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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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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一

月桂和九斤兒

月桂姐吃他突如其來的樣子怔住了,半晌才醒過來,心裏想:天底下有這等的怪人?!
月桂姐皺著眉,懶懶的:「六月十九,後鎮廟上有賽會,我爹領著人練會。打今兒起,歇舖兒了,不賣了!再要打酒,賽完了會再放船來罷。對不住你哪,客人。」
月桂姐且不忙接銅子,笑著問說:「要什麼樣的酒?客人。」
月桂姐沒奈何,酒旋子套進了葫蘆口,掀開小罈裏原泡竹葉青,朝八端子,打了八端正,才把葫蘆灌滿;黑小子付了酒錢,提了葫蘆就走;臨上船,卻又回過頭來傻笑。
穆老爹深深的吸著烟,有宗事情本想瞞過閨女,眼看瞞不住了,便搖著頭說:「不是爹不允妳,月桂。妳曉得,去年『會魁』的花紅,被後鎮上宋三領的那班會奪了。為奪那一會,宋三特意僱船到南邊去,買了全套的彩衣鑼鼓,練了一丈四尺的高蹻……」
「可不是糊塗住了!」穆老爹喀嗆一陣,噏動嘴唇數算:「初七,初八……六月十九那天,後鎮『泰山宮』泰山娘娘生日,賽會單子該送下來了;——我說月桂,明兒把舖子歇了。爹去集齊野集上的會班子,該練會了。」
月桂姐隔著櫃檯笑起來:「爹,您連日子全過忘啦!——今兒初七。」
「柱兒你來得正好。」穆老爹笑呵呵地:「明兒就打和*圖*書算練會了,咱們趁空後鎮上走走,看宋三他們練些什麼。——咱們總得賽過他!」
月桂姐端過噴香的麥仁茶,柱兒接了,擱在條凳上,說:「您有空,這就騎驢趕早去罷;我也打算進鎮買豆餅。完了會,我妹子菊花要跟金鎖兒訂親;爹要我多買幾塊豆餅,把豬頂肥了,好替菊花辦喜事。」
「別的不打緊,可就怕打起群架來,」月桂把臉伏上了穆老爹的肩頭:「……您到底是上了年紀的人了……」
「你喝茶,我去備驢去!」
「這陣子住哪嘿?」
月桂姐微笑起來。這人像隻悶葫蘆,敲一下,響一下;問一句,答一聲;你要一輩子不說話,他也就一輩子不吭吭。因便又問說:「早先沒見你來過酒舖呀?!你怎麼曉得這兒賣酒?」
黑小子也不客套,就在棚裏順手拖條長凳坐了,看月桂姐繡花;看得月桂姐臉也紅,心也跳,花針老扎著手指;再看黑小子,還沒事人一般地傻笑;一時沒法子打發他,只好擱下花繃兒,跟他拉聒些閒話。
什麼地方傳來車軸聲?溪上的木橋拱拱的,遮斷了那邊彎曲的沙路;直等雞公車拂開柳絲推過橋,才認出是柱兒。柱兒在柳蔭下架妥了車,趕著過來招呼。
倦蟬在柳椏間啞啞的噪鬧,黑小子一坐上長凳,就像吃釘子釘住了。月桂姐著急的看日頭,柳蔭漸漸短,快晌午,爹回來見著不甚好,一個閨女家,跟陌生小子沒東沒西聒閒話。瞅著對面黑小子那付傻hetubook.com.com樣,又不忍讓他空等,便向他討了葫蘆,進店去灌了酒來;黑小子拎著酒葫蘆,還沒拔腿的意思。
黑小子招起手望了望酒帘兒,又望了望月桂姐,順手便把大竹斗篷掀了,黑臉掛著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自言自語地:「對了,對了,……穆家酒舖,這便是了。」彎腰大步跨進店門,把酒葫蘆朝櫃檯上一扔,插手在腰眼肚兜裏捏出一把銅子,就朝月桂姐手心裏遞。
「那邊做什麼?——一片鑼鼓響。」
穆老爹備了驢,柱兒臨走摸出錫壺來,笑吟吟的遞給月桂姐:「還是照舊打,回頭再來拿,——我爹三天不喝舖裏的酒,就懶得端飯碗啦。」
月桂姐站起身子,花針別在大襟上,揚聲回說:「對不住,客人。我爹忙練會,交代暫把舖子歇了。」
穆老爹坐在舖門口,垂柳光染綠了他的臉。手裏托著長烟袋,並不去吸;瞇著眼,想起什麼事;任憑烟霧打眼縫裏朝上飄。
月桂姐幽幽地吐出一口氣,嘟弄著嘴:「我說爹,您真是不歇心,年年總記罣著廟上的賽會。媽在世也不知勸過您多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您全當是春風過耳。這如今,您也領過野集的會班子卅多年了,年年爭面子,會會奪花紅,——到頭又落下什麼來?!」
月桂姐一眼望過去,就猜出他是外鄉人;在往常,幾十里周圍的過路人,常在舖前歇腳,自己自小就看熟了那些面孔。
