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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嘷月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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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店

姚家店

「您沒想想,金大戶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的骨頭硬,實力強,輕易不肯認輸,要是咱們這幾股裏的大爺們早早露出風聲來,對方具狀告進縣裏去,縣裏差人下來踩案,事情就扎手啦!」
「您說得固然不錯,」鎮上的鄭老秀才說:「一般人在世為人,流品複雜,真能有幾個化除人慾的?人的黑眼珠,見著發光的金銀,能不動心?!……您不是鏗吝人,為了不使人眼紅,何不多花些銀錢出來,老古人說的不錯,散財消災,不是沒這理的。」
當張隆心裏暗暗嘀咕著的同時,白晉堂踱到斑臉老尚的茶館,那邊的茶座上,跟客棧一樣的擠滿了人,烟霧沉沉的,瓜子殼兒嗑得遍地都是。
他在這房裏來回的踱動著,天剛亮,他就把店小二給召喚了進來,對他問說:
「我以為禿尾巴狼刁二有多大神通的呢!原來也就是這點兒鬼伎倆?!拿你們這些人,換了我幾匹牲口去,你們如今落在我手裏,還要命不要了?」
「咱們平常打劫,幹了許多票零星買賣,在衙門裏,不管你撈得多還是撈得少,照樣記你一筆,案子發了,一旦被捉進官裏去,一樣掉腦袋。不如依刁二爺的主張,合起夥來,幹一票大的。風聲不緊,大家得了錢,有吃有喝,有玩有樂;風聲緊了,有錢在腰裏腿也快,來它個逃之夭夭,參與的人越多,官裏越找不著頭,何等不好?!」
「這是往哪兒去呀?大爺。」
白晉堂仍然在想著,眼裏逐漸露出光采來。
「人,實在很難講,」震遠悲痛的說:「金和那種喜歡出格兒的性情,跟爹的脾氣合不來的。也許他戀上了外面的女人,也許是負下了賭債,不知不覺落在人家佈妥的圈套裏拔不出來了。他又不敢對爹明講,祇有任由旁人擺佈,其中的來龍去脈,祇有他自己才說得清楚罷?!」
被俘獲的土匪押解到金福榮老爹那兒,金福榮老爹用長烟桿點了點人頭說:
事情很快就問出端倪來了,據主持絲貨店的俞家姑媽說,貨工姓魯,粗粗壯壯的中年人,一把大鬍子,亂蓬蓬的像隻用舊了的掃把,旁人都管他叫魯大鬍子,是半年前由金和介紹過來的。白晉堂查驗過老唐的屍體,根本不是上吊,他腦頭有鈍器重擊留下的傷痕,據他估計,姓魯的是在五更左右動的手,據眼前不過三四個時辰……。
「聽說和金和一道兒失蹤的,還有絲貨店的大鬍子老魯,金家的護宅師傅孫泰,」武紅眼說:「我想這裏面恐怕另有文章,但他們不會跑到姚家店來的。」
「哪條道兒上的朋友?」孫泰說:「按規矩,贖款咱們平分也就是了!」
白晉堂在前面走得很快,腳步無聲,像飄風似的走過了一段街面,忽然一個折轉,走進一條小巷裏去,這條小巷的另一端,和後街連結著,後街看上去要荒涼得多了,白晉堂走到街廊的斷處,旁邊有塊長著樹木的空地,看來是一家人家的前院,院後有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窗間隱隱的透出燈火亮來。走到這兒,白晉堂停住腳步,朝後一招手,把張隆招過來,輕輕的說:
「跟金和一道兒失蹤的護宅師傅孫泰,來宅裏有多久了?」
「糟!」震遠叫說:「老唐怎麼上吊了呢?」
「就是這裏了!」
「大約半年多的樣子。」金老爹說。
天起頭場風訊時,盜匪仍然糾成股兒撲過來了,他們是以禿尾巴狼刁二為首,賴皮陳和另外幾個小股湊合而成的,人槍不超過兩百,但來勢卻很兇猛。
「老爹,您說的道理,我何嘗不懂得?」金大戶說:「人在沒錢的時刻,祇知賺錢難,等到有了錢,才知道花錢更難。我不能把辛苦積賺來的錢財,任意拋撒,總要花在當花的地方,就算賑濟貧苦疾患罷,也要使他們知道,雪中送炭究竟很少,自己振作才是要緊的。花了錢,養活了懶漢,我甯可不花。」
「案發後,你們過來問過老唐沒有?」白晉堂說。
「就算他姓白的真有幾分能耐罷,到了姚家店,他又能如何呢?」白晉堂說:「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你們這兒人多勢眾,他敢到窩裏來辦案子拿人嗎?」
若能如刁二所說的那樣順當,合股兒把雙河鎮一圍,金大戶嚇軟了腿,立即用盤子托出金條銀塊來大家分,這當然是最好的。各股的匪目裏,有多數都主張合股,禿尾巴狼刁二在爭論上,不用說是佔了上風。
「外面的風雪,委實太大了!」武紅眼說:「在這種天氣若想查人,我看頗不容易,就是查,也得等雪住風停之後,多少還能查出些眉目來。」
金福榮老爹正煩急著,一聽說白晉堂冒著風雪下鄉,精神一振,急忙說:
「我有什麼旁的主意可拿呢?」金福榮老爹說:「我這把老骨頭根根硬,決不向邪勢低頭,鄭老爹跟我交往多年,他最清楚我的拗性,我決不是顧財不惜命的人,叫我把錢花在公益上,無論花多少,我從沒疼惜過,叫我在盜匪手上塞一毛,我也不幹的。即使他們耍盡花樣,擄票勒贖,我也不退讓半步,……慫恿他們得寸進尺,是天底下最傻的事了!」
「你生氣,誰不在生氣?!」刁二冷著臉,悶悶的說:「我祇是聽人傳講,說是有人從地道進入金福榮的宅子,劫走了一箱銀洋和一些金飾,同時把金福榮的姪子金和給捆走了!……你們該知道,金和該是個活財神,不論誰綁了他,金福榮非贖票不可。這個動手的傢伙,分明是吃過了界,搶了咱們的買賣了。」
「我跟著您走,就真進了龍潭虎穴,也沒有什麼好怕的,」張隆說:「早先您經辦過好幾宗大案子,冒過好幾次生死交關的危險,不都平安的渡過去了?甭忘記,每回我都是跟在您身邊的。」
「這兒是有王法的地方,決不能容刁二這種匪類,擰成股兒,明目張膽的捲劫集鎮!」白晉堂語調堅定的說:「老爹您放心,縣裏會全力緝拿為首的刁二和賴皮陳到案嚴辦的。」
「對,」白晉堂說:「咱們這就找找看!」
如果這案子不是孫魯兩人幹的,那麼,金和本身也有相當可疑之處:他雖是金大戶的姪子,究竟不是親骨血,在關係上略淡了一層,再說,金和的父親生性落拓,一輩子沒聚積過什麼錢財,他死後,金和被金大戶收留寄養,會不會因為家業錢財的事,心存不滿?在孫魯兩人協助之下,用被綁票的形式遁離雙河鎮,然後再用勒贖的方法,逼金老爹拿出一筆錢來?!
