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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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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周愣愣的捧著腮,彷彿沒聽到似的,過了好一陣,他才決定什麼,緩緩的說:
等到史老漢推車把蔡奶奶送走,我們三個留在東屋裏,都還在發愣,案上的香燭還在點燃著,我像大睜兩眼作了一場夢一樣。早先我看到巫婆替病家看病,請狐仙附體,雖然唱做俱佳,弄得十分熱鬧;但她們除了獅子大開口,向病家需索這需索那之外,所說所唱的,都是些空洞虛浮的話,不會像今晚自稱劉蒼多的老狐所說,準在明晚二更天,在槍樓頂上現真身,要真是這樣,簡直是駭人聽聞了。
「你不等著看狐大仙現身嗎?」我說。
「你沒告訴他們,最好不要去招惹狐仙。」我說。
有一天,我們正在爭辯,被史老漢聽著了,他笑著把我招到一邊說:「你不用跟他們爭,講實在話,凡是在史家槍樓住久了的人,用不著旁人講什麼,他們自己就會明白的,狐大仙專會找上他們啦!」
「我……我不去,」病人低哼著說:「我不信什麼狐大仙,我知道是患瘧疾了。」
「你們三個,還是住到槍樓隔壁的東屋去罷,」史老漢說:「狐大仙不會作弄小孩子,但不會放過半大不大的半樁小子,幸好你們這是初犯,罰得不重,要不然,讓你們要死要活的把戲,都會耍出來的。」
坐在槍樓頂上的黑狐,忽地朝月亮噓起氣來,天空的流雲彷彿受了一種無形的鼓盪,急速的飛翻,遍地都是走馬燈一般的黑影子。牠倏地又開始吸氣,天上的流雲跟著一絲一綹的流下來,繞著槍樓頂飛翻,四面雲氣合湧,彷彿是生了大霧,只有黑狐端坐的那片瓦脊,仍然有清朗的月光,牠顯然只是對月吐納,形成嬉雲的遊戲。逐漸的,牠吐出來的氣,變成一管淡綠色的雲柱,使月色沉暗,變成深暝幽玄的光景,我們彷彿被裝在一個深綠色的玻璃瓶裏。朝外看,什麼東西都是綠綠的,那股魔異的氣味,不單緊緊地逼著人,更有一星寒意,從心裏朝外擴散,使人咬牙噤聲,顫顫的不能發出任何言語。
兩人最先還搖頭不敢承認,史老漢說:
潘和我畢竟都還沒成年,力氣有限,把人順著梯子放下去,勉強還能辦得到,若想把一個人沿著梯子倒拽上來,那可真像老鼠窟裏倒拔蛇,根本拔不動了。我們費盡力氣朝上拽,梯子的橫級都是粗糙的圓木段子,把周的衣裳都勾破了,他的脊骨和梯級摩擦得格格響,我們略鬆動,他卻又滑落回原位去了。
「嗨,這個楞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真的是犯了大仙啦!可憐他隻身逃難在外,連上一桌供也備辦不起,還這麼沒屁股眼子,踢跳狼嚎的亂惹禍,你們說,該怎麼辦啦!?」
我下樓找來一根拇指粗細的蔴繩,潘用兩端的繩頭,分別拴緊周的兩隻腳脖子,我們把周倒著頭推下梯面,兩人拉著繩,一點一點的朝下放;誰知那根蔴繩圜起來使用,長度不夠,放到周的腦袋離地面一尺多的時候,繩就用盡了。
