一壁唸著咒語,一壁動手去摸,死人的兩隻手腕摸過了,並沒摸那隻翡翠,——它根本沒戴在死人的腕子上……。」
說是這麼說,孫二的心裏,總結著一把解不開的亂疙瘩,無心再跟王小歪多聊,打了一個轉,牽牲口離開佘鎮,直奔臨河渡找秋荷去了。人心裏的念頭千百種,眨眼不同,王小歪說的怪事,使孫二心裏疑懼不安,再沒心腸去謀害秋荷和那黑衣少婦了。一路上反盼望那黑衣的婦人趕快找來,用五百文把那隻翡翠鐲贖回去。她來後,自己必得問清她姓什麼?叫什麼?家住哪兒?一切盤究清楚了,日後,即使那盜墓的案子牽扯到自己的頭上來,自己的鐲子有來處有去處,也容易推脫掉。
「那你就換個主意,來它個更狠的,……她來取鐲子,你便把鐲子給她,備起牲口送她一程,找處僻靜的地方下手,滅了她的口,那,鐲子不是變成咱們的了?」
說著,一個箭步竄將上去,探手就抓,那女鬼怵然一驚,閃身躲過,揮動哭喪棒乒乓亂打,牛七肉厚皮粗,一點也不在乎,打幾棒只當抓癢,兩人糾纏不久,那女鬼力氣不濟,就被牛七捺倒在地上了。牛七一摸女鬼的身子,軟軟綿綿、溫溫熱熱,就湊著女鬼的耳根說:
「我要騙你,我才是你的兒呢!……有人說那塊活寶玉作祟,護著死人,不讓盜墓賊稱心如意。何大戶著人把棺木抬出來,掀開棺蓋,發現死人嘴角四周全是鮮血,覺著奇怪,著人挖挖看那塊寶玉還在不在死人嘴裏?結果,寶玉還在,另外多了兩截血淋淋的斷指!」
到了縣裏的公堂上,趕驢的孫二抵死不認盜墓的事,堂上傳盜墓的獨眼劉跟孫二對質,劉也不承認把那隻翡翠鐲交給孫二。
「嗨!甭提他,他是浪蕩人,靠賭錢營生。」女人帶著幽怨說:「賭就是他的命,常天不進賭場去贏錢,他就會害大病。」
「啊!有這等事?!」孫二呆呆的自語著。
「妳在這兒等等我,我這就牽驢去。」他說。
孫二一聽,人像騰雲駕霧似的,變得暈暈糊糊的了,一千現大洋?自己苦大半輩子怕也沒賺著那麼多。像佘鎮這種地方,都有人肯出這麼高的價錢,假如拿到縣城裏去,還不知要賣多少呢!……早曉得這鐲子是什麼翡翠的,自己就不該跟秋荷那個臭娘們說長道短,把來龍去脈全抖給她聽了;婊子嘴,不關風,上下一般鬆,日後自己為爭這隻鐲子,無論怎麼做法全瞞不過她。與其到時想甩甩她不脫,不如照著她的計謀,反用在她自己的頭上,日後自己行事就暢快得多,用不著掛慮了。
一盞幽幽黯黯的小油燈,一間屋頂低低的小屋子,裝這對男女不嫌小,裝他們的貪心可就裝不下了。滿臉厚脂粉的娼婦秋荷,半躺在那張紅漆髹成的小床上,頭靠著長枕,朝屋頂仰著頭,眼珠不停的轉動著。孫二歪身坐在床沿上,出神的瞧看著。在這隻鐲子真假沒弄清之前,兩人全定不下心來。
「我說你是個二半吊子,你就是個二半吊子,」秋荷說:「趁她沒來的時刻,你為什麼不到佘鎮的銀樓去估個價來著?要是假貨,你趁早死了這條心,要是貴重的東西,咱們就不需要那五百文了。」
甩西的太陽收了火威,一寸一寸的朝下掉,一陣涼風吹盪過來,趕驢的孫二起了個情急心虛的寒顫。他計算過,黃土坡這一帶靠近大路,白天人來人往的總不方便動手,要想發墓取寶發筆財,非得等到夜深人靜不可。自己原不是幹那一行的,膽氣又不夠壯,一想到挖墓掀棺,鑽進棺裏去摸觸死人,心就寒得像喝多了井水。轉轉念頭,又衝著墳墓說:
女人想想說:
秋荷從沒有看過孫二這樣兇橫,他緊皺著眉頭,眼裏暴射出兇光,使她真的噤住聲不再說話了。要她一時按捺著不開口,可以;若說要她就此服輸卻難。她斜瞟了孫二兩眼,拉下冷臉,負氣倒在床上,轉臉朝裏,把個屁股朝孫二撅著,那意思是:姓孫的,甭沖著女人發酒瘋,老娘我懶得再理會你了!
「妳這爛貨甭神氣,」孫二被她氣火了,也罵說:「等老子得了寶,發了財,妳就一|絲|不|掛躺著等我,老子也踢塊瓦片把妳蓋起來!」
也正因這樣,孫二不但手頭上經常拮据,還欠了一屁股老是還不清的債。旁人遇上三伏天,寧願少賺幾文錢,晌午心把驢子繫進樹蔭裏去養息,但孫二不跑不行;今天跑一趟,他咬牙說是為找些賭本,明天跑一趟,他安慰自己說是為酒錢,再跑,他就該為臨河渡矮屋裏的老娼妓秋荷了。
最大的禍殃,怕就是懷裏揣著這樣值錢的寶物,惹得旁人打起我孫二的歪念頭了,這可是防不勝防的麻煩事,自己沒謀算到旁人,反叫旁人謀算到自己了!這麼說來,動也不成,不動也不成,沒有這隻鐲,只是窮些苦些,有了這隻鐲,反弄得進退兩難,逼得自己不是謀害人去佔寶,就是被旁人給謀害掉!
「不行,母錢越多,贏得越快。如今天到三更了,你沒有太多時辰好贏,再說,我幫你只能幫這一回,你要只打算贏一點,五百文夠了,想贏大錢,那可沒辦法!」
黑衣的少婦一面笑說不算多,伸手朝腰眼荷包裏一摸,就脹紅了臉,為難的說:
「咱們枉在世上為人,看來還不如做鬼愜意,伸著兩腿躺在黑松林裏,陰陰涼涼的。人生在世,若不發筆財,躺著逍遙逍遙,真是白活了!」
「牛七爺,牛七爺,實跟您說,我不是鬼,我是人,我就是佘鎮上的宗二寡婦,您就饒了我這一遭罷!」
這它娘不是魔障是什麼?!
