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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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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廟的緣由 血光娘子廟

野廟的緣由

在中國古老的胸膛上,多的是奇怪的廟宇,那些非正流的廟宇,供的並不是佛經裏提名道姓的菩薩,有的供人,有的供仙,有的供鬼,有的供妖;像蛇啦、狐啦、黿啦、馬啦,甚至山精水怪之屬的邪物,幾乎是應有盡有;民間對於這些沒有僧侶的祠或廟,通稱為「野廟」。野廟的信徒們,非儒、非釋、非道,但它們卻顯示了民間的信仰和對於原始神祕凜懼的心胸。
一般說來,每座野廟的形成,都有它神奇怪異的傳說存在。這些傳說,經過衍轉流佈,變成眾多大同小異的紛紜,它們就那樣的密植在人心裏,從流液般的童話,逐漸凝結成某種很難揭脫的黏性觀念。
我們對那些野廟,若加仔細分析,不難發覺它有著很多類型,一類是感恩式的;像某些地方官吏造福一方,德澤長存,或為民捨命,使萬眾感泣,後有人夢著某官,自言已受封為城隍土地等等,民間便會為其集資建廟。即使對象是非人,像老黿在旱年供水,馬王在荒野馱人,樹神指引迷路,使人免入虎口狼腹,狐仙為人逐魔治病等等,視傳言流佈的影響,都有建廟的可能。
另一種卻是被迫式的:像一些河妖水怪,常常托夢示書,恐嚇居民,逼其建祠建廟,奉若神明。而河堤一旦潰洪,洪峰高湧的慘劇,大多數人都曾親身經歷,懼怖萬分,妖物既然貪求無魘,何不忍讓三分,化錢消災解厄,不失為一個辦法。於是,像什麼黑風廟,八大王廟,甚至九頭烏廟,也都紛紛建起來,使若干邪物妖孽,也大派派的自居神祇,坐享人間的香火供奉了。
忘卻自何時起始,我忽然關注起屹立荒涼曠野的那些野廟來。在山邊,在水涯,在茅草叢生的叉路口,綠樹蔭覆的小村頭,它們靜靜的立著,沒有金碧輝煌的琉璃,沒有莊嚴肅穆的紅牆,沒有晨鐘、暮鼓和嬝嬝的梵音;那些野廟,多半是很久之前就建築起來的,從瓦面黯色的苔蘚,牆磚被鹽霜剝蝕的痕跡去看,他們立在那兒,已不知經過若干世代了,它們像是滿臉風霜的老人,馱負著許多荒緲的傳說,向後世兜售著。
再也沒有誰會認真的相信那些,現世代的人們似乎忘卻了史冊之外的民間歷史的真容,傳言從那些曾經活著的嘴裏流出來,那些人也有過同樣荒緲的心胸。而怎樣去苛責逝者呢?如今他們是一撮民族的泥土了,誰能唾棄他所踏的泥土?正因有無數骸骨的滋潤,我們的泥土才豐沃起來,不斷迸茁新芽!
也正因時光不能倒流,對於往昔,我反而有一份特殊的憧憬,很想回到那些墨色的傳言裏去,揭起沉重的帷幕,一覘那些溫柔敦厚,知所感恩,也深懷懼怖的心胸……。
想聽這一類野廟的故事嗎?那就請點起蠟燭來罷,讓我們一道兒融入傳言,融入荒緲。你們不妨把它當成中國的童話看罷。

血光娘子廟

不過,人和鬼相持的時辰並不久,正在彼此糾纏時,阿旺忽然聽見丁二叔的宅子裏,傳出宏亮的嬰兒的啼哭,那個鬼忽然彷彿失去了力氣,停住手,一步一步的朝後退,遠遠指著阿旺說:
「不是的,二叔……。」
儘管她話裏充滿恫嚇的意味,阿旺卻是橫下了心。
年輕女人對著草棚門站著,乳色的月光灑在她的臉額上,很標緻的一張鵝蛋臉,配上水盈盈的眼和彎彎細細的眉,真夠稱得上似玉如花。那張臉帶著一絲勉強擠出來的笑意,但和她冷冷白白的臉色很不相稱,兩者硬是摻和到一起,便顯出很僵涼的樣子。
「哼!」阿旺冷哼了一聲,咬牙說:「也算是天意,今夜讓妳遇上我阿旺,決不容妳在這兒沾半點便宜!」
阿旺傻傻的望著她,女人逐漸退到月光裏去,水溶溶的月色浸浴著她的全身,她的俏麗的鵝蛋臉發著光,含著淚的黑眼是那麼瑩澈,她全身的姿影,顯得那樣柔和,那樣輕盈,……這真是極為奇怪的感覺,當她說不再找替身,不再想轉世為人的那一剎,化除了投胎慾望的鬼魂,哪還有半分鬼氣?繞著她的那一圈兒陰森森的鬼氣,立即消散無蹤,月光把她的影子淨化了,她真彷彿有了神的形象啦!
