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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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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野狼嘷月

這些獵手們職業性的獵狼,通常都平淡無奇,不及老木匠和屠戶老湯獵狼的過程精彩,他們使用火銃打狼的獵法,很少使用,一般都是使用挖陷穽的方法。這種方法,不僅是一時一地施行,北方各地,多年來,也一直使用著。方法說來很簡單,那就是在野狼經常出沒的地方,挖成六七尺深,三四尺方圓的陷穽,上面覆蓋著一塊方形的厚木板,木板當中,挖出一個盤口大的圓洞,形狀好像一面枷。獵人事先蹲在陷穽裏面,帶著乳豬或是奶羊羔子,到了夜晚,獵人便不時的打豬打羊,使牠們發聲嘈叫,狼聽到了,摸索過來,伸著一隻爪子到圓洞裏去,想攫住豬羊,這時候,獵人便乘機拖住狼腿,站起身來,連板帶狼一起揹了就走。狼雖然牙尖爪利,但中間有一層厚木板隔著,使牠無用武之地,祇有啃木板的份兒了,獵人們使用這種方法捉狼,十有八九是手到擒來。不過,偶而也會產生一兩宗意外,那就是當獵人揹起獵得的那匹狼上路時,忽然發現另外還有一隻狼,原來牠們倆是一道兒來的。
狼明知情勢於己不利,但總捨不得那些透肥的豬隻,於是,牠們想出一個新奇的主意來,牠們挑選出身強力壯,又有經驗的雄狼進村冒險,避過狗群的耳目,悄悄跳進豬圈,認準一條肥豬,祇咬牠的尾巴,咬住了就朝後拖,豬有個拗脾氣,你越朝後拖,牠就沒命的朝前掙,狼適時一鬆口,護疼的豬前腳一立,就跳出豬圈的矮牆,向野外狂奔而去了。這時,進圈的狼如法泡製,再咬另一條豬的尾巴,使牠照樣跳出圈去,這時牠的任務完畢,立即逃竄,等人聲嘈雜,燈火亂晃時,牠早已不在豬圈裏了。人點點少了兩口豬,天又黑,風又大,野地無邊,到哪兒找豬去?
傳說邊荒塞外,有很多地方鬧狼鬧得很兇;像東北的深山和雪野,熱河的森林和縱谷,綏遠和寧夏的砂礫地帶,新疆的草原和石稜稜的山區,甚至蒙邊的沙漠,都是狼群橫行的地方。
那匹狼一路追著人,又渴又餓,當老湯鑽進廟時,狼便衝著廟門坐了下來,綠眼像兩盞燈似的望著。那夜,天上的月亮欲圓沒圓,斜斜的照在廟門前,老湯坐在門檻裏面,那柄屠刀閃閃發亮,狼看見刀光,顯得很躊躇的樣子,人肉當然很有滋味,不過要冒挨刀的危險,牠歪動著頭,彷彿也在打著算盤。
西王莊有個喜歡喝酒的王老木匠,頸子上有一塊斜繞的紫色長疤,據說就是被哨狼咬的。通常,哨狼在白天出現,極少有噬人的情形,除非逼不得已。王老木匠常在酒後重複的提起他當年被狼咬的經過說:
「這吹管能吹豬,不知能不能吹狼?」
「沙路越走越窪,兩邊都是沙丘,在玄黃色的黯淡光景裏,領頭的那匹雄狼似乎等得不耐煩了,牠忽然開始耍起飛竄的把戲來。……我走著走著,忽然聽見唿啦一聲,那匹狼竟然從背後,飛竄到半虛空裏,從我頭頂上掠過去,落地後,回轉身來,攔在我前面的路當中,大模大樣的坐著,轉動牠的頭,左右斜瞅著我!
老何夫妻倆有兩個孩子,乳名大呆二呆,都是男孩,大呆三歲過頭,二呆剛剛斷奶,兩人平時下田去,習慣把老黑留下來守門,兼看兩個孩子。老黑對於外人很兇猛,但對主人一家卻忠心耿耿,而且非常通靈,完全懂得主人的吩咐。
老趙三看羊多年,不是沒有經驗的人,曉得一定有狼潛進羊圈了,但他拎著燈四處走動,仔細的照著,地面上沒有血跡,也找不到其他可疑的徵狀,更沒有發現狼的影子。
不過,等到小王集的殺豬馱販老湯出現後,老湯前後兩次和狼相遇的經歷,論奇,論險,論機智,都超過了王老木匠的遭遇很多,因此立刻被風播似的傳說著,掩蓋了王老木匠的故事了。
在眾多的家畜裏面,有些是特別怕狼的,有些是略略怕狼的,有些是根本不怕狼的,一般說來,豬、羊和驢子,怕狼怕得最兇。狼吃羊,羊根本無法抗拒。東王莊有戶人家,羊圈裏養了百十頭羊,白天放出圈去,由牧羊的工人趕羊去野地上吃草,傍晚趕羊回圈,都要仔細的核對數目,每到夜晚,羊圈裏掛著馬燈,還要派人徹夜值更,看守著羊群,因為狼潛進羊圈偷羊的事情,早先發生過的次數,實在太多了。
由於那一帶的田地都是很鬆的沙壤,一般豬圈的圍牆都打得不高,大約三四尺的樣子,而且牆根兩邊,還要加上護樁,落雨時,才不致把豬圈沖倒。這種豬圈要想防狼,根本談不上的,農戶們祇有一個方法來保護豬隻,那就是儘量把豬圈和家屋連在一起,一有動靜,就拎燈荷銃過去察看。
那兒的村民,十有八九都在白天看見過狼的,那些野狼的形狀,和家犬差不許多;頭大喙長,頸間有一圈常會豎立的梗毛,四腿細長,蓬鬆的尾巴,像掃帚似的拖曳在地面上。牠們在白天出現時,多半徘徊在距村落較遠的土崗上,不聲不響的望著什麼,一剎之後,就匿進草叢,村裏的人把這種狼叫做哨狼,意指牠是狼群裏差出來巡風放哨的。
「師傅早就跟我講過,在荒蕩子裏趕路,得要防著狼群,所以,那趟出門,我除了揹著工具袋子,腰裏還插著一把彎把兒的短銃,必要的辰光,好用來打發那些野畜牲?夜晚不敢說,至少,在天色落黑之前,有了那柄短銃,添了我不少的膽氣。
「約莫是外頭起風,驚了牠們了?」他自言自語的喃喃著,一面把馬燈捻暗,回到小屋裏去,倒頭又睡,可是,剛剛迷盹著了,羊群又騷動起來了,他不得不揉著睡眼,重新拎燈去巡視一番。這樣,羊群一夜之間,無端的騷動了三回,等到四更天,睏盹極了的老趙三一覺睡過去,就沒曾再被另一次騷動驚醒了,等到他天亮醒來,再想拔柵放羊出圈時,可怕的景象在他眼前出現了!
