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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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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廟的緣由 八頭鳥廟

野廟的緣由

八頭鳥廟

換是白天又怎樣呢?村上人也沒因得著暫時的喘息快樂過。有人說是在崗子上見片銅錢大的血點子,以為那就是八頭怪鳥流下的血,要不然,怎會使整個村莊染上瘟疫呢?
「除了胡老公公,旁人都願意花錢消災。」
年輕殘廢的義官兒,只有白著臉聽話的份兒。他從沒眼見過那些活躍在傳說裏的鬼怪妖魔,儘管無數形象,早已刻印在他的心上,彷彿那些非人,都藏匿在流液般的黑暗背後,也都是像由黑暗所化:黑暗把人心染透了,浸蝕成一個黑窟窿,一切傳言,全從人心的黑穴裏流溢出來,反覆浸染他們自己。能怪得那些為八頭鳥蓋野廟的鄰舍嗎?他們早已忍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災劫了,算是胡老公公的話有道理,他們卻再也沒有跟那傳說裏的妖禽敵對的膽氣,他們只求退讓苟活。
崗子不很高,也並不很陡,但它朝後綿延得很遠,一直和背後的大山牽結在一起。那座八頭鳥的野廟,蓋在烏樹村正背後的崗腰上,算來也不過相隔百丈遠,換在天氣和暖的白天,換是個好腿好腳的人,爬這段路並不算得什麼。但在朔風怒號的深夜,四野是一片凜冽的冰寒,義官兒拖著一條廢腿,靠木杖撐持著,腳踩溜滑的冰面爬起來,那可是步步艱難了。
這當口,村裏年紀最長的胡老公公摸著鬍子說話了,他咳著說:
天交四九,老祖母的病變得更沉重了。裹在破棉被裏的乾瘦的身子,不停的抖索,一盞缺油的小燈,睜眼熬紅的倦眼,一眨一眨的望著她那張皺臉,——一張蒙了一層皺皮的活的骷髏。
義官兒的一條腿,就是害了穿骨疽殘廢了的。
打著尖銳唿哨的寒風,像蟒蛇般的游過來,風頭掃下林木枝椏間積著的雪塊,霹啪有聲,氣如游絲的老祖母斷斷續續的說完這幾句話,便寂然闔上了眼。義官兒驚呆了,雙手緊緊扭絞在胸前,直楞楞的望著這幅景象。老祖母像被冰凍在那裏,她那張沒了牙的,曾吐出許許多多傳言的嘴緊抿著,看上去是一個已經被封塞住的洞穴。她一輩子總是那樣深信傳言,那些古老的傳言如果是一條在黑夜裏流著的黑河,她就該是黑河裏的一道水流,但在最後,她卻說出她心裏的話來,——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會變成神的!就那恐怖的八頭鳥來說罷,儘管有人為牠蓋野廟,供奉香火,但牠仍是一隻與人為敵的妖禽!這種朦朦朧朧的思緒,在義官兒心裏像游絲般的飄蕩著。
黑裏究竟有多少妖魔鬼怪,瞪大燈燄的綠眼,窺瞥人世呢?幾乎每一個夜晚,他把多汗的、潮溼的手掌掩在忐忑的心上,都在苦想著這個。
究竟為什麼要像發了瘋似的,夤夜去搗毀那座供奉妖禽的野廟呢?義官兒自己跟自己也說不出什麼緣由來,只是抱著那種強烈的感覺和強烈的意願罷了!這些年來,他活在沉黯的小屋裏,怕饑、怕寒、怕災劫和春荒,但那些總還能撐得過,只有老祖母的那張臉,他很難失去。每夜,展現在小燈下的那張順服憂愁的皺臉,不知帶給他多少安慰,多少勇氣?!黑暗化成無邊無際的汪洋,那張臉上偶露的笑容就是一塊礁石,使他雖觸及那些恐懼的傳言,並不會沉溺下去。