「老唐假如忠實可靠的話,那麼,毛病就出在貨工的頭上了,這裏的貨工,——我是指經常出入後屋的,都是些什麼人?」
有人把這話跟金大戶透露了,金大戶吹起鬍梢子,不以為然的說:
那個的眼珠神祕的轉動著,舉起手來靠在嘴角邊,歪過身子來,壓低聲音說:
「我看這事也不急。」丁三瞎子說:「就算金大戶進城報了案,縣裏也沒誰會在這種天氣下來辦案子,咱們得細心的查察,急是沒有用的。」
「不!」白晉堂說:「一通知客棧,他們到處一渲染,咱們很快就被股匪注意到了,那時候,非但案子追不成。祇怕連命也賠上啦!……老魯早先跟禿尾巴狼刁二幹過,這兒有他的熟人,他一聽老魯在這兒遇害,必定會想到金和同孫泰也在姚家店,那時候,金和真的會落在他們手裏,變成肉票了。」
他這樣對自己說。伸伸腰,解下腰裏的兩管匣槍,壓在枕頭下面,乾脆捻熄了燈,打算入睡了。頭剛貼上枕面,一恍惚間,青紫色的幻光又在眼前亮了起來,那個人影清清楚楚的貼在牆壁上,光景很是淒慘可怖。
「不妨分成兩頭追查。」白晉堂低聲的說:「我雖沒跟姚家店各股土匪頭兒見過面,但我案子辦得多,樹大招風,難免有人會認得我,但你卻是個生面孔的新人,還是由你單獨出面跟他們廝混,便中打聽比較妥當,至於我,可以在暗中查究,我想,祇要我的判斷不錯,金和會在這兒的。」
雙河鎮上並非沒有準備,祇是沒有料想到盜匪會來得這樣快,又這樣突然。黃昏時分來的兩條船,一攏岸就殺出大陣的土匪來,守柵門的幾個被放倒之後,土匪一湧就入了大街,喊叫著,奔跑著,四處點火燒街,一條街被大火燒得通紅。
第二天夜晚,雪是停了,風卻峭而猛,天頂的雲塊仍然凝結著,隔著雲的月光,暈朦朦的,反而不及地面的雪光輝亮。
「那得問老唐才知道。」震鵬說。
「咱們擰起股來,先壯大聲勢,圍住雙河鎮,遞話開盤子,看看對方有什麼動靜?什麼反應?然後再作決定,這樣又何不妥?!……也許盤子開出去,金大戶逼於形勢,點頭接受了,那咱們大夥兒誰都不用動手,每人照份兒領水錢。若是單幹,人不多,勢不眾,對方不會買賬。」
土匪究竟怎麼混進宅來的?誰也弄不清楚,祇知道第三層院裏的一位護宅師傅孫泰也同時失蹤了,他想不透,是孫泰也被土匪擄去了呢?還是他本身就是臥底來的呢?他記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孫泰當初還是金和推荐來的。
他押了三次注,贏了兩塊現洋。
禿尾巴狼刁二重新撥算盤,這一票他沒有賺著什麼,反而貼了些本,為這事,他悶悶不樂躺在烟榻上,兩天沒有開口。他這回沒佔著便宜,使丁三瞎子和武紅眼兩個覺得很開心,因為他們預料得不錯,——雙河鎮不是硬打硬上就能解決得了的。
「既不通知客棧,難道就把老魯的屍首放在這兒?」張隆說:「時日一久,屍首發了臭,他們還是會找出來的!」
「你不能捆豬似的捆我,孫泰!」
刁二取下他的黑水獺皮的帽子,撣著肩上的雪屑說:
禿尾巴狼刁二不願被人潑冷水,找話反駁說:
「真它娘不是玩意,」武紅眼心裏一著急,就罵開了:「背著咱們大夥兒,他一個人吃獨食盆兒,若叫我追根究底盤弄清楚,我非剝脫他的皮不可!」
「難得把諸位老哥們都請的來,」刁二在正中披著一張老虎皮的太師椅坐下來,擺手請各人回座說:「我適才業已關照老尚,讓他備兩壺酒,弄幾碟小菜來,也好跟各位邊喝邊聊。」
鵝毛大的雪采兒漫天飛舞著,這是寒冬季頭一場大風雪,來勢之猛,更勝過往年。河封了,地凍了,水路旱路都少見客旅行商。大河邊上的姚家店,在漫天風雲的掩蓋之下,也顯出寂然蕭條的樣子。積雪盈尺的街頭,連個人影全難見得著,偶爾有一兩個掀起厚重的門簾子出來的,也把雙手插在袖籠裏,縮著脖頸,像一隻吐熱氣的茶壺,他們沿著街廊,溜不上幾戶人家,便又一頭鑽進屋子裏去了。
他搶前一步,推開老唐所住的那間房的房門,一抬頭,就愕楞楞的微張著嘴,登登朝後退了兩三步,呆在那兒了。……透過瓦嵌的花窗,黝黯的天光照出那個白髮的老人,吊死在那兒,他的頭朝一邊肩膀上歪墜著,嘴是微張的,但並沒像一般縊死鬼那樣的吐出舌頭。
姚家鋪一直是各股匪徒窩聚的地方,當他們全都縮在這集鎮上的時刻,熱鬧可就不消說啦。在賊窩子裏,沒有誰把誰當成賊看,也沒有誰把誰不當做賊看。因為在這兒做買賣的,開茶館的,設賭局,經營烟館和窰子的,都是些混家,和各股匪徒,不是沾親帶故,就是有著窩人藏票、報信銷贓一類的勾連,彼此一見面,都是互稱大爺二爺,一副人抬人高水抬船高的味道;而且不管在哪種場合,各人的言談間,從不帶一個「賊」字,誰脫口說出這個字,誰就犯了大忌諱啦。
「是老魯引我來的。」白晉堂說:「我眼一閉,就看他的影子,我親眼看見他飄進這屋裏去了!不論你信與不信,咱們先過去,繞至屋後看看動靜再講罷。」
「是金和。」金震鵬說:「他是內宅管事的人。」
「快請,快請白爺進屋!」
他跨過圓門,有人替他撐著傘,沿著園心剷過的通道,踱到他的特設的暖房裏來,他的護駕幫他掀起厚重的門簾兒,一股子炭火的暖氣便撲襲到人身上來了。
「好,老尚,關照替我燙兩壺酒,備些小菜來,這場風雪太大了!」
「我倒不是懷疑她,」白晉堂說:「我懷疑照管後屋的那個人,外人能進地道,非要經過他不成,看管後屋的,又是誰呢?」
「大爺,您可是太自信了!」張隆說:「姚家店好幾百戶人家,就是家家敞開門,任咱們進屋去搜查,也不是三天兩日就能查遍的,何況如今孫泰和金和究竟留沒留在姚家店,還沒有十成把握,破案哪會有這麼快法?」
白晉堂手托著下巴,沉吟了一陣,又抬起臉來,繼續追問說:
當他深夜回到客棧時,他不得不把這事通盤再行計算了。
「他們是走地道進來的,」金震鵬說:「這條地道,是從內院直通宅外的一條出路,出口在絲貨店的後屋裏。爹當初挖築它,就是預防盜匪用的,沒想到對方反而先利用它入宅,劫物擄人。」
事實上,金和失蹤的案子發生後,對金福榮老爹的打擊真太沉重了!他甯可失去兒子,也不願失去姪兒。姪兒若真是被土匪擄走,他的命攢在土匪手上,土匪要什麼,他就得給什麼,他若不妥協,普天之下的人都會指說他不把姪兒的命當成命看,這就是邪人得邪勢的原因,——他們儘找絕事幹!
據張隆的稟告,說是絲貨舖的扛工老魯,那個長著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原先跟刁二幹過小頭目,足見這案子和禿尾巴狼刁二,多少有些關聯,又據在雙河鎮的調查,老魯進入金家絲貨鋪,是金和舉荐的,這可就有些想不通了?