證諸事實,這種預言式的料斷,並不完全是空穴來風,過不久,當老湯同平時一樣的揹著蒲包,揣著殺豬刀回鎮時,他又遇上狼啦!
「是啊!」何嫂兒也覺得很納罕說:「早先不管咱們什麼時刻到家,老黑總老遠就迎上來的。」
「我不能不計算計算,如果牠在半路上就動我的手,我該怎樣對付牠?我的工具袋子裏,有三柄鐵鑿,一把鋼鋸,一隻鐵錘,一柄手斧,兩把刨子和一支扳手,我得先利用這些東西對付牠,非等必要時,不輕易開銃轟打;一來銃聲會驚動狼群,二來開銃後,裝火藥頗費時間。一般獵狼人的經驗,說狼在撲噬人畜時,非常快速,銃口的烟霧沒散,牠就撲上來了,這種撲法,俗稱:頂烟上,是狼的絕招兒,所以開銃擊狼,非得一發就能命中牠的要害,否則,遭害的便不是狼,而是開銃的人了!
大呆果然拿刀把狼蹄上方割了個口子,把吹管插|進去,鼓起腮幫,用力吹起氣來了!可憐那匹野狼,做夢也沒料到,平白的會栽在這兩個孩子的手裏。牠的身體,被阻擋在木窗隔扇外面,一隻伸進窗子的前爪,被繩索的活套套住了拖不回來,另一隻前爪,要搭在窗台上,支撐牠人立起來的身體,那支吹管插到牠的皮下去,大呆每吹一口氣,牠就覺得皮和肉逐漸的分家,疼得牠把牙齒抵在窗檻上,不住的慘嗥。
鄉野上的人,多半相信氣機相感的說法,說是吃過狗肉的人,都不得狗緣,狗一見著他,就會拚命的咬;那麼,把這種說法移到狼身上,www•hetubook.com•com也是一樣。有人就曾作過這樣的預言說:
老湯是個流動的肉販,每天四更殺豬,並不在小王集肉市上設攤子賣肉,卻揹了肉下鄉來,串著村子兜售,到了半下午,把肉賣得差不多了,才收拾些賸餘的皮骨和碎肉,趕回小王集去。
一個起風落冷雨的夜晚,天色烏漆墨黑的,老趙三睡得正酣,忽然被咩咩的羊叫聲驚醒了,他怵然一驚,立即爬起身來,揣上短把火銃,摘了捻亮的馬燈,奔到羊圈中來,在他眼前的那些羊,仍然帶著餘驚,像高風壓浪似的彼此捱擦著,亂奔亂竄,每隻羊的眼裏,都帶著恐懼的神色,表示出牠們看見了什麼?
「這有什麼怪的?!」老湯吹噓說:「你沒聽唱大鼓的唱過武二郎景陽崗上打老虎嚒?我比不得武松,老虎不敢打,打狼總是打得的罷?老實說,這些年裏,我幹殺豬賣肉的營生,紅刀子出,白刀子進弄慣了,腦門上有一股殺氣,野狼是邪物,牠若不趨吉避凶,想找死嗎?」
他所用的方法很簡單,祇用捆豬的繩子,繫在鐵鈎上,鈎尖吊了一塊豬肉,他把繩索擲過樹枒,使鐵鈎上的那塊肉,垂在半空裏搖晃著,而他自己手牽著繩頭,一頭鑽進土地廟去,回臉朝外坐著,抽出他的殺豬刀來,準備和那匹野狼一拚,——假如牠不理會豬肉,一心想吃人肉的話,他就要動刀拚命,力求自保了。
從那時起,濱湖一帶又多了一句俗語:「一狗能鬥三狼!」後來老黑並沒有死,但牠老了,也殘廢了,祇能懶懶的躺在門口晒晒太陽。
西王莊有人打著火把找尋豬隻,親眼看見過狼趕豬的,他回來形容那光景說:就像怕老婆的漢子,被老婆捏住耳朵拖著走一樣的乖順,不過,等到豬被請進狼窟,那結果,就比怕老婆的漢子更淒慘了。
他所說的老黑,是一條異常壯實的獵狗,眼下有兩塊黃斑,俗稱四眼狗,是狗中兇猛的一種。
他搭好了橋,便從腰眼摸出火刀火石來,打火燃著了一段火紙煝兒,把它丟到草垛腳下去,草垛腳下堆積著狼打洞時拖曳出來的乾麥草,一見著火,哪還有不引燃的?剎時之間,一股火燄便升騰起來,飛快的朝四周擴大,蔓延,熊熊勃勃的不堪收拾了!而老湯卻在草垛子著火的時刻,順著橫倒的長梯,爬到另一座草垛上去,立時抽回梯子,依樣畫葫蘆,逃到第三座草垛上,然後,把長梯落地,拔出他的殺豬刀,奔向坐在野場當中的那隻狽來了。
「我加快腳步朝前奔,在當時,真盼望前面出現趕路的人,或是後面還有騎牲口挑擔子的人趕上來,那也許會使這兩隻狼驚遁掉,誰知走過二墩,前後仍不見另外的人影,祇有我和那兩隻狼。
一般說來,狼在鄉野人們的眼裏,已經算是很神祕的動物了,但狽比狼更為神祕。老湯也零零星星的聽說過一些關於狽的故事,說狽和狼原是近親,狼的毛色,會隨著季節的不同而產生多種變化,而狽的毛色,總是灰白的;此外,狽的兩條前腿太短,兩條後腿,又過份的長,因此,行動迂緩,很不方便,上坡還可以遮短,一遇下坡,便祇有栽筋斗的份兒了。
「就在我轉念之間,牠們是同時撲上來的,我那時也不知哪兒來的那股勁,左手一斧飛劈出去,右手同時響了銃,那一斧正劈在左邊那匹狼的胸腹上,牠身子一落,使我的斧柄脫了手,牠便嵌著斧頭竄開了,牠的血,飛迸到我一邊的手臂和褲管上。右邊猛撲來的是那匹老雄狼,我也發銃轟中了牠,但牠仍然帶傷撲上來,把我撲倒在地上,認準我的頸子咬了一口,我一偏頭,覺得頸子一麻,人便人事不省的暈過去啦!……」
「既然懷著這樣的打算,我便儘量的快走,當野狼攔住我的路時,我就老實不客氣的用上我的鐵鑿了!野狼見我飛擲出傢伙,倒也有所顧忌,急忙朝一邊閃開,我是連衝帶跑,直奔三道墩子。
「管它呢!」二呆說:「拿刀把狼蹄割個口子,把吹管插|進去吹吹看!」
他坐到草垛上,抽上梯子來,那些搶骨頂的狼群也跟著到了。老湯慢吞吞的取出他的小烟袋桿兒,裝了一袋烟,打火吸著烟,神態悠閒的望著圍在野場上的狼群,心裏想:鬼東西,你們有本事,儘管在老子面前亮出來罷!能奈何得了我老湯,算你們行!
