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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邪記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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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片羽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故事一)

浮生片羽

在煢煢的燭光下,夜是一朵徐徐開放的白花,雀羽般的花瓣是一些傳聞和印象交織成的故事,——人生的故事。每品嚐苦澀的濃茶,我就會想起那些故事。也只有在夜晚,尤其是在簷瀝叮咚的雨夜,我才有閒情為你述說罷?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故事一)

那老屋的窗戶是用花磚嵌砌成的,幾乎透不進光來,全靠天窗的一塊黃光,映亮屋裏的光景。她常常像一尊木雕的佛像似的,坐在那隻椅子上,等待向她來借債的人。天窗的黃光映在她的臉上,無時無刻,使人覺得總像是黃昏。
「也許被老鼠拖去了也說不定,」一個半開玩笑的插了一句說:「要不然,怎麼會不見了呢?」
天窗的黃光映著她皺得像桃核似的頭顱,稀疏得似有還無的白髮挽在後腦殼上,梳成一個蔴餅大的小歪髻,半拖半墜著。一把青春的猛火,早就燒過去了,那只是一塊灰白的餘燼,甚至連一絲隱隱的殘紅也不見了。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並不隱諱這些,她的熟人都知道她視錢如命的怪癖,不單對旁人計算得苛刻,就是她自己也是一樣。利債放了許多年,她該算很富有了,但她捨不得穿,吃也捨不得吃,花她一文錢,就像割了她身上的肉,再有人勸她,她也聽不進耳。
「妳年近半百的人了,倒了一把撐天的傘,沒兒沒女的獨活在世上,哪有貼心貼意,可依可靠的人?……男人多半有狗性,吃了肉還想啃骨頭,妳賠上身子不算,還得把多年辛苦積蓄的一點老底兒,拿去給他吃喝嫖賭,胡花浪費,妳有那麼傻法?」
在反覆搜查下,那暗洞被發現了,一大堆金飾和一捲捲的現鈔都被找了出來,獨缺那一大串她生前所稱失竊的東西。
「若真是丟了,妳空嚷也沒有用。」有人說:「實在找不著,看樣子只有報警啦!」
斂聚錢財的癖好,恍惚就打那時起,更認真https://www.hetubook.com.com起來的,而且年紀愈大愈著了迷了。人在燈光底下數著錢,兩隻手臂乾瘦多皺,像兩根桑枝似的,不知哪一天,一口氣接不上就要死了,每當心裏有一絲寒意泛上時,她就立刻丟開那種念頭,重新落到計算上來。人到七十眼不花,真算一宗開心事,她仍能看得清那一捲花花綠綠的票子,以及各種各類的,黃澄澄的金飾,她總是有錢貸放出去,才會有這許多抵押品的。一想到她有,她就滿足起來。人生在世,坐著吃剩錢,要比當初在苦行業中打滾輕鬆多了,可不是?利滾利,像崩山落石一樣的快當。
「我說:妳積蓄錢財,真是第一要緊的事情,莫說陽世為人,人人愛錢財,就連下到陰司做鬼,也會為搶奪幾個紙錢打得呦呦叫呢!——從古到今,有幾個當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就說靠子女罷,子女有孝順的,也有忤逆的,只有錢財依著順著妳。」
「再找找罷,誰會偷妳的錢呢?……門窗關得緊緊的,妳又呆在屋裏沒出來。」
她是那樣一個古怪得有三分狐狸味的老婦人,一身青布衣裳洗了又洗,有些泛灰帶白,衣袖很寬大,但並不長。她坐在那隻被磨得發光的木椅上的時刻,總是裸|露出她那兩隻骨嶙嶙的、黝黯多斑的手臂。皺得起褶的皮膚下面,暴起一條條青筋,像粗大的綠蚯蚓,活活的在那薄得像一層油皮似的皮層下游動著,彷彿隨時會穿透皮膚游竄出來。
「若說那串金飾單獨失竊,幾乎是不可能的。」一https://m.hetubook.com.com個主持辦案的人員說:「她既然是把金飾放在暗洞裏,竊賊打開暗洞,就不會單單拿走那一串。」
她在一個陰雨天出殯,葬到鎮郊的山野上去。她的一生,變成這麼一個傳奇性的故事,有一天,只怕連這故事,也像那幢古老的紅磚屋一樣,在流轉的時間裏,逐漸沉黯下去了。
「總有一天,她會為錢發瘋的。」鄰居們這樣擔心著,也只是背地裏悄悄的議論罷了。
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住在她古舊陰黯的紅磚屋裏,那幢屋子從外面看,紅磚還有些隱隱的紅,走進再瞧,紅磚早就被長年久月的煙燻火烤弄成黑磚了。
從沒有旁的人能進入她的精神世界裏去,直截了當的問:「噯!老太婆,妳沒兒沒女,一個孤老婆子,要這許多錢幹啥?妳死了,當真還能帶進棺材?!」
