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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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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二

月桂和九斤兒

班會在鞭炮聲裏竄出來,寶藍的閃光緞子旗兒頭前領路,招引著一班鑼鼓;蹻子高過屋簷口,古裝的八仙穿著簇新的彩衣,在半空中蹦跳。領會的宋三歪戴瓜皮帽,穿著橫羅長大褂兒,一手端著金絲的鳥籠,一手舞著紅漆會棒,嘴角半叼著洋烟捲,雲裏霧裏,踏著鼓點走。
「看會啊,看會啊!」有人吼叫著,滿街人頭跟著亂滾;鑼鼓傢伙打出同一急促的點子,咚噹咚!咚噹咚!……人頭上飄著鞭兒炮的青烟。
「咚咚咚,……咚咚咚,得隆,隆咚咚……」
正哭著,背後伸來一隻多毛大手,輕輕抓開自己,探手便背起了爹。月桂姐抬起臉,原來是山坳裏弄船的黑小子,一身白褂褲,斜背著大竹斗篷,頸上圍著汗巾。
「快來呀,菊花姐!」
跟著流星打開的一條路,一排花棍手舞起一片棍山,呼呼呼,超著頭班會走;二班會人人統像著了魔,潑風般的旋舞著,彩衣飄帶繞得人眼花。二班會的鼓手踩著屋脊子閃跳,花鼓打出了十八翻。
「打呀!打呀!」一片嘶啞的喊聲。
「妳瞧那是誰?」菊花指點著:「妖模怪狀的。」
案子上的菊花出了氣,拉著月桂姐的手,在旋轉的遮陽傘下有說有笑。
到鎮上,廟裏上了香,月桂姐再沒心腸瞧熱鬧,早早擠過狀元橋,在十字街口綠楊居酒樓門口,佔了一角空案子,等著賽會過來。
月桂姐冷淡的望了望街。一條結滿花球的旱船正划得起勁,胡琴啞啞的哭,假大老爺口吐白沫數來寶,滿嘴淫詞穢語,調戲著船孃和-圖-書
後鎮跟野集上的兩班會,滾成團兒廝打,一直打上了狀元橋。這邊的荷仙姑倒騎著那邊的鐵拐李,那邊的曹國舅緊抱著這邊的漢鍾離,耍龍的野漢子,夾頭帶腦打姜子牙。拐杖、花籃、彩棍,到處飛舞。一陣水花濺起來,有人打斷欄杆栽下了狀元橋。
「啊,菊花姐。」月桂姐彎下腰。
黑小子背了穆老爹,單臂抱了柱兒,往回走;柱兒額上的血,染透了他的白褂兒,黑小子彷彿沒覺著一般,一直到大夥上了船,低頭瞅著白布上的殷紅,才沉沉的嘆口氣。船行在開遍紫蜈蚣花的溪面上,黑小子悶聲的搖著櫓,還是沒說一句話。船過了山背,月桂姐才想起什麼,赧然的問著說:「想不到賽會上出了岔,承你幫了半天忙——還不知怎麼個稱呼哩。」
那邊的人潮紛紛退,野集上的會班子,打斜刺裏搶了出來。穆老爹穿著大紅裩褲,薄底虎頭皂靴,精赤著上身,露出多毛的胸脯跟渾身疤痕;大白天,耍起一對碗大的鍊子火流星來,火流星嘶嘶地划著光弧,炭粒子在日頭底上迸射。
高蹻子挨肩了,舞獅的碰頭了,耍龍的聚合了;兩隻旱船,頭啣尾,尾連頭的兜著圈。頭班會出的久,鑼鼓手本已累得緊,二班會一露臉,就打出拿手的十八翻;先是在鬥鼓一著兒上;頭班會就走了下風。
菊花點點頭:「看光景,宋三存心壓著的了,我們的會還沒出廟門哩。」
群架打到空場中央,打得一條街都關了門;地攤子沒處躲閃,撕裂了布篷,https://www.hetubook.com.com砸爛了紙馬,滿地滾著麵捏的兔兒爺。
「打起來了!」
月桂姐眼一亮,那邊可不是爹,赤手空拳光胳膊,十來條大漢圍住他打。
「回來罷,爹呀!爹……呀……」月桂姐撕心裂肺的叫著。
「桂妹妹!桂妹妹!」菊花踩著滿地碎物件跑了過來:「鎮上人多,我們人少,……金鎖兒打落下水裏去了;我要進廟去,求方丈在山門上掛紅去了……」
「響龍鞭——」二樓上傳出叫喊。
「照這樣,即便會魁讓他們奪了,也不公道,是麼?菊花姐。」
菊花擠過來,搭住月桂姐的手,站上案子去,臉曬得透紅,一直喘個不歇。
月桂姐一鬆手,那人捲在人潮裏去了。
兩人一下了案子,便擠散了,菊花在那邊搖著花汗帕,越飄越遠,像一瓣流水上的落英。月桂姐迎著人潮朝上擠,兩腳全離了地,還是叫別人肩膀帶了下來。伸著頸子張望,祇望見一片滾動的人頭。一直擠到「泰山宮」前的空場上,月桂姐伸手抱住一棵樹,才算站定了腳跟。
金鎖兒腰帶上扣著菊花手縫的吉祥袋,定定心神吸口氣,又來了一個倒筋斗。穆老爹抖手扔上火流星,叫:「接穩了!金鎖兒,耍個天女散花來瞧瞧。」金鎖兒接住流星,比齊了練索,單手耍了起來,順風迸出的火星,罩住頭班會的蹻群;蹻群被逼著貼住了街簷,沒命抖著彩衣。