阿旺是個憨樸人,辦起事來,可是快又當,又精細。埋妥小包袱,他到小溪裏洗淨鋤頭,又洗淨了手,然後再回到看青的棚子裏躺著。
她消失之後,呆呆的阿旺,才想起一宗極為要緊的事,——忘掉問她年里和她的姓名。
可憐阿旺長了廿來歲,從沒像今夜這樣的接近過女人,尤獨是像這樣年輕,這樣標緻的女人。他把馬燈光捻得小小的,多讓棚外的月光照著她,那年輕的女人在月色映照中,更顯出楚楚可憐的樣子。
女人事急,實在沒法子再按捺了,曼聲開口叫說:
「呵?妳這位小嫂子,怎麼半夜三更跑到這兒來,是摸迷了路了,敢情是?」
話說到這兒,雙方都已把話說絕了。血光鬼曉得撕破了臉,不給對方一點顏色,這看青的小伙子是決不肯把包袱遞給她的了。於是,她朝天噓出一口氣,那霧和月亮,在阿旺的眼裏,立刻變成慘綠的顏色,年輕的女人搖身一變,哪還是原先的模樣?只見她披頭散髮,一臉青鐵色,鼻孔,耳膜、耳眼和嘴角,全流出泛黑的血來。
藍色的晨霧漸消,初陽的金輝射在高高的林梢上,阿旺更發力的做著工。他砌妥石牆的牆框,再釘起兩邊的山架,重活幹起來異常的費力,儘管他只穿著單薄的衫子,一股熱騰騰的汗氣,還是穿過他的衣衫蒸發出來,看似蒸騰的白霧。
是風把霧雰吹動了呢?恍惚連月色也起了波浪,她的影子越退越遠,越變越薄,薄到像月光一般透明的程度,在風中,在霧裏,跟著那麼一搖晃,便再也看不見了!
草棚子又低矮,又狹窄,地面上鋪了一層半乾的玉米葉子,棚頂掛著簑衣和一盞沒點燃的馬燈。即使夜來落雨,他也得馬上點燈,披上簑衣,到黍田四邊去轉上幾圈兒。遇上豐足的年成,倒不擔心偷青的賊,但野獾狗總是很討厭的東西,牠們是偷青的高手,就算腰裏插著短柄銃,也不容易打著牠們。這兒離山腳較遠,不常遇上山豬,萬一遇上山豬,那可更麻纏了。山豬不是小賊,而是一群胡作非為的強盜,牠們成群闖進玉米田,任性糟蹋剛吐鬍子的嫩玉米,用蹄子和笨重的身軀撞倒玉米莖子,更用尖嘴亂拱一氣,簡直能把地面給刨翻。
逗著玉米快成熟的季節,黃昏時總是悶鬱鬱的散著溼熱,阿旺覺得有些無聊,便伸手到瓦罐裏去,抓起了一把鹽炒的乾豆子,慢慢嚼著。乾豆是招弟親手炒了送過來的,炒得迸脆的,粒粒香,竹筒裏的竹葉茶,也是招弟燒的,招弟是個很可人意的好閨女,阿旺拿她當自己的妹妹看。現在,天逐漸逐漸的黑下來了,阿旺不願再想什麼,他微微閉上眼,半躺在他的南瓜枕頭上,輕鬆的伸了伸腿,看守青禾的人,都在夜晚忙,他必得養養精神,等到天黑了好派上用場。
「小哥,你年輕輕的,在世上快快樂樂做人,哪能體讓我們做野鬼的苦楚?喝不盡的冷風,吃不盡的露水,陰司不收,陽世不管,長年飄飄蕩蕩的,連個落腳的地方全沒有,……這種苦跟誰訴去?」
蚊蚋在他耳邊嗡鳴著,遠處有斷續的蛙噪,阿旺倒巴望夜來能落場小雨,沖沖涼,把一野的鬱熱給沖掉。這樣懶懶的,在等待中迷盹了一會,天真的黑定了。他伸了個懶腰,挺身蹦起來,走出草棚子。
「是丁二叔?」阿旺說:「我就來開門。」
「嗨呀!」阿旺說:「我真拿你沒辦法,我坐在這兒看守莊稼,跑去拿妳的包袱幹什麼?我這草棚子,統共就是這麼巴掌大一塊地方,不信,我點起馬燈來,讓妳照著搜,怎麼樣?」
原以為天會落場雨,沖沖涼的,如今起了風,把天頂堆積的雲塊都刮跑了和-圖-書,四野乳氣騰騰的起薄霧,一亮雖然出來了,一野仍是朦朦朧朧的,天不落雨也好,陽氣旺盛,二嬸兒她極可能得個男胎,阿旺這樣的希冀著。他側過耳朵仔細諦聽,丁家住屋靠田頭很近,只隔一排低枝的桑樹木子,假如嬰兒落了地,他想他該聽到啼聲。