那年夏天,老何夫婦倆下田去打玉蜀黍葉子,把兩個孩子和一條小狗留在屋裏,近晌午的時分,把孩子留在屋裏,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事的。
但在洪澤湖東岸荒涼的野原上,狼群也是極為活躍的,牠們對於人的威脅,似較塞外尤甚,那並非指狼群的數目多,而是因為那片野原,散佈著眾多的村落。人和狼接觸的機會頻繁,狼群為了獵食,經常侵入村落,吞食牲畜,噬咬村民。經過若干世代,人們確認到狼的存在,對他們構成嚴重的威脅,他們便用防狼的經驗,傳授給下一代的人。有時候,藉著若干恐怖的,關乎狼的傳說,以及過去發生的狼的故事,即使是一個孩童,也很快便會對於狼有了深刻的認識了。
西王莊緊靠湖邊,窪地上溝泓遍佈,留有許多淺淺的沼澤,生長著野蘆、浮萍和各式水草,有無數小魚小蝦,莊戶們養豬,並不要費心勞力,祇要買了秧豬,生下小豬來,砌個豬圈就成了。白天拔開柵門,把豬給放出去,老豬自會帶著小豬,進入那些淺沼,蘆根、水藻、萍葉和小魚小蝦,就是最好的天然飼料,不用花費一文錢的。豬的模樣看起來蠢笨,其實很夠通靈,一到傍晚,老豬自會帶領小豬回圈去,和人一樣的查點牠子女的數目,如果少了一隻,牠便會不安的哼叫。
「反覆一酌量,我祇有一個冒險的辦法,那就是趁著天落黑之前,先把纏著我不放的這兩匹野狼給解決掉,不給牠們呼朋引類的機會,三墩業已橫在眼前了,翻過那道土墩子,就能望得見東王莊莊頭的燈火亮了,我能在三墩那裏,解決這兩匹狼最好。三墩離東王莊祇有三里多路,莊裏的人,一定能聽得見我開銃轟擊的聲音,他們知道有人遇上麻煩,必會帶著槍銃,打起火棒子,湧出村來救援,這是唯一逃脫狼口的機會了。
「你吃我的豬肉,我活剝你這張狼皮,咱們算是收支兩抵,誰也不欠誰的,也許你挨剝時有些疼,單望你忍著點兒,我老湯刀法熟練,剝起來很快,不會拖泥帶水,讓你多受洋罪的。」
狼總算看到那塊豬肉了,豬是狼愛吃的牲口之一,狼當然對那塊豬肉很有興趣,拿它和躲在廟裏的人比較,那塊豬肉顯然要小了一點,不過,牠覺得吃那塊豬肉比較容易,不必冒險。牠用前爪刨刨土,捲動舌頭,一會兒望望老湯,一會兒又望望那塊吊在半空裏的豬肉,這樣三心二意的望了一會兒,牠彷彿做了一個兩全其美的決定,牠想先拿那塊豬肉當成點心,吃完了,再回到原地來和老湯對耗,有了點心又有正餐,總比癡守著挨餓要強。
誰知天下事,偏有越出常理的,那天有一夥莊稼漢子,在一處高粱田和-圖-書裏,發現一匹狼,大夥兒拾起鋤頭追逐了一陣子,沒有追著,狼又竄進青紗帳裏去了。這隻野狼越過禾田,一走就走到老何家的丁字屋背後來了。在大白天裏,野狼是沒膽子侵入家宅的,但大呆和二呆兩個孩子,正在屋裏逗弄小狗,小狗被逗樂了,奶聲奶氣的吠叫著。這汪汪的嫩聲,使飢餓的野狼產生了興趣,牠聽了一會兒,決意攀到窗口看看動靜,假如有機會的話,能攫住一隻小狗點點心,壓壓潮,也是一宗美事兒。
西王莊王老爹家有一匹小川馬,平素都跟驢子拴在一個槽頭上,有一夜,月黑風高,一匹打食的野狼闖進了牲口棚子,那兒拴的兩匹驢都嚇軟了腿,等著狼宰割牠們了,但那匹野狼卻霉星罩頂,餓花了眼,竟然把小川馬錯當驢看,一個飛竄,橫撲了過來。
那年冬季,羊群在夜裏總是不安靜,老趙三也披衣起來瞧看過,並沒發現什麼,但等第二天數羊時,卻發現羊少了一隻或是兩隻,他明白那全是有狼潛進羊圈,偷偷把羊給偷走了,使他奇怪的是:當羊群騷動時,他明明起來拎燈照看過,為什麼當時沒能發現狼呢?