這時候,雙河鎮的人都被盜匪在姚家店聚議的消息驚動了,紛紛跑到金大戶宅裏來,向金福榮老爹討主意。
茶樓的老尚著人送上酒和菜,話題便在桌上繼續下去,武紅眼堅信做案的人沒有那個嘎嘎叫的膽量,尤獨是把金和弄得來,更難逃過佈設的耳目,他們當然也不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地處荒郊僻野當中的姚家店,不是哪一股匪徒的巢穴,卻是雙河上游一處繁華的小集鎮,各股匪徒,常常到這兒匯聚,談論買賣,或是托人銷售贓物。集鎮上做買賣的,本身雖不算是盜匪,卻都是些混家,有路路皆通,面面俱全的能耐,各股人聚在這兒議論和爭執,也就很自然的傳出來了。
「除了姚家店各股頭,有誰還敢越過地界,伸出飛手?」另一個說:「我想決不可能,咱們刁二爺,為這事動了很大的火,他以為其中有人吃了獨食,把肉票藏起來了!……老實說,這樣幹,未免太不規矩啦!」
「金和。」
迎風冒雪趕了整天的路,夜晚又出去打聽消息,累是夠累的了,白晉堂脫掉鞋,坐進被窩,伸手把煤燈捻暗了,打了個呵欠。但他並不想立時入睡,他要仔細分析金和失蹤的案子,……以及他的失蹤,和姚家店這幾股匪徒可能產生的關聯?
禿尾巴狼刁二動過腦筋,大股沒擰成,他擰了小股,曉得以這點人槍,還談不到圍困雙河鎮,因此,他想出一個方法,先在上游頭攔截了兩艘貨船,逼住船主,讓他的嘍眾躲匿在艙裏。朝下直放雙河鎮的碼頭,船一靠泊,他們立即破柵朝裏衝,一面在街上縱火,一面朝金家宅院撲過去,不管搶得多或是搶得少,一得手就鳴角撤回碼頭,搭原船駛離。
「並不是我信這些,」張隆說:「按您這樣說,我猜那個大鬍子老魯怕是凶多吉少了!」
「您打算怎樣辦呢?」賴皮陳說。
「不錯,」白晉堂點頭說:「但你要防著在你不注意的時刻,把不該說的話順嘴溜出來,祇要有一點風聲走漏出去,咱們想活出這兒的機會就少了。」
人是散了,骨子裏,圖謀更亟,誰都不願落在別人的後面。刁二等幾個大股匪徒,帶人盤紮在姚家店附近沒動身,他們仍然希望硬打硬上,各小股自知實力不足,撼不動雙河鎮,祇有挖空心思,企圖用巧妙的方法,竊走金大戶的存財,說著說著的,季候就進入隆冬啦。
被人稱做金大戶的金福榮老爹,入冬後很少露面,經常拖著長烟桿,坐在他的小暖閣裏,面對著爐火沉思著。他在雙河鎮土生土長活了六十多年,並沒把身外之物的錢財看重過,這一回,盜匪們在姚家店聚議,圖謀劫掠他的錢財,這消息使他忿然。他囑咐大兒子金震鵬,悄悄領著兩個護宅師傅進縣城去,和縣衙連絡。縣城裏駐有一營軍隊,足可對付股匪,縣衙裏辦刑案的人手雖不算多,但專管捕盜的主事人白晉堂,卻是個非常精明幹練的人物,各股盜匪,聽到他的名字,都有幾分凜懼。說起白晉堂這個人來,原是由外縣逃荒來的,後來才在當地落籍。他爹白如峰是個老武師,初來時流落在雙河鎮上,貧病交迫,曾在金家所設的賑棚裏領過賑,當時,白晉堂還祇是個孩子。晃眼多年過去,白晉堂在縣裏站住了,也曾到雙河鎮來拜訪過金福榮老爹,感謝當年賑濟之恩。有了這層關係在,金大戶相信他祇要曉得有人想動雙河鎮的念頭,於公於私,他都不會袖手。
「知道惜命就好了!」金福榮老爹沉聲的說:「來人,把他們的綁給鬆掉,每人送他們兩塊銀洋,讓他們上渡船。」又轉臉對那幾個說:「我今夜放你們走,你們再見著刁二,不妨告訴他,祇要他有膽量,他隨時都可以再來,一旦讓我捉住,我也不殺他,少不了要請他進進衙門就是了。」
「兩位是遠道來的,在這種天氣來投宿,真是難得,」櫃上的笑著說:「兩位的牲口,業已要小夥計牽上槽加料去了,兩位要的房,就請跟我來罷。」
「啊,沒什麼事,」白晉堂說:「我是到這兒來會朋友的,但昨夜沒見著,也許他們先走了,我只是想起來,順便問一問罷了。」
「人都說我有錢,有錢又怎麼樣呢?」金大戶常這樣對街坊說:「諸位都曉得,我是個本份人,照規矩做生意,沒開過黑店,沒賣過假貨,一生講究信用,勤勞刻苦去經營,才守得住祖業,更求發展。有人光知在背後嘴伸八丈講這些,有什麼用呢?……誰hetubook.com.com能勤勞刻苦,誰都能積賺,自己不動彈,斜起眼望著別人的錢財,若不是懶人惰漢,也是貪心之輩。」
「花錢我甯願這樣花法!」金老爹說。
「她是個不多開口的老太婆,很懂得絲貨生意。」震遠說:「她不會勾結歹人的。」
這也許有些近乎奇想,但也並非全無可能。
「是啊!」金福榮老爹說:「諸位想一想,那些土匪,也都是人生肉做的,他們貪財,難道就不怕死?祇要他們敢犯雙河鎮,咱們就顯些顏色給他們看看,挫他們一回,其餘的就不敢再來了!」
「我看不一定。」白晉堂說:「但凡幹這種案子,肉票握在手裏,總要出面找金大戶贖票的,這能瞞人瞞多久呢?再說,這兒的幾股,刁二爺、丁三爺、陳爺和武爺他們,平素並沒擰合,都是各幹各的,既沒擰股,那就是誰有本領看誰的,談不上誰吃獨食的問題。依我看,除非這一票不是姚家店各股幹的,要不然,沒必要瞞著人。」
小鄉鎮的客棧,又陳舊又寒傖的老屋子,根本談不上什麼排場。白晉堂所住的那間上房,論寬不寬,說窄不窄,屋頂黯沉沉的,泛著烟燻的顏色,椽間還牽有一些廢蛛網,由於長年久日沒經陽光照射,透出一股霉濕的氣味來;房裏有一張帶榻板的大木床,一張放燈的條几,一隻立櫥,燈是美孚油燈,燈罩兒許久沒擦,燈光帶著塊塊不乾不淨的花紋。
「一個穿青布罩袍的,長得白淨斯文,」店小二說:「另一個體型魁梧,拎著箱子。您問這些有事嗎?」
地道的入口,在內宅當央的青磚方堡下面,一望而知它是專供危險時逃生使用的,但多年沒曾使用,厚重的木門都生了霉斑,開啟時,門軸發出乾啞的銳叫聲。白晉堂借用馬燈的光,一步步留神的探察著。