「是啊!」老獵手用曖昧的聲音打趣說:「你蓋的是如意廟,參的是歡喜禪,供的是丁家的招弟罷?」
女人所站的那間亮燈的窗子裏,正是孕婦丁二嬸兒的產房。二嬸兒估量就快臨盆了,屋裏的燈火忽明忽暗的飄搖著,時見人的黑影在窗上忙碌的旋移,因為衣袖帶風,才會牽動燈火燄舌的罷?側耳細聽,隱約還能聽見二嬸輾轉呻|吟的聲音和收生婆嘮嘮叨叨勸慰的聲音:
他們說著,拍手打掌的鬨笑著,留下一路的笑聲,遠去了。阿旺抬起頭,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發了一會兒怔,又吸了一口氣,拾起他暫時停上的工作來。
那女人又抬眼望了一次透霧傳來的燈光,這回她再也按捺不住了,虎的變了臉色,退後一步,指定了阿旺,嘿嘿冷笑說:
「我那包袱,認定了是你拿去的,你把它收藏起來,東一言西一語的戲弄我,你再不拿出來,我立刻就要變臉了。」
「看來只好讓妳這樣了。」他對那雕像說:「我沒有那麼好的手藝,只有一片心意。」
「嗨,」阿旺聽了她的央求,嘆了口氣說:「不是我的心狠,小嫂子,在世為人的人,總會為旁人著想,我若是把那包袱還給妳,妳有了文牒和衣胞,一定會去找替身,找著誰,不就是害了誰嗎?」
「什麼血光娘子廟?……你這是在替血光鬼立朝?」丁二叔跺腳說:「血光鬼是專門害人的東西,難道你沒聽說過?」
歲月不息的輪轉過去,人們一代一代的凋謝,一代一代的成長,丁二叔一家人和短工阿旺都不復被人記憶了,但那座古老的血光娘子廟,仍然立在荒涼的山窩子裏。廟身屢經修築,還保持著當初那種粗糙笨實的樣子,廟裏仍供著那尊由短工阿旺手雕的神像。正因為聽來荒緲的傳言,還在民間普遍流佈著,當地多數的人還熱切的信奉著這位改邪歸正的血光娘子,相信祭祀她,可以保祐產婦的平安……。
遇著秋獵季的季尾,幾個老獵手揹著獵簍經過山窩子,瞧著阿旺那樣幹傻活,都估量他是為他自己築新屋,一個笑著跟阿旺說:
「二嬸兒她這一胎,要能生個白胖的男孩,該多好?!」阿旺心裏這麼想著,一面便自言自語的說出來了。
丁二嬸兒這胎生了個男嬰。
人影撥著霧朝近處走,阿旺這總算看清楚了,來的是個紮著包頭巾的少婦,霧裏看不清她的面貌,打她的行姿和身段上看,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她穿著一身印花布的衫褲,手臂間還挽著一個小包袱。
而站在窗外的那個年輕婦道,竟然湊到燈火照亮的窗光裏去,伸出舌尖舐破窗紙,用一隻眼湊上去偷窺。若是在平時,阿旺火性一動,就會直奔過去,一把將她扯住,逼問個明白了。但他恐怕這樣一嚷嚷,會使產婦受驚,轉念又想起女人藏進草叢去的小包袱來,若想查明她的居心,何不趁她在屋外偷窺的時辰,先跑到那棵老柳樹下,撿起她的小包袱,打開瞧瞧,看她那包袱裏頭到底裝著些什麼鬼東西?!
「忍著點啦,二嬸兒,孩子如今正在肚裏頭轉頭呢!再疼上三兩陣,就會見頭了!」
「二叔,您就是不問,早晚我也會到您那兒去,跟您說明白的。」阿旺說:「廟蓋妥了,只差一塊匾,我不識字,也不懂得這『血光娘子廟』五個字是怎樣寫法。」
當然,人不必找著鬼鬥,就是逼不得已,鬥鬼也該鬥男鬼,人鬼雖有陰陽之分,女鬼究竟仍是女流之輩,自己跟女鬼鬥,不論動口動手都不方便,但情勢把人逼到這個關口上,使他非想法子應付不可了!