狗在遠處吠叫著。風拂動院角苦楝樹的葉子。月亮高高的掛在天上,槍樓朝東朝南的兩面,都浴在一陣明一陣黯的月色之中。這幢槍樓,蓋起來許多年了,尖頂上端,放著一支壓頂的老石臼,臼洞裏種植著一簇萬年青,斜面的瓦櫳上,也生了許多參差不齊的瓦松。微風掠過,瓦松的尖梢有些輕輕的搖曳,我們屏息等待著。m.hetubook.com.com
和我一起逃難出來的,還有讀洋學堂的兩個同學,一個姓周,一個姓潘,他們年紀較我略長,比我多讀幾年的洋書,對鬼呀、狐呀的故事,就沒興趣聽了;每當史老漢和我講故事時,他們就已窩在一邊的草舖上睏著了,後來,姓周的譏笑我說:「世上根本就沒有的東西,你偏伸著腦袋,聽他津津有味的瞎說,天底下就有你這麼笨的人,沒進洋學堂唸書,難怪沒有科學常識。」
史老漢那種鄉巴佬,並不是說故事的高手,他的短煙桿不離手,每說三兩句,就心不在焉似的,忙著叭煙,你得揚起下巴等著他下面的話,一個故事沒聽完,後頸就痠痛得斷掉一樣,好在這種日子過不多久,我就離開史家槍樓,轉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指指槍樓的樓頂,也小聲地說:「就在那上面,我們經常看見牠。那兩個小子不知好歹,早晚會吃大虧的。」
「好小子,你骨頭根根硬,居然當面頂撞我?嗯,有你的,憑你這股氣,真該扛槍打鬼子去,瞧你這麼年輕氣盛,我不為難你,明晚二更天,我在槍樓頂上,現個真身給你們看看!要你朝後閉上嘴,甭再講世上沒狐仙!」
「看光景,也只有這樣啦!」
「過了今夜晚,你們兩個小子就明白了。」他說:「小周,算你走運,狐大仙竟然輕易的放過你,讓我鬆了一口氣,我總算沒有白忙乎。」
「你要是決定扛槍,我跟你一道去。」潘也很豪氣的說:「要真是這樣,這個狐大仙劉蒼多,豈不是抗日的老前輩,鼓勵咱們從軍報國嗎?」
突然間,我們聽到一聲𠹳𠹳的怪笑,清朗的月光使人眼睛一亮,我們都像夢醒似的,舉眼巡視,院子空空靜靜,槍樓頂子浴在月光中,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零星的狗吠聲,仍在遠處,微風拂過來,苦楝樹的葉子低低地嘆噫著。
真實說來,狐族和人類共處了數千年,恩恩怨怨的一本賬,誰也算不清楚,有些是妖狐和孽狐祟人和害人的,有些是兇人惡漢坑狐和殺狐的,而正道的狐和善良的人,相處融洽,相互感恩懷德的故事,卻也不在少數。
快爬到頂樓時,光線逐漸亮了些,能夠看得見眼前的景物了,那光線是從齒形的堞口|射進來的,蒼黃微帶青灰色,看在人眼裏,充滿怪異的味道。周首先爬到頂樓,坐在梯口張望著。
這一次親眼見到狐,更見到牠所施的道法,使我對狐的世界更為傾慕了。周和潘兩個,是在那個月的月底走的,我的年紀不夠,還留在史家槍樓,只是沒有見過狐仙的蹤跡,我所能得到的,只有史老漢講給我聽的,一個又一個關於狐仙的故事。
「噯,你看見什麼沒有?」
那夜,天上有些浮雲在飄動,上弦月欲滿沒滿,早就出山了。月光兜著流雲,光景明黯不定,天黑後不久,史老漢斜揹著大槍過來了,歪身在東屋一端的草舖上,閉著眼吸他的旱煙。