「若是金和幹的,那他就太糊塗了!」震鵬說:「他沒想一想,爹讓他經管內宅,所有的錢財,都捏在他的手上,就算日後分家析產罷,怎樣也不會少了他的一份兒,為什麼他這樣的等不及,要勾結外人來搶劫自己呢?!」
那是個中年粗壯的漢子,臉上生著一圈絡腮鬍子,他就站在床面前不遠的地方,彷彿要對他說些什麼?嘴一張,嘴角便溢出血來。
「你不信有什麼用?」那個說:「在咱們這兒,誰都相信,傳說他的雙槍,連準星都磨掉了,出槍奇快,他能雙手同時潑火,能在身上任何一處擦起機頭,——有人親眼見過的,他裝卸槍枝極為嫻熟,在黑地裏,他卸開匣槍,不用一支烟的工夫便能盲目裝妥,他這套功夫,沒有誰能相比的。」
「依目前的情形,您覺得該怎樣進行呢?」
白晉堂進來了,身後僅跟著一個揹匣槍的隨從,他揖見金福榮老爹之後,說明來意,他這回到雙河鎮來,特意來查察禿尾巴狼刁二上回攻撲雙河鎮的案子來的。
禿尾巴狼刁二帶著幾個護駕到茶館來的時刻,斑臉老尚過來哈腰招呼他,跟平素一樣說:
「請不要挪動他。」白晉堂說:「他這模樣,根本不是上吊死的,其中一定另有文章。煩兩位去請俞家姑媽來罷,她知道這裏的貨工是誰?」
他旁邊的一張桌面上,坐著幾個腰裏插槍的漢子,已經喝得有歪斜橫倒的意味了,卻仍捲著舌頭,大聲的談論著什麼,一個說:
在說醒不醒,欲睡沒睡的時辰,他恍惚覺得有一綹冷風撲面吹拂著他,一切都幻化成青紫顏色,在那種青紫色的幻光裏,有一個人影閃露出來。
天色陰沉沉的,大塊彤雲堆積著,朔風捲盪著他的長袍下襬,露出二毛皮裏來,在這種天氣辦案子,實在是一宗辛苦的事情,他捺捺皮帽子,對他的隨從說:
「恕我插問一句,」白晉堂打斷他的話說:「這條地道,是由誰看管的?」
「你說話可要說清楚點兒,」刁二的屬下說:「咱們刁二爺曾經明捲過雙河鎮,他犯不著玩暗的,糾這種花槍,倒是你們的頭兒武紅眼,他腦瓜主意多,會出新奇的花樣,他要暗中獨撈一票,祇有搶到金和這張肉票了!」
吃他這麼一說,那兩個便不言語了。
愈是在荒僻的地方,逢著寒天臘月,日子愈是難過,因而,各類搶劫案件也就愈多。攔路劫財的,俗稱路劫;事先佈伏而劫的,俗稱伏劫;擄人勒贖的,俗稱抬財神;打家劫舍的,俗稱上扒戶。幹這些買賣的,當然都是強盜和綁匪,他們的惡性,要比迫於飢寒,幹出偷吃扒拿勾當的鼠竊要重大得多。
「您刁二爺是如今各股人裏,最大的一股,各小股由您這麼一擰合,誰知您會不會藉機把別股的人槍吞併掉?到時候,水錢由您任意賞賜,即使三文不到二文,旁人也不敢開口說話;盤倒金大戶,您吃的是肉旁人光喝湯,那咱們就沒有胃口了!要擰股,可以,咱們先得把條件逐一談妥,得了錢財,怎樣分法?!」
「我看事情決不會那麼簡單!」一個高瘦的傢伙說:「這回金和失蹤,同時不見了的是護宅師傅孫泰和絲貨鋪的貨工魯大鬍子,孫泰的來歷咱們不清楚,但那魯大鬍子,原是在刁二爺那股裏混過,這是事實。」
金大戶並不是一個慳吝錢財的死肉頭,他祖上好幾代,都熱心公益,散了不少賑災濟貧、造橋舖路的體面事。話又說回來,金家花歸花,賺歸賺,賺的總比花的更多。因為雙河鎮是個熱鬧的水陸碼頭,南來北往的行商和船群,都要在這兒停歇或是靠泊,人多氣聚,生意自然會好。金家由一爿茶樓開起,到金大戶手裏,變成一爿錢莊,兩家客棧,兩座油坊,一座酒坊,一爿絲貨店,一爿南貨店和一爿烟鋪,這些店鋪,從早到黑人潮不絕,真是日進斗金,這樣積久了,錢財自然多了起來。
「當初誰荐他進宅的?」
「噓,」白晉堂扭過頭,把手指捺在唇上,輕噓一聲說:「甭開腔,你祇要跟著我走就成了!」
「有!」震鵬說:「他是個耳聾眼花的老人,行動又不方便,離了拐杖,寸步難行,問他也是白問,他說:沒聽見什麼動靜!」
落雪的天,臨到入晚的時刻,一片慘慘的黯銀色,天和地都在那種光景中連成一片,曖昧難分了。這時,街頭上來了兩匹牲口,汗氣蒸騰的踩著雪掃了過來。
「我也弄不清來路,」刁二說:「不過,我認為他們很不夠意思,在這個地段做案,連咱們都沒有關照一聲,具見他眼裏沒有咱們。」
無論如何,他到姚家店來踩案是不錯的,這是個藏龍臥虎的集鎮,附近黑道人物。全麕集在這裏,縣衙查案,從來沒有公開踏入姚家店,股匪們仗恃著人頭多,槍枝足,把這兒當成法外的窩穴,他估量孫泰、老魯和金和,十有八九是藏匿在這兒,祇是這兒背街背巷較多,加之他們行蹤極為隱祕,一時不容易探聽出眉目來罷了。
店小二退去之後,白晉堂把張隆找過來,關上房門,談起昨夜做了一夜怪夢的事,又把店小二所說的話,對張隆說了,最後他說:
「這該怎麼辦呢?」張隆說:「是否要通知客棧?」
「說說看,我欠了哪一層呢?!」
「全記著啦,趙爺——您說您姓趙不是?到姚家店來,是來找頭路辦黑貨的。」
這時候,所有的眼光全落在海碗裏的骰子上,根本沒有人注意誰來誰去,這個壓低帽簷的人站上凳子,也掏錢下了注,注面不大,看來祇是個普通的賭客,更不會引人注目了。
「您是說:孫泰和金和?……您怎會曉得?!」
「總算熬到姚家店了!」後面牲口上的後生說:「我渾身都已凍僵了啦。」
「好!」白晉堂讚許說:「你分析得確有道理。咱們決不可著急,先按兵不動的冷眼旁觀,看看他們自己人是怎樣互相猜疑,互相火拚,咱們得利用這些裂隙,慢慢的揣摩,總要比股匪們快一步,才能找到活的金和。」
據說遠近各股盜匪的頭目,入冬時曾在離雙河鎮廿來里地面的姚家店聚會過,著名的匪首禿尾巴狼刁二,丁三瞎子,武紅眼,賴皮陳,一干人都在座,其餘的小股匪目,也有數十之譜。這次聚會,主要商討的事,就是如何踹開雙河鎮,掠取金大戶家宅裏的錢財?