那全是穆老爹的主意——擒賊先擒王,花鼓會對賽,好壞全在一面鼓,祇消先壓住對方的鼓。鬥贏了鼓,亂了https://m.hetubook.com.com對方的腳步,這場會就算贏穩了八成。這當口,看會的人屏住氣,但聽得暴雷一般的鼓炸;二班會上的十八翻越打越高,越擂越響,圈鑼堂鑼配得緊湊;頭班會的鼓手咬著牙,搖亂了頭髮,活脫像披毛五鬼。也不過盞茶功夫,鼓點一亂,便從頭到腳的亂下去了。二班會裏跳出了金鎖兒,在丈四的蹻子上,兩手搭著別人的肩膀,只一使勁,便憑空打了一個筋斗。
六月十九那一天,野集上的會班子敲鑼打鼓的進鎮去了。月桂姐換上了藕花衫子,打把遮陽傘,跟鄰村的姐妹們進鎮去上香。上香、看會全是假,還是不放心爹領著的那班會;今年籤子抽的不巧,正排在宋三領的那班會後頭,若果宋三存心壓著玩,難保不生是非。
黑小子傻傻的望她一眼,也不說話,逕背著穆老爹進了廟。鐵鼎中抓把香灰,把傷口捂了,抬腿撕下半截褲管,緊紮住穆老爹的胳膊。穆老爹一咬牙,額角上湧出豆大的汗粒子,幽幽的吐出一口氣,便暈過去了。兩人呆了一晌,隔著雕花的鐵鼎,未熄的香火上騰著烟篆。
月桂姐的心猛朝下沉,一把拉住一個人:「哎哎,誰跟誰打起來了呀……」
「走開去,桂丫頭!」穆老爹吼叫著:「我拚了老命,也不能把野集的顏面賣了!」
二班會佔住了街,耍得更活跳起來了。
月桂姐擠在案子上,耳邊盡是嘈嘈雜雜的人語,異口同聲的誇讚頭班會。放眼望去,踏蹻的、舞獅的、耍龍的、撐旱船、挑彩擔兒的、打花鼓鬥唱的,一條長龍似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佔遍了整個街道,單是鑼鼓班子就有七八堂,更壯了那份奪魁的氣勢。月桂姐自小就跟爹進鎮來看賽會,懂得賽事;無論怎麼說,頭班會總是佔盡了便宜,愛停就停,愛走就走;若果頭班會練得好,名目多,存心壓著玩,二會三會就得一個壓住一個,只有倚牆賣呆,出不了廟門。
「喝,好一班丈四的高蹻!」看會的誇讚不迭。
菊花跟月桂姐正說笑,就見前頭一陣大亂,有人惶叫著:「不好了!打起來了!」
「我麼?」黑小子緩緩地:「我叫九斤兒。」
已到晌午時分了,日頭像把火,炙得人渾身流著水潑般的汗;儘管撐著遮陽傘,月桂姐藕花衫子還是濕透了。眼前的街道上,頭班會還是過不完。那邊廂,人縫裏擠來一個大閏女,辮子鬆至根,手提著一隻踩脫了的繡花鞋,老遠就朝月桂姐搖手打招呼,氣喘咻咻地:「桂妹妹……桂妹妹……」
「不公道……」菊花說。
一瞅見廟門掛了紅,野集上會班子紛紛拔腿跑,惟獨穆老爹,還在呼吼著打。一剎功夫,空手奪了一根彩棍,虎一般的朝前撲。
隨著一串龍鞭炸,宋三使一個翻花步法擰轉身,鑼鼓點子一變,耍花棍的一路花棍打圓了場子,半空裏的八仙們便賣力的耍起來了。
「妳打廟上來?菊花姐。」
月桂姐正想說什麼話,突然勒住了話頭,側過臉去凝聽:「又有鑼鼓響過來啦,菊花姐。」
「難為你了,」月桂姐淒然地:「我爹帶了傷了。」
「喝……賣命的筋斗呀!」
二班會壓尾,有個鬥滾子的。那明明是柱兒,戴著假大辮子,辮梢拖至腰,滿頭插著紙花絨花,焦黑的臉膛上亂抹胭脂花粉,白一灘,紅一灘,上身穿的是女人家的團花襖,下身束著大紅百褶裙,底下光著兩隻毛腿,套著破毛窩。柱兒拖著麥場上的石滾兒,巧巧的踏著花步,一步三扭,辮梢亂晃。琴手擠著爛紅眼,說一段,瞎拉兩聲,柱兒就捏尖嗓子唱起曲兒來。經這麼一裝點,頭班會更沒人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快去罷,菊花姐,祇要山門上掛了紅,群架就不能打進廟門了。」
「回去罷。」黑小子吶吶的:「我的船泊在狀元橋。」
「金鎖兒再來一個!」人群裏,千百隻眼全呼到金鎖兒身上來,沒命的拍著巴掌。
「打起來了!」人潮紛紛朝後倒。
那人一回頭,大驚小怪的:「啊呀呀,不是穆家酒舖的月桂姐麼?——後鎮會班子動了手,正圍著妳爹打哩!」
又有一群人揮著棍棒,追趕著滿臉流血的柱兒,把月桂姐撞開了;柱兒奔向廟門,剛跨進一隻腳,背上狠挨一棍,便倒了。打著打著,就聽爹慘慘的叫:「……好宋三!……你……動……刀!」月桂姐再撲過去時,人全散了,祇留下爹,手捂著胳膊,躺在地上。刀口戳在大臂上,鮮血打指枒朝外淌。月桂姐撲的跪倒下去,心裏一陣酸,單祇叫了一聲「爹」,便噎住了,傷心的哭了起來。
「打呀……打……」柱兒嘴唇觸著方磚,還在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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