壓尾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話一說完,蔡奶奶口吐白沫,朝後便倒。幸虧史老漢及時伸手,一把托住,她昏迷有半盞茶的工夫,才悠悠的醒轉來。
「你們家也有狐仙嗎?」我䀹著眼,小聲地說。
「真糟!」我說:「和*圖*書繩子不夠長。」
「當然,」潘說:「我們快長大了,說過的話,一定算數的。」
儘管換住到東屋,周卻患了寒熱症,好像打瘧疾的樣子,一會兒渾身發冷,兩床棉被蓋在身上,還兀自抖個不停,過一陣子發起熱來,滿身大汗像瓢澆似的,臉紅得像火炭,兩眼發直不能言語。
「這全是你們自己惹的麻煩。」我蹲在一邊抱怨說:「史老漢說的話,你們偏偏不肯聽,狐仙是得罪不起的,這只是開個頭,朝後還有得瞧呢!」
「我又不是沒見過,」他的聲音悶悶的,打了個倦意的呵欠,「他們寄住在我家,日日夜夜,我見的可多了。說給這兩個楞小子聽,他們根本不相信,好在今夜他們會親眼瞧著,我要先睡了。」
「快到二更了罷?」我附著潘的耳朵,悄聲說。
「真的,我沒有別的話好講,我要去扛槍打鬼子啦!小潘,你還會跟我一道嗎?」
「用不著瞞我,最先也有過一個小傢伙,住在這兒,不聽勸告,擅自爬樓,你知怎麼著?——被拴在草繩上,像掛粽子似的掛在樓梯上,整整倒吊了一天,還是我夜晚回來,把他給解下來的。」
他磕掉煙鍋裏的煙灰,伸伸懶腰,把大槍順到床舖裏面,滑倒身子,真的睡了。不一會兒工夫,他的鼻息漸響,變成輕微的沉鼾。無論如何,多了個史老漢在屋裏,儘管他已睡著了,卻也有些壯膽作用。我們三個,就坐在那扇窗子前面,幾乎是目不轉瞬的盯著槍樓的樓頂,同時也豎起耳朵,諦聽著四下裏一絲一毫的動靜。
「你咬住牙再撐啊!」潘喘息說:「你若一鬆手,他非跌破腦袋不可。」
「鄉下沒有中醫,」史老漢說:「就算你患的是瘧疾,也沒有藥吃。蔡奶奶那兒也有草藥方子,可以幫人治瘧疾,你怎不去試一試呢?只要能把病給治好,你信與不信,沒人管你呀!」
周在前面爬著,潘在後面不斷小聲的問著:
「牠要是現身,你又怎麼說!?」潘說。
「你不要這樣說,」我說:「我早告訴過你,狐仙不是假的。」
「嗯,」蔡奶奶說:「你去殺隻雞,摘些菜,備壺土酒,有大蠟,給我取來,線香也要一封,設了供,我叩求大仙來降身,看他怎麼區處罷。」
我們來不及整理被打開翻亂的箱子,我和潘兩個,趕緊扶著周下樓,周一面朝下爬,一面不斷的凌空嘔吐,一肚子的污穢,全吐在下面的潘的頭上,下到二樓,周已經暈厥了。
「你看見什麼沒有?」潘站在梯子中間問說。
「你相信嗎?」潘對我說:「明晚這台戲,我們只有等著瞧啦!」
我們只覺得眼前的月亮,忽然波盪了一下,那隻黑狐已經坐在近頂的瓦面上。牠的樣子彷彿是一條大黑狗,但尾巴蓬蓬的,拖在牠身側的瓦溝裏,牠的臉正面對著東屋,尖喙朝上揚,衝著月亮,牠兩隻眼閃出一種鬼火似的碧光。
「那,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周認真說:「我會照牠的話,扛槍打鬼子去。我想,我年紀雖小,槍也快扛得動了。」
我們換住到東屋之後,史老漢就取來一把鐵鎖,把槍樓厚重的木門給下了鎖,不讓我們再跑進槍樓去了。其實那全是多餘的,他就是不將槍樓的門鎖起來,我估量周和潘兩個,再也沒有那麼大的膽子,跑進去自討苦吃啦!