月桂姐眨著眼,見爹不回話,便掀www•hetubook•com•com起櫃檯板,出來扶著爹的椅把子,湊上臉,柔聲地:「允了月桂罷,爹。您老了,再打不得群架了!別再領著會班子,跟別人去爭強鬥勝的了。今年把會班子交給柱兒去領罷。」
黑小子敲敲後腦勺:「我爹在世,常放長班船,滿口誇讚穆家酒舖的酒香醇;爹死後,弄船的到處為家——總算覓處喝酒的地方咧!」
穆老爹覺著閨女不再開口,臉上淒淒的,黑眼裏泛著潮溼,便軟下心來,勸慰地:「別學妳媽的樣兒了,月桂。爹允妳,只等過了今年,把會魁奪了來,就把會班子交給柱兒領去,好唄?!」
「她說了什麼了?」月桂姐臉上紅白不定的,癡癡的睜著眼,兩手死命的抓著椅背。
「爹沒道理氣這個呀!」月桂姐安慰著說:「四鄉八鎮十四個會班子,本就是賽著的,誰練的精,誰就奪『會魁』。」
「聽口音,你是北地來的罷?」
瞅著爹跟柱兒去遠了,月桂姐怔忡地轉回身;鄰村的姐妹們年年上花轎,菊花又配了金鎖兒了,自家的心事說給誰聽?媽死得早,爹生平只問兩宗事:賽會跟酒。
黑小子一股勁傻笑著:「隨便打灌,滿葫蘆就成!」
黑小子吁口氣,伸手指著遠遠的山背:「船就歇在那邊山坳裏。」
月桂姐擔憂的抬起頭:「宋三是個混世的人,您不允就罷,出口傷了他,豈不是結下了仇?」
穆家酒舖座落在野集梢,過路人翻過靈溪上的木橋,便見到酒帘兒迎風飄刮。鋪子沿著www•hetubook•com.com靈溪岸,簷口搭著涼棚,沒遮沒擋的三面來風;逗上大伏天,火辣的日頭能晒化了路上行人,涼棚裏照舊是一片蔭涼;垂柳光閃著透明的綠,像酒甕中陳年竹葉青那麼澄碧。
穆老爹把烟灰磕在地上,吹吹烟管,又裝上一袋烟,憤然的:「妳爹我還在乎這個?!月桂。妳若不阻攔,我不會說給妳聽。——今年裏,爹決意親領野集這班會,奪過『會魁』來,一來替野集爭回顏面,出口氣。順便也顯點顏色給宋三看,別讓他以為我老了?……若是爹不出頭,後鎮上人準會訕笑我,說我穆老頭子單為護著一個閨女,再不敢跟宋三去比會了……」
店門外,日頭偷移著垂柳的影子,一片倦蟬聲。靈溪的上流頭,不知什麼時刻搖來了一條船,船頭上站著一個黑小子;到得酒舖門口,斜斜的點了一長篙,船便傍了岸;那人在柳根上拴了纜索,手提一隻偌大的酒葫蘆過來了。
「今兒個初幾了?月桂。」
二天一早,穆老爹集齊班子去練會,月桂姐歇了舖子,搬張竹椅在涼棚下坐,趁著風涼繡枕頭花。伊伊呀呀的,櫓聲響過來,還是那個黑小子,老遠搖著空葫蘆叫:「又打酒來了!」
黑小子把頭點點又搖搖,嗯嗯啊啊的:「也祗猜中一半——我爹倒是北地人,說我生在南方的船上。」
奇的是黑小子壓根兒沒理會打酒的事,揚起臉,聽著練會的鑼鼓聲,眼眶兒慢慢紅了,包著一眶的溼;猛可地立起身,三腳兩步跳上船,解了纜,搖https://m•hetubook.com•com著櫓,去了。
穆老爹悶聲不響的吸著烟,烟管裏的烟油吱吱響;隔著烟霧,那邊是閨女白淨溫存的臉,很像死去的她媽。可惜月桂不是男娃兒,不能懂得男人家的鬱悶:酒舖裏的日子像流水,流不盡一年四季的寂寞消閒;除了廟上賽會,再沒可做的事了。女娃兒家心眼兒窄,終生怕這會那會鬧出是非。
「她說宋三說:『妳就說我說了:祇要他穆老爹肯嫁月桂姐,三少爺往後絕不壓野集的會!』」穆老爹喘喘氣,聲音也變得沙了:「月桂妳想想,妳爹這輩子輸過誰?!能吞下這等混賬人講出的混賬話?!——當下我就指著張大腳,吼著說:『妳替我滾回去,回話給宋三那小子——我閨女八輩子出不了閣,也不嫁他那種混賬!』」
穆老爹打斷閨女的話:「癡丫頭,爹絕不是氣這個。月前爹到後鎮,宋三托了媒婆張大腳,到酒樓來見我。說宋三元配過世了,有意說妳做填房。——張大腳說了宋三千般好,壓尾一句話卻氣炸了人心。」
許是黑小子沒聽真,還是攏船上了岸,直楞楞地站在棚外柳蔭裏,掀下竹斗篷來搧汗。月桂姐繡完了一片花葉抬頭看,那人還站著搧涼,便招呼說:「棚裏坐著歇會兒罷,真是——大熱的天。」
月桂姐聽完了穆老爹的話,不由笑在心裏,故意偏開臉去,揮走櫃檯面上的一隻蒼蠅。
穆老爹反手扯開衣領,露出肩胛上的疤痕:「妳放心,月桂。人不找爹,爹就不找人。——賽會上打群架,爹也不只打一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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