聽著那衰老的哀嘆,便有一些景象,像水紋似的,在眼前晃動起來,……說黃巢作亂時,殺人盈野,有個當初對黃巢有恩的人,自覺黃巢或可念起舊情,不會殺到他頭上;一天,他站在門前看望黃巢的亂兵過境,遇著一個披袈裟的老和尚,那老和尚朝和*圖*書他望了一眼,便對他說:「施主,貧僧看你印堂青暗,轉眼就有殺身之禍。」那人搖頭不信說:「有這回事?老師父,黃巢殺人幾百萬,他可不會殺到我。」……「那可不一定。」老和尚說:「走到劫數上,躲還躲不過呢!」那老和尚說了這些,頭也沒回,雙手合十,一路唸著阿彌陀佛走掉了。那人想想,覺得老和尚說的話也有道理,黃巢手下亂兵那麼多,成天殺人殺紅了眼,哪能分得清誰是誰?還是小心謹慎,找個地方躲一躲穩當。他找來找去,找到路邊一顆空了心的古樹,便躲到樹洞裏去,心想:恁是什麼地方,也不會比這兒更穩當了!誰曉得黃巢盤馬過來,一見這兒是恩人的家鄉,便下令禁止屠殺,他四下瞧瞧說:「人是不殺了,我就拿這顆古樹試刀罷!」說著,掄起他的金背大刀,猛然一揮,古樹攔腰分成兩段,樹洞裏吉裏谷碌滾出一顆人頭來——黃巢是錯殺了他的恩人,才發誓封刀的。
半明半滅的燈燄不時發出跳動,義官兒只是麻麻木木的站在那裏,在這一剎間,空間和時間也都凝固了。他站著,沒有悲哀,沒有驚懼,傳言的黑水滔滔,黑夜滔滔,他是被泅溺在裏面的一個,黑水已漫過他的頸項,就要封阻他的呼吸,他是溺者,他心裏只有一個聲音,一個強烈的願望,他要脫溺攀登。
烏樹崗子從三面圍繞著這個荒寒的村落,逗上秋冬相交的季節,夜來降濃霜,一片苦寒,儘管山裏有掃不盡的落葉,使每戶人家的黃泥火盆裏,都能保有一盆爐火,但那盆多煙的死灰,卻烤不熱寒透的人心。老祖母睡著了,義官兒仍常獨醒著,聽著呼呼怪吼著的風聲,遠遠近近打著迴旋,在那一剎間,義官兒會駭懼得把瘦小的身軀緊縮成一團。那風的潑吼,乾葉的悉繂,一切的動靜,都彷彿是妖物撲來的聲響,那些妖物化成黑暗,黑暗又化成遮天蓋地的牙齒,格格作響,要把烏樹村整個村莊,連人帶屋給一口吞噬掉。
「整圈的鍋灰印子,牠是永遠也騙不去的。」一個老頭兒說:「誰都曉得鏟鍋的時候,邊鏟邊踏,把鍋灰踏亂掉,不讓那妖禽採了去療傷。」
「九頭鳥變的,敢情是!」姓柴的男人說:「誰都曉得,整圈的鍋灰印子,能治那妖禽的傷口,牠要是能騙得那種鍋灰,治好傷口,只怕世上的人,又要遭大劫了!」
即使到了天寒地凍,風雪交加的季節,盤旋的瘟疫仍然在村裏蔓延不絕,早先死了人,還有一口薄木棺,後來只能使蘆蓆捲了。饒是這樣,老祖母還堅持著她那種宿命的論調,認定人生在世上,就是來經殃歷劫的。
但這些總必會過去的,一代一代的人一樣會過去,野廟經風歷雨,自然也不會長存。問題是藏匿在黑裏的鬼怪妖魔,永遠侵蝕著人心,使人心爛出一處黑穴,流出若干可怖的傳言來,像八頭鳥之類的,怪異的野廟,曾經被人立過,並且膜拜過。
過了好幾天,才有人發現村梢小屋裏發生的事情,老祖母僵死在床上,義官兒卻不見了。人們循著留在雪地上的腳印,找到烏樹崗腰的林子邊緣,緊捱著那座野廟,才覓著義官兒那孩子凍斃的屍體,他兩眼大睜著,一支拐杖,仍緊緊的握在手裏。
既是天降的妖孽,屠戮善良彷彿就是該當的了,在更古遠的朝代裏,造反的黃巢也正那樣,殺人殺得不夠數他便不會封刀。老祖母每說起這一類宿命的故事,便會滿懷顫慄的哀嘆著:
但人們無心再聽胡和*圖*書老公公的話了。災劫和時疫,磨蝕了人們的心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儘在商議著為八頭鳥立野廟消災的事,使喊啞了喉嚨的胡老公公用拐杖頓地,氣暈在背椅上。
這一類恐怖的、宿命的故事,像一缸陳年的醃菜的滷汁兒,把無數人心浸在裏面淹泡著,泡得酸酸苦苦的。烏樹村這一帶若是遇了旱,人們便會想起遍身長紅毛的旱魃;若是遇上蝗蟲,人們便會想起蝗蟲神;起瘟呢?那是瘟神爺鬆了瘟蟲袋的袋口;五穀不豐,怕是罪惱了青禾神……不論人們遇上什麼樣的天災地劫,冥冥中都有著神怪妖魔在主使,沒有誰會懷疑那些,言之鑿鑿的傳說,早就做了詳細的解釋。
年輕的義官兒還記得當初祖母講過的那些故事。荒冷的地方,天彷彿也黑得很早,祖母坐在土牆邊的燈光下,癟著沒牙的嘴,緩緩的吐出聲音來,那些聲音,化成許多透明的泡沫,在義官兒的心裏浮盪著,盪出許許多多的形象來。也都是墨沉沉的底色,那些故事裏的人物,和古怪的精靈們,總在活動著,使他難以忘記。
自從吉家老嬸兒這麼一說開頭,緊接著,更多附會的傳言就把烏樹村的人心攪亂了!有人跟吉家老嬸兒說的是一樣的話,硬說三更半夜,聽到半虛空裏,有聲音這樣幽幽叫喚著:
義官兒點了點頭:
「我想不會的,老嬸兒。」一個姓柴的男人說:「天下這麼大法兒,九頭鳥這種妖禽,怎會偏偏揀上咱們這一方?」
「哪裏是什麼鳥叫來著?!窗外烏漆墨黑的,我打窗縫朝外看,哎喲,你們知我看見了什麼?……我看見一個黑影子,拎著一盞暈糊糊的燈籠,隨風飄蕩著,它一面飄移,一面這麼叫喚:『給我一點鍋灰,給我一點鍋灰啊!』……那聲音,啞啞幽幽的,像遠遠的地方,有人在叫魂一樣。」
胡老公公說的再好,有誰相信呢?
在烏樹村裏,這種淒苦的命運,業已變成一朵朵壓在人眉梢額際的烏雲了。
「那是沒有用的。」老祖母說:「那妖禽只要療傷的鍋灰,不要香火,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會變成神的!人若供奉繚,只有越供越遭殃……。」
「是啊!」吉家老嬸兒駭懼得有些昏亂了,在這一連串的災變中,她算是受害很深的一戶,一家五口,都已先後入了土,只剩她孤苦伶仃一個人了:「咱們在世上為人,命當忍受災劫,哪能鬥得贏那些妖魔鬼怪?!」
說八頭烏原本是九頭鳥。早在極古老的日子裏,就有這麼一種妖禽,牠只有一個身子,卻有九個頭,牠的羽毛是漆黑的,眼裏暴射著綠光;牠的每一頭,都像是鷹頭,有著鐵硬的鈎喙,這種妖禽,身體碩大無朋,總趁著黑夜,從極高的天上飛到人間來,覓人為食。及至後來,牠所吞噬的人骨骸,堆成一座白色的骷髏山,怨氣直沖霄漢,上界的玉皇知道妖禽為虐,差了一郎神去捕拏牠。那妖禽全不畏懼,仗著牠的鷹嘴利爪,和二郎神交戰起來,幸虧二郎神手下的神獒上前助陣,一口咬破了九頭鳥的一個頭,使牠負創滴血。從那時起始,九頭鳥便變成了八頭鳥,不敢再像當初那樣肆無忌憚的害人了。
在烏樹崗子那種荒冷的地方,人們都在傳說裏長大的,很古老很古老的年代,很古老很古老的故事,總在黑黑的夜裏輾轉著,那些傳說像滾滾滔滔的黃河之水,……沒有誰去追溯它的源頭。
就這樣,一座怪異的八頭鳥廟,在烏樹崗子上被人立了起來,正像無數荒僻的鄉野上,供https://www.hetubook.com.com奉那些威迫民命的山精海怪一樣。
「這都是命苦,有什麼好怨嘆的?!」
他走進落了葉的烏樹林子,風掃落的枝椏間的碎雪,不時打在他的頭和肩上。他抬頭去看,深鉛色的天蓋,被縱橫的枝枒割裂了,那些枝枒露出猙獰的形狀,像鈎曲的鷹爪,就要攫食獵物一樣。