按理說,屠戶老湯這一回,一共燒死六七隻狼,又刺殺了一隻狽,應該更高興才對,但他說起這事來,卻愁眉苦臉,因為他當時也沒想到:放火燒掉農戶的草垛子,他要負責賠償的。那座草垛子有一萬八千斤麥草,使屠戶老湯賠掉了很可觀的一筆錢,他形容說:
「好啦!」二呆說:「我去找繩子。」
誰知狼爪剛伸進來,小狗就先看到了,牠停止奔跑,朝定一個方向怒吠著,大呆抬頭一看,對他弟弟二呆說:
「那年我才十七歲,初學木匠手藝剛滿師,一天半下午,我去東王莊替人打壽材,經過荒地當中的土墩子,那天天色陰沉沉的,風勢勁急,吹得一片草響,一綹綹的沙烟霧騰著。
二呆把屠戶老湯寄放的袋子拎來了,裏面有刀,有捆豬繩,有刨豬毛的刨子,還有一支殺豬時吹氣用的吹管,大呆看了,眼睛一亮,出了個主意說:
「你可不能這樣計算啊!老湯,」西王莊的人逗他說:「放火燒掉草垛子,卻救了你的命,難道你的一條命,還不抵兩口肥豬值價嗎?!」
「死鬼老湯,你沒看看天到多早晚了?你再不上路,明早你就進狼窩啦,這一路,鬧狼鬧得多麼兇,只怕遇上了狼,你可沒有王老木匠那種運氣呢!」
「土墩子一邊,是一片綿延的雜樹林子,北面靠著野路,南面是一道深溝,長滿紅草,據說沿溝的沙壁上,都是狼窟,有人管那兒叫做野狼窩。老實說,我那時是年輕氣盛,對於狼,祇知道一點皮毛,根本不知駭懼。我在雜樹林邊坐下來歇歇腳,一抬頭就瞧見那玩意兒了,那是一隻很壯的雄狼,也不知是何時盯上了我的?牠站在我側面的土崗頂上,離我不過幾十丈遠,風把紅草吹得波搖著,牠身上近於草色的棕毛,也隨風飄漾著,那雙綠眼,正在瞪視著我。
奇怪的是狼群有很久都不敢再接近老何的家宅,老狗雖已老廢,牠的威風仍在,足以懾服狼群,使那貪饞的邪皮子貨望之卻步。
「哼,你這個吃白食的,你算是走錯了攤位啦,也沒打聽打聽,我老湯的豬肉,是容易白吃到嘴的嗎?!」
時間綿延著,人和狼的故事,是永也說不完的。當然,在眾多人與狼的衝突中,人們佔了很大的贏面,但這並非意味著征服,至少,人類離征服狼群的日子,說來還很遙遠。人們即使能夠征服外間有形的狼,但每個人的心裏,總蹲踞著一匹無形的野狼,牠的影子常化成人的影子,直到如今,人們對於狼的認識,還不是全般的。有月光的夜晚,狼群常聚在高處,人立起來,對月嘷叫著,誰能聽得懂,在那種原始,神祕,尖厲綿長的聲音裏,究竟包含著一些什麼?而人和狼的分際又在哪裡?
「嘿嘿,」對方笑了起來:「狼沒找你,瞧你吹牛吹的,狼不是嫌你肉粗,是怕你皮厚——啃不動你。」
那狼不管他說什麼,祇是用綠瑩瑩的兩眼瞪著他。
「事情終於在三墩發生啦!那時天已真的黑下來了,那兩匹狼一前一後的把我夾在當中,我把三把鐵鑿都當成飛鏢擲了出去,根本沒有傷到牠們的毫毛,牠們低嘷著,朝我逼進,我把工具袋子也扔開啦,左手執著短斧,右手拔出短柄火銃,背貼在沙塹的壁面上,等著牠們進逼;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心裏祇有一個念頭,甯願冒大險,直至被牠們噬傷,但在沒有絕對把握的時刻,決不飛擲斧頭或輕易開銃,萬一一斧擲空,或是一銃沒打中牠們的要害,我就再沒有旁的好阻擋牠們了。
「大呆他媽,情形不妙,老黑到哪兒去了?」
說到另一種怕狼的家畜——驢子,真是怕得太過份了一點。就體型而論,驢子要比豬和羊高大,但牠的膽子,簡直比菜荳粒兒還小,即使在白天,走在路上的驢子,一聽見遠處狼的嘷叫聲,牠也會嚇得呆站在原地,四條腿沙沙打抖,嘩啷嘩啷的嚇出溺來。有人見到狼攻擊驢子的情形:驢子見了狼,大魂都嚇出了竅啦,總是呆在那兒,一動不動的聽憑狼去收拾牠。狼撲驢極盡殘忍惡毒的能事,牠竄上去,用前爪橫擊驢的肚腹,只一爪,就會像快刀切豆腐一樣,把驢肚子撕開,來一個活生生的大開膛。驢子應聲倒地,但並沒死去,兩隻充滿痛楚和恐懼的眼還大睜著,眼見牠自己熱騰騰的腑臟和肚腸流瀉出來,狼很喜歡這種新鮮的熱食,就地搶著吃,不一會兒工夫,便把驢子的肚臟吃空了。牠們往往把活著的驢殼子扔掉不顧,舐著牙齒離去,讓沒有肚臟的驢,慢慢的死去。
何嫂兒一傷心,就抱著老黑痛哭起來。
老黑老死後,老何在西王莊抱回一條小狗養著。那年大呆七歲,二呆也五歲了,兩個兄弟很喜歡聽故事,尤其喜歡聽人們如何捉狼的故事。屠戶老湯,一向跟老何很要好,每回路過何家丁頭屋,都會進來歇歇腿,討點熱茶水解渴,順便跟大呆和二呆兩個孩子,講些打狼的故事,這兩個被那些故事吸引得沉迷了,發誓說他們也要捉住一隻狼。
「這樣罷!」大呆說:「湯老伯留個袋子在門後,你去把它拎來。」
比較起來,牛和騾子,怕狼的程度就輕得多了。
「當時,我真的以為王木匠死了,」東王莊的長工老杜說:「有人用葵火照光,我蹲下身察看,他的傷口在頸子偏右的一邊,一直扯至耳根,幸好喉管還沒被撕裂掉,摸摸還有一絲游漾氣,才把他抬回莊上,請醫生救回他那條命的。」
總之,在人和狼的無盡衝突當中,彼此間又夾上各種情況不同的家畜,事件交織,很是複雜,人和狼為了尅制對方而爭勝,也都殫精竭慮,想盡方法,狼企圖擴展牠們的生存領域,但人類畢竟是萬物之靈,莫說大人,就連孩子,有時候也能捉得住狼。
狼群不理會他,搖頭晃腦的跟著他走。