時辰過了並不太久,在月光的乳暈裏,那穿花布衫的年輕女人,飄漾飄漾的回到路邊老柳樹下來。她帶著急匆匆的樣子,探手到她的收藏包裹的草叢裏摸索,東摸西摸,摸了半晌沒找著她要找的東西,便很不安的站起身來,朝四邊逡巡張望,不一會兒,她看見了阿旺所搭的那座看青的草棚子,便沿著雜草叢生的田埂,慢慢走了過來。
「這個妳放心,」阿旺理直氣壯的說:「普天世下,哪座廟不是人立的?就憑妳剛剛放過了丁二嬸的功德,妳就能進得廟了!哪個土地敢找妳的麻煩,我就去砸爛他的破瓦缸,拔掉他的鬍子!」
年輕的女人急得直跺腳,有些心神不屬似的,一會兒抬眼去望丁二叔家那扇亮燈的窗子,但遇著阿旺這樣人,她只好耐著性子說:
「就叫它血光娘子廟罷!」阿旺這樣對他自己說。
找誰呢?這一帶鄉野上,根本找不著雕刻匠,即使能找著m.hetubook•com.com,打短工的阿旺也出不起那樣的價錢;真的,阿旺想:求人不如求己,還是自己動手罷。
秋風在山窩子裏打著急勁的迴旋,摘光了林木的葉子,使身後連綿的山峰,現出磷磷的、原始的容貌來。年輕力壯的阿旺,在山上走動著,立廟也得選個好地方,供她那樣的人才不會使她受委屈。
由於時辰追促,阿旺便拎起那個花布小包袱,奔回他看青的草棚子,找出一支鋤頭,在草棚子背後挖出個土洞,把那個包袱埋下去,再移塊草皮,把上面鋪妥,使人看不出新土的痕跡。
那女人望了一陣,把手裏的小包袱塞到樹邊的草叢裏去,躡著腳步,慢慢的朝丁家宅院走過去。阿旺不願驚動她,離她一截路,稍稍的尾隨著她。女人穿過低枝的桑樹林子,爬上丁家的屋基坡,站到亮燈的那扇油紙窗的外面,阿旺躲在桑林背後,偷眼瞧著。
那女人走到路邊的一棵老柳樹底下,忽然停了下來,踮起腳尖,朝亮著燈火的丁二叔住屋那邊張望著,好像在打探什麼動靜?她這樣鬼祟的行動,不禁引起了阿旺的疑心。看樣子,她不像是個歹人,假如她真是丁二家的遠親,就該一直走過去敲門,用不著這樣猶猶疑疑的呆在這裏?阿旺決意不吭聲,瞧瞧她到底要幹什麼?!
阿旺眨眨眼,嘴裏沒說心裏話:這真是個伶牙俐齒的血光鬼,大睜開眼衝著人說鬼話,她明明是舐破了丁二嬸兒產房的窗紙偷看動靜,偏要說去行方便,如今,橫豎東西在我手裏,妳怎麼來?我怎麼去!也要妳曉得我阿旺這種人也不好對付就是了!
不管怎樣,有了文牒和衣包在,阿旺業已認定剛剛見著的那個年輕婦人,定是傳說裏的血光鬼無疑了,怪不得她在月夜裏來,趴著丁二嬸的窗口偷窺?原來她是想趁二嬸兒滿胎足月開產門時,拿她當替身,奪她母子倆的性命!阿旺這樣一想,心裏著實氣岔不過,妳血光鬼找替身,損人利己,業已很不夠意思了,妳就找遍這一方,也不該找到丁家二叔和二嬸兒的頭上?!兩夫妻,一對老好人,遇寒施衣,遇飢施食,半生沒有做過一宗損德的事,上天不替他們添福添壽,已經不公平了,哪還能容血光鬼來奪他們的子息,又取二嬸兒的性命?!