人們仍然相信,這妖禽並沒被捉上天宮去伏誅。牠只是暫時受了傷,逃匿到九天之外去,但仍會趁著黑夜,飛回人間來,發出極為不祥的怪聲啼叫,並且牠那受創的頸項仍在滴著血,那血跡更為不祥。誰要是聽著八頭鳥怪異的啼叫聲,那個人一生都會走霉運,誰要是不當心踩著了八頭鳥斷頸間滴下的血印子,那,更會患染溫疫,沒法子醫治。
「唉,黃巢殺人八百萬,在數難逃啊!」
生了病的老祖母相信這種傳說,也最忌憚不吉的八頭鳥了。在很多個黑夜裏,她反覆的跟義官兒講述它,她埋在密密皺摺裏的老眼,充滿了茫茫然的恐怖的神情。
而烏樹村的災劫,並沒有因為人們向那妖禽低頭略微減少一些。在冰封的臘月裏,朔風和大雪把人鎖在沉黯的小屋裏,每夜義官兒入睡時,總會懷著顫懍,側耳聽著風號,那彷彿已不是風聲,卻是八頭妖鳥得勢時所發出的狂笑,那是使人膽戰心驚的笑聲。
那邊不遠就該是那座野廟了。走著,走著,他忽然覺得四肢逐漸麻木起來,只有心窩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還保有一絲溫熱,他抖索得那樣厲害,簡直無法自己左右了,走不上一會兒,便一跤跌倒在地上。
「慢點,慢點,你們聽我說!」胡老公公大聲說:「妖魔鬼怪這類邪門玩意兒,就像世上的惡人一樣,你越是退讓,他越是得寸進尺,咱們能跟豺狼虎豹講退讓罷?那妖禽既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物事,咱們就不能拿牠當作神佛看待,讓牠進廟,為牠焚香燃燭,叩頭膜拜……。」
灰雲背後的太陽,淡淡的一片白,照著茅屋的屋脊,和一些圮頹的土牆框子。有些生瘟疫的人家,簷前掛著篩子,上面貼著黃紙符咒;有些人敲打著黃盆,在屋後的林子裏,用哀泣的聲音在喊著什麼;義官兒曉得那種關目,他們是想喊回病重的家人的靈魂。他扶著自己釘的木拐棍,一跳一跳的走著。土牆框子外面,留下許多灘焚化紙箔後的黑色紙灰印兒,貼地的小風吹起黑紙灰,在人頭上滴溜溜的打著盤旋。又有人家出殯了,薄薄的白木棺,只有四個人抬著,家人走在棺後,一路喃喃的撒著紙錢,沒有喇叭,也聽不見哭泣。人打土裏來,又回到土裏去,彷彿就是那麼一回事,——死人也死的太多了。
烏樹崗子上,長滿了綠森森的樹木,崗下的田野是荒涼的,一眼望到遠處的天腳,再也找不到另一個村莊。義官兒和老祖母,住在崗腳下唯一一座村子的村頭上。烏樹村說來並不算小,原也有五六十戶人家,也許日子過得太貧寒,太勞苦,又接二連三的遇上災荒和時疫,村裏的人,死的死了,散的散了,使許多村舍變成無人居住的廢屋,人煙更顯得稀落起來。
如今,那張臉就要埋進泥土去了,他不能被黑夜的妖魔鬼怪捺住頭溺死,他不願像上一代人那樣,不顧一切的只圖退讓苟安。假如人人都像胡老公公那樣明白道理,傳言就不會壓到自己這輩人身上來了。
他心裏一直很明白,像積雪一樣的潔白明亮,最初,他用手掌捺著冰凍的雪面朝前爬著,爬到烏樹林子邊緣,能藉著雪光,看見那座https://www.hetubook.com.com供奉妖禽的小野廟,他極力喊了一聲,便停在雪地上不動了。
「這該怎麼辦呢?」有人猶豫起來。
雪早落過了,積在地面上,沒有融化便接上了另一場冰寒,先被朔風旋到凹塘裏,變成一灘灘斑斕的白,面上已結成一層滑溜溜的冰殼了。義官兒心頭梗著一股氣,低著頭,哈著腰,一步一步的,順著烏樹崗崗腳朝上昇引的斜坡,費力的攀爬著。