「仔細盤算著,翻過幾道土墩子,離東王莊還有一大截路要趕,我若是立即動身,腳底下加快點兒,能在天黑之前趕進莊子,野狼就沒辦法怎樣我了?……這樣一轉念,我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拍拍屁股站起身來,消停的揹起工具袋子,認著野路走了過去,一面走著,一面偷眼察看牠的動靜。
「不要緊,狼這邪皮子貨色,不是我那老黑的價錢,有老黑替我看家守宅,三兩匹狼,休想進我hetubook.com.com的宅子!」
老湯帶著一股子酒意,哼哼唧唧的唱著小調,忽然他發現那匹拖著掃帚尾巴似的狼,正跟在他的背後,伸出貪婪的涎舌,一路用尾巴掃地,掃起縷縷的烟塵。
這一路常鬧狼,老湯並不是不知道,但操刀殺豬的漢子,十有八九都是人粗膽大的人物,根本沒把鬧狼的事放在意中。有一回,天到半下午了,老湯賣了肉,還留戀在西王莊的酒鋪裏,喝得醉裏馬虎的,和開酒舖的寡婦吉嫂兒調笑。吉嫂兒隔窗望望斜西的太陽,對他說:
他早把算盤打好了,回頭看看,那群狼還在緊緊的跟著他,他伸手到蒲包裏,取出他應急的武器——幾根肉骨頭,朝狼群扔了過去,在這點上,狼跟狗差不多,一見骨頭,便爭著啣,爭著啃,和老湯拉遠了距離。老湯趁著這個機會,一奔子跑到野場角上,順著長腿木梯子,一溜烟似的爬到草垛頂子上,立即把木梯抽了上來。草垛子有兩丈高,一座城堡似的,野狼雖會跳躍,卻也跳不了那麼高,而且草垛子四周都是麥草束子,又軟又滑,狼爪子落下去不把滑,不得力,根本爬不上來,這樣,他就可以安心坐在垛頂泥蓋上,等著熬過夜晚了。
狼群聽了狽的主意,果真繞著老湯存身的那座草垛子腳下,拚命的打起洞來,牠們打洞的速度真是快,不一會兒工夫,幾隻狼就鑽到草垛的肚裏去了。老湯歪過身子,把耳朵貼在垛頂的泥蓋上,仔細諦聽,乖乖隆的冬,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扒草的聲音。
這回遇狼的時間要早一些,但卻不是一隻狼,而是一群狼,至少有六七隻。那天老湯的生意好,肉都賣完了,蒲包裏沒有碎肉,祇賸幾根光禿禿的大骨頭,狼群在半路上跟上了他,把老湯嚇得直豎汗毛。
老何到處找孩子,誰知大呆和二呆卻在沒火的竈洞裏爬出來了,變成了兩個炭人。大呆說過當時的情形,說狼在屋外嘷叫,老黑便先把他們叨到竈洞裏,然後和野狼咬鬥,野狼多,老黑退進屋,野狼跟進屋來,咬鬥了老半天,連二呆都嚇呆了,哭不出聲來。
「咦,你這個鬼東西,」老湯掉過臉去,對著那狼說:「你是眼斜心不正,想要挨一頓?老子正好差一床狼皮褥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那兩匹狼緊緊追著我,也許牠們自以為有把握撲噬我,不願意多個分肉的,所以一直沒發聲嘷叫,這樣一來,我的處境雖夠險,但還有一線希望。
「我知道,野狼糾纏上人,一到開始打竄攔路的辰光,就表示牠快要噬撲人了,假如我一顯出慌亂的樣子,這兩匹狼很容易會把我撲倒,撕成一片片碎肉。牠坐在前面攔著我,存心看我有什麼樣的反應,我把心一橫,直對著牠走過去,揚手拔出一把鐵鑿來,野狼一看我並沒被牠嚇倒,急忙用前爪交換著刨刨地,朝一旁竄開了。
「我們把牠捉住了,」二呆說:「又該怎麼辦呢?」
和狼咬羊的事情相比,狼吃豬的事就要顯得文明些兒了。
那隻失去狼群保護的狽,一看見火起,嚇得渾身打抖,腿也軟了,又看見在火光裏揚刀奔向牠的老湯,祇有硬起頭皮,咧開嘴,暴出兇惡的牙齒,想跟老湯拚命,但牠一動就跌筋斗,被老湯一屠刀洞穿了肚腹,打了幾個滾,就安安靜靜的躺在那兒,不再為分肉吃的事兒操心費神了!草垛子燒得啪啪啦啦響,有一匹狼從火光當中,飛竄起來,落在老湯坐過的,垛頂的泥蓋上,不旋踵間,垛頂也向下陷落,那匹狼仍然落進火裏去了。
老湯看看斜西的太陽,他的殺豬刀磨得再鋒利,也鬥不贏這一大群野狼,他必得要趁太陽落山前,想妥對付的方法,要不然,他就很難活回去了。平素迷離馬虎的人,臨到危急的辰光,往往會想出異想天開的怪點子,老湯一拍腦袋,就想到一個地方了。在路邊不遠的地方,有一處野麥場,當地的農戶們下田收莊稼時,由於田地距村落過遠,把稼禾收割了,運送回莊去,有許多不便,所以,多在田地當中,或是靠近野路邊的地方,開闢一座野場,就在野場上碾麥,播揚,祇把糧食運回去,而把禾稈子留在野場一角堆成泥巴封頂的草垛子。老湯從這兒經常過路,一路有些什麼,都一清二楚,他想到的這座野場,佔地有好幾畝大,場角堆了五六個麥草垛子,有兩個剛封頂,一隻長腿木梯還沒有抽掉。
牛頭上有角,足可保護牠的頸項,同時牠的四蹄沉穩,力氣巨大,狼不容易撲得倒牠,一隻壯牛除非遇到群狼圍攻,牠在面對一隻狼的時刻,有能力保護牠自己。至於騾子,雖具有驢子一半的血統,但也具有一半馬的烈性,因此,當狼來撲襲牠的時候,牠不會任憑宰割,而會亂跳,亂咬,亂踢,亂叫。作賊心虛的狼,可以不怕騾子的咬踢,卻很怯懼騾子的亂叫聲,因此,狼咬傷騾子的事會有,吃掉騾子的事少見,主要的是因為牠不能得到充分時間,好放心大膽的修理騾子。
在濱湖一帶的村鎮上,由於狼群狡獪貪婪,人和狼之間的衝突,是永遠沒有完的;人總小心翼翼的防著狼,而狼為了生存和獵食,也無時無刻不在動腦筋侵犯人;日子綿延著,人和狼衝突所產生的故事,也祇有越來越多的了。有些貪利的獵人們,每到秋冬季,會放車到這片荒涼的草野上來,搭起車棚子獵狼,他們知道狼的習性,畏光畏火,知道狼會飄忽打溜,躲避槍彈,知道狼喜歡吃乳豬和奶羊,知道狼身體各部份,有哪些地方強?哪些地方弱?有句流行的俗語,說狼是銅頭,鐵爪,蔴稭腿,那意思是指狼的腦袋很硬,狼爪極端尖銳有力,而最弱的部份就是四條細長的腿,狼的腿骨又細又脆,即使挨上一竹棍,也會斷折,他們打狼時,專會利用狼的這些弱點。