「原來是這麼等的,失敬失敬,」一個年歲大一點兒的拱拱手說:「沒請教貴姓?」
雪停後的那天清早,一輛騾車悄悄滾離了姚家店。幾天後,禿尾巴狼刁二接到一張由白晉堂署名的帖子,上面寫著:「有關金和、孫泰、老魯失蹤案,本人業已查明,金、孫二人,由本人帶往縣城歸案,老魯留在姚家店客棧上房床下,可惜業已亡故,一口棺材,您刁二爺總該買罷?!」
「金和很豪爽,有幾分江湖氣,」震鵬說:「容易交納朋友,輕於然諾,很重情感,他推荐孫泰來當護宅,就是明顯的例子。」
「這一票又是誰幹的呢?!」丁三瞎子狐疑的說。
「不要緊,」白晉堂說:「如今正是寒天臘月,天氣極冷,屍首放它個三天五日,還不至於腐臭掉。主要的,是咱們辦案的時間,要越快越好!……如今大雪沒停,我和*圖*書估量孫泰和金和兩個,決不會在這時離開姚家店,他們祇是換了個地方而已。咱們最遲在今天夜晚,要把金和找到,把案子給破掉!等破案之後,再處置這具屍首好了。」
「我說老孫,你千萬不能這樣,我金和一向待你不薄,我這回夥同你和老魯兩個,想出這法子奔出來,祇是氣我伯父不把我應得財產分給我,存心敲他一筆,出來另立門戶,誰知你跟老魯兩個,各懷鬼胎,真的把我當成肉票看待,老魯堅持挾我來姚家店,好在禿尾巴狼面前表功,你卻使他臨時變卦,答應和他均分贖票的錢,先把老魯穩住,卻在茶水裏下藥把他毒死,你挾持我要獨吞贖票的錢,你真是獨角強盜,太狠了!」
金福榮老爹說得不錯,底下溼氣相當重,橫木間凝聚著無數水珠,方磚也泛有溼痕,磚縫裏探出白色的霉菌子來。白晉堂察看的結果,這地道確乎有人在最近進出過,雖沒留下明顯的腳印,但有多處,霉菌子有斷折的痕跡,磚面上也留有鞋上撒落的碎泥。
「我想曉得,絲貨店由誰負責照應店務?」白晉堂問說。
「我想追查到底,」刁二說:「讓他們輕鬆擄票勒贖,咱們連個乾份兒也分不著,這是很難行得通的,我要設法把金和挖出來,重新對金大戶開價。」
「張隆,這回我出來踩案子,祇帶你一個人,咱們在姚家店的一切行動,全照咱們在路上議定的方法做,不能有一絲疏漏,你可記著了?」
「不錯,」白晉堂帶著品味的神情說:「這層顧慮不能說是沒有,但依我的看法,衙門裏的人,在這種天寒地凍的辰光出來踩案的機會並不大。」
「這就怪了?!這房子的牆壁和地面,都沒有挖動過的痕跡,除了這張床,也許他們會把他埋在床下去了。」
他究竟是有膽識有經歷的人,知道姚家店是個什麼樣的集鎮,他為了追查金和失蹤的案子,冒著風雪下來,等於是闖龍潭、入虎穴,撞進土匪窩裏來了,不論周圍有沒有人窺伺,他都得小心謹慎,要不然,非但案子破不了,恐怕連本身也會惹上麻煩。
「這事說來也真怪的慌!肥得漏油的一票,咱們各股全沒吃得著,反而被旁人撿了便宜去了。究竟是誰幹的?如今仍悶在葫蘆裏,這不是怪透了嗎?!」
「這個,讓我想想看,」店小二說:「我想起來了,有三位嗜賭的大爺,開了這間房,賭了一夜的牌九,一直到昨天傍晚,他們才走,結賬的時刻,祇有兩位在,另一個長絡腮鬍子的,也許先走了,我沒有見著。」
這一夜,他醒醒睡睡的好幾遭,那個怪異的夢,始終纏繞著他,夢裏出現的,始終是同一個人,臨到雞叫二遍,約莫五更初起的時辰,白晉堂披衣趿鞋下了床,不打算再睡了,他要好生想想這個怪夢,太蹊蹺了。
「不錯,按理說是這樣的,事實上卻不一定,姚家店比較複雜,藏上個把兩個人,該不成問題,我想,除了姚家店,雙河鎮左近,還找不到窩人的好地方,咱們何不關照各人的屬下,多多留意一點。我估計金大戶那老傢伙丟了姪兒,他非去報案不可,縣裏旁的人我不忌憚,但白晉堂可不是個好惹的人物,咱們得在縣城查案之前,就把金和給搶到手,替白晉堂出出難題。」
「竟有這等事?!」白晉堂說:「土匪裏頭,用這種潛入內宅來擄人手法的,並不多見,……除非他們差有長期臥底的人,把宅裏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尤其像您這樣守護嚴密的宅院,若沒有內線,這樣做,極擔風險。他們是怎樣潛入的呢?」
「我叫白晉堂,」身後的聲音說:「我要你把這些話,留到堂上去講罷,吃公事飯的刑房,和獨角強盜平分贖票的款子,那才是天大的笑話呢!」
由於擲骰子的檯面上,大夥兒聚精會神的擲搏叫嚷,沒有誰有精神閒拉瞎扯,他賭了一會兒,便轉到喝酒的店堂一角去,揀了個桌面,叫了兩碟菜和一壺酒,自個兒喝著。
再研究到同時失蹤的另一個人,金宅的護宅師傅孫泰,這人的身份來歷也極撲朔迷離,啟人疑竇。他之進入金福榮的內宅,同樣也是經由金和引荐的,這個人和老魯之間,關係也很微妙,按當時情形推斷,如有外人入宅,以孫泰的身手,既然擔任護宅師傅,又精於拳腳,一定會拚命相搏,不會不驚動旁人。外人綁走金和作為肉票,不必要把孫泰和老魯一併綁走,他們兩人毫無身價可言,可疑之點就在這裏了!
「還算正常。」震遠在一邊說:「您也許聽說過,我那死去的叔父,是位狂狷的文士,金和多少有點傳他的代,沒事喜歡喝上幾杯,有時偶爾也到賭檯上去試試手氣,但並沒到沉迷的程度。」
「你們也甭小瞧了金大戶的實力,正因為雙河鎮的地勢孤絕,他們為了保護家口和錢財,勢必力拚到底,劫財和拚鬥連在一起,就算能在血泊裏撈出錢來,若干條人命案子誰能揹得起?縣裏報進省去,調兵來剿辦,砍頭跟切瓜一樣,就算打了鐵箍,也護不住咱們的腦袋!這種樹大招風的事,幹不得!」
「鍾二,你先回客棧去預備牲口,我隨後就到!」又轉臉朝金家兩兄弟拱拱手說:「看光景,我得立時趕往姚家店,不管金和有多大的錯,我仍願送個活的回來!……這也是免得金老爹被勒索的唯一辦法。」
他在外面做事多年,可說是見多識廣的人物,但他遇上這等的怪事,還算是生平頭一遭,在這之前,他從不相信有冤魂托夢之說,而這種怪夢,卻使他不得不認真思索,這個老魯是否已經遇害了?