有人夢見九頭鳥伸著八個頭和一隻血淋淋的斷頭,對著他大聲喊叫,逼他獻出一圈完整無缺的鍋灰。有人更以為烏樹村遇著的災劫和瘟疫,都是由這隻妖禽帶來的,若不及早設法,全村很快就會死絕了。
「對啊!」姓柴的幾句言語,立即就有許多人嚷著附和起來。
他朝上攀爬著,落山的風迎面撲來,像一堵塌牆般的迫壓著他瘦小的軀體。結成冰的雪殼兒又不把滑,他有好幾次滑倒在地上,差點兒把拐杖滑脫了手,但他仍緊咬牙關撐起身子,繼續攀爬著。
老祖母這樣說時,義官兒只能眨著眼聽著,他是用古遠傳說哺餵著長大的人,他不能不相信這些。世上有很多事,對義官兒來說,都是黑漆漆的,解不破的謎。爹是那一年冬天,上山去採樵失了蹤的,有人說:怕是遇著豺狼虎豹了;有人說:多半掉進雪窟窿裏去了!而媽是害瘟病死的,是她夜來聽見八頭鳥的叫聲?還是她踩著那妖禽灑落在山野間的,不祥的血印了呢?爹和媽死時,他還不能記事,爹和媽的影像他也記不起來。老祖母紅著眼說起他們來,義官兒覺得那是一個故事,——跟那些古老傳說同樣沉黯淒慘罷了。
……。
日子像封了蓋口的深井,漆黑無光,苟活下來的村人,儘量把自己團縮在低矮的小茅屋裏,八頭烏的故事,卻掛在人們顫慄的唇上。
「妳是聽著九頭鳥的叫聲了?」
「鬥得贏鬥不贏是一回事,就算烏樹村的人死絕了,咱們總不能把一圈兒完整的鍋灰拿去,讓那妖禽治好傷口,興風作浪的去害普天下的人。」
他終於從恍惚中醒轉過來,用破棉絮扯蓋住老祖母的臉,摘下土壁上掛著的套頭風帽,拾起他的拐杖,一跛一跛的開門衝了出去。
好在他熟悉這座崗子,曉得那座泥牆草頂子的八頭鳥廟砌在什麼地方。儘管單靠雪光照路,也不會迷失在烏柏樹的林子裏。
「給我一點鍋灰,給我一點鍋灰啊!」
義官兒怕祖母凍著,他得去抱些溼柴回屋來,把爐火升旺些。裏外奔忙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把帶雪的溼柴燃著了,再看老祖母的那張臉,業已逐漸的變得僵硬,彷彿就要凝固了,只有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睛,還微含溼潤的盯視在義官兒的臉上。
黑夜有流不盡的那麼長法兒,非等極度的恐懼把人磨得麻木了,自覺人已不是人,只是一些被捆綁在黑夜裏等待妖魔的活餌,那時刻,雞的啼聲才會招回人被嚇得離了竅的靈魂。而白晝來時,義官兒總咬牙忍耐著,沒把這種感覺跟老祖母說過。
「老爹說的不錯。」姓柴的男人說:「不過,妖禽有她的妖法,咱們委實鬥不贏牠,何不退讓一步,替牠蓋個野廟,供給牠一份香火,我這個折衷的法子,並不是縮頭怕事,只是花錢消災罷了!」
傳說說了些什麼呢?它好像只說從古到今,人的日子總活得很艱難,天災和地變,都是魔劫,人,必得順順服服的忍受那些。像這一回落到烏樹村的災劫,有人便說是妖異的八頭烏帶來的。
連著好幾年,烏樹村遭遇過太多的災劫,在荒旱缺雨的日子https://www•hetubook.com.com裏,火毒毒的日頭晒得遍地生煙,滿山的烏柏樹都焦捲了葉子,空氣乾燥到那程度:劃火就能點得著。好容易捱過大旱,接著又鬧起大澇來,傳說雨後掛龍尾,山裏龍起蛟,蛟穴有磨盤大,穴裏的水朝上湧起,足有三丈來高。水退後,瘟疫蔓延,各種怪病都滋生起來。
議論和傳言,又從許多張嘴裏悄悄傳遞起來,大半都和那斷頸滴血的妖禽有關,但大都屬懷疑和推測。真是的!那可憐的孩子,拐著腿,在他祖母後離開他那生著爐火的宅子,一個人摸到八頭鳥廟去幹什麼呢?