「我撩撩背袋,先取出那柄小斧頭插在腰眼,又反手摸出鐵鑿來,到了緊要關頭,可以拿它當成飛鏢使用。當然,我不是獵狼的人,並不想獵到狼,弄床狼毛褥子好過冬,我祇希望在奔入東王莊之前,設法保護自己,不讓野狼傷害到我,這些工具,至少能使野狼略有戒懼,不能毫無忌憚的撲襲上來。
這樣等有一頓飯的時辰,他俯耳再聽,扒草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點點頭,自言自語的說:
他舉眼望望附近,同樣的草垛子一共有三座,垛頂相距不算遠,祇要橫過長梯,就能搭得上,他目前不必動彈,等著狼群打穴鑽進草垛子再說,——他已經想到一個絕妙的法子,那是連老奸巨滑的狽也不會料到的,有了這個主意,他便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足夠買兩條大肥豬的!」
「不好!」老何跳下車,抓起火銃來說:「大呆和二呆,恐怕出了什麼岔子了!妳瞧門開戶敞的,妳拎著車轅的馬燈,咱們不忙卸牛,先趕過去看看罷!」
後來,為了向西王莊的人炫耀,他曾把硝製好了的那床狼皮褥子帶下鄉,給村裏的人摸過,看過,證明他使用釣魚的法子釣著一匹狼不是空話。……一般人品論起老湯獵狼,在方法和機智上,都超過王老木匠很多;而老湯獵了狼,自己卻毫髮無傷,比起老木匠被狼咬暈,那又強得多了。
他一面這樣說著,一面抖動繩頭,掛在樹枒上的,鐵鈎鈎著的那塊豬肉,便更加晃盪起來。
「是野狼來了!我們捉狼玩罷!」
小川馬一向瞧不起狼,看到牠錯把自己當驢欺,心裏更是火冒八丈,當那匹狼竄近牠腹部時,川馬身子一閃,飛起一蹄子,踹中狼的身體,把那匹狼和_圖_書踹得連翻幾個筋斗,摔落到兩丈開外去,跌得頭昏眼花。
一過了荒塚堆,天就黑下來了,狼緊緊的跟在背後,弄得老湯滿心疙瘩,酒意一消,當初發的狠都嚥回去了。他看前面不遠有棵老榆樹,榆樹後面是座小土地廟,靈機一動,便想出個主意來,人說,對付野狼,與其力敵,不如智取。他是臨到急處,不管這主意靈不靈,祇好姑且一試了。
有個姓陳的獵人,就是那樣死的。
「另外一隻狼,到第二天才被找著,」麻臉老頭兒說:「一把利斧嵌在牠胸脯當中,牠居然還連奔帶竄的翻過土墩子,在一片沙地上打轉,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牠身上的餘血流盡了,牠才倒到草叢裏。從灑在地上的血滴,咱們幾乎數得出,牠至少轉了七八圈,……那時,牠準是受傷昏了頭了,還以為是在走直路呢!」
那家請的牧羊工叫老趙三,年紀雖說大了一點,但耳聰目明,也很盡責,他每夜都抱著火銃,睡在羊圈一角的小屋裏,祇要聽見外邊有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拎著燈,到處照看一番。
「我進狼窩,買狼來殺肉賣嗎?」老湯逗樂子說:「只要妳願意吃狼肉,不嫌騷,我就殺隻狼,讓妳嚐嚐狼肉的味道。」
後來,牠們連跳都跳不動了,祇有垂頭喪氣,坐在下面發呆的份兒。
夫妻倆一個執銃,一個拎燈,朝前走沒多遠,就看見一匹狼臥倒在血泊裏,不用說,這是野狼犯宅,被老黑咬死的。兩人走進屋,舉燈瞧看,一屋亂得不堪收拾,桌也翻了,凳也倒了,壞盤碗盞碎了一地,有一匹狼死在門檻裏面,另外一匹和老黑倒在一起,從這種激烈咬鬥的情形判斷,可以推定至少有三匹狼侵襲這宅子,老黑就跟狼群咬鬥起來。三匹狼全死了,老黑渾身上下也都是傷,但還留有一絲奄弱的游氣,看見主人夫婦,還能無力的拍動尾尖,那意思是表示牠已經盡了死力。
王老爹和宅裏的長工人等,是聽著慘厲的狼嘷,才驚起來拎燈照看的,他們奔至畜棚一看,馬和驢都好好端端的拴在那裏,祇是棚外的地上,留下一路血跡和狼的爪印,他們另外還撿著了兩粒狼牙……。
狽是個懶惰、骯髒、無用的東西,如果離開了狼,牠根本無法單獨生活下去。狽離不開狼,狼偏偏也離不開狽,因為狽的唯一本領,就是腦子聰明,會替狼拿主意,狼祇有言聽計從的份兒。狽假如離了狼,牠的歪主意就無法施行,狼如離了狽,遇上困惑疑難,也就無法解決,祇有乾瞪眼的份兒啦。世上形容一窩壞蛋結夥,叫狼狽為奸,真是妥切得很,狼和狽實是相互依存的。
貪饞的狼群很垂涎那些豬隻,但牠們到底畏懼人,不太敢進莊子。同時,莊裏的狗群處處和牠們作對,狼原有意和狗敘敘交情,但狗群端人碗,服人管,六親不認,硬把狼這門子遠親當成異物。狗雖力不足斃狼,但狗仗人勢,理直氣壯,驅逐入窺的野狼是毫無問題的。狗祇要大驚小怪的一陣吠叫,人就會明火執仗趕來替狗撐腰,狼自然祇有拖著長尾,落荒而逃的份兒啦!
牠打定主意站了起來,慢慢走近老榆樹,輕輕繞著圈子,彷彿疑慮沒有消失的樣子,等牠兜了幾個圈子之後,確定這塊肉可以吃,並沒有什麼不妥的花樣,牠便在樹根下撒了一泡溺,退後幾步,飛身人立起來,認準那塊肉,動口撲噬上去。牠身子躥到半空中,確實把那塊豬肉啣進嘴了,屠戶老湯猛的一拉繩頭,鐵鈎上升,洞穿了狼的上顎,把那匹狼給懸空吊了起來,那情形,跟用釣竿釣魚一樣。狼的四腳划風,一陣掙扎,但毫無用處,牠是掙不脫,逃不掉啦!
