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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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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牠們歸誰管轄呢?」
「你是笑我不認得字,還罵別人是草包?」他認真的說:「天底下,像我這樣的睜眼大瞎子,實在多得很,要笑也笑不完的。但我們草包就直認是草包,不會搖頭晃腦坐在大堂上,戴起烏紗帽耍猴兒戲,弄到斯文掃地,你說不是嗎?」
「他說這話,仍然帶著嚇唬的意味,彷彿料定我是不敢爬槍樓啦!誰知我身子一滑,像老鼠般的閃過他,就朝黯黑的槍樓裏跑去;當時槍樓裏面的樓梯,非常原始簡陋,它是圓形木段結紮而成,角度非常陡峭,真的要手腳並用——純爬。
「他那種誠惶誠恐的樣子,逗得人忍不住要發笑,卻又不太敢笑出聲來,只有用手捂住嘴,變成一窩掩口葫蘆。……那年我已經十三歲,開始玩短槍了;年輕膽大,根本不怕什麼狐仙。我當時就對周叔說:『甭想拿話亂嚇人,爬了樓又會怎麼樣!?』他笑著望望我說:『你敢爬爬試試嗎?』
「我拚命朝上爬,周叔慌了,跟著我邊爬邊叫,要我趕快下來。攫住這難得的機會,我哪肯聽他?我用最快的速度,拚命朝上爬,爬到第四層,眼看就要爬到槍樓的頂層了,卻有人一把抓住我的腳脖子,不讓我再上去。我以為是周叔,就用腳蹭他,一邊恐嚇說:『快放手,不然我就拔槍打碎你的腦袋啦!』這時候,另有一隻手摸著我的腰,發現我根本沒有帶槍,立即一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那一巴掌打得可真重,屁股火辣辣的痛。這時,我聽到周叔的聲音,喘吁吁的在第二層樓響起,他說:『快下來,你在嚷些什麼呀?』……我簡直嚇暈了,直覺感覺到不妙,——打我屁股的,不是周叔呀!」
「好啦,www.hetubook.com.com只要你講,我都相信就是啦!」我說。其實,我只是要騙得故事聽,聽故事還要去考據,那才真是笨蛋呢!
「我哪敢笑你?」我說:「我也是一隻草包呢!」
「嗐,你真是個小笨蛋,非要我說親眼見著你才肯相信嗎?」他詭譎的笑起來:「你要不相信,就閉上眼睡覺去,纏著我講空話多沒意思。」
他說話的樣子,使人忍不住笑起來了。
「依你所說,令尊對狐的研究,是夠深夠細了。」謝老先生說:「但牠們對人的瞭解,仍嫌不足,人的苦楚,並非狐所盡知的。」
我記得,我對謝老先生提到我童年期的遭遇,像用手摳出自己的眼珠、五隻跳躍的貓咪、穿紫衣打辮子的女孩,他都點著頭說:
「對不起,先父對狐的靈異性,是認真確認的。」我說:「狐的豁達,該是不假罷?」
「照您這麼說,狐的優點並不多嘍?」我說。
實在說,在抗戰時期,許多從陷區逃出來的年輕人,每個人多少總有些關於靈異的經歷,即使在浪途中偶然相聚,互談靈異也是常見的事。那年我逃難到史家槍樓,那是一個很荒涼很古老的村落,村子裏家家都供奉狐大仙,人熬荒都快熬到沒飯吃的地步了,但狐仙案上的香火不斷,村裏有個史老漢,鬍子斑白了,裝了一肚皮古怪的故事,尤獨對狐,顯得很有學問的樣子,當我把從父親那兒學得的一些皮毛,抖出來講給他聽的時候,有時他點頭,有時他卻搖頭,接著說出他的道理來。
