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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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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桂和九斤兒 三

月桂和九斤兒

風言風語也刮到穆老爹耳朵裏,穆老爹望著月桂姐,嘆息地:「爹一天一天的老了!月桂,妳也不是孩子了,什麼事爹全不想管著妳,——這爿酒舖是祖上傳下的,爹總巴望有一天,妳能守著它。九斤兒再好,到底還是外鄉人,弄船的娃子,沒有個根基……」
那年裏,天寒得早,白露後接著霜降;月桂姐倚著櫃檯坐,眼看舖外的秋風摘盡了垂柳的殘葉,魚游般亂飛亂舞;九斤兒提著酒葫蘆,踏著滿地黃葉,進店來打酒,身上還是穿著單薄的衫子,凍得嘴唇烏紫。
轉眼到了中元節,野集上又平添一番熱鬧。天剛放曉,鄰村的姐妹們便來了,酒舖門前坐著紮河燈。剪妥了燈底,裝上定向的蘆材竹籤兒,四邊糊上紅白紙,貼好了彩紙荷葉邊,一盞一盞的,月桂姐穿著「地藏燭」。
「這麼晚了,你怎麼趕路來了?」
九斤兒搖搖頭,笑不出聲音:「我想跟妳說…說…烤了火,就不想離火盆了,我這就得回頭了。」
「真真是傻九斤兒!」月桂姐埋怨說:「風像刀一般的刮,你怎不敲門來著?」
為人莫做那浮……萍……草……
靜了好半晌,九斤兒才啞聲的說出一句閒話:「封……河……了……」
「是呀!」九斤兒費了半天的勁才吐出幾個字來:「真哪,月桂姐,我……我……」
月桂姐倚著櫃檯板,閉住眼,托著腮,九斤兒的聲音在自家心裏沉沉的響;也不知怎麼的,一聽那曲裏的哀悽味,心上便像壓著了什麼。九斤兒是那種人:隨水飄著來,一無故,二無親,孤魂野鬼似的;泊船在河灣那邊的山坳裏,夜晚抱著酒葫蘆睡,艙口外,單祇有浮船的流水,繞船的月光。
「天寒了,九斤兒。」月桂姐望著他:「有閒進鎮時,也該扯丈把青大布,做套寒衣了。」
九斤兒踱來踱去的,聲音有些顫索:「船上寒氣重,凍醒了,一摸葫蘆空了,就來了。唔,霜前冷,雪後寒,——我在冷風裏待了好半晌了。」
說是這般說了,隔好久,九斤兒才買了布來;連裏帶面三丈窄機土大布和*圖*書,斤半棉花,交給了月桂姐。月桂姐抽著閒,比了九斤兒的身材剪好衣裳樣,便替他縫製。俗說好事不出門,賴事傳千里,一套棉衣方縫就,就有人風傳著,說是月桂姐戀上傻九斤兒了。
九斤兒走出幾步去,又鼓著氣掉回頭來:「我想我要走了,月桂姐,——盡了『九』開了河,我得放趟長班船,至早得到端陽,才能回來。」
東方泛起魚肚白,晨星落盡了,才見九斤兒站在船頭。九斤兒見了月桂姐,急在柳根拴了船,站在柳樹下,張嘴、瞪眼,一股勁的發呆。
野集上也敲鑼聚過人,談過賽會上的事。說來說去,還是後鎮宋三指撥人先動的手,仗著人多勢眾,逼得野集上人掛了紅綢。群架打得已不公道,宋三更不該動攮子,戳穿了穆老爹的臂膀。依柱兒,當下就要集齊火槍,大砍刀,捎信給宋三,約定日子來一場械鬥。