老何因為丁字屋太孤,所以門窗都做得很堅固,窗外加了一層木格扇,那隻狼很垂涎兩個孩子和一條小狗,但牠無法越窗而進,攫著這三個小獵物飽啖。一急之下,便從木窗格中,探進一隻前爪,等機會抓撈,因為,繞圈子的小孩每繞一圈,必定要經過窗口,也許一撈就撈著了,撕塊肉下來解解饞也是好的。
狽的動作看在老湯的眼裏,嚇得他心驚肉跳。他知道,狼的前爪銳利如鈎,而尖稜稜的狼牙,又硬得像老虎鉗一樣,牠們打洞的本領不亞於野獾狗,麥草是虛鬆的東西,打起洞來,比刨鮮土更容易,這樣一來,不到起更,牠們就會爬上來把自己撕碎,去填塞牠們飢餓的肚腸了!他總不能眼睜睜的坐在上面等死,他得儘快的想出對付牠們的辦法來。
「狼這玩意兒,跟狗一樣的聰明,牠也許看準了一路上沒有旁人過路,祇有我這麼一個人,比較容易對付,我在窪地的路上走,牠就依依不捨的一路跟下來啦!
這叫做狼請豬,不傷牠們,祇是設計把豬請出圈去,等出圈的豬奔至黑夜的曠野上,來接豬的狼早在一邊等著了。牠們不願在離村很近的地方,匆匆忙忙,又擔驚受怕的吃豬,假如咬死了動口拖,又嫌豬隻屍肥體重太費力,又太累贅,牠們便用另一個方法來趕豬。
這天,老何夫妻倆放牛車去趕小王集,散集時遇上一陣大雷雨,回來晚了,到了二更天才趕回宅裏來,車到門口,不見老黑迎過來,老何便覺有些不妥,轉對他的老婆說:
說著,他便站起身,豎起那座長腿梯子,朝鄰近的草垛放落,這樣,長梯變成一座橫擔在兩座草垛之間的一道浮橋了。
「瞧著罷,老湯旋剝了一張狼皮,也沒有什麼好得意的,日後他早晚趕荒路,狼群不會輕易放過他的,他總不能屢次使用鐵鈎釣狼的老法子,那時候,他就要吃上大虧了,說不定還會貼掉性命呢!」
那匹狼如果是個識相的,上了一次當,懂得學乖,夾著尾巴,忍著餓退走,也就平安無事了。誰知牠惱羞成怒,滾了一身泥沙站起身子,立即作勢,又撲上來。這一回,川馬扭過屁股,尾巴一搖,雙蹄迸發,用足勁對準狼頭踢了過去,這傢伙正好踢在狼的嘴上,狼在半空中打滾翻身的直摔出來,腰捍又撞上棚角的橫木,一跤跌得牠七葷八素不說,狼牙叫踢掉了兩顆,滿嘴滴著鮮血,慘號著,一歪一拐的逃走了。
太陽逐漸落山了,那些啃了骨頭的野狼,仍然飢餓不堪,幾根到唇不到嘴的骨頭,反而把牠們肚裏的饞蟲惹得蠢蠢蠕動,牠們有的坐著張望,有的拖著尾巴走來走去,看光景也在想什麼歹主意。老湯既已坐上了草垛頂子,只好以不變應萬變,等著狼群先發動了。
談到不怕狼的狗,情形就比較複雜,有些狗實際上也怕狼,那得要看是什麼樣的狗?!……幾年前,西王莊外有一個墾荒戶老何,三間丁字屋,搭蓋在野林邊上,老何夫妻倆都膽大健壯,有人勸告過他,希望他搬進莊裏來住,免得遭狼的禍患,老何拒絕了,他說:
「我就是滿心明白,也無法可想了,既不能完全撇開不理會,趕路的速度,便自然的慢了下來,天,眼看落黑啦,假如牠們發聲長嘷,招引大陣的狼群過來圍襲,我這條命算是丟定啦!
至少在湖邊許多村落裏,都知道當年老木匠打狼的這段故事,一個人一次打殺兩匹哨狼,他自己卻受傷沒死,這不能不說是有膽量,也有運氣,那之後有很多年,王老木匠都是這一帶的風頭人物。
說到根本不怕狼的家畜,那就是狗和馬了。
王老木匠被狼咬的經過,東王莊有幾個年紀大的老人都眼見過,他們當時聽見銃聲,打起葵火棒子,趕到三墩去救難的。據他們說:他們趕至三墩,找到王木匠時,他橫躺在路邊的沙塹下,渾身都是鮮血,和*圖*書短柄火銃還緊抓在手上,在他旁邊,倒著一匹中了銃的老雄狼,牙齒滴血,牙縫裏還咬著一塊皮肉。
可憐那匹被鐵鈎鈎穿上顎的狼,連嘷喚求救都叫不出聲來了,順著那塊堵滿牠嘴的豬肉,滴進牠喉管裏去的,卻是牠自己的鮮血。
大呆和二呆兩弟兄,在屋裏逗著小狗,玩得正起勁兒。二呆繞著桌子跑,小狗追逐二呆,汪汪叫個不歇,大呆追逐著小狗,也在汪汪的學狗叫,這時候,野狼已經人立起來,伸著腦袋,攀在窗口朝屋裏偷窺了。
羊圈哪還像是羊圈,簡直變成使人觸目心驚的屠場了;一百多隻羊裏,有二三十隻橫倒在地上,地面上都是撕下的羊皮、羊毛和淋漓的血跡,狼並沒有挑肥揀瘦的去吃某一隻羊,卻以把羊咬斃為樂,每隻羊的傷口都在咽喉部位,其餘的身體各部沒有傷痕。……當然,老趙三為這事丟了差使,當主人辭退他,想另行招工看羊時,有經驗的牧羊人都不願去應徵了,據他們說,狼這樣咬斃群羊的事,在北地經常發生。
「我心想:這隻野狼在打什麼鬼主意?如今是大白天,我身上又帶著短銃,甭說牠祇是單行獨溜,就是成群結隊的來,一時也奈何不得我。不過,我也知道,在狼窩附近逗留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哨狼具有呼朋引類的本領,牠祇要用前爪刨地,把下巴放在地面上發聲長嘷,這附近所有的狼群,都會聞聲聚合,那總是麻煩事兒!
他發狠要查明白這宗事情,要不然,他沒法子對主人交代,怎能說無緣無故的丟了羊呢?
狼群的忍耐功夫,似乎要比老湯略差一個頭皮,趁著薄暮時,牠們就撲躍向草垛子上來了。但牠們祇能跳到草垛頂子的邊緣,前爪一落,身子就滑了下去,根本無法爬上來,一面拚命朝上跳,一面又乒乒乓乓的朝下掉。牠們愈是不服氣,愈是跳得兇,愈是跳得兇,愈是摔得重,前後不到半個時辰,每匹狼都跳累了,強開嘴直喘。
入夜時,有一匹老狼跑了開去,過不了一會兒,牠從別的地方,領來一個毛色灰白的怪東西,老湯就著月光,仔細一看,原來那老狼請來了牠們一向依賴的狗頭軍師——一隻狽,那意思是要狽來替牠們出主意:如何才能把坐在草垛頂子上的那個人拖下來吃掉?