「都是狐仙親自說出來的啊!」他說:「東邊大窰塘那兒,有個香頭蔡奶奶,有回請仙,來了黃衣三郎,從半空擲下一張羊皮卷來,卷上hetubook.com.com烙著牠的名號,卷尾打有泰山娘娘的篆書火印,香頭蔡奶奶把那張羊皮卷供到神案上,添寫黃衣三郎的神位供奉著;一陣風起,羊皮卷便沒了,——被黃衣三郎收回去了。」
「我半輩子和狐打了不少交道,我發現,仙狐固然有很多人所不及的優點,但狐族和人類究竟大有分別,不可一概而論。比如狐能把日子過得單純,有了修為之後,可以飢餐松實,渴飲清泉,但人天生是肉食動物,(就算是壞習慣吧,也習慣成自然了啦!)你能餓了吃兩粒松菓,渴了掬一捧清泉過日子嗎?人吃六畜,也服膺著『弱肉強食』的自然定律啊!正因為人最強,所以海上的鯨鯊、陸上的虎豹,都變成人的點心佳餚,我們無法讓所有的人,都去做素食的和尚呢!人有國族,各有不同的原則、立場、風俗和習慣,一時也無法統一成共見共識的『世界大同』國,有國便有政治,有國便有法統,這和仙狐的家族制是不能並比的,說它無奈也罷,但它是依據人類文化根性結成的現實;學究狐以狐論人,是牠們還沒完全弄懂人天生的生活複雜性,狐不印鈔票,人卻離不開鈔票,這是現實,靈明的人,何嘗不知人為財死的悲哀呢?有人吟出『舉世盡從忙中老』,豈不是充滿無奈嗎?至於說,人的七情六慾,全是天賦的,從娘胎帶出來的,人比狐的情慾多上幾分,並不是人類自造的孽,那是天賦有差池。」
「你說狐是不受管轄的,那可錯啦!」他說:「天底下,無拘是胎生卵生氣化的物事,都有管轄的,沒有神管轄,那還得了!?」
「這是你親眼見著的嗎?」我說。
「我相信你沒有打誑,那都是真和-圖-書的,就像我爬槍樓,遇上一隻手抓住我腳脖子,又打我屁股一樣。不過,狐的惡作劇很有分寸,他們從不過分為難未成年的小孩子,他們全不像有些窮兇惡極的人,連婦孺都加以坑殺,一個也不肯放過的。有些土匪,對付反抗他們的莊寨,常用『血洗』二字,以『人不留頭,馬不留面』來做威嚇,連三尺童男,兩尺童女都要趕盡殺絕,哪還有半分人道呢!?」
「嗯,這得看狐的道行和等級啦!」他叼著短煙袋桿兒,慢吞吞的說:「萬年黑狐,修成了天狐,名字列在地仙冊上,牠們是歸東嶽大帝管轄的;千年白狐,能幻化人形,他們還沒蛻掉狐的皮囊,這種仙狐,歸泰山娘娘管轄;每隔三年,都要朝拜泰山一次,聽候泰山娘娘點名;有學問的狐仙,牠們的稱號,都是泰山娘娘賞的。至於一般的小狐,牠們歸各地的散仙、地仙管轄,有些被召去聽差當值,犯了罪,照樣要被砍腦袋的。」
我們坐在槍樓的下層,壁上燈洞裏,亮著昏黯的小油盞,燈燄暈暈,也像打瞌睡的樣子。外面有風捲動乾葉。遠遠的地方,有狗在吠叫。這氣氛,很適宜談狐說鬼的。
「你怎會知道這麼多呢?」我驚異的說。
「當然。」謝老先生說:「除此之外,沒有旁人。」
「狐性和人性,其實是一樣的,」謝老先生說:「從魏晉以來,人所記載的狐的故事,超過萬則;有些狐是死於酒的,有些狐是死於色的,有些狐是死於鬥氣的,這和人類的死因,大都相同;若說狐比人高明,我可不敢苟同,牠們的生活比人單純,那倒是事實。不過,按照一般的情況,人類是世上最高等的動物,生活條件、生活需求,一定會演化到很複雜和-圖-書的地步,像原理原則的探究,章制條規的建立,科技的發展和創造,全是狐的世界裏沒有的,狐只懂得幻術、媚術、一些通靈的道法,再從人的世界裏,偷學一些儒家學術的皮毛,牠們拿人類生活複雜來嘲笑人,並沒有道理,兩者的立足點,原就不一樣啊!」
