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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變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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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十二

「那得由天去罰他。」老鐵說:「一隻狐,即使修煉千年,變成天狐,有了罪孽,照樣要應天劫,該受雷打火燒的刑罰。天狐歷劫的故事,咱們在小時候常聽人講起過,有些知道自己在劫的狐,雷雨來時,常會躲到高僧、節婦或是孝子的背後去,躲過劫難,革面洗心,重加修煉。但罪孽深重的,能躲過這一回,並不能躲過下一回,結果還是被天雷給劈了。」
「狐洞的洞口小,裏頭很寬大,約有兩、三丈深,趙二進洞摸了一圈,發現裏面還有洞口通到旁的地方。心想:虧得董老大想出這個好法子,洞裏要是沒人張罟等著,那些狐只要一竄進來,定就跑到別處去了。他打釘子,張網罟,忙乎一陣,把事情辦妥了,就抱著獵銃,坐在洞底等候著。
「你怎會知道那麼清楚?」我問說。
「『慢點,慢點,』趙二恍然大悟說:『我發誓替他做證,是他帶了槍和罟,約我上山去獵老狐的,他要我先躲在洞裏,張罟等候獵物,我空等一夜,洞口叫大石頭封住了,這兩位放牛的小哥,聽著我的叫喚,才回東屯叫人,移開石頭,把我放出來的,你們怎不先問問他的原委呢?也許咱們全被狐給整了啦!』
夜朝深處走。篝火正旺著。老鐵摘下身邊的水壺來,搖了一搖,跟著搖頭苦笑說:
「狐和人一樣,也是有族譜的,三山五嶽的狐都各有族系;凡是經過嶽神列籍的狐仙,都是那些狐族裏的長老和執事,他們論起輩分來,比人嚴得多,長輩管轄晚輩,小狐連大氣都不敢吭呢!」老鐵說。
「『咱們怎麼獵牠才妥當呢?』趙二說。
「什麼樣的罪,就該砍腦袋呢?」得著機會,我總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的。
「『諸位,諸位,』趙二急忙舉起手來,朝圍在樹邊的大夥兒說:『董大講的,全是實話,他的銃槍和獵罟,都還留在原地;他平素也不是這種人,諸位跟他同住一個屯子,應該曉得的,——咱們這全是叫老狐戲弄了!』
「嗯,據傳說,狐族有些規矩跟人不怎麼一樣,」老鐵說:「比方煉採補的狐,雄狐不得犯貞節婦人,牝狐不得犯正人君子,他們只犯能夠被犯的,或是和狐族和*圖*書有宿怨的。假如一隻狐無緣無故的害死好人,那,罪就重了!要是人先犯狐,狐再施報復,狐長老權衡輕重,也許不會罰那隻狐,他們認為一報還一報是公平的;何況狐報冤,總比較報得輕,套句咱們的俗話說:點到為止。」
每個對狐有些經驗的人,包括老鐵在內,他們幾乎都有相同的認定,認為狐族要比人類溫厚善良,壞的狐不是沒有,至少在比例上,不及世上的壞人多。
「它媽箇巴子,腦袋瓜子的,一滴酒都沒有了。」
「趙二準備了網罟,帶了獵銃、短刀,和火藥囊子,太陽落山後,趕到後山小土地廟邊,董大業已先在那兒等著啦!兩人碰了頭,董大帶著趙二,轉過位在山腳的董家老墳,岩石縫隙下頭,果然有個大洞穴。董大低聲說:『我業已在附近窺看過,有好幾隻大白狐住在裏面,牠們日落前出穴,要等五更天才會回洞。』
「故事啊,成筐成籮的,全藏在這兒。」他拍拍肚皮,朝我眨著眼,「不過,南北奔波這些年,有好些全還給姥姥,再也記不起來了!有樁事,我小時候親眼見過,那可是這輩子忘不掉的。咱們家鄉有兩座屯子,一座叫東大屯子,一座叫西大屯子,兩屯相隔大約十里地,我住東大屯子,屯裏拜狐神,不少人家都供狐,但也有不信的。有些獵戶人家,管它狼啊,虎啊,狐啊,獺啊,一概照獵不誤,獵戶趙二就是出了名的獵狐能手。咱們問他:哎,二叔,尾巴神是打不得的呀!他說了:什麼打不得?牠要真有道行,咱們凡夫俗子一定獵不著牠,能叫獵著的,就是野狐,原本該獵的。你瞧,他就那麼拗法兒!