「宋三那雜種!根本沒依打群架的規矩!」柱兒暴跳著:「當時攮尖兒沒長眼,歪一歪,穆老爹還有命麼?」
九斤兒緩緩的四周望了一圈兒:溪、橋、枯柳、月亮,和滿天寒晶晶的星斗,嘆息著:「四月泊船在山坳裏,一晃眼似的,這又……冬天……了啦!」
「今年沒僱著放燄口的船麼?」一個閨女問菊花。
九斤兒低著頭,苦笑著:「不瞞妳說——有布也沒人替我縫咧,好在往年凍慣了,也不覺著怎麼寒……」
九斤兒黯啞地:「翻過黃曆了,——二月初一動身。」
九斤兒怔一怔,感激的紅著臉:「那,那怎麼好……妳這般的費心。」
九斤兒嘆口氣,搖搖頭:「祖上傳下來的這條船,真哪,月桂姐。到東到西由命定罷了!https://m.hetubook•com.com
冷風在簷口的凍鈴上打著尖哨兒,冷冷的月光映在積雪上,一屋子朗亮;月桂姐咳嗽了一陣子,才覺得涼,正要取下支窗棍,就聽見窗外有人說話。
「來舖裏過年罷。」月桂姐輕聲說:「我爹跟我,全沒把你當外人。」
月桂姐也不知九斤兒心裏積著什麼話,提了葫蘆跟出來;枯樹的黑影疏疏的,滿天滿地銀光,九斤兒伸手去接葫蘆,兩人全呆了似的放不下手。
爹的言語像把繡花針,根根朝人心上扎;別人說著閒話也罷了,爹卻不該叫酒迷了心,大睜兩眼朝酒甕裏爬,讓自己受盡了委屈。月桂姐惱恨得背過臉去,淚珠兒成串的滾,衣襟全濕了。
依咱說……
月桂姐揉揉眼,見九斤兒站在窗外的柳樹邊,瑟縮的拎著酒葫蘆;月光勾勒下他的人影,落在雪地上,顯得分外的黑。
九斤兒受了埋怨,結結巴巴的:「我怕鬧醒了老爹,直等妳咳嗽了,才敢出氣。」
「啊,什麼時刻走呢?九斤兒。」
「是我呀!月桂姐。」
「還沒睡麼?」
許是九斤兒也聽著了什麼閒話,入了冬,就不常來了。也不知怎麼的,九斤兒不在眼前,心裏總有些兒記罣;「弄船的娃子,沒有個根基……」爹的話老在耳邊響。難道也讓九斤兒撇下祖上留下的船,整日搖著膀子晃?難道也讓九斤兒扯衣抹袖的,領著會班子去打群架,到頭來,落下一身的傷痕?
六月過去了,日子又顯得平靜起來。
一冬沒落幾場雨,眼見靈溪漸漸的消瘦了,月桂姐也覺著衣裳寬鬆;逐日守在酒舖裏,凝望著橋那邊野路上刮起的沙烟。臘月十四落了一場大雪,十五就封了河,九斤兒不會再放船來了。到夜晚,月桂姐回房去,心裏懨懨的;床頭的妝台上點著半支殘蠟,光輪裏套著彩暈;打窗縫中鑽來的風,掃得燭光亂晃,一點一滴的流著蠟淚;一隻紅色松香鑲邊的小圓鏡裏,映出了月桂姐的臉,有半分黃瘦,半分不知名的愁。月桂姐賭氣把鏡推開了,伸手捏熄了蠟,支起油紙和-圖-書窗來,讓冷風吹著發燒的臉頰。
過半晌,月桂姐才輕輕的啊了一聲,寂寂的笑起來:「沒,沒什麼……菊花姐。」
「不了!月桂姐。」九斤兒搖著頭,迎風踏雪的,便去了。
月桂姐正要滅火把,九斤兒伸手攔住了,探手在艙裏取出一盞螃蟹殼,也儲著油,盤了燈芯。
月桂姐聽了話,心裏老覺著不過意;想不到九斤兒這麼傻氣,又這麼省儉;鎮上不是沒有成衣舖,他卻寧可挨凍。說是自己答允下這份針線罷?實在不知怎麼好;躊躊躇躇的一直不好開口,待九斤兒要走了,才咬著嘴唇說:「你還是扯了布來罷……我雖不慣細針線,一套家常衣裳總能做的。」
穆老爹既不肯聚人械鬥,人群也祇好散了。
兩人又呆了下來,說不盡的霧裏的離愁;也不知怎麼的,月桂姐柳