「世上祇有為富不仁的人,兩隻老鼠眼光看在錢財上,才會縮頭怕事。對於那些蹚渾水走邪路的,我沒有道理退讓。他們得了沒本的錢財,更像老虎長了翅膀,要多幹許多奸惡邪淫的事,我為什麼要畏勢怕惡?」
緊接著,禿尾巴狼糾眾攻撲金家宅院,入夜後,三層院子的頭一層被攻開了,錢是沒拿到,土匪卻牽去不少匹牲口。所幸金震鵬領著的銃隊及時從南面反撲過來,土匪不敢久留,急匆匆的鳴角退走了。這場混戰,雙方各有損失,也各有所獲。雙河鎮被燒去十多棟街屋,劫走幾罈銀洋,一些細軟物件,十多匹牲口。土匪裏面,有沒及時退走的,一共七個人被鎮上銃隊截住了,街尾還留下一具遺屍,那是逃跑中被開銃轟斃的。
「誰會這樣做呢?」一個耳邊有疤的漢子說:「咱們的丁三爺也正在嘀咕著呢!……不論是哪一股,幹下這種事,是很難瞞得過人的,咱們各股人,誰不認識誰?!彼此之間,有什麼話不講的?」
「委屈點罷!我業已租妥了船隻,一等開了河,就把你當成貨物,裝箱運離姚家店這個股匪窩,我孫泰一向是吃獨食的,要比禿尾巴狼刁二高明得多呢!」
地道兩邊的牆壁,是青磚砌成的,頂上則由橫木撐護著,地面鋪有方磚,人一走進去。自有一股涼涼的霉溼之氣,撲襲而來。
「你何必替老魯叫冤來,」另一個嗓音說:「他在臨走時,殺了絲貨店的老唐,又哄騙我到姚家店來,等到進了他的老窩,他便扳下臉,拿禿尾巴狼刁二來挾制我,我留他一個全屍,業已夠厚道啦!至於你,姪少爺,我取了贖票的款子,遠走高飛,你回雙河鎮去,仍然是個錦衣玉食的姪少爺,沒有懷疑到你的頭上,要是贖票錢歸你得,我姓孫的替你白抬這個轎子,那不成了笑話?——天下哪有自己綁自己的票的?」
刁二這番話,賴皮陳首先附和,他說:
「唉!」白晉堂嘆口氣說:「我算是晚了一步,不但沒能抓住幾個可疑的人物,還使得老唐貼上了一條老命!如今,請兩位替老唐處理後事罷。還望震鵬兄回去轉告老爹一聲,這案子,我接下來了,如果我判斷得不錯,它是兩位的堂弟金和,勾結姚家店黑道上的人物幹的,金和卻沒弄明白,他劫了錢財出去,非但分不著,他自己的性命,也捏到旁人手上去了!兩位若不相信,不妨等著瞧,不久之後,勒贖的帖子就會落到你們手上來了!」
「咱們在座的適才談過,咱們自己是絕對不會這樣吃獨食的。」武紅眼說:「可見做案的是外路人物。」
經武紅眼這麼一打岔,各小股的顧慮可多了,把刁二擰合各股的主意,弄成議論紛紜,一時談不出結果來。而且在如何分錢的議論當中,有若干人提出新的主意,有的認為明搶不如暗劫的;有的認為要先找人混進金家宅裏去,埋暗樁,牽內線,臥底接應的;有人認為最好設計把金大戶誘引出來,窩住他,看他要錢還是要命的?……這樣一來,事情變得更為複雜,誰也控制不住了。
人一到了錢財估不透的地步,各種神祕的謠傳就多了起來:有人說,金家所存的金器,能裝滿一大缸;有人說,金家正廳下面的四個基角,都是銀塊熔成的;這些傳言流進金大戶的耳,使他非常煩惱。
「要命!要命!求老爹饒了咱們罷!」那些被繩索https://m.hetubook.com.com捆成一堆的土匪,個個嚇得面無人色,叩頭求饒說。
「昨夜既能有那種怪夢,今夜也許另有奇蹟也說不定。」白晉堂說:「來,咱們把床給弄妥,白天沒有事,你回房去歇著,養足了精神,夜晚有活幹啦!」
「沒想到,金和、孫泰、老魯這三個真的來到了姚家店,又正巧是住在這間上房裏,咱們後一腳趕到,他們前一腳剛走……店小二說他們來時是三個人,走時是兩個人,差了一個大鬍子,而我昨夜夢著的,偏巧就是失蹤了,又失蹤了的大鬍子,你說怪不怪的慌?」
刁二搖頭說:
「您出這個主意,我是舉雙手贊成,」賴皮陳說:「那幫做案的傢伙沒在姚家店便罷,要真藏匿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讓他吃了獨食去,咱們分不著一杯殘羹,朝後,咱們老哥兒們還能混嗎?」
「老二您放眼瞧,做下這案子的,會是哪條道兒上的朋友呢?」丁三瞎子說。
雙河鎮上的金大戶,曉得在這段苦寒季節裏,若干匪類的眼,無日無夜不望著他這棟騾馬成群的宅院。有許多個夜晚,他做夢都夢到一雙又一雙貪婪的眼,骨碌碌的滾轉著,想打他的主意。
白晉堂和幾個傢伙閒聊了一陣子,對於案情並沒摸著眉目,卻明白了股匪的心理。他們對自己確有忌憚,這宗案子,不論是窩在姚家店的哪一股匪首幹的,目前他決不會把事情抖出來的。
「這裏面的關係很複雜,」白晉堂說:「我弄不明白在這宗案子裏,金和究竟扮的是什樣角色?至少他不像是被綁票。老魯如果真的遇害了,總該有屍首在,他們無法大明大白的從這兒把屍首運出客棧去,難道真會用什麼化骨丹把屍首給化掉不成?何況事實上並沒有什麼化骨丹,那麼,他們把老魯的屍首藏到哪兒去了呢?」
「俞家姑媽管著那爿店鋪,」震鵬說:「她是金和母親的堂房妹妹。」
很離奇,又很突兀,可不是?!金和這個年輕人,替金福榮老爹管事,一定是個精明的人,他不會在弄不清一個人的身份來歷之前,就冒失的引荐老魯到絲貨店裏做事?那就是說:金和同老魯之間,極可能有什麼微妙的關係在,而老魯工作的絲貨店後面,恰好又是金老爹內宅通向外面的地道的出口,這就更不尋常了。
「你們如今幹了一票肥的,」白晉堂說:「聽說有一整箱的稀物,我想其中定有好的首飾什麼的,所以我就迎風冒雪趕的來了,希望能拔個頭籌,……誰知這一票根本還沒浮上來,不知是哪股人幹的,我祇有耗在這兒乾等啦,說來真是悶氣透了!」
白晉堂找張檯面坐下來,堂倌剛送上茶來,就有幾個傢伙也擠到同一張桌面上來了。彼此不相識的人,擠在同一張桌面上的事,在茶座上客的時辰是常有的事,不過,這幾個傢伙仗著人多,後來居上不說,還有些氣勢凌人的味道。
「你說的對,」白晉堂說:「你要是沒有能耐,我就不會單單挑你下來,吃這趟苦了。」
土匪旁人不擄,單擄走金和,分明是用一著絕棋,存心來將金福榮老爹的軍,看他到底肯不肯讓步?
「小姓趙,」白晉堂說:「趙錢孫李的趙。」
「那當然。」金福榮老爹說:「我讓震鵬震遠兩個,點上馬燈,陪您走一趟,那地道多年沒用過,霉氣重,又很黑,沒有燈照著,瞧不出什麼來。」
雪落得那麼大,若不是客棧廊下亮著的一盞迎客燈籠在閃亮著,只怕連落宿的地方都找不到了。但當他們推門進屋時,客棧裏面卻熱烘烘的擠滿了各色各樣的人,尋吃覓喝打發夜晚的,伸著腦袋聚賭的,嘈嚷著,鬧成一片。白晉堂抖落身上的雪屑,向櫃上要兩間客房,當時並沒覺得有人注意他們。
「慢點兒!」孫泰正說著,自覺腦後被人用槍口給抵住了:「虧你替我想出這個把人當成貨物的好主意,一個箱子也是搬運,兩個箱子也是搬運,又何必等到開河再走,明兒一大早,雇一輛騾車就上路啦!」
兩人沿著園角,一溜烟似的繞至屋後,在另一扇窗下蹲身諦聽,隔著窗紙,果然聽見裏面說話的聲音,一個嗓子帶著責怨的意味說:
白晉堂怵然一驚,睜開眼,才發覺剛剛是在做夢,他很奇怪,為何剛剛閉上限,就做了這樣的怪夢,繼想一轉念,也自覺啞然,人說:夢是心頭想,也許剛剛自己想得太多了,一閉眼就見了失蹤的人物之一——大鬍子老魯的罷?