「還有什麼好商量的?」年輕的女人怨訴著:「你年輕輕的,在世上快快樂樂做人,哪能體諒到我們做野鬼的苦楚?喝不盡的冷風,吃不盡的露水,陰司不收,陽世不管,長年飄飄蕩蕩的,連個落腳的地方全沒有,成天只巴望著能找到替身,……這種苦跟誰訴去?」
阿旺分不出心神觀賞陽光下的雪景,他仍然專心的鑿打著,叮叮的錘擊聲,一波一波的撞向遠處去,和遠處啄木鳥的啄木聲相和相應。
「這話可是你說的,」年輕的女人站了起來說:「你是世間至性人,能讓我有塊遮風擋魚的地方,使我能領你一把香火,我情願不再要那包袱,不找替身,也不再轉世為人,歷那些生、老、病、死的劫難了!」
這樣叫著盼著的盼了十來年,二嬸兒好不容易才懷了第二胎,肚皮鼓鼓快臨盆了,偏巧趕著這季莊稼極需人手的時候,哪能再讓她裏外兩頭忙?……丁家老兩口沒把阿旺當外人看待,每年農閒季,都請他來打雜活,擔擔用水,劈劈柴火,磨磨糧食,餵餵牲口,事情極輕鬆,工錢又算得厚,吃飯一桌子,遇著好些的菜餚,二嬸兒還會搶著朝他碗裏夾。
「那並不是一般的樹葉。」年輕的女人說:「那是打隱身神樹上採了來的隱身符,人若把它帶在身上,就是大白天穿房越戶,旁人也見不著你的影子。」
「招弟呀,招弟噯!」
「有這麼回事?」阿旺好奇的說:「就憑那張小小的黑葉子,怎樣能發大財呢?」
看守青禾的田家郎阿旺,獨自坐在他搭在田隴上的看青的草棚子裏,懶洋洋的望著棚外那片玉蜀黍田。黃昏時分,天上堆著許多浮動的雲塊,霞光軟柔得帶些溼意,使人拿不定夜來的天氣究竟是晴是雨?
「小哥,」女人淒然的說:「你光為人想,怎不為鬼想來著?今夜我是鬼,早年我可也是人,旁的鬼拿我當替身時,你在哪兒?你為什麼不救我?讓我帶著胎走上黃泉路,……我能怪誰?只怪自己命苦……。」
一個老早就聽人講述過的恐怖的傳說,像閃電般的掠過阿旺的心底。說是陰世各式各樣的凶鬼死裏面,有一種是因分娩而死的婦人,她們因前世冤孽,受了血光之災,死後陰司不收,只發給她們一紙自找替身的文牒,她們便成了血光鬼,又有人稱她們叫胞衣鬼,因為她們常在夜晚變為人形,尋找應劫的替身。
這一回,阿旺不能再裝睡了,他翻身,揉眼,打著懶懶的呵欠,裝出剛醒迷的樣子說:
那天傍晚,為了驅走那種雪後的尖寒,阿旺在自和*圖*書己的屋裏生了一盆荊棘火,獨自烤著。廟總算建成了,雕像也有了,阿旺想著想著,覺得還差了一樣要緊的東西,——一方題有廟名的匾額,而這個阿旺沒有辦法自己動手了,他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
也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野性的力量,橫亙在阿旺的心窩裏,使他發狂似的幹這樣的重活;天氣變得更冷了,每到凌晨,山野間全鋪上一層白白的濃霜,劃過光禿禿的林木的枝枒,風聲是一種尖尖細細的悲泣,彷彿彷彿的,阿旺總以為聽著了發於幽冥的遊魂的叫喚,他幹得更加勤奮了。
而廟,終歸要有個名字的。
無論在什麼時刻,他眼前總晃動著那年輕女人的影子,浸浴在水溶溶的月色裏,她發光的鵝蛋臉,瑩澈的黑眼睛,她那樣柔和,那樣輕盈的姿影,都彷彿在慰撫著他,使他忘記了辛勞。
「我說沒拿就是沒拿,妳要變臉,我又有什麼辦法?」阿旺死不認帳說:「可惜這兒沒有人,要不然,我們找人評評理去,世上哪有硬賴說人家拿妳的包袱的?!」
秋收過後,打短工的阿旺捲起他的小行李捲兒,回到他那荒寒冷落的山窩子裏去了。對於丁二叔家添丁,他一樣興高采烈的道喜,但他從沒對誰透露過他看青那夜所遇著的事情。
為了消解丁二叔的疑惑,阿旺不得不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跟丁二叔講述,壓後他說:
「也不成。」阿旺說:「我的腦袋沒那麼多紋路,妳還是讓我住在山窩子裏,做個打短工的罷。」
地既選妥了,他就忙著修平地基,雖說不是經營大廟,但他只是一個人,夠他忙碌的。築廟用的地面上,有好幾塊連根凸起的大石頭,稜角尖尖的像是巨大的竹筍,阿旺只有採用笨法子,用大鐵鑿,一鑿一鑿的敲碎它。他用形狀整齊的石頭,混和著黏性的稀泥砌成石牆。樑和柱的木料,是他攀到更高的山上去,在野林裏一株株砍伐來的,伐木容易運木難,為建這座廟,從高山朝下運木的滋味,阿旺算是深深的嚐著了。
「阿旺,你多吃些,正是發骨膀的年紀!」二嬸兒她總這麼說。
雕像就快完成了,那是一座剛好有一個人那麼高的立像,腳下嵌著一塊方方的木座。阿旺把它豎立在太陽下面看,那是一尊看來可笑的木像,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粗糙的稜角,那些有凹凸的表面,看似許多斑點。
拎著燈籠的丁二叔,一進門就埋怨起阿旺來:
「我說阿旺,今年你是怎麼了?!難道非要我親自上山來請你,你就不去幫忙?……你二嬸兒有了奶孩子,更分不開身,裏裏外外雜事,都得麻煩你去照應,頭場雪落過了,不見你的人影兒,害得我們全家都在念著。」
「敢情是忙著娶老婆過年啦,阿旺,瞧你忙乎的這個樣子!」
那種連皮的長木被伐倒之後,阿旺使手鋸鋸斷它的杈枝,再用芟日草草修削了,按照長木倒下後附近的地形,分別使用槓桿撬撥,或是繫以粗索拖拽,到了斜坡較陡的地方,再用橫滾法把長木推落下去,有時候,一支樑木,得花費掉他一整天的時辰。
說著,他就扛起那座雕像,把她放在神台上。
「我沒拿,真的沒拿,小嫂子。」
「我不是在蓋屋,」阿旺說:「我是在蓋廟。」
「哎喲,小嫂子,不是我說妳,妳也著實太粗心了!」他做出關切的樣子,陪著她著急說:「這兒莊稼要熟了,夜來多的是偷青的賊,過路時,一腳踢著妳的包袱,還不是順手牽羊,拎了就走!沒名沒姓的,妳到哪兒找去?」年輕的女人眼珠轉動著,露出冷然的、狡黠的神情:「如今是夜晚,旁的地方沒見著半個人影兒,你要是存心跟我開玩笑,拿了我的包袱,就請趕緊還給我,我還要趕去辦急事呢!」
回頭望後面望望,座落在高高屋基上的丁二叔家還秀著燈火亮。二叔他半下午自己牽牲口去把收生婆接回家,說是二嬸兒肚疼,轉眼半天過去,也不知臨盆了沒有?更不知究竟是男?是女?阿旺心裏有些著急。轉念一想:著急也是幹著急,自己在這兒看守青禾子,總不能扔開莊稼不管,跑回去看個究竟?
「二叔,您想想看,世上有不少勸人為善的,我若能勸鬼為善,也是一樁功德,……她失去文牒和衣包,永也不會再去找替身了,我總該給她一個地方,使她得一份香火罷?」
「我曉得你在幹什麼?」丁二叔說:「我早聽著有人跟我講過,說你在蓋新屋,後來又聽人說,你不是在建屋,是在蓋廟,你好好的怎會發瘋邪蓋起廟來的?」
「我剛剛把小包袱放在那邊的老柳樹底下,找個隱秘的地方行個方便,誰知也只眨眼功夫,再回來找包袱,包袱就不見了。」
「不是。」女人說:「我是來找我的包袱來的。」
阿旺默默的聽著,也點著頭。
和圖書啊呵呵呵……」年輕的女人激動得哭泣起來:「我真沒想到小哥你竟有這等的好心腸!我們初次見面,彼此名不知,姓不曉的,……但,像我這樣苦命薄福的野鬼,哪配進廟呢?那時刻,只怕土地爺過來,一拐杖就把我給打走了!」
這聲音化成如怨如訴的風濤,化成悉悉繂繂的落葉的低語,不斷催促著他。是的,冬天轉眼就要到了,不論在平原曠野,或是山窩子裏,人歸家,畜歸欄,獸入洞,鳥回巢,天地之間,只留下一片冷漠荒寒,一個留在幽冥裏的孤魂,倒是怎堪忍受啊?!