「當然,我全照妳說的做。」孫二說:「小嫂子,妳不會存心坑害我罷?——萬一押不著,我可連那匹毛驢也砸進去了!甭看牠是個畜牲,卻是我的衣食父母呢!輸掉錢,我只有抹脖子的份兒了。」
「他說在你的賭場賭寶,一夜連贏九百九十塊大洋,可有這回事?」查案的人說。
「諒你雜種也不敢!」那娼婦得意的笑臉,有一種使人恨得牙癢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味道:
快馬放出去捕人,候在臨河渡娼婦秋荷宅子裏的孫二全然不曉得盜墓的案子已落到他頭上了。他給些零錢,吩咐秋荷做幾樣下酒的菜,沽來一壺老酒,藉酒澆愁悶喝了一陣。秋荷心貪嘴臭,沒有一時一刻肯停住她的嘮叨,孫二按捺不住,走到竈屋裏摸了一把菜刀砍在桌角上,大聲吼叫說:
王小歪認起真來:
「嗨,我是白天就過了臨河渡的,孩子鬧驚風,燒得口歪眼斜,渾身像塊紅火炭,我慌躁躁的抱他出來,想趕到佘鎮去,找佘老先生瞧看,半下午過了渡,卻沒雇著腳力,只有抱著孩子,走一陣歇一陣,怕他晒著,誰曉得走到半路天就黑了。」
越想到後來,越不敢再朝下想了!孫二決意先不動手,穩下來等等再說。誰知事情的發展,由不得他穩下來等,當晚在賭場上,他又遇著了王小歪。
孫二獨喝悶酒,越喝心裏越悶得慌,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許多不如意。估量著天快起黑了,與其悶在屋裏,熱臉衝著這娼婦的冷屁股,不如到屋頭蹓躂蹓躂,吹吹涼風去。看光景,那個黑衣的女人今夜是不會來的了!
王小歪瞧著孫二說:
孫二伸了伸舌頭,扮個臉說:
「是啊,那塊活寶玉怎麼樣了?」
「用不著你擔心,事情總會問出端倪來的!」堂上說:「天色不早了,這兩個盜墓賊,先替我畫供收押下去,另外著人快馬下鄉,捕拿那個驢腳伕孫二到案。」
「去你媽的蛋!」那衙役轉臉就是一個嘴巴,摑掉了孫二兩顆門牙:「你替我乖乖的閉上你的鳥嘴,不會生疔生痔的!和*圖*書一夜能贏一褡褳的現大洋?那,咱們還該拜你為師學著改行了呢?!你它媽這種話,只配到亂葬崗子裏去哄鬼!」
「真它奶奶活見鬼了!世人全信有鬼,獨我牛七不信。我看那些見鬼的傢伙,全得了疑心病。」
「你還沒瞧那片新栽的黑松林子呢,」王小歪說:「那裏頭埋的是城裏何戶的姨太太。春頭上她下葬,乖乖!那種樣的排場我這輩子還算初開眼界,虧得她只是一個偏房,落葬時還弄得驚天動地,換是正房,那還得了?只怕要打金棺、造銀墳了!」
「是誰在這兒耍嘴皮?充大膽?」
佘老先生想了一陣,搖頭說:
「孫二,你若想發財,」陳豁嘴兒也說:「不妨在她頭上打打主意,——聽說她陪葬的寶貨,多得不得了,嘴裏含的活玉,腕上戴的翡翠鐲,全是稀世的玩意兒。你若有牛七那種膽子,不怕得不著。」
從坡頂的茶棚走到河渡口,並沒有多長一截路,女人有些怕黑,老是朝孫二身旁捱靠,孫二樂得藉機攙扶,伸手抓著她豐腴的膀子。
「咱們倆皮雖沒靠皮,肉也沒套肉,但我孫二的一顆心,卻已落在妳身上了,妳是個風流人,死後也該是個知情解意的鬼。我孫二如今混秋了水,不想妳旁的,只想向妳借隻翡翠鐲兒,好去賭場撈本,妳要肯答應,不妨起一陣小旋風我看看,過幾天,我燒些紙箔給妳,夜晚也好來這兒取鐲。」
「老爺,這驢腳伕形容的那個年輕婦人,就是小妾,言語,貌相,沒錯一點兒,我相信他是邪惹鬼,被鬼給戲弄了!……有句話,我還沒有跟您稟告,昨兒我重新備妥棺木,替小妾重新裝殮的時刻,她腕上那隻翡翠鐲手鐲,又憑空出現在她腕子上啦!」
「趕路的大哥,趕驢的大哥,你等等,我央托你幫個忙,把牲口租我騎上一段路,我實在走不動了!」
「哎唷!妳這位小嫂子,」孫二有些曖昧的說:「怎麼竟敢一個人抱著孩子走黑路來?萬一遇著個不三不四的冒失鬼,不是吃了悶虧?」
聲音寂滅了一段時辰,牛七抬眼一搜尋,呵,就見對面的鬼火朝兩邊飛滾,陰綠的微光映出一個白糊糊的鬼影子來,那鬼顯而易見的是個女鬼,一頭黑霧似的長髮四邊披散著,髮隙間露出一張怪異的鬼臉;鬼火的燐光太幽黯了,牛七只能隱約的看出那張臉,說它是骷髏又不全是骷髏,頭骨還黏著一塊塊霉綠色的腐肉,深褐色的唇外,拖著一條黑色的舌頭。她手裏拿著一根鬚穗四垂的哭喪棒,上面滿是星零的燐火;也虧是牛七,換是旁人,即算不嚇死,也會嚇暈。
「剛剛文案告訴我,說是佘鎮有兩家銀樓告密,說是有人業已捧著那隻翡翠的手鐲,到銀樓去估過價。如今我要問你,你跟佘鎮上的驢腳伕孫二,有沒有往來?——因那鐲子就是他捧到銀樓去估價的。」
秋荷不信的斜瞟了一眼,撇撇嘴角說:
「白天我就出來,想找你贖回我的手鐲的,找到那個什麼秋荷的門口時,村上人告訴我,說那不是正經人家,我就猶疑著,沒進去。」
他牽了驢去,依樣畫葫蘆扶著那黑衣少婦騎上,自己少不得又跟在驢屁股後頭跑。整整跑了十八里地,把他累得軟塌塌的像一灘鼻涕,幸虧佘鎮那些通宵達旦的賭局沒散,看在撈錢的份上,累他只當累兒子的!
「二半吊子,你甭儘發呆,駭怪人的事情,我還沒講出來呢!……我早先不是跟你說過,何大戶那個姨太太陪葬的寶物,除掉她手上戴的翡翠鐲,另外她嘴裏還啣著一塊活的寶玉嗎?」
趕驢的孫二剛把話說完,黑松林子裏,果然捲出一陣小小的旋風來,繞著驢蹄子打了一個轉,又滴溜溜的轉回去了。咦!孫二驚得脫口成聲,我的菩薩媽媽老子娘啊!看樣子真的有鬼啊!他把剛才說的話也給嚇忘掉了,即使旋風出來鬼答允,那隻翡翠鐲他也不敢要啦!虧得天還沒有黑下來,趕緊牽驢離開這個地方罷,再晚了,遇上怕人的鬼打牆,把人弄得暈淘淘的分不清東西南北,困在核心出不去,那不活活把人嚇死?!
查案的遍詢那夜在場的賭客,問他們有沒有見著一個穿黑衣的年輕婦人跟趕驢的孫二在一起,結果被問的全說只有孫二一個人,沒見著有什麼樣的婦人跟他在一起?!查案的人又查到臨河渡南邊的二道灣子,因為孫二供說那婦人寄住在她丈夫的姑媽家。到了二道灣子一瞅,那兒根本是一片荒郊,遠近幾里地沒人煙,最後,總算找著了一座黑松林子,一座墳墓,墓裏埋著的何戶,就是何大戶死去的姑媽……。
「嘿!」孫二強笑笑:「我它娘要有那種膽子,半夜三更爬進墓穴,跟女屍臉對臉,我早就扔開趕驢棍,改行去做山大王去了!……你剛剛說是怎麼著?那些陪葬的寶物被人盜走了?」
堂上沒動聲色,只著人先把一干人犯收押下去,另差辦案的照著孫二所供各節,下鄉去逐一查證。辦案的衙役先查老先生的中藥鋪,問及某天某日的深夜,有沒有這麼年輕的婦人,抱著急驚風的嬰兒來求醫?