「你說狐仙沒有做官的,我也相信,」他說:「但這並不是說,狐仙本身不想戴紗帽;是牠們腦殼太尖,就算戴上也不像官樣兒。不過,狐仙每三年拜泰山神廟,一樣要受考試的;凡考中的,頭上多了一領青巾,就成了狐生員啦!這表示牠有真才實學,比草包老爺強得多啦!」
「我看並不多。」謝老先生說:「不錯,狐在修道這方面,確實比人虔誠,但牠們所修的,仍然是自私的小道,和儒家的最高理想,還差池一大截;如果說,人性有許多弱點,那麼,狐性的弱點更多,牠們狡黠、自私,耍弄小聰明的劣根性,比人更多,這種根性,經常在現實中表露無遺。我們有句俗語說:『瞧罷,狐狸尾巴又露出來了!』這不正是嘲弄狐再靈異,仍脫不出長尾動物的小格局嗎?」
「那是孤仙。」我說。
「照這麼說,狐是無負於人,倒是人負於狐啦!」我感慨的說:「人和狐比起來,人要兇惡得多了。」
「先請您說說您的看法罷。」我說。
我和謝老先生在戰亂中相遇,有了短暫共處的機緣,不久便分手了;但他對狐的見解,精闢深透,留給我非常深刻的記憶。也許年齡逐漸增長,不像父親在世時,我仍然比較幼稚懵懂,以至於父親和他的友輩論狐時,我儘管豎起耳朵坐在一邊傾聽,但仍無法深入理解。有人說,一個人在失去父親之後,比較容易長大;和圖書仔細回想,這話很有道理。我失去父親後,遭遇戰亂流離的痛苦,逐漸的,我對於潛藏於誌怪之中的各種超現實現象的關心,愈來愈濃郁了。
「我小時候,家宅古舊,空屋很多,後屋有座槍樓裏,就住著狐仙。我們莊裏請有護莊的莊丁,其中領隊的老周,我們都管他叫周叔的,平時我們孩子一進後院,他就低低的警告我們:『不要進屋,不要爬上槍樓,說話也要小心點兒,得罪那玩意兒,可不是好玩的。』——他從來不說『狐』字,總是用那玩意代替。
「可以這麼說罷,」謝老先生說:「早在魏晉時代,狐族原是十分慕人的。有些學究狐迷於五經四書,認為人類直接感受聖賢的教化,一定可以包容異類,於是幻化人形,袍服見人,非常熱切的和人談經論道。但有人仍把他們看成妖精,表面上敷衍著,暗中召來獵犬,或是延請術士,把牠們抓住剝皮抽筋。依照我的經驗看,如今的狐仙,也不再盲目的相信人類啦!但不管怎麼變法兒,人總是比狐兇狠狡詐得多,狐和人爭,始終是爭不贏的啦!」
謝老先生的論點,很使我折服。他相信狐的存在,但並不放棄人本的精神,直認狐是遜於人類的一族;但他也認為,狐確實有許多可愛的地方,比如小小的惡作劇,嬉弄罵牠們的人;比如裝神弄鬼,測試自誇膽大的人;比如敲富人的竹槓,弄些錢糧賙濟貧戶,牠們都能做得不溫不火,他並且舉了若干小故事,證明他的看法。
我在浪途上,在部隊裏,遇上很多人,談到很多關於狐的故事,凡是從北方出來的人,大都有著和狐接觸的經歷,幾乎沒有人否定仙狐存在的事實。有一位頗有學養的謝老先生,對狐更有他獨到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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