阿旺躺在玉米葉子上,枕著那隻南瓜枕頭,故意閉上眼,裝著假寐的樣子,兩眼瞇眥瞇眥的留了一條縫,一逕瞧著她,等她先開口。
說著說著的,她就嚶嚶嚀嚀,傷心的啜泣起來。
「對了!」他跟自己說:「二嬸兒要是生男胎,他會哭得很宏亮的。」
「好啦,我的小哥,」血光鬼曉得無法再耍硬,聲音立時變得柔軟甜蜜起來:「你不喜歡,我再變回來就是了,我不是向你討包袱,我是在央求你。」
「這樣罷,」年輕女人想起什麼來,一把抓住阿旺的手說:「小哥,你若肯把那包袱還給我,包袱裏有三宗物件,文牒和衣胞對你沒有用處,我願意把那莖黑樹葉子送給你,有了它,你很快就會發大財,用不著再幫著人家熬夜看青了。」
「啊!」阿旺連忙擺手叫著說:「這不成,這不成!妳這是存心慫恿去偷人家?我阿旺恁情窮苦一輩子,憑力氣混飯吃,手摸|胸口心不潮,夜夜安穩的伸著腿睡覺,叫我帶上隱身符,取那些不義的錢財花用,我是說什麼也不幹的。」
「我不信,」女人有點氣惱了:「這可不是逗趣的時辰,算我在這兒央求你,你拿了,還是還給我罷。」
一座看上去極為粗糙,但卻極為笨實的野廟,終於在天落頭場大雪時造妥了。石牆、木架、山茅草繕成的頂子,廟裏也有石砌的神台,石鑿的香爐和燭檯,卻缺少一座血光娘子的雕像。
「嗨!」這回該輪到女人嘆氣了:「小哥,你那腦子是一壞死木頭,斧頭也劈不開你,誰叫你去偷人家的錢財來著?…:我曉得世上有許多人,專取不義的錢財,我幫著你,把那些錢再取回來,讓你去做好事,不成嗎?」
「看青的小哥,看青的小哥!我……我想向你問件事,——我剛才藏在老柳樹下草叢裏的小包袱,小哥你有見著沒有?!」
阿旺曉得在這種時辰,要是心虛膽怯的話,準會被當面的鬼物迷倒,他心裏想到解救丁二嬸兒母子倆的性命,膽氣就豪壯起來。他彎腰抓一把溼土,朝臉上一抹,也變得黑不溜秋的像是一張鬼臉,他兩眼灼灼的瞪著女鬼,吱起兩排牙齒,鬼跳,他也跳,鬼叫,他也叫,那個血光鬼居然拿他沒辦法。
「我也跟妳實說了罷!」他說:「妳那包袱是我拿了,文牒和衣胞,我絕不給妳拿去害人,我早知妳是血光鬼,我就是要等妳變鬼臉給我看!」
她嘴裏發出咄咄的尖叫聲,一聲冒綠火的眼,直射在阿旺的臉,她探出黑鐵般的鬼爪子,直朝阿旺身上撕撲過來。
「我求你求了半夜,話算白說了。」年輕的女人怨訴的說:「你的意思是,讓我永世做個孤魂野鬼,過這種不見天日的日子?」
若是在往年,到了這種戶戶圍爐的時候,年輕的阿旺早就下了山,到丁二叔家幫忙去了,他過慣了那樣溫溫暖暖的冬天。但今年,阿旺決計不下山,他要把那年輕女人的木像雕妥,安放在神台上,讓她在天寒地凍的時辰,領一份紙箔,受一把香火。
有了這個主意之後,阿旺就冒雪上山去,找著一棵酸棗樹,鋸下一截樹身拖運回來,用釘鎚和鐵鑿做工具,慢慢的雕鑿起來。他從沒學過雕鑿這一行,做起來笨手笨腳,他認真的雕著,心裏想著那女人的影子,他盡力想讓那影子在這塊木頭上面逐漸凸現出來。
一聽了一聽,只聽見蚊蟲的嗡嗡,蛙鼓的嘓嘓,和一陣風來,玉米葉子悉悉繂繂的擦著;卻沒聽見嬰孩啼聲,敢情還沒到時辰,也噓了一口氣,這樣的轉著念頭。正在這時候,阿旺忽然看見一條恍恍惚惚的人影子,從那邊彎路上走了過來,霧濛濛的像落著毛毛雨,他實在看不清來人是誰?是不是個偷青的賊?……若說發聲喝問罷,又嫌太冒失了,人家正正經經的走在路當央,又沒踩荒下禾田,怎知人家是來偷青的?他只好悶不吭聲的蹲下身子,看著那條人影子,等到看清他想幹什麼再講。
最後他選了一塊平台,正在他自己住屋的背後。
既然遇上這檔子關乎人命的大事,阿旺好把看守青禾的事扔到腦後去,專心籌謀著怎樣對付那個血光鬼了。事實明擺著,那個血光鬼,收藏起她的小包袱,悄悄走近丁家宅院,是先去探路聽動靜,等到二嬸兒產門大開,血光崩現前一剎和_圖_書,她定會轉回來取她的鬼包袱的,世上事沒有那麼簡單,那個血光鬼發現她的包袱不見了,一定會找這附近的地方,找到自己的頭上來。
「跟你實說了罷,」年輕女人說:「我是女鬼,我那包袱裏,有要緊的東西,你不給我,我變了臉,可不太好看。」
「這好了,」血光鬼說:「這你可如了你的心願了,——那包東西,你總該還給我了罷?」