「廢話少說,」牛七說:「靈不靈當場試驗,看是你怕我?還是我怕你?你快現身罷,老子在這兒坐等瞧你的鬼形呢!」
晚蟬的噪音歇下來,天逐漸的黑了。月亮沒露頭,星光下,眼前的路影子白沙沙的。
女人究竟是怎麼走的?孫二也沒留意,他是叫滿滿一褡褳的銀錢沖昏了腦袋。他在鎮上雇了一輛騾子,講妥五百文腳力錢,直放臨河渡口。在車上他仍做著他自己的美夢,夢見他抖開褡褳,把銀洋攤在娼婦秋荷的面前,那娼婦果然換出一付全新的笑臉,跪在他面前,緊緊摟著他的兩腿,不但喊他親爹,還哀求他不究既往收留她,而他翻起兩眼,鼻孔朝著她,伸腿把那破爛貨踢開,他——有錢的孫二爺,不能再趕驢,再姘兇巴巴的老土娼,他得把心窩裏酒色財氣的念頭全抖出來,自在風流過日子。
「若真有這回事,事情就好辦了!案子報到官裏,只消查出誰丟掉兩隻手指頭,誰就是那挖穴盜墓的賊,不怕他不把寶物吐出來!」
孫二叫他激得跳腳發誓說:
「走罷,小嫂子。」孫二拍拍裝滿洋錢的褡褳說:「虧得妳幫大忙,讓我這窮光棍一夜之間發了大財,我要雇輛騾車送妳回去。」
「無論如何,明天到佘鎮,我得把這鐲子拿到銀樓去估估價去!」孫二最後說:「不把這事弄清楚,空拿主意全沒用場!」
「靠賭營生?!」孫二重複說了一遍,這才意味出來:「那不是郎中嗎?他們是只贏不輸的。」
女人敲門叫醫生,孫二牽驢走開,到街梢的老地方,找處樹蔭涼,拖條長櫈,倒下頭餵蚊子去了。夢裏還見著那個穿黑衣的年輕女人,白臉上掛著迷人的媚笑,跟自己摟之抱之的著實溫存,夢醒後再睜眼,又是辛苦勞碌的另一天啦。
掉回頭想想,為那樣的殘花敗柳受洋罪,也真不值得;她那一臉黃黃白白的鬆皮,簡直掛不住粉,搽薄了掩不住皺痕,搽厚了又脫落下來。她那一身白肉,細而不嫩,閉上眼摸,勉強可以,睜開眼著可不成,鬆垮垮的朝下垂,像一隻癟了皮的虱子,油膩得使人作噁心!……有時當著她的面,也難掩得住煩膩的心思,哼,那婆娘不但精,也刁惡得緊。
「你明知我沒有牛七那種膽氣,何必說這些,存心來吊我的胃口?」
「妳是要我把它吞掉?」孫二說。
孫二伸手一摸說:
「妳這爛貨,妳那嘴閉上了不說話,難道會生疔害痔?今夜晚,妳若再吭聲吐出一個字,老子就把妳剁成方排塊兒!」
「咱們賭什麼呢?」孫二說。
「喏!你瞧罷!一邊五個,沒多也沒少。」孫二說:「這回你該反轉葫蘆傾藥了罷!」
「大老爺甭聽這刁賊胡說,」原告何大戶說:「小妾朝雲的喪葬事情,有多人幫著料理,那隻玻璃的手鐲,是我親自替小妾戴上的,哪有平白不見的道理?望大老爺明斷。」
孫二被他問得發傻:
「在哪兒弄來的,不用你管,」孫二說:「不作興是我的傳家之寶?」
天熱。趕驢的孫二頂著太陽兩頭跑,即使戴著寬邊的竹斗篷,瓢澆大汗也把渾身衣裳溼個透,像打水裏撈上來一樣。這條路從佘鎮起,到臨河渡口為止,扯直了算十八里,是孫二和他夥友做買賣的地段。他們在佘鎮設有驢行,麕進了五六匹驢子,這些牲口也馱貨,也馱人,只要雇主講妥價錢,他們就趕驢起腳,把人和貨送到臨河渡口去,在臨河渡口柳蔭下的茶棚裏,等著招呼過渡來的行商客旅回佘鎮;這樣辛辛苦苦的和圖書往覆穿梭,累是夠累的,卻也有些賺頭。
王小歪歪嘴出斜(邪)言,把何大戶家的那個姨太太說得如何俏麗,怎樣風流,一向好色的孫二簡直聽入了迷了。重新啟程時,他嘴上不說,一顆心始終惦記在那座墳上。要是真有牛七那個膽子,這事實在值得幹。世上三百六十行,挖穴盜墓照樣算一行;孫二在賭場上也認識幾個盜墓賊,雖然常幹那種噁心事,但出手卻闊綽得令人羨慕。賭錢這玩意兒,跟想發財一樣,全它娘賭的是膽氣,賭本愈是充足,膽氣愈是豪壯,精氣神十足,哪有不贏的?!自己這幾個月,頂著大太陽趕驢兩頭跑,賺的不夠耗的;秋荷像個貪而無魘的吸血鬼,賭場上手氣不順,又成了有輸沒贏的陷人坑,逼得人非打歪主意不可。
「老爺老爺,您就打殺了小的,我也說不出來。委實那女屍上的腕上並沒戴鐲子,我摸不到那隻翡翠鐲,才動手去挖女屍嘴裏啣著的寶玉的。誰知剛撬開女屍的嘴,伸進指頭去,那女屍忽然咔嚓一口,我的整條手臂就一陣麻,耳邊只聽臭頭在叫喚我,我就那樣嚇昏過去了!」
「盜墓賊抹去死人腕上的鐲子,又伸手到死人嘴裏去挖取那塊寶玉,」王小歪說:「誰知墓裏的死人竟然咔嚓一口,咬斷了盜墓賊的中指、食指,盜墓賊也許被嚇昏了,把盜墓用的屍兜也扔在墓裏不要了。」
「嘿嘿,」牛七笑了起來:「我敢跟你拍巴掌,你這一桌酒席輸定了!我這就拎一瓶酒到大亂葬崗子過夜去,我可不信有什麼鬼邪魔!若是遇上男鬼,我腰裏有把殺豬刀,明兒我不賣豬肉賣鬼肉;若是遇上女鬼,我它娘就……就地成親!」
「好啊,牛七!」那鬼說:「你既這等猖狂法兒,你可真的有得瞧了!」
牛七嘴上一說走,腳下就動身,真的腰插殺豬刀,手拎一瓶酒,到荒淒可怖的大亂葬崗子過夜去了。那夜正逗月黑頭,又陰雲密佈的飄著牛毛細雨,天頂黑漆漆的一片,休想找著半顆星粒兒。牛七摸到荒塚堆當央,找塊石碑座兒坐下來,無數鬼火團兒,綠熒熒的繞著他打轉,儘管天陰雨溼,鬼火不但不滅,反而在雨地裏騰跳飛舞,好像存心要鬥鬥牛七那份膽氣。
堂上正要說話,忽然文案趨前稟事,跟堂上附耳說了些什麼,堂上點點頭,轉朝獨眼劉問說:
「哼!沒料到你還有臉罵我?」秋荷嗄聲嗄氣的回罵說:「老娘早先瞎了眼,只把你當成驢腳伕,誰知你竟是挖穴盜墓的賊!那隻翡翠鐲,是你打何大戶姨太太的屍首上抹來的,害得我也被加了窩藏賊犯的罪名,要陪你上堂去受那種洋罪!你這殺千刀的砍頭鬼,良心餵了狗的短命畜牲,老娘恨不得咬下你一塊肉呢!」