老狼請來的這隻狽,用前爪搭在狼身上,緩緩走到野場當中來。狽的白毛,髒得結成餅兒,但其餘的狼見了牠,都露出興高采烈的樣子,紛紛圍繞上去。那隻狽抬頭望望坐在高高的草垛頂上的老湯,前爪離開狼身,一拐一拐的走到草垛子腳下,把頭伸進草窩裏,費力扒刨,做出打洞的樣子,然後退回場中,端坐不動,表示要狼打洞朝上爬,牠祇要等著吃肉就成了。
火從草垛子外面燒起,當時正陷在草垛肚子裏的狼群並不知道,火勢習慣是由下向上揚,等狼群發覺不對勁時,火燄業已燒到屁股啦!草是虛軟的東西,狼是逃也逃不掉,跳也跳不起來,火勢大起後,祇聽得火燄當中,一片嗚咽的狼嚎。
任誰都知道,馬是雄武的烈性牲口,一向吃軟不吃硬弄慣了的,牠不喜歡狼那種鬼祟、邪氣的樣子,牠自然也不肯買狼的賬啦!正因馬有這種烈性,兩軍陣前,槍林彈雨都嚇不著牠,休說一兩隻狼。論身軀,馬比狼高大魁偉;論行動,馬也夠得上靈敏快捷;論力氣,馬毫不輸於任何一隻狼;這些條件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馬有膽量,馬既毫不怕狼,狼倒有些怕馬了。
說起狼趕豬的方法來,真是又輕鬆又巧妙,連人都會自嘆不如。牠們祇要張開嘴,不輕不重的咬住豬的耳朵,豬就得乖乖的跟著牠跑,牠向左,豬跟牠向左,牠向右,豬便跟著牠向右。豬的渾身上下,祇有兩處地方最敏感,那就是耳朵和尾巴,偏偏這兩處護疼的地方,都被狼給摸到了,用上了,牠不聽話行嗎?
孩子捉狼的事,也就發生在老何家裏,捉得狼的孩子,正是大呆和二呆兩個弟兄。鄉下人取乳名,總愛用「呆」呀、「憨」呀之類的字眼,以示淳厚,名字呆,人卻一點兒也不呆。
「天色越變越昏暝了,即使我年輕氣盛,也不禁有些心寒膽怯起來。不過,轉念一想,橫豎今晚是遇上了,事到臨頭,光怕也不是辦法,非得硬著頭皮,死擋硬挺不可,牠們怎麼來,我就怎麼去,決不能讓我的駭懼落在牠們的眼裏。
「倒霉的天氣也不幫忙,陰霾霾的雲吞掉了將落山的太陽,風勢轉得更猛,吹得天上地下,一片沙烟,看上去像就要落黑的樣子了。原先那隻哨狼添了一個同夥,膽子變得更大起來,牠們不再遠遠的吊著,卻從土墩子上竄了下來,像跟路的狗似的,在我背後跟著我走,我快,牠們也快,我慢,牠們也慢,我扭頭望一望,牠們離我最多廿來步地的樣子,牠們這樣跟定了我,使我想到,早晚牠們就要行動的了!
說老湯肉粗也好,皮厚也好,總而言之,這些年裏,屠戶老湯常來往湖濱各村落,沒遇到狼確是真的。不過,那天傍晚,當老湯揹著碎肉,離開西王莊回鎮的時刻,有一隻邪氣的哨狼,從荒塚裏撞出來,就悄悄的跟上他了。
屠戶老湯的計謀得售,也就不再客氣了,他站起身收繩,再把繩子緊繞在樹幹上,打了個死結。然後,他走過去,很親熱的摸摸狼脊背上的皮毛說:
「差不多是時刻啦!」
在禾田裏打葉的老何夫妻,大白天聽見狼嘷聲,丟下籮筐,沒命的朝回跑,生恐孩子吃了狼的虧,等他們跑到家,那匹野狼已經被大呆吹胖了!
說著,他就操刀把那匹狼給活活的旋剝掉了。
「我的兒,你們不是來替早先那隻報仇的罷?」他喃喃的自語著。
「講真箇兒的,老湯,」旁座有人說:「這些年,你常常早出晚歸,獨自一個人走荒路,卻沒像老木匠那樣遇上狼,說來也真怪的慌。」
「但這並不表示牠對我示弱,牠祇是暫時按捺著,等待下一個機會。從二墩起始,這兩匹狼就交互的在我頭頂上飛過來竄過去的把我軟困著,一會兒,又頭啣尾,尾連頭的,繞著我打轉,牠們用意很清楚,就是要耽擱時辰,讓我在天黑前巴不上莊子,獨留在曠野地上,任牠們結隊來啖掉!
他在等待著。
老黑看孩子,可說看得很緊,牠遵照主人的囑咐,祇准大呆和二呆在屋裏玩,牠坐在門口監視著,完全是一夫當關的氣概,有時,大呆想偷溜,老黑便老實不客氣,一口叨住大呆的腰帶,便把他給啣了回來。
「鬼東西,你難道沒看見豬肉嗎?」老湯帶著咒詛的意味說:「老子讓你吃白食,當真還不夠便宜?!」
「從西王莊到東王莊,中間相隔廿來里地,一共有三道土墩子,俗稱頭墩,二墩和三墩,那隻哨狼是在頭墩釘上我的,等我走到二墩,再抬臉看看,墩脊上的狼,一隻變成兩隻了,斜乜著眼,齜著白森森的牙齒,貪婪的拖出舌頭,那神情,簡直把我看成牠們嘴邊的一塊活肉了!
人說:初生之犢不怕虎,這兩個孩子聽捉狼的故事聽多了,非但不害怕,反而滿腦子都存著捉狼的念頭。二呆跑去取來繩子?大呆打了個油瓶活扣兒,朝狼爪上一套,然後拉緊繩子,拴在立柱上,狼就縮不回牠的爪子了。
「啊!老黑,孩子呢?孩子還在罷?!」
雖然,人和狼的相鬥,總是狼輸的時候多,但狼仍然為牠們的生存奮鬥著,想出花樣來從村莊上偷取牲畜,有時,嬰兒和幼童,也經常落在狼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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