「小嫂子,妳也得體諒我的苦衷!」阿旺說:「丁家二嬸兒是天下第一等老好人,行善積德半輩子,我怎能眼見她受血光之災?!」
「還?」阿旺曉得血光鬼也不過這點兒伎倆,越發頭昂昂的說:「衝著妳剛剛那付惡形惡狀的鬼模樣,衝著妳剛剛要把我一口吞掉似的嘴臉,我可沒那麼好說話,就那麼心甘情願的把包袱還給妳。」
「甭哭,甭哭,有話慢慢好商量。」阿旺被她哭得心慌意亂的。
沒等阿旺出口解說,丁二叔就截斷了他的話頭。
阿旺翻了一個身,希裏哈啦的吐出一些夢話。女人更顯出焦急的樣子,走到草棚子門口,蹲下身,輕輕推搡著阿旺的肩膀,把剛剛說過的話,又從頭說了一遍,不過,越加顯得情急罷了。
「看青的小哥,你,你太狠心了!讓我錯過這次找替身的機會,你可高興了罷?」
一場驚濤駭浪總算過去了,阿旺坐回他的草棚子,血光鬼又變回她原先的俏模樣,不,那要比原先更俊俏,更嫵媚,坐在阿旺的身邊,口口聲聲央求他,要他把包袱還給她。
「包袱?什麼樣的包袱!」阿旺站起身。驚訝的說:「哎喲喲,小嫂子,這可就不對路了!妳的包袱在哪兒丟了到哪兒去找,怎麼會這看青的草棚裏來的呢?」
這些胞衣鬼儘管能變得和人一樣,但她們總離不開這個花布小包袱。那張畫滿符咒的文牒,使黑白無常和夜遊神不會阻攔她們,那個血淋淋的衣胞,是她們遭劫橫死,准覓替身的證物,只有這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阿旺不認得,也沒曾聽人說過。
「我倒有個辦法,」阿旺想著說:「妳不是說,妳常餐風宿露,沒有落腳的地方嗎?……等我幫丁二叔忙完這季莊稼,我回到山窩子裏去,搬石塊,砍木頭,好歹湊合著,替妳修一座廟,讓妳能有香燭紙馬,也有個遮風擋雨,落腳的地方。」
是誰在外面輕敲著他的柴笆門?一個聲音在叫喚著他:「阿旺,阿旺可在家?」明明是丁二叔的聲音。
阿旺故意放鬆鼻膜,細聲細氣突發出微鼾來。
路熟腿快,打定主意的阿旺,很快就奔回路邊那棵老柳樹下來,從草叢裏撿起那個花布小包袱,打開來就著朦朧的月光一看,我的老天!那包袱裏包著的幾樣東西,該是人做夢也夢不著的,——一個血淋淋的衣胞,一莖奇形怪狀的黑樹葉子,和一張像血光紙大小,上面繪著硃砂符咒的文牒。
不瞧倒還好,越瞧越覺得事情有些蹊蹺難解?
原住山窩子裏的阿旺沒有田地,專靠替人打短工幹雜活過日子,這回受雇替丁二叔家看青,丁二叔管吃住,一個月還送給阿旺六吊錢的工資。甭說得人銀錢替人消災的話了,丁二叔找到他,就是白幹,阿旺心裏也是樂意;丁二叔是個老好人,四十出頭,還沒見子息,二嬸兒早在十幾頭裏,替他生過一個閨女叫招弟,招弟這名字的意思,就是巴望她能招來弟弟的意思。
這是一條通到丁家住屋的叉路,除非她是去丁二叔的家,不該岔到這條路上來的?阿旺暗自納悶著。丁二叔家的親朋戚友,他都熟識,但他完全不識這個年輕的女人,他想不透,一個年輕的單身婦道,夜晚出來幹什麼?
真是的,每年冬天都在丁家過,一盆子紅紅燄燄的旺火,一屋子的人語和笑聲,比酒還要溫熱,過慣了那種日子,真有些怕起山窩子裏的荒寒冷落了。
阿旺想到的法子,就是儘量的拖延時辰,拖到那邊的二嬸兒胎兒落了地,過了難關,那女鬼就無法可想了!當然,這並不是最妥當的辦法,……只要那文牒和衣胞還回血光鬼的手上,她不害二嬸兒,也會去害旁的人,他就這樣的在黑裏胡思亂想著。
「阿彌陀佛!」丁二叔閉上眼,宣著佛號,雙手合十說:「經你這麼一說,血光娘子廟這塊匾額,該我來獻才是,……鬼能脫去惡業,就是地仙了!」
而她怨訴的聲音,也常在他耳畔迴響著:
為著一個名不知姓不曉的女鬼,整整賣了一秋一冬的力氣,阿旺一點兒也沒懊悔過,反而覺得非常快樂。逢著雪霽天晴的時刻,他就把作櫈放到廟前的陽光下面,用鐵鑿挖刻那個木像。陽光照著積雪的樹梢,歡快的三喜鵲兒,喳喳喳喳的,這個雪枝追逐到那個雪枝,啄下的碎雪,常飄到他的手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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