「不錯。」孫二赧然的說:「我是個光棍,有時候總難免……每到臨河渡,我多半歇在她那兒。」
「哎!我的爺,你當真發了財,存心來嘔我來了!」秋荷立時變了態,飛拋起她那雙老媚眼,走過去跟孫二熱乎起來:「真的,你今兒非告訴我,它究竟在哪兒弄來的,你說了,我好歹也能幫你出出主意呀!」
孫二是個遊蜂浪蝶的心性,女人在月光下挨著他說話,他哪有不動心的道理?藉著看探孩子,他挨身貼過來,鼻尖幾乎觸到那少婦的鬢髮上,一股子爽鼻的幽香,更使他心猿踢跳,意馬難拴了。
「這……這是怎麼弄的?諸位爺們?」孫二哀聲求告說:「請先放了我罷,我只是驢腳伕孫二呀!」
孫二這才眨眨眼,沒精打采的問說:
「秋荷,妳這個老娼婦!」孫二罵說:「準是妳搗的暗鬼!誣我去做牢犯,妳好另換腰裏響、襠裏硬的新戶頭?妳這淫|賤的東西!」
「孫老二,你真的想發財,咱們倒有些好主意!你乾脆下到陰間做鬼去,——紙錢論斗燒給你去,你不就都有了嗎?」
案子查到這兒,無法再查下去了,查案的把這些事逐一錄了卷,回縣呈堂。堂上再行開審時,把原告何大戶傳到,當孫二重述供詞時,何大戶驚叫起來說:
案子是這樣判的:堂上責怨何大戶富而不斂,葬事招搖,以國之珍寶,殉其小妾之葬,致遭宵小盜墓,全求自取。獨眼劉及其徒臭頭,盜墓開棺,貪心損德,當依律治其應得之罪。驢腳伕孫二,浪蕩成性,貪慾由是而生,所贏賭資,有詐賭之嫌,除撥出部份修損毀之墓外,其餘充公入庫,其中十塊大洋賣驢所得,如數發還。土娼秋荷,與姘夫合謀佔有翡翠鐲,心貪且鄙,合當杖廿,以示薄懲,杖後開釋。
還好沒貪佔這隻鐲子,沒去謀殺人,如今贏來的錢裝進褡褳多舒坦,多神氣!——沒人再為這筆贏來的錢找麻煩了,——誰也找不出岔兒,這筆錢是老子憑本事贏來的,敢敲鑼喊到大街上去,即使是官府衙門,也不能把自己怎樣了!
「她當時缺錢,把鐲子塞給我權抵腳力錢,說是過幾天有空,就拿錢來贖回去。我也弄不清這鐲子值多少?我想過:她要拿錢來贖,這鐲子就該值些錢,她要是不來贖,這鐲子就該是不值錢的假貨了!」
秋荷的年歲不算大,假如她說的是實話,頂多不過廿七八九,這年歲放在一般女人身上,正是開花露蕊的辰光,可惜她是幹那一行的,十幾年前就蜂喧蝶鬧開過了花,等自己跟她姘上,她早已不是粉色盈盈的荷花,而是一張蟲蝕斑斑的荷葉了。
人在窘頭上,不得不硬起嘴舌來反唇相譏:「你這老娼破殼子,老子一向沒稀罕過,弄火了我,我恁情回去找草驢,也不吃妳這一杯。」
盜墓賊劉獨眼,是斷了手指去求醫時被攫住的,在這個行業裏,劉獨眼算得上老手,但是這一回挖墓盜寶卻豁了邊。也許他認定鬼魂不肯饒過他,官裏捉住他一盤詰,他就照實供認出來。
趕驢的孫二迎著夜晚的涼風走,身上收了汗,人比白天舒坦得多。走到朦朧的月亮初露頭,離開背後的黃土坡有二三里地遠了,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喘息著,尖聲尖氣的叫喚著說:
「算啦,二半吊子,少做你的白日夢罷,你沒請敲小鑼的瞎哥算算你的命,你能有隻毛驢替你苦掙一口飯食,業已算你祖宗積德了,你那條騷黃瓜,只配老娘我的黑窯碗,想發財?你它媽得了大頭瘟!」
「你儘管放心,二哥,」女人說:「旁的事,我不敢保險你,今夜你贏足,這事包在我身上。萬一你輸了,我這兒還有鐲子呢,立即抹下來賠給你,這隻真翡翠的鐲子,抵不上你那匹毛驢嗎?」
「噯,二半吊子,這玩意兒你是打哪兒弄來的?」佘鎮銀樓裏的人全認得趕驢的孫二,曉得他平素窮兮兮的,釘著一屁股賭債,怎會忽然亮出稀見的玻璃翠兒的手環來?!——除非是偷來的。
「我的那隻手鐲,你可帶在身上?」女人說。
女人踩著孫二的脊背上驢,孫二便只能跟在驢屁股後頭跑路了,女人急著替患急驚風的孩子看病,不斷催孫二把驢趕得快些,那匹毛驢一路飛奔,比平常快了一倍,好像牠脊背上並沒馱人的樣子,可憐孫二拖著個被酒色淘虧了的身子,再加上連日奔波勞累,兩條腿哪能跑贏毛驢的四條腿?跑不上一大會兒,業已兩頭喘到一頭去了。
「賭咒發誓不算數,」王小歪說:「你把兩隻手伸出來,讓我數數你還有幾個手指頭?」
「噯嗨呀,我說,我的小嫂子,孩子真的燒得厲害,」他說:「千萬不能再磨蹭了,我這就扶妳上驢,趕到佘鎮去找醫生去罷。」
心裏反起潮來,孫二只有揮動趕驢棍,打驢罵驢出出怨氣。
就在念頭盤旋的這一剎,孫二的額頭上,業已滲出大粒的冷汗來了。
「好罷!」秋荷嘟囔起嘴來:「你既信不過我,算我多管閒事,也許這鐲子根本是假的,咱們全是雞抱鴨子,枉費心機!」
「嗨,真是出門難。」女人彷彿對孫二存心輕薄的舉動一絲沒覺著,怨艾的說:「只好委屈大哥,你蹲下身子,替我打個腳蹬兒,讓我踩著你脊梁蓋兒上驢罷!」
魔障,真是的,寶物已經在兩家銀樓亮過,消息難保不傳揚出去,估量過不多久,全佘鎮的人都會曉得孫二這個窮趕驢的手裏有了寶物。這消息傳到官裏,他們好奇,來個追根刨底的查問,自己還是瞞不過也吞不下這隻鐲子,非但空歡喜一場,而且說不定會遇上什麼禍殃?
趕驢的孫二也認真想過,不是自己沒志氣,受婊子的窩囊氣全不敢吭聲,歸根結底,毛病還出在一個錢字上,俗說:錢是英雄膽,又和*圖*書說:腰裏沒銅,遇事臉紅。人它媽就是窮不得,假若我孫二有了錢,怕沒人奉承得團團轉?開口閉口孫二爺?!有了錢,嫩花鮮蕊多得很,哪還會賴著秋荷這種枯藤老樹?但則怎樣弄到錢呢?