「哼!」周還是氣鼓鼓的。「我會等的,明晚二更天和*圖*書,狐狸若是不現身,等我病好了,我會去砸掉老巫婆的香火堂子,把四面野地上的狐廟,全給點火燒掉,大不了,得罪史家槍樓的住戶,朝後我腳不沾這塊地面!」
「有什麼不敢!?」小潘說。
「真的有嗎?」姓周的說:「那我們找機會,偷偷爬上去瞧瞧去。小潘,你敢去嗎?」
「太黯啦!」周在前面說:「什麼也看不見。」
「你們聞見沒有?屋裏的氣味好怪。」
史老漢真是熱心熱腸的人,第二天傍晚,真的用手車把那位老巫婆給接得來了,香頭蔡奶奶的身材加上穿著,很像一口兩頭尖尖的鼓肚罈子,噏動鼻翼,到處聞嗅著,一張菜黃色的、滿佈皺紋的老臉,陰沉沉透著怪異的神情,看上去就帶有三分狐味。
「一點動靜全沒有。」周說:「過了二更,牠再不現形,我就去睡。」
經過這一回「探險」,周和潘兩個的氣燄盡消,各自顯得垂頭喪氣;等到史老漢回來,在燈底下看到周的頭上腫了個大疱,嘴唇也腫地變了形,就問說:
「噓……」潘打了個手勢,彷彿看見了什麼。
「狐仙是會變化的,」我說:「要是不會變化,怎能叫做狐仙啊!如今是大白天,牠不會現形讓咱們看見的,不是嗎?」
「這是犯了狐大仙啦,得要送他到東邊大窰塘,求香頭蔡奶奶,替他求情開脫;要不然,他這毛病,不會那麼容易好的。」
北方那種古老的槍樓,四面雖設有小窗般的射孔,但平時都用麥草堵塞住了,四面不透天光,即使在白天,光線也黝暗得好像夜晚一樣。槍樓的木梯是用粗糙帶皮的圓木釘紮成的,上下極陡,那可是名副其實的手腳並用硬「爬」上去的。
「他們一來,我就跟他們講了,他們偏生不相信,我又有什麼法子。」史老漢嘆了口氣:「如今,外頭局勢那麼亂,家家戶戶,都提著心吊著膽過活,誰有精神顧得了那兩個不聽話的小子……。」
她走到周的床面前,瞧看瞧看,瞇著眼,認真叭喇的說:
第二天天一落黑,我們更緊張得要命,幾乎是伸著腦袋在計算時辰,是好是歹,一會兒之後就會見真章啦!周在嘴頭上還是耍硬,一直嘀咕說狐狸不會現身的。潘卻有些猶豫不定。我曾有過好些經驗,預感到事情不那麼簡單,我們住的東屋有一扇窗子,窗框是用彎瓦嵌成的,從圓圓的窗孔斜著朝上看,正好望得見槍樓的樓頂。
大夥兒說得好像很輕鬆,我心裏卻有些惴惴的,我們吹熄了燭火,躺在秫稭鋪成的舖上,繞著狐仙這個題目,亂談一陣。等史老漢推車回來,我們都還沒睡。
「空空的。」周說:「你們上來罷。」
「我劉蒼多在世活了千把年了,怕人煩擾,一直住在荒僻角裏,拖帶家小過清淡日子,史老漢曉得我是從不祟人的。這小子口發狂言,帶頭爬上槍樓,倒像抄家似的翻箱倒櫃,把我家眷的幾口箱子翻弄得亂七八糟;不讓他生場病,他不會曉得我們為狐的還有幾分靈驗的;你不信世上有狐,我不能強著你,平白無故找我麻煩,卻是不該又不該的。」
「瞎講。」潘在一旁嘲笑說:「你實在是中毒太深,你這一套鬼話,都是跟誰學來的?」
「要去,你們兩個去,」我說:「我可不敢上去。」
「我們是爬上去過,」潘紅著臉說:「下回不敢再爬了。」
史老漢顧不了他們,我卻不忍心看和圖書著他們栽觔斗,就把當年我遇狐的經驗,全給他們說了,我並且把史老漢所講的話,也一五一十的轉告說:
「凡是到我這兒來的,總是沾親帶故,有點關係在;」史老漢說:「您儘管吩咐,我斟酌著備辦,宅裏的狐大仙說來不外,他也不會計較的。」
「怕什麼!?」小潘扯住我的胳膊:「你僅管跟在我們兩人的後面,不論有什麼動靜,都有我們兩個在前面頂著,狐狸精拋磚弄瓦,也不會打到你頭上啊!」
「怎麼啦?你們是爬上槍樓頂不是?」
「有辦法了,」我靈機一動說:「我下去找繩子來,把繩子拴在他的腳脖子上,咱們把他身子倒轉,頭朝下,腳朝上,順著樓梯,慢慢朝下放,等他頭頂著地面,咱們兩個再下去。」
天黑之後,史老漢整備了供桌和供品,蔡奶奶點燃香燭,用一把燒著的線香,在半空裏東旋西繞,彷彿在畫符。當她把香枝插入香爐後,便垂眉閉眼,整個身子軟塌塌的搖搖欲墜,史老漢趕緊過來扶掖她,坐到一把木椅上。她的身子,便不停的抖動起來,嘴角吐著白沫,發出咿咿嗬嗬的聲音,過了一忽工夫,她身子猛的朝前一挺,直楞楞的坐起來,兩眼圓睜,吐出蒼老的男人聲音說:
「妳甭亂嚇我,」周儘管病著,卻在燭火光裏坐起來,指著蔡奶奶說:「妳不是什麼狐大仙,妳是香頭蔡奶奶,你若真是狐大仙,現個原形我瞧瞧,若不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會信你的。」
「要真的有狐,牠們只能躲在這幾隻箱子裏了。」他說。
「你說有狐,狐在哪兒?」周衝著我說:「難道牠們會躲在木箱和罈子裏?」
「那只好把他再拉上來,另換一條繩子才行。」
「這樣撐著也不是辦法,」我說:「咱們早晚都要鬆手的,不行,我……撐不住啦!」
「他既不願去,也不好強著他。我看,我只有推車去那邊,把蔡奶奶接過來,替他瞧看瞧看了。」
「牠只是一隻黑狐,並不是什麼狐大仙。」周說:「看樣子,並沒有什麼靈異嘛。」
無論怎麼說,周總是搖著頭。史老漢無可奈何說:
「我也難受。」潘說著,也大口大口的嘔吐起來。
「這你總該相信了罷?」我說。
「好。」姓周的說:「那我們就三個人一起上去,我帶頭。」
「全是鬼話。」周哼著說:「香頭蔡奶奶出道這麼久,當然有她兩把刷子;她會裝出老頭子的聲音,這也不算稀奇,你們不要叫她迷惑住了。」
「沒人住,有霉嗆味。」
木箱外面,並沒掛鎖,周一面說著,一面就伸手掀開箱蓋。這一掀,奇異的景象就顯露出來在眼前了:那裏面,整整齊齊的摺著五色繽紛的小衣小褲,放置著小鞋小帽,帽子小得像剪成一半的蠶繭殼,鞋子小得剛好套進我們的手指頭;箱子的另一邊,有戲台上常看見的假髮、假鬍子、撲粉用的粉撲子,描眉畫眼用的細炭枝、胭脂盒兒、一隻古老的細瓷油碟兒,裏面裝有半碟菜仔油,一隻盤得很精緻的假髻餅兒,還泡在油裏,當然,那隻假髻餅兒很小,很小,像半邊胡桃核兒一樣;潘聞嗅到的怪氣味,正是從這箱子裏發出來的,那是散自衣褲上的騷味,散自小鞋小襪裏的臭味,這兩種氣味雖然難聞,但還能忍受得住;只有那隻浸泡在菜仔油裏的小髻餅兒,散發出來的腦油味道,是世上最最難聞的,人一嗅著,就覺得頭暈腦脹,https://www•hetubook.com•com胸口漾漾的,整個胃部朝上翻騰湧溢,好像反了胃,非嘔吐不可。周靠木箱最近,手指捏著小髻餅,正玩弄著,忽然臉色大變,哇哇的嘔吐起來,潘捏著鼻子朝後退,也嘔出一口酸水說:
「你們瞧!」潘的聲音又壓低下來,用手指著。
蔡奶奶打椅子上站起來,腮幫抖抖的,兩眼瞪著周,好像十分生氣的樣子。她忽然退後一步,仰臉大笑起來,那笑聲,根本就是老頭兒。
「這倒是怎麼辦?」潘著急說:「還有一層樓梯要下,他暈倒了,我們兩個扛不動他。」
「我不知道究竟是誰笨,」我說:「你們見過哪本書上講過,這世上沒有鬼狐的?……你們管它有沒有,聽聽總不會壞事啊!」
「就是牠!」潘說:「那個什麼劉蒼多的。」
「這回你該相信了罷?」我扯扯周的衣角。
人最怕別人使用激強法,那兩個拉扯我一個,真如俗話說:打著鴨子上架,我不得不硬著頭皮答允啦!通常,史老漢在白天總會到宅子外面幹活,我們趁他不在的時刻,偷偷的爬槍樓,周和潘爬在前面,我腿軟腳軟的在後面跟著。
「幫忙扶他一下,我們趕緊下樓罷。」
他蹲下身,仔細扳弄那幾口罈子,又朝罈口吹氣,耳朵貼在罈外諦聽,確定罈裏面是空的。
「不是,」潘說:「分明是騷臭味。嗯,還有一種我說不出來的難聞氣味。」
史老漢跑來看望,搖著頭說:
「不成啊!」我頭上的汗珠都滾落到眼裏,刺痛刺痛的,也分不出手來擦,自己也覺得兩臂發抖,渾身的力氣都已用盡了,便對潘喊說:「我撐不住啦!」
這可不是故意的,潘的力氣也用盡了,我一鬆手,他也跟著一鬆手,喀的一聲,周就一個倒栽蔥,腦袋著地栽下去了。我們趕緊朝下爬,爬下去再看,一度暈厥的周,被這一跌給跌醒過來了。雙手抱住腦袋,不斷的搓揉,嘴裏咈咈的叫痛,這一跌跌得不算輕,他腦袋腫起一個大疙瘩,嘴唇也擦腫起來,青一塊紫一塊的,朝前嘟嚕著,活像人形容的豬八戒。
「我們來看看。」周說。
「嗯,」潘點頭說:「我也有點相信了。你們想:那蔡奶奶來這兒,並沒收我們半文錢,她幹嘛煞有介事的拿話嚇唬我們?再說,明夜晚,狐大仙若不現真身,她不是自己砸自己的台!?你說她出道久,她連這點也想不到嗎?——這不是空口說白話完得了事的呀!」
「你們甭說世上沒有狐仙,史老漢說:這座槍樓頂上就住著狐仙,他們家的人,經常看到,不是誑你的。」
「拿人和狐大仙比起來,人可要比狐惡得多。」史老漢嘆著氣說:「你聽說過狐仙殘殺同類,一殺就成千累萬的嚒?有時候,狐不惹人,人卻專意要找到狐穴,火燒、銃打、佈罟獵殺,但狐仙怎麼樣?牠們只是開開那些人的小玩笑,讓他們吃點苦頭罷了!」
「我恨死那狐狸精了!」他發狠說:「那個鬼髻餅,怎麼會那麼騷臭,吐得我好難受。」
「嗯,快了。」潘說。
「小周,你姑且去試試罷,」潘也在一邊勸說:「瘧疾在身上,拖久了也是不好的。」
三個都爬上頂樓,我舉眼看去,頂樓像很久沒人上來過的樣子。地板上積滿灰塵,略一碰觸,就留下手印和腳印;屋樑上,懸掛著殘破的蛛網;牆角邊,堆放著兩三隻醃菜用的粗罈子;另一個角落上,疊著幾隻木箱子。周用鼻子四面聞嗅一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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