這樣思來想去的,不知不覺到了接近三更時分了,白晉堂倦意沉沉的,闔了一會兒眼。
張隆聽了這話,禁不住的抬起眼,打量著這間房子,看了一陣,搖搖頭說:
「好,」白晉堂說:「那兩個是什麼長相?」
在斑臉老尚的茶館裏,坐了一屋子的人。老尚的茶館,地方特別的大,好幾進房子都砌有茶爐子,設有茶座,愛聽說書的,就聽說書;愛聽小曲兒的,就聽小曲兒;愛吃零食的,有各種熟食點心供應;愛聊天聒話的,就聊天聒話;這還是對待一般爺們所設的。要是招呼這行裏面有身份的,跨過圓門,有側院,有分開的暖房雅座,有特設的烟鋪和密室,可供計劃做案和分贓使用。老尚茶館不但規模大,而且地點好,靠著客棧、酒坊、飯館、賭場……都很近便,所以股匪裏面的上上下下,多半聚在這兒,人頭雖然很多,每張臉卻很熟悉,真正陌生面孔,可說是極少出現過。
白晉堂把客房找定了,讓茶房打水來洗了把臉,喝了盅熱茶,把隨從召喚過來交代說:
「嘿,您是說金大戶的姪兒金和被綁票的案子?」那個小頭目模樣的說:「咱們的那幾位頭兒,正為這事互相嘔著呢!……你以為是他,他以為是你,大夥兒都以為有人偷吃了獨食。您若想收那筆貨?那可有得等啦!」
「您說上回捲劫,那倒不怎麼樣,」金福榮老爹嘆了一口氣:「如今我要跟您說的,是另一宗案子,——土匪潛進我的家宅,劫去部份錢財不說,還使兩個人失了蹤,一個是內院護宅師傅孫泰,一個是我的姪兒金和,您這是來得巧了,要不然,震鵬正打算出門進縣城去報案呢!」
「很難說。」白晉堂說:「追究案情時,凡事都得仔細推敲。……能領我去看看失物的地方,和那條通往絲貨店後屋的地道嚒?」
「對了!那是老唐,咱們家的老傭人,他在那爿絲貨店裏,已經待了半輩子了,咱們從小,他就在那兒。起先專門管收取蠶繭,前些年,他年歲大了,鬧氣喘,又鬧風溼病,腳心流膿,爹就安排他照管後屋,那兒是貨倉,平時他不必勞動,祇要交代貨工去辦就成了!」
首先,假定綁架金和的,不是旁人,就是大鬍子老魯和孫泰兩個,這有些說不通,金和會引荐不可靠的人留在他身邊?!除非他本身有什麼把柄,被人拿捏住了,這才硬著頭皮把匪類荐進宅來。
那幾個原對這個陌生面孔心存輕蔑,及後聽說他是個商客,還不是一般商客,順便收水櫃上淌出來的貨,那就是收贓的,算來便都是自家人了,他既收水貨,必有門路,極可能是頭兒們的座上客,這號人物是得罪不起的,於是便換上笑臉,趙爺趙爺的呵捧起來。
正在刁二暗自得意的當口,武紅眼開口了,說:
「即使金和在這兒,查案也很難。」張隆皺眉說:「盤在姚家店的土匪,大大小小十幾股人,各門各路的都有,金和是塊滴油的肥肉,誰都想撈這一票,其中就算有人做了案,他也不會把消息朝外透露的。」
「來來來,管它的屁事!」高瘦的漢子說:「咱們既然在這宗事上無利可圖,索性喝它個痛快,來來來,咱們喝咱們的。」
「那您可就料岔了,」對方說:「在咱們這個縣份裏,光景卻不一樣,辦刑案的白晉堂,聽說是個極難惹的人物,他那手駁殼槍,玩得出神入化,伸槍就不落空,甩手能打落在他腦後飛著的鳥雀,甭說咱們聽著他的名字豎寒毛,咱們那些頭兒,誰不忌憚他三分?!」
其實,這集鎮當真蕭條嚒?屋子裏面可熱鬧著哪!黑道上的人物流傳著一句俗語:偷風偷雨不偷雪,意思是:颳風落雨的天氣,照樣做案,唯有飄雪的時辰不宜做案;因為雪地掩不住人的腳印和馬的蹄痕,被劫的人會一路追蹤,自己的行藏容易暴露。除卻這層顧慮外,在積雪盈尺的時刻,上路極不方便,遇上扎手的,脫身不易;所以,他們便隆冬看成歇手的季節,守在窩子裏,酗酒賭博,盡情的玩樂。
大夥兒想想,對於這些貪得無厭的盜匪,也惟有用硬對硬的方法最妥當,假如處處妥協,他們一次又一次的索逼,恐怕誰都忍受不了的,因此,大家紛紛表示,願意全力守護集鎮。
「嘿嘿,」白晉堂笑笑:「我是外路的商客,到姚家店銷貨的,水櫃上若有淌出來的貨,我順便也收點兒。」
幾個著名的土匪頭兒,丁三瞎子、武紅眼和賴皮陳都已經來了,正圍著火盆談論什麼,一見禿尾巴狼進屋,便都離座相迎,寒暄問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
「算了,還是早些睡罷!」
「這兒的土匪頭目,何止禿尾巴狼一個?」白晉堂說:「咱們若真有險失,是誰做的,恐怕連咱們自己都不會知道,……這兒就有這麼複雜法兒。」
「小二,我想問你一些事兒,你可願意照實告訴我?……這間客房,在我之前,有誰住過?」
「我說,刁二爺,這一回咱們都算栽了筋斗啦,」賴皮陳首先說:「咱們想攻雙河鎮,弄它一筆油水來過隆冬,結果誰也沒能得手,反而叫旁人拔了頭籌去,說來真能把人給氣死。」
金大戶這番言語,鄭老秀才聽得入耳,旁人可不是這麼看法,他們總擔心著黑道上的人,會來捲劫,他們雖把眼放在金大戶的宅裏,但他們一進雙河鎮,街坊上難免要遭池魚之殃。
張隆不再吭聲了,但他心裏的疑團始終沒打破,他跟白晉堂走南到北,也辦過好幾宗疑難的案子,從沒有一宗案子像這樣茫無頭緒,兩個人夜晚沿著街廊,像夜遊神似的打蹓。真不知白大爺他打的是什麼樣的算盤了?管它呢,自己是跟他辦事的,他要怎樣幹,自己就怎樣幹好了!自己也好奇的想看一看,這宗案子,他怎麼個破法?!