「我的兒,妳原來跟人沒兩樣?今夜我越發放不過妳了!」
幾個人趕著牲口,走到半路的黃土坡,找處樹蔭涼停下來歇腳。黃土坡的地勢高,風水好,兩邊全迤邐著墓場,那些大戶人家的墓場真夠講究的,松柏圍繞的護成一片又一片的黑林子。孫二看在眼裏,不禁感慨起來,聳聳肩膀,攤開兩手說:
黑衣少婦仍然喘息未定的說:
「行,行!」孫二說:「小嫂子,妳就是不講,我也該送一程的,妳是住在河南岸的哪座莊子上?」
女人這麼一說,孫二不得不相信她真有一套法門兒。事實立即就證映出來,女人打出的手勢真靈光,寶官在一層厚厚的黑絨布下面裝寶,她彷彿能隔著布看清裝的是哪塊寶牌子?寶官連裝七次「三」,她便慫恿自己攘三、沖三、獨押三,七次押下來,現大洋業已疊得一尺多高了,寶官一換「么」,她立即跟著換點子押「么」,孫二就這麼把現大洋推來摟去的賭到五更初起。開寶的莊家砸了堆,錢全疊到孫二的面前來了。孫二數著洋錢的數目朝褡褳裏裝,扣去賣驢得來的十塊母錢,他淨贏九百九十塊現大洋,母子一合計,整頭整腦一千塊,這數目,恰跟當初銀樓想買那隻翡翠鐲的出價相同!
「呵!反穿皮襖,你倒是會裝佯!」
「是啊!」女人說:「他就是那種人。」
拿著鐲子到佘鎮的銀樓去估價,對趕驢的孫二來說,可算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不過,連估兩家之後,這隻鐲子的價值,卻把孫二給嚇呆了。銀樓經過詳細察看,說它是極上品的翡翠——玻璃翠的,這種罕見翡翠,民間極為罕少見,他們訂不出價錢來,只說它是無價的寶物!
「嗨,」他嘆口氣,朝著墳墓說:「像妳這種美人胎子,王小歪說妳死時才廿來歲,真它娘太可惜了!當初我孫二要是有錢娶著妳,把妳呵著捧著過日子,妳如今怎麼會埋在這兒?」
「我嗎?我不是本地人,」女人說:「我丈夫的姑媽住在河南岸的二道灣子,我是暫時寄住在她那兒。」
秋荷用手指點戳著孫二的額頭說:
「除了何大戶姨太太的墓,還有誰的墓值得盜呢?」王小歪伸手一扯孫二,兩人出來到了僻靜地方,他才接著說:「墓是前天才發現被人盜了的,傳說鬼魂回去托夢,何大戶放心不下,領人下鄉來瞧看,才瞧出了漏子,——盜墓的從墳尾挖了一道地窖進去,棺蓋沒動,棺尾被鐵撬撬開了。正巧我趕牲口經過那兒,遠遠瞧著一堆人聚在新栽的黑松林子那兒,趕過去一瞧,心底下就以為是你孫二幹的好事!」
那鬼影跳著,發出一陣尖厲的怪叫,風一般朝牛七奔撲過來,滿以為一下子會把牛七嚇倒,至少估量他會嚇得連滾帶爬的逃開。誰知鬼算盤打錯了,粗魯發橫的牛七,壓根兒不買帳;一瞧來的是個女鬼,急忙扔開酒瓶,醉乎乎的迎了上去,發聲吆喝說:
「我叫孫二,旁人全叫我二半吊子,卅出頭了還打光棍,佘鎮和臨河渡兩頭跑,妳日後要雇牲口,到臨河渡左邊的小街上,秋荷家裏找我就成了。」
孫二走夜路,心有些惴惴的,原待不理會,但那喘吁吁的、曼妙的女聲,使他不由自主的勒住牲口停下腳,朝背後望過去。月光青幽幽的,彷彿扯起一層紗網,他見著一個年輕輕的婦道人家,穿著一身黑,懷裏還抱著一個用披風抱裹著的嬰兒,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哼!」趕驢的孫二鬥嘴鬥不過她,靈機一動,想起那夜黑衣少婦給他當押頭的那隻鐲子來,趁她沒來贖回去之前,不妨把它亮給這個老娼婦瞧瞧,管它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一個土娼,能識得什麼?亮出來唬唬她也是好的。他一摸兜肚兒,亮出鐲子來,在秋荷的眼前晃動說:
「那倒不用了。」女人淡淡的說:「孫二哥,有句老話你得記著,人常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凡是該你得的,你不求,它也會送上門;不該你得,你求也求不著,得了也保不住。誰知你有了這一千塊錢是禍?是福?只有你自己明白。我走了!」
到了佘鎮佘老先生的中藥鋪門口,女人下了驢,謝了孫二說:
「沒有這回事,我孫二哪兒敢?……」
「真要是你的傳家之寶就好了!」銀樓的人說:「你若有意售出,咱們願出一千現大洋買你的。」
孫二一想,鐲子原不是自己的,也無需瞞著她什麼,當時就把前兩天夜晚,在黃土坡路上遇見黑衣婦人的事,說了一遍,最後他說:
「賭這種錢,你進場時先得自備些母錢,你腰裏有錢沒有?」
「算啦!你們這些傢伙,也甭門縫看人,把我孫二給看扁了!有一天,我活在世上總要發筆財給你們瞧瞧,時一來,運一轉,嘿,走路全會踢著金磚!」
「好狠的主意!」孫二說:「不過也有不妥的地方,——假如那鐲子太價值了,她勢必會鬧起來,官裏認真一追究,我的驢腳伕還幹不幹了?」
「嗨!」孫二真心嘆出聲來:「怪不得妳戴得起真翡翠的鐲子,像咱們這樣,一輩子跟在驢屁股後頭跑,財神爺也不會瞧我一眼。」
孫二心裏一起了魔障,想停也停不了啦。當天傍晚,他一個人趕著驢回佘鎮,半路歇下來,彎到何大戶那個姨太太的墳上,繞著看了幾圈;他心裏想著王小歪形容的她生前俊俏風流的模樣兒,拿來跟自己的姘婦秋荷一比,秋荷就被他比得不成人形了。
毛驢說賣就成交,賣了十塊大洋做賭本,他就跟女人踏進賭場裏來。這家賭場是佘鎮最大的一家,大廳堂裏,擺了十多個桌面,每個桌面上空懸著一盞吊燈,那些賭錢賭迷心竅的賭徒,各行各業,男女老少都有,響出各種豁命似的喧嘩。
驢子拴在秋荷屋後的棗樹底下,孫二牽時,沒去驚動秋荷,他朝屋子瞧了一眼,窗內黑燈黑火的,估量那娼婦跟自己嘔氣先睡了。管她呢,等自己明兒贏了一塊銀洋回來,朝她面前一攤,怕那娼婦不馬上換張笑臉,跪倒身摟著自己兩腿喊親爹?!