死心塌地,就已死心塌地到那種程度:連嗨嘆一聲,都是愚昧多餘的,旁人會說:
當大夥兒向邪惡退讓的時候,抗爭總是非常艱難的,儘管艱難,但從不會斷絕,義官兒就是個例子,——義官兒究竟為什麼要爬到那座野廟前去?只有胡老公公懂得,那些對八頭鳥膜拜的人,是不肯相信的。
「說了你們不相信嗎?」吉家老嬸兒又眨起紅眼來了,她那爛紅眼左邊的上眼皮上,有個核桃大的肉疙瘩,一眨眼,那肉疙瘩便跟著搖晃起來:「這幾天夜晚,我總在夢裏,被什麼一種怪聲音驚醒,……極像惡鳥的叫聲,又彷彿像是人語。」
吉家老嬸兒用衣袖擦擦她見風流淚的眼:
「村裏人當真替那妖禽蓋了廟了?義官兒。」她喘息著說。
「你能不給,牠能硬討,該怎麼辦呢?」吉家老嬸兒憂急的說:「不信你們夜來放警醒些,留神聽著,那怪聲音還會來的……。」
看來是極不打眼的一座小野廟,泥牆草頂子,不過半人高,廟前安奉著一塊粗木牌位,刻上八頭鳥神之位的字樣,兩邊放有香爐蠟燭台。廟不高,但比起低頭屈膝,頂禮膜拜的人來,它畢竟還高了一截兒。
義官兒弄不明白,為什麼那些傳說會那樣的淒苦,那樣的恐怖?祖母講過流寇的故事:說是流寇是天降的妖魔,流寇初起時,天驚地變,夜夜聽得見地心響銅鼓,流星拖著好長好長的紅尾巴,一顆顆的,像雨一樣的落著,那是主刀兵的兆示。說是獻賊闖賊大起叛亂,殺人如麻,當地百姓恨極了,促使官府挖他們的祖墓,毀掉墓裏的妖異,讓他們不能再興風作浪。挖開獻賊祖墓,墓穴裏盡是黃螞蟻,成團的密結在一堆,足有柳斗那麼大。闖賊的祖墓在山峰子的亂山裏面,穴裏留著盤大的燈盞,棺裏的屍骸已變成駭人的怪物,渾身黑得像炭塊,額頭上生著一撮子白毛,後腦蓋上有個錢大的窟窿,窟窿裏爬出一條小蛇,一見到天光就昂起頭來,咄咋有聲的尖叫著,工人用鐵鍬打死那條蛇,竟發現那條蛇頭上有角,腹下有爪,遍身鱗甲,極像染血的土龍……。
冰雪的世界裏,夜風帶著透骨的奇寒,殘廢了的義官兒一出門,寒風便把他扁瘦的身子逼得打顫,他沒有帶著燈籠,僅靠微弱的雪光照路,朝屋後的烏樹崗上爬過去,……「我偏要搗毀那座廟!」他心裏有著這麼一種冰冷的、執拗的聲音:「我倒要看看誰得罪了你,烏樹村還會壞到什麼樣子?!」
「奶奶還怕什麼呢?義官兒,」她平靜的、緩緩的吐話說:「奶奶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業已是快進棺材的人了,奶奶是替後世人擔心喲!……你想想,二郎神有那麼大的神力,加上神獒犬助陣,也沒能把那妖禽拏住,有一天,那妖禽治好了牠的斷頭,人,又要遭浩劫了!」
那邊的牆腳下,蹲著幾個人,在竊竊的談著什麼。義官兒走過去,看見說話的吉家老嬸兒,眨著她的爛紅眼,一臉難過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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