「他來不來是一回事,這邊哪個敢不防著他?」那個說:「所以我說多了這樣一層顧慮,他們不論是誰做的案子,也不會早早端出來的。」
「傳言這玩意兒,十九是以訛傳訛,靠不住的。」白晉堂笑笑說:「我不信他是個三頭六臂的人物,他背後沒長眼,單靠盲目發槍,能打著展翅的鳥蟲?!」
「趙爺,您的話說得真透澈,」那個說:「不過,您怕也欠了一層顧慮啦!」
地道夠長的,走了兩百多步地,才拾級上轉,到了另一扇木門那裏;拉開那道門,便進入絲貨店的後屋。
一般說來,這次由禿尾巴狼刁二出面召聚起來的盜匪頭目,雖然沒商議出結果來,但有一點可以判斷得出,不論哪一股人,無不把金大戶家宅裏的錢財,視為一股肥水,垂涎欲滴的想吞掉它。由於金大戶早有防範,使他們在如何獲得這批錢的方法上有了歧見,萬一得著這批錢財後,怎樣分贓的方法上又有了爭吵,結果弄成不歡而散的局面。
「有關孫泰的來歷,老爹您知道些什麼呢?」
聽話的那人,在帽簷陰影下的雙眉皺攏了,白爺帶他下來踩案子,在他認定,這宗綁票案一定是姚家店這些股匪幹的,照白爺原先的打算,祇要弄清是哪一股人做的案,他就要用擒賊擒王的手法,先動手把那股土匪的首領抓住,逼他傳話放人,一箱財物事小,必得要把活的金和送到雙河鎮金福榮老爹那兒去不可。……但一聽這幾個小賊酒後所談的話,和自己原先的料想可就差得遠了。
金大戶儘管不畏懼那些歹人,但對防人趁火劫掠,卻有妥當的安排。他和街坊上的各商戶集議,雇請了一支銃槍隊,分駐南北碼頭;他的私宅裏共有三道院子,每道院子裏,都有五六個護宅的師傅,這些人都經過挑選,一個個孔武有力,拳腳功夫遠過於常人。三撥人分由他的兩個兒子金震鵬、金震遠和姪兒金和率領著,一般想打金家主意的盜匪,打聽出金家守護得像鐵桶般的嚴密,也祇有嘆氣搖頭的份兒。
檢點起失竊的財物,損失並不算大,由於混進宅的土匪人數不多,他們是利用地道潛入的,不敢明目張膽的挖掘窖藏的底財,僅僅拎走一箱銀洋和一些金飾,但他們擄走金和,日後開價勒贖,盤口就大得不敢想像了。
「有句話,也許說來太冒昧,」他說:「金和是老爹您的姪兒,我敢說,貴宅這次的竊案,跟他有極重要的關聯,即使他本人被擄,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我想問的是:金和平時生活情形如何?」
「這些話留著日後再講罷,」白晉堂邁步走出後屋,站在絲貨店後院子裏,抬臉望望天色。
「嗯,」白晉堂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一面站起身來,緩緩踱動著,用拳頭輕擊著手掌心,每擊一次,便若有所得的點一次頭,這樣過了半晌,才又吐話說:
「外路人物又怎樣?」刁二光火說:「就算他對這兒的情形不熟悉,也該在動手之前,豎起耳朵打聽打聽,俗語說:入境問俗,除非他們真的是聾了,瞎了,但照他們做案情形來說,顯然是臥底很久,並不是生手。」
「這個……這……我所知不多。」金福榮老爹說:「當初金和推荐他來宅時,他是在碼頭上扛包,因為他孔武有力,一肩能扛三百多斤的貨物,氣不亂喘,拳腳上又確有功夫,金和見著了,就把他荐的來,我當時沒想到旁的事,怎麼?孫泰可疑嚒?」
為了及早設法追查這宗案子,金老爹正打算吩咐震鵬備牲口到縣城去報案,震鵬準備妥當,臨動身的時刻,有人報說:縣衙裏的白晉堂白爺領人來宅拜候。
依照禿尾巴狼的主張,是擰合各股的人頭、馬匹和槍枝,不顧一切的硬幹一場。在他認為,雙河鎮雖然地勢扼要,有兩條大河作為翼護,但也具有形勢孤絕的弱點,如果能從四面圍住它,鎮上的人,便成為甕中之鼈,逃無可逃,躲無可躲,這一票,撈不著便罷,撈著了,每人都夠吃半輦子。
這消息不單使各股土匪感到震駭,就是雙河鎮上,那些街坊們也都目瞪口呆。本來嘛,禿尾巴狼刁二帶了大股兇神惡煞猛撲進來,也沒佔了便宜,金福榮老爹心思細密,一向很有計算,怎麼會被人混進宅裏去,竊去他的財物,還擄走了他的姪兒呢?
鎮上有些上年紀的人都知道,金和是金福榮老爹兄弟金福昇的獨子,金福昇唸了一肚子書卻無意於仕途,平素喜歡詩酒流連,生性疏狂高傲,旁人便送他一個綽號,叫他「騷豪」。婚後他雇船南遊,路上遇風,船隻傾覆了,留下新寡和金和這個孤兒。金和他媽在他七歲那年,悶鬱過度辭了世,金福榮老爹便把金和接過來撫養,疼愛他,更超過他自己的兩個兒子。
這家客棧,正好在姚家店街的中腰,面朝著臨河的碼頭,斑臉老尚的茶館,就在它的緊隔壁。當黑道上那些傢伙們正賭到興頭上,有個歪戴帽子,圍著毛線圍巾的人也擠了進來,他擠到擲大骰子的檯面上。那是一張圓形的大桌面,四周擠了約莫二十多人,分成前後兩層,後面的不方便下注,便站到板凳上,伸著腦袋。彎著腰,大聲的吆喝著,桌子當央,放著一隻大海碗,六粒骰子叮叮噹噹的在追逐打轉,做莊家的臉無表情,嘴角叼著半枝烟捲兒,目注著各家擲出來的點子。嘴裏說出:「吃!」或者是「賠!」一個手拿著小竹棍的幫手,便和看堆的合作,把賭注吃進,或是照數賠出。
丁三瞎子年歲比較大些,經驗多,也夠穩沉,他認為擰起來硬幹有問題,丟下烟槍表示反對說:
七個土匪不但撿回命去,每人還領了兩塊銀洋的路費,他們是叩著磕頭,拜謝了才動身上渡船的。死了的那一個,金老爹花費得更多,他買了棺木替他收殮了,還著人放話出去,准許死者家屬到鎮上來領棺。
「按理說,人多半是怕事的,」鎮上的士紳馬昆吾說:「盜匪也明白人們的心理,他們才敢用恫嚇手段,脅迫手段榨得錢財,假如咱們雙河鎮,人人全跟金老爹一樣,絕不退讓一步,盜匪想來硬的,也就嚇不著人了!」
「不要緊,」前面的一個說:「等歇找客棧,抓把雪揣揣手和臉,進屋喝杯熱酒就好了!」
「您是說禿尾巴狼會把咱們做掉?」張隆說:「只怕他還沒那個膽子!」
大家既然決定兵來將擋,鎮上便忙碌起來。他們選出從縣城回來的金震鵬率領全鎮的銃隊,負責抗禦盜匪捲劫;金震鵬又責由他的堂弟金和,負責在鎮上築堡建柵,挑壕挖塹,同時規定每戶出丁一名,編為鎮丁,每夜擔任巡更守望。
天到起更時,又正是屋裏賭場茶座熱鬧的時辰,白晉堂和張隆兩個,卻一前一後的溜出來了,他們在街廊的暗影裏,悄悄的走著。
「大家兄弟,何必為這個臉紅呢!」耳邊有疤的漢子說:「總而言之一句話:咱們都是跟在頭兒們屁股後面,搖旗吶喊的小嘍囉,不論這一票是誰幹的,咱們也輪不著分花紅,得獎賞,直著喉嚨吼叫,犯得著嗎?!」
「嘿,二哥,你的臉孔挺生,打哪兒來的?!」一個粗壯的說,帶些盤詰的意味。
這事過去沒有幾天,有從雙河鎮傳來的消息,說是金大戶家終於失竊了,盜匪改變了方法,不知怎樣混進宅子裏去,劫走了金家一部份細軟和錢財,而且金福榮的姪子金和也失蹤了。
這一找,果真很快就找著了,但並沒如張隆所料想的那樣,——把屍首埋在床肚下面,也許他們認為挖坑太費事了,便把老魯的屍首捆貼在床板下的橫木上,屍首好好端端的沒有外傷,但臉色青紫,兩眼凸露,嘴角有溢血的痕跡,顯然是中毒而死的。
「刁二爺,您的暖房,炭火正旺著,茶也替您沏妥了,趕緊坐過去暖暖手去罷,丁三爺,武大爺,有幾位都在候著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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