「賭寶輸贏最大,你獨押一門,押著了一賠三,我打手勢你下注,每回你得把所有的錢都押上去,一直等到你把現大洋裝滿褡褳為止,到那時,你就該歇手了!」
「嘿嘿!它自有來處!」孫二故意賣起關子來,窮吊秋荷的胃口:「妳再瞧瞧,這鐲子綠光閃閃的,映綠了人的臉,假貨有這等光鮮?」
「我道妳惡成什麼樣子呢,原來也就這等的?老子對女人,胃口奇大,不管陰間陽世,疤麻顛醜,一向是來者不拒,老子今夜晚就讓妳嚐嚐男人的滋味!」
話頭兒劈面抖過來,像一把又尖又利的刀子,自己只好聳肩縮腦袋,抓一把話去胡亂搪塞:
事後他也回想過那次豔遇,但並沒有把女人抹鐲子的事情放在心上,總以為女人不會為區區五百文,抹給他什麼大了不得的東西。他只想到如何去挖何大戶那個姨太太的墓,得到那傳說裏陪葬的寶物發大財。
他戰戰兢兢的站起身,牽著驢順坡朝下跑,一直跑到路上,停住腳朝回望望,壓根兒沒見旁的動靜,這才定下喘息,暗暗責怪自己太沉不住氣了!真它娘的疑心生暗鬼,可不是?!就算有鬼又怎樣呢?一個年輕貌美,嬌弱如花的女鬼,看來又不會吃掉人,也許兇悍橫暴還不及秋荷那個老婊子呢!何況旋風出來打個轉又旋了回去,正是女鬼答應借鐲子的意思,嗯,難道這個做姨太太的女鬼耐不住地下的寂寞,真的屬意自己了?……膽子小歸膽子小,這隻翡翠鐲,卻是無論如何要取到手的。
…………………
「呿,稀罕你拿三文不到兩文小錢,不知哪兒地攤上買這個假貨來哄騙老娘!我問你,你手上這行當子,究竟是打哪兒弄來的?」
「甭騙你的兒了,」孫二說:「我不是三歲娃兒,任由你信口開河的胡哄亂騙!死人還會用牙咬斷盜墓賊的兩隻指頭?天底下稀奇古怪的事情我聽多了,可沒聽說有過這種事情?!」
「算了,妳這挨壓的貨,妳以為妳褲襠底下有糖,我孫二非伸舌頭去舐不可?老子可沒那種狗性!」
牛七膽子也真大極,鬼火滾近他,他只消舉腳一蹴,就把鬼火踢得飛滾,他用牙齒咬開酒瓶塞子,消消停停的喝著酒,朝那些鬼火罵說:
臨河渡口的路兩邊,全是高大的樹行子,坡上有些露天和-圖-書的野茶棚兒,高高挑著燈籠,做著臨時靠泊的船家的生意,孫二帶了三分酒意,覺得口有些乾,踱過去要了一盞茶,打算喝一陣消渴。茶棚位在坡頂上,又高又爽,正是納涼的好地方,露天座位上,麕集了好些人,在那兒聽一個賣唱女唱曲兒。孫二剛落座,就見著那天夜晚遇到的那個黑衣婦人,在燈籠光裏朝他走了過來。
「我是北街殺豬的牛七!」牛七抗聲說:「聽人說這兒鬧鬼,我獨獨不相信,才趕來瞧瞧的。」
「盜墓?!」孫二悚然一驚:「盜誰的墓?」
「嗯,在公堂上,他狡賴不了的。」堂上說:「劉獨眼,那隻翡翠鐲子你藏到哪兒去了?快替我從實招認出來,免得皮肉受苦。」
「實話,老爺。小人說的,字字句句全是實話。」獨眼劉磕腫了前額,戰戰兢兢的說:「不信您傳小徒臭頭來審問,就明白了!」
這話才說完,但聽附近有個尖細的聲音說:
「不錯的。」那女人說著,就把那隻碧光閃閃的鐲子戴到她雪白的手腕上去了。孫二瞧著,忽又覺得很懊悔,不怪旁的,全怪自己的膽子實在太小,一隻價值上千大洋的翡翠鐲,只換回來區區五百文?難道王小歪傳說的,那宗盜墓的案子,真把自己嚇住了?!
「這還用說嗎?」秋荷說:「哪有送上門的錢財朝外扔的?她說她夜晚給你這鐲子,你就問她有人證?還是有物證?問她憑據在哪兒?問她,我是左手拿的?右手接的?沒憑據就是誣賴人!」
「好呀!」那娼婦不但不氣,反嘲說:「我的孫二爺,大財主,你何必委屈自己,黏著靠著我,我多半碗飯餵隻狗,牠還懂得搖尾巴呢,你這就烏龜抱蛋——連滾帶爬的替我滾出去罷,哪天太陽打西邊出,老娘就相信你真的發了財了!」
經王小歪這麼一形容,孫二驚駭之餘,又寬心了一些,他噓出一口大氣說:
秋荷再一瞧,不由她不信了;捏在孫二手上的那隻碧綠的鐲子,翠得亮眼,搖晃中,碧光亂閃,一屋子全被映成了綠的。
「暫時我還不想賣它。」他跟銀樓裏的人說:「過些時再講罷!」
「你說我丈夫那個姑媽?」女人也笑說:「她是出名的女郎中,我丈夫那一套,全是她傳授的,如今她正在縣城裏豪賭呢!」
「哪兒的話,」孫二說著,拖條長板櫈央她坐下說:
這檔子事也太湊巧了!該死的盜墓賊,早不盜墓,晚不盜墓,為什麼偏在這種節骨眼兒上鬧出事來?自己手裏拿的,既是一隻真翡翠的手鐲,難道同時有了兩隻不成?!無論如何,事情對自己大大的不利,盜墓賊既然風聞這墳墓裏有寶物,冒了風險開棺盜寶,他們是識家,寶物到手自會隱藏不露,自己呢?不是盜墓的,才會把鐲子亮出去到銀樓估價,日後官裏追查,銀樓的人會說:孫二手上有這麼一隻鐲子,何大戶再一口咬定,說自己手上這隻鐲子,就是他姨太太陪葬的寶物,那,那豈不是硬栽到自己頭上,有一百張嘴辯說也脫不了嫌嗎?
獨眼劉回話說:
那天晌午,孫二替客人運貨到臨河渡口去,跟他一道兒運貨的驢腳伕,有王小歪、陳豁嘴兒兩三個人。天實在燥熱得不成話,走在路上頂太陽,淌出來的汗比喝進去的水還多。
「說來真是駭怪煞人,」王小歪臉上抽筋說:「棺尾被撬開了,棺裏的女屍許是有寶物護身,一點也沒見腐爛,何大戶一查看,死人手上戴的翡翠鐲叫盜墓賊抹走了。我聽旁人說,那隻翡翠鐲,原是前朝宮裏的寶物,散落在外,被何大戶買得,送給他姨太太的。那隻鐲子通體碧綠透明,俗說叫玻璃翠,盜墓賊就是盜了去,也不得安穩,——何家業已報了案,盜墓賊空拿著稀世寶物,怕也賣不出手。」
「咱們曉得你是驢腳伕孫二!」一個衙役說:「咱們不衝著你,還不出這趟差呢!你有話,到堂上講去,咱們只管公事公辦!」
女人搖搖頭說:
孫二翻起兩眼,鼻孔出聲說:
「您,您弄錯了,老爺,」孫二幾乎要哭出來:「這筆錢,是我昨晚通宵達旦贏來的!」
案子原是平常的案子,只因有了神奇怪異的傳聞夾在裏頭,一時便轟傳到各處去了!案後,孫二又回到佘鎮來,另買了一匹驢,不過,比早先賣出的那匹要瘦弱得多。他還是跟秋荷姘在一起,但絕口不再提想發財的事了,他怕討得便宜財(柴),再燒夾底鍋,到那時,只怕連這麼一匹瘦驢也保不住,那只有死路一條啦!