當真是一切成灰了,卻也未必見得。放印子錢的老女人對於錢財的計算,卻從來沒有放鬆過。她沒有學過算盤,也不會記帳,她計算每筆利債放出去的日期和對象,使用的是她自己想出來的法子。她把她的現款捲成一個個的小捲兒,揣在小布囊裏。她放款從不白放,對任何來借貸的人,她都要對方拿出金飾來抵押,比起一般的高利貸來,她所收取的利錢並不太高,但絕無倒賬的風險好擔,因為她會事先把對方拿來的金飾,送到銀樓去鑑別,秤重和估定價錢,再按現值打八折把現款貸放出去,講明對方若不按期清繳利錢,她就沒收抵押品,——以多出兩成作為利錢,這樣,不但蝕不掉本hetubook•com.com,連利錢也有了著落。
這種對錢財的反覆計算,至少可以阻塞朝回憶開著的心靈的空洞。也許是到了那種年齡的關係,她對過往的日子,能記得的已經不多了,雲一塊,霧一塊,像是牆壁上的霉斑。
聽到積蓄錢財,湯嬸兒的話可就更多了。
此外,她也有著很多紙摺兒,請人替她寫下借貸人的姓名和拿來抵押的金飾的重量、成色等等,每天,她都把那些紙摺加上一個紅圈來表示日子;至於收來的各類金飾,她會用不同顏色的絲帶,把它們成串的拴繫起來,塞到她床頭的牆壁上的暗洞裏去,那是她自己才知道的祕密,只要移開一塊活動的磚頭,就是她收藏金飾的寶庫了。每到夜晚,她關起門來,都要就著燈光,反覆檢視她搓成小捲的票子,放款的紙摺兒,和收藏在暗洞裏的金飾,要不然,她就無法闔上眼睡覺。
「放了半輩子的利債,她怎麼算不過這個賬來呢?」鄰居議論說:「以她手下的錢財,就是賠了這些金飾也不會怎麼樣的!何苦伸著頸子,自朝繩圈裏送,兩腳一蹬,不是什麼都沒了!」
說到改嫁,當年倒也有過那種機會,只不過運氣不好,動自己腦筋的男人,不是可靠的正經人,萬一一步踏進陷坑,那豈不是又得坑苦半輩子?!鄰居湯嬸兒就這麼熱切的勸告過:
黃昏的光,映著那個黃昏年歲的老女人的臉,不由得使人憐惜,……這個沒兒沒女的、孤伶伶的老婦人,手裏攥著大把的錢財能幹嘛呢?人生就是那麼怪異,當人把錢財打算得有千百種用途的時刻,偏hetubook.com.com偏手裏單缺的是錢,而那快要進棺材去的老婦人,偏偏就有的是錢,她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她就是有。
「是啊!」放印子錢的老女人也困惑得很,她睡在屋裏,那秘密的暗洞就捱在枕頭旁邊,門是栓著的,外牆也沒有破損,誰就會使隱身法,也拿不到那一大串金飾啊!自己想不透,可又不願跟鄰居多講,怕說漏了嘴,被人知道她藏錢的地方。「誰知那天殺的賊是怎麼偷的?那全是借貸的人拿來抵押的東西,如今丟掉了,叫我拿什麼還給人家?!」
這句話給了辦案人員的提醒,他便找人敲破牆壁,結果在一處老鼠窩裏,找到了那串失蹤的金飾,懸案總算了結了,而放印子錢的老女人的性命也了結了。她的錢財,經過清理之後,扣除掉她的喪葬費用,餘下的,還有十多萬塊錢,每塊錢都沾有她手上的汗漬。
事實上,她是很老很老了!當這座紅磚屋子還是一座新屋的時辰,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樣的年輕過,像她這樣的女人,既沒有人作傳,飄漾飄漾幾十年的日子,若說留下一些痕跡,也只是在人傳講當中的星星點點罷了。好也罷,歹也罷,過去的畢竟過去了,古舊的紅磚老屋,還能整修整修,而人?……黃昏就是黃昏了啦!
「這才真是守財奴呢!計算一輩子,既貼了本,又把命給賠上。」
早先嫁給如今被她稱做死鬼的丈夫,他年輕時就是一個癆病鬼,本身沒能耐,又沒有祖產祖業,讓她忍受貧困的煎熬。死鬼死得早,只留下這幢狹小的紅磚屋,擋得了風雨,卻擋不了飢餓,為了糊口,她幹過不少行業和_圖_書。推著車子,在烈日下賣冰;替人漿洗衣裳;在市場的小吃店裏幫忙打雜;縫布鞋;編髮網。……時辰一分一分的過,錢是一塊一塊的積來的。一個姿色平常的女人,靠丈夫沒靠得上,沒兒沒女的一個人,若不依靠一筆錢財來養老,日後爬不動捱不動了,怎麼活?
「那是最大的一串!」她說:「四隻手鐲,十七個戒指,用綠繩紮妥了的,昨晚我還拿出來數過,誰知今晚就不見了!」
沒想到放印子錢的老女人真的很快就發了瘋,她從屋子裏跑出來大嚷大叫,說是有人偷走了她一大串金飾。
她成天坐在外間那把椅子上。身後隔間的板壁上,懸著一個神龕,上面供著財神爺,整天承受大把的香火,把那張紅塗塗的臉燻得像鍋底般的黑了。她坐在那把椅子上,渾身顯得很僵硬,彷彿真有財神爺在替她撐腰,她嘴裏總嘰咕叨咕的唸著什麼。
但,死人是救不活了,再多的議論她也聽不著了。警局接辦這件案子,夠麻煩的,又得清理死者留下的財產,又得依照她放貸的摺子計算賬目,該收的收,該還的還,又得追查她所稱失竊的那一大串用綠繩紮妥的金飾,——四隻金手鐲、十七個戒指,那是她上吊的主因。
警是報了警,不過卻是鄰居代報的;因為失主本人在當天夜晚就上吊死了,上吊的繩子拴在神龕的橫架上,那老婦人臉朝下垂,半懸半坐在那把椅子上,腳沒沾地,屁股也沒沾板櫈。據報警的鄰居說,他們發覺那紅磚屋整天沒開門,扒著窗戶朝裏瞧看,才發現老女人上了吊,再等踢開門進屋去摸,那拖著長舌的屍首早就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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