「『咱們有人認出是董大的衣褲,更氣得不得了,』另一個接口說:『大夥兒抄起傢伙,亮著燈籠火把,一齊追下來,走到這兒,發現他鬼鬼祟祟,掩著襠想朝屯子裏溜,叫咱們捉著,綑住了抽打。有人看見是他,扔下的衣裳也是他的,他狡賴也狡賴不掉!人證物證齊全,咱們打他不算,還得把他綑進衙門去呢!』
「那年夏天,西屯有戶人家鬧狐祟,董大氣不過,跑來跟趙二商量,說是要找老狐穴,給牠點顏https://m.hetubook.com.com色瞧瞧。咱們屯子後面,山連山,山接山,野林子茂密,灌木叢和野草更是密匝匝的,想找到老狐穴並不容易。哥兒倆到小酒肆弄了兩壺酒,幾碟菜,坐著商議。董大認為,狐太精,單獨獵牠確是不容易;一般經驗不足的獵手,只會打草驚蛇把事搞砸掉。想獵這種老狐,非得兩人聯手不可。獵通靈的老狐,雖不是一宗容易的事,但若能弄得一領白狐皮,可賣得上好的價錢;要再逗得巧,剝下黑狐皮來,可說是發了財啦!趙二禁不得董大的慫恿,也就答應了。兩人講好,分別入山去覓老狐穴,誰先找著了,誰就通知對方,約好時辰,先在一處碰面,看了洞之後,再商議怎麼獵法。總之,董大認為哥倆聯手,再狡獪的老狐,也很難逃脫得掉。
「趙二有個拜兄董大,住在西大屯子,他行獵多年,經驗極多,曾經打殺過老虎,剝過黑熊皮,兩屯的獵戶,他可算得上數一數二的。
一天清早,董大來找趙二,告訴他,業已找到老狐的洞穴了。位在董家老墳背後的一處岩洞裏,董大說:『老二,我先回去準備獵具,你也準備妥當。咱們約妥,黃昏時,到小土地廟旁邊,老松樹底下碰頭。』
「他們朝西走不了多遠,瞧見叉路口的老榆樹下面,圍了一大群人,在那裏嚕嚕嚷嚷的叫罵,趕過去一瞧,原來樹上綑著個赤身裸體的人,業已叫人打得鼻青臉腫。趙二仔細一瞧,原來正是他記恨著要找的董大。
「趙二想,這確實是個好方法,就揹著網罟,帶了獵銃,潛進狐穴裏去張罟,等著獵物了。
「有些小狐犯了重罪,狐長老們也會把牠捉來審問的。」老鐵說:「在咱們那兒的屯子外面,野林子上頭,常見到小狐的腦袋,血淋淋的,用一根草繩栓著,懸吊在那兒,見風搖晃,那都是被狐長老處了死罪的!」
「我這兒有。」旁邊有一隻手,摘了水壺遞將過來,老鐵接著,仰臉朝天,咕嘟嘟的潤了一大口,一股酒香從夜風中播散開來,嗅著滿醉人的。
「『最叫人不齒的,是他要行強的那個婦道,正是他的侄媳,這真是丟死萬人吶!』白鬍子老爹說和圖書:『我知你倆個是把兄弟,你甭護著他,讓咱們再好生修理他。』
「一等等到快天亮,外間什麼動靜全沒有,趙二性急,想爬出洞去,招呼董大商量,是否出了什麼岔子了。他爬到洞口再瞧,糟糕,不知是誰,移了兩塊石頭,把個洞口堵住啦!邊上只留一條縫,寬不過手指,若是沒有留下這條縫,自己準會給悶死在裏頭。他試著倒轉槍柄,發力去撬,想把石頭給撬開,費了半天勁,石頭太重,根本文風不動。趙二心裏懊惱,認定是董大貪利,出賣了自己,心裏大罵著:什麼把兄弟,全是狗臭屁,為了爭得皮毛,這分明是坑人謀殺嘛!他也發聲大叫,根本沒人應他。趙二心底下暗暗叫苦,在這種深山野地裏,在這種天還沒亮的時辰,這兒除了董大,不會有旁的人,叫破喉嚨也是沒有用的,看樣子,他只有抱頭等著了。
「一等等到快晌午的時刻,他聽見洞外有哞哞的牛叫,心想:這真是天可憐,敢情西屯有人放牛到這兒來了。他放開喉管,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叫了一陣之後,外面有兩個孩子說話了:『你是誰?怎麼關在洞裏頭呢?』趙二說:『小哥,快想法子救救我,我是東大屯的獵戶趙二,被人騙到坑裏來了,你們快到我家裏報信,找人來,把擋在洞口的石塊挪開,放我出來。』
「『怎麼回事,你問他自己!』西屯一位白鬍子的老爹說:『咱們屯子裏,竟出這種沒廉恥的貨,半夜三更,幾個年輕的婦道人家,躺在院子裏的繩床上納涼;他突然竄進來,亂摸一陣,還脫掉衣褲想行強……她們吃驚尖叫,把全村的漢子們全引出來。這沒廉恥的貨,衣褲也來不及穿,光著身子一竄,就逃進黑地裏去了。』
「董大想了想說:『這個洞容得下人,你不妨先躲進去,把網罟張妥,老狐回洞,我在外面伏擊,打中一隻,其餘的必會飛竄進洞來,牠們一落進罟裏,你就抽緊罟口,牠們飛不出罟外去的。』
「長白山的狐,也該算是狐族的支系,」另一個老兵說:「有人講他們源出崑崙,初遷嵩山,再到華山,漢代之後,他們才北遷關外,這好像山東老鄉去東北開荒一個樣兒m.hetubook.com.com。」
「兩個放牛的孩子跑去報信,等到來人合力移開石塊,把趙二給拖出,他已經餓了大半天,他一出洞,就對同屯的人說:『準是西屯的董大害了我,咱們去找他算這個賬去。』
老鐵能在篝火跳動的光裏,為我講出狐的故事,我這一生,對他都懷有感激。狐族世界的靈慧與寬和,形成了一扇幽黑迷人的門,始終誘引著我的思想;比較起來,人類的貪婪、殘忍、愚昧、自私,更形顯凸;不論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如何,它們都是極為可愛的。如果說,這些故事都是人所編造出來的,至少,編故事的人也是有心人,他們能把狐族作為影子,從牠們顯現出理想世界的輪廓,更從牠們,深深反映出人類世界的缺失,這已經足夠了。
「大夥這才平平氣,轉問董大,究竟是怎麼回事兒?董大嘴角滴血,歪著腦袋,哼著說:『怎麼回事兒!?我讓趙二先進洞,自己伏在路邊,等著老狐回洞。等著等著,有個年輕的婦道,擔著菜飯路過,我想她是送飯給看莊稼守夜的人吃的,我不認得這個婦道;月光底下,看她的模樣很風騷,她坐在路邊歇著,我過去和她搭訕,三言兩語就搭弄上了,我跟她躺到草地上,她百般逗弄著我,等我摟不住火,脫了衣褲,她卻突然咯咯的笑著,抱了我的衣褲跑掉了。我弄得光著身子,也無心獵狐,心想,天色還早,我不如趁黑溜回屯子裏去,再換一套衣裳,等到老狐回洞前,還來得及轟打牠。……我正在路邊朝屯子裏溜,迎面明火執杖的,打屯子裏湧出一大堆人來,靠近點再看,全是屯裏的鄰舍,我不好意思,轉頭就跑,想找個地方躲一躲,誰知他們六親不認,把我原先脫去的衣褲擲在我面前,綁起我就打,打得我連開口說話的機會全沒有。老二,你要是不及時趕到,我準會被冤死!』
「咱們那裏的巫婆,會和狐仙通語,」他說:「這些可都是狐仙自家講出來的,狐族的姓氏,並不全姓胡,他們採用漢族的姓,有姓劉的,有姓王的,有姓蔡的,有姓丁的,還有姓苗的……多著吶,同一姓氏,他們還會通譜,彼此序輩分呢。」
「『哎哎,諸位,這究竟是怎麼https://m.hetubook.com.com回事啊?』他說。
「要喝,就多喝兩口,」一個老兵說:「人家等著聽你的故事啦!」
「那些狐長老難道不會犯罪?」我說:「他們若是犯了罪,那又該誰去罰他?」
我是流落在外的大孩子,和老鐵一見如故滿投緣的。他們的部隊裏,大都是東北籍的軍人,扁腦勺子,說話粗聲粗氣,充滿山野的味道。台兒莊的會戰聽說正在進行著,他們的部隊在外圍待命,他們宿在村口的野林裏,躲進沙塹避風,十多個人圍在一堆,撿拾枯枝,燃火驅寒。就在這樣的夜晚,老鐵摟著步槍,還能為我講狐的故事,這真是難得的機緣。
「『嗯,』白鬍子老爹說:『這事仔細想來,確有點怪,董大真要怎麼地,也不至把衣裳鞋襪一股腦兒扔下,他那身獵裝,憑誰都認得出來;他就算逃跑,順手也可抱起衣裳走,咱們也叫狐仙騙過啦!』他說著,叫人拿衣裳給董大穿了。末後,告誡那兩個獵戶說:『你們兩個,存心要毀狐穴,滅絕那穴裏的狐族;狐仙並沒殺你們雪恨,牠是留下餘地,給你們一點小小的苦頭吃,你們若不就此改過,日後會怎樣,那可就很難講了!』……」
「問得新鮮,我沒聽說過。」
後來我遇上一個東北籍的老兵,姓鐵,人都管他叫老鐵的,他也是一個對狐很熟悉的人。據說在他的家鄉長白山那一帶,才真是狐族的老家山,千百年前古老的流諺,說是:無狐魅,不成村。唯有在那兒才能深深體會得;老鐵講起狐仙的故事,頭頭是道,吐沫星子亂飛,那可要比史老漢帶勁得多了。
「狐對滿人有憚忌,倒不是為旁的,」老鐵說:「那是因為早年那些生女真族,多是在森林裏打獵維生的,他們獵殺狐族太多了,彼此結下樑子。清朝好幾百年裏頭,凡是學究狐,全都不學八股文,他們對科場應試那一套,厭惡到極點;有些老狐和文士論交,只談詩詞和古文,只要一談到八股時文,狐就捂著鼻子跑了,大嚷著:這是啥玩意,又酸又臭!」老鐵說著,便會仰起臉,叢髯飛張的大笑起來,他的笑聲宏宏闊闊的,像開凍後洶湧的河水,在曠野上奔騰著。
「狐仙沒有姓滿洲姓的嗎?在那種地方。」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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