孫二照實供認那隻翡翠鐲的原委,說是那天趕夜路,怎樣先在何大戶姨太太的墳墓邊動邪念,怎樣說了些佔便宜的言語,後來怎樣遇著那個抱著嬰兒去求醫的年輕婦道,趕著叫喚他,雇驢去佘鎮佘老先生中醫藥鋪,腳力錢一共五百文,女人沒帶錢,抹下那隻鐲子塞給他暫作押頭。再後來,那女人送來五百文取回鐲子,慫恿他去佘鎮賭錢,她出手勢教他賭寶,本錢十塊大洋,是他賣驢得來的,贏的錢他數算過,共合九百九十塊大洋,連本帶利,整整湊成一千。……孫二這番話,不但堂上覺得驚異,連兩邊的衙役人等都聽呆了。
「嗯。」堂上聽了,也自一驚說:「有了那隻鐲子,就可結案了!」
「妳替我睜大兩眼瞧瞧,這是什麼玩意兒?太陽沒打西邊出來,老子是不是發了財了?!」
「不瞞你說,趕驢的大哥,我一心記掛著孩子的病,出門太慌急,忘了帶錢了!……不過,這樣罷,我這兒有隻鐲子,先抹給你當押頭,你只要告訴我你姓名和住在哪兒,改天孩子病好了,我再送錢過去贖鐲子。」
她說著,就打腕上抹下一隻鐲子來,硬塞到孫二的手上。孫二一摸那鐲子,光滑滑沉甸甸的,也不知能值幾個錢,但想到女人還會拿錢來贖鐲,自己還有機會接近她時,也就笑瞇瞇的把鐲子揣進腰肚兒裏說:
但凡好色的男人,一旦色迷心竅,沒有不賤的,甭說要他脊梁朝天打腳蹬兒,就是要他變成一匹叫驢,讓女人一路騎他到佘鎮去,他非但不覺得委屈,反以為自家佔了便宜呢!
「你說有多巧,」她朝孫二招呼說:「你不是趕驢的孫二哥嗎?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那天雇您的驢,多多勞累,幾百文腳力錢,一直拖著沒跟你送過來。」
女人上驢不便當,孫二動手攙扶,少不了挨挨靠靠,摸摸捏捏,名正言順的趁機占些小便宜。夏天天氣炎熱,薄薄一層紗擋不住什麼,孫二的手指觸著女人柔滑的臂膀和緊緊細細的腰肢,他覺得那跟秋荷鬆弛的身子全然不同,這種微妙的接觸,使他的欲|火從兩脅間翻騰起來,旺旺的熾燃著。女人假如只上一次驢,那倒罷了,偏偏沒在驢脊背上跨得穩,又滑了下來,她手裏抱著孩子不好攀援,整個軟綿綿的身子傾跌在孫二的懷裏,孫二順勢一抱,手掌捺到女人胸脯上去,女人許是剛奶過孩子,衣襟沒扣,吃他一把摸個正著,雖說只是一剎光景,也使好色的孫二掉了大魂,但他總是個趕驢的,雖然在夜晚,他還不敢過份,怕被旁的趕夜路的人撞著。
「你們兩個不要吵了!」為首的衙役說:「跟咱們到渡口去上騾車罷,幾十里路程,你們在一個車子上,夠你們吵倒了嗓子的。」他說著,一捏孫二揹著的褡褳,楞了一楞放聲笑說:「喝!有你的,你真它娘的夠快當,業已把盜來的鐲子賣掉,換成現大洋了!堂上若不差咱們連夜趕路,晚一步,你們就遠走高飛逍遙去了!」
「沒有這麼一個婦人抱著孩子夤夜求醫的事,那夜,守在櫃台裏的小徒弟們,聽到門響,以為有人急病求診,及至揉著眼拔閂子開門,除掉一陣風吹進來之外,什麼也沒見著。」
「你說是哪回事?小歪,你這麼沒頭沒腦的蓋下來,我實在弄不懂。」
騾車在天剛亮時放到秋荷家的矮屋門口,他揹著褡褳下車去叫門,秋荷把門一開,門後立即飛出一根鐵練套住他的頸子,緊跟著,三四個官裏的兵勇圍上來,把他上了手銬腳鐐。
「趕驢的大哥,今夜真難為了你,黃土坡到佘鎮十里路,該算多少腳力錢?」
「這麼一來,黃土坡被盜墓的事,十有八九不是你幹的了?」王小歪說。
「孫二哥,你真是個老實人,說話也說的是老實話。」女人說:「你要想發筆財,那倒容易,……我丈夫那套法門兒,我也懂得。你去牽驢讓我騎,我跟你一道兒去佘鎮賭場,我教你怎麼下注,你就怎麼下注,只要賭上一夜,你贏的錢就夠你花半輩子的了!」
「你得先撒泡溺照照你那影子,看你是個什麼德性?!一個冬天睡草窩,夏天睡涼棚的窮趕驢的,矮瘦和*圖*書乾癟,像個毛臉雷公,能攀上老娘的床榻板,還算你祖宗三代有造化呢!」
女人取出五百文錢,塞在孫二手裏說:
「在,在!」孫二略一猶豫,還是伸手打腰肚裏把那隻鐲子給取了出來,遞給那雇驢的婦人:「妳瞧瞧,這是不是妳原先給我的那一隻?」
「有!」賭場的主人說:「那夜做寶官的,是東街祥泰布莊的少東,他那四鄉收賬回鎮,沒進店先來寶,誰知他把收賬收來的錢,全送到二半吊子的褡褳裏去了!……二半吊子平素賭小賭,從來沒贏過,那夜他押寶,全是拚命的押法,不押單雙撐,紅黑槓,一味獨沖,但每押必中,事後有人議論說,他準是走了魔運,——有鬼替他看寶點子。」
「天太晚了,再遲就怕沒有渡船啦。」女人戴上鐲子,跟孫二說:「渡口黑得緊,我一個人有些膽怯,好不好煩孫二哥送送我?」
「好哇,二半吊子!」那娼婦更潑悍起來:「有種是雄子,你就替我滾開,永遠甭沾我的門!你不稀罕老娘,老娘更不稀罕你這隻臭蛤蟆!」
就在趕驢的孫二揣著那隻翡翠鐲趕去臨河渡的那天夜晚,官裏很快抓到了盜墓賊。
「怎麼著?二半吊子,你嫌膩老娘了不是?!」
獨眼劉把前額直朝方磚地上碰撞,咚咚叩著響頭,哀聲求告說:
……這不是傳言,這是孫二親眼見到的事實。殺豬的牛七,硬是從荒塚堆裏,把假扮女鬼的巫婆宗二寡婦給硬拖回來。宗二寡婦雖不是生米,可真讓殺豬的牛七替她回鍋炒熱了,只好跟牛七過日子,牛七吃了她這碗油炒飯,宗二寡婦也嚐了牛七的豬肉湯,算起來還是牛七撿著了便宜,不但娶了寡婦,還得了她多年積蓄的錢財……。
仗著幾分酒意,他一壁說著,手腳就放肆起來。那女鬼先是左遮右擋,仍是抗拒無力,不得已,出聲央告起來說:
一個人一旦沉迷到酒色財氣裏面去,身心陷住拔不脫,也只好依賴出奇蹟,孫二平素聽多了機緣巧遇之類的傳言,打心眼裏相信這個。就拿佘鎮北街稍的屠戶牛七來說吧,一個殺豬賣肉的粗大漢,聽人說大亂葬崗子三更半夜鬧鬼,好些人親眼著見那些飄飄忽忽、白糊糊的鬼影子,回來生了病,全跑到巫婆宗二寡婦那兒去瞧看。牛七膽氣極大,蹺著二郎腿坐茶館,聽人說起這樁事,他搖頭不信,翻起眼說:
「哼!」牛七說:「就算你是人,也脫不掉人幹鬼事的罪名!朝後妳放乖兒點,跟我殺豬賣肉,學著做人,今夜妳想讓我饒妳,那可不成!」
在這趕驢的漢子裏,旁人全有了老婆孩子,本份過日子,唯有孫二這個不肯收心的馬浪蕩,三十出頭了,還打著光棍。趕驢的行業再勞累,也擒不了太多的錢,若果守著本分,一天三頓飯有得吃,總飢不著餓不著人。孫二呢?也不能說他不本份,只因為是個光棍的關係,難免愛喝上幾盅酒,賭賭小錢,或是有些逢場作戲式的、小小的風流。
「去你娘的蛋,單是鬼火嚇不住我,你們若真是鬼,變個樣兒讓我瞧瞧,即便是惡形惡狀我也不在乎,非等我弄清楚了才相信呢!」
他把這意思跟秋荷去說,那娼婦擺下一臉不屑的樣子,挖苦他說:
「年輕人,血氣盛,這也難怪你。」那尖細的聲音說:「不過,我得老實告訴你,我就是個惡鬼。你也不用再瞧了,趕快回去罷,我真的現身,準會嚇破你的膽囊,讓你口吐苦水,據我所知,還沒見哪個陽世的生人不怕鬼的!」
不成不成!人到著急的辰光,眨眼又是一個念頭!翡翠鐲子既這麼貴重,能戴上它的,一定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家裏騾馬成群,奴僕如雲,哪會一個人拋頭露面出門來,連個伴隨的人全沒有?!再說,臨河渡那邊,據自己所知,還沒有這樣的富豪人家,她是打哪兒來的呢?嗯,這裏頭原就另有蹊蹺,她會大方到那種程度?肯為一點腳力錢,抹下寶物朝我孫二手裏硬塞,而又一過過好幾天不來贖麼?我孫二自問沒有發財的好運,這……這也許是遇著什麼魔障了!
「蹺著腿在這兒說大話不算數,牛七!」說的人挑他說:「久聞你牛七有膽識,你敢到大亂葬崗子去過一夜,咱們願輸一桌酒給你!」
接下來該輪到這手鐲原來的物主——那個黑衣少婦了,那隻手鐲既是真翡翠的寶物,她沒道理為了區區五百文不來贖回去,自己在秋荷宅裏坐等著她,她來後,自己不妨把鐲子假意先還給她,然後找個藉口誘她跟自己一道兒上路,找機會在荒郊野外做掉她!這回跟做掉秋荷不一樣,得把她埋得深深的,讓她的家人沒法子找。只要能順順當當的過了這兩關,寶物就是自己的了,那時再大明大白離開佘鎮,到遠處去賣掉寶物,過過自己渴盼已久的有錢的日子去!
這種樣的爭吵究竟有過多少回,只怕男女雙方誰也記不得了,一個是光腳枒巴,一個是雙破鞋;光腳枒天生就是趿破鞋的料子,前一夜負氣奔出去,二天買點兒吃的喝的再進門,那娼婦當然也假意推搡一陣子,一面找些話來搓揉人,一面進竈屋去溫酒做菜,壓尾兒還是落在一張床上,又有些無可奈何,又它娘一肚子窩囊。
「為那幾文錢,還累妳跑的來,那天我一時疏忽了,沒問妳家住在哪兒,照理說,我該自己跑到府上去取的。」
「稟告老爺,那個孫二外號二半吊子,小的確跟他同桌賭過錢,不過私底下卻沒有往來。那隻鐲子怎會落到他手上?小的全不知道。您捉孫二來審問,就知小的沒有扯謊了。」
「嘿,說得跟它娘唱的一樣,妳這惡婆娘,道地是婊子心腸!人讓我去害,錢財妳白分,那時我要不答應,有把柄抓在妳手裏,只有任妳拎著我的小辮子耍?!妳若出賣我,報案抓我進官,那時,我它娘豈不是秤鉈掉進雞窩去——砸蛋!」
孫二一想,這個娘們怨不得伶牙俐齒,媚態橫生,原來她是賭場郎中的老婆。瞧光景,她那賭棍丈夫光顧著撈錢,硬是把她給冷落了,自己能有個美人兒陪著賭上一夜,就算不贏錢也是好的,實在值得攪和攪和。
孫二原想把帶血的牙齒吐出來的,又怕衙役誤會是在啐他,只好苦臉皺眉,一伸頸子把它給吞嚥了。
每想到殺豬的牛七亂葬崗子找鬼,人財兩得的事,孫二的心窩就會發癢,儘管自量沒有牛七那份膽氣,卻一心盼望能有牛七那樣的運氣。
孫二原沒打算要錢的,轉念一想,今夜也太窩囊了,便宜沒佔著多少,這一陣跑得渾身大汗,為了這名不知姓不曉的娘們,幾幾乎把命賠上,到了明兒再碰面,她是她,我是我,彼此再搭訕不上,不如藉機多敲她幾文錢,找個地方喝酒去。
「小嫂子,妳丈夫在哪兒得意呀?」他探問說。
孫二的身子弱,骨膀小,既不能強取,又不能豪奪,倒也沒枉存過那種非非之念,但謀錢的心思總梗在心裏。旁的驢腳伕曉得他財迷心竅,又雅好女色,一攫著機會就嘲諷他說:
揣著那隻鐲子出來,滿頭燒著興奮的火,不行,這事得先冷下來,好生想想;他一個人躲到街梢的樹蔭涼底下,越想越覺得緊張不安;我孫二祖宗八代沒出過財主,即使捧著鐲子到銀樓去估價,也該找個偏遠陌生的地方才對,在佘鎮亮了寶物,真是大錯特錯,無論自己再怎麼扯謊,銀樓裏的人也不會相信的。究竟該怎麼辦呢?頭一個得把秋荷給幹掉,除了她,沒人知道手鐲是黑衣少婦交給自己當押頭的。想動秋荷,顧忌也多,誰都曉得孫二跟秋荷是老姘頭,她一有意外,自己總脫不了干係,必得要讓她死得平平常常,最好是她自己尋死才成。自家尋死?嗯,像投河啦,上吊啦。跳井啦什麼的……對了!跳井!臨河渡左邊村口上,就有一口澆菜園子的井,自己只要把她誘到那兒一推就完事了!
查案的人再去查賭場,賭場主人供說:
「嘿嘿!」孫二一聽,開心的笑說:「那敢情好!只是妳今夜不回去,妳那親戚會擔心罷?」
臨進賭場時,女人忽然扯扯孫二的衣裳說:
「小意思,小娘子,妳就賞我五百文罷!」他說:「人要吃食,驢要草料,五百文不算貪。」
「你這是什麼話?誰裝佯誰是狗操的!」
「有了!」孫二急急出法子來:「我這匹毛驢牙口好,膘也足,我牽去賣給賭場老闆,也能賣它十塊八塊現大洋。」
「嗯。」堂上不慍不火的沉吟了一會兒說:「你敢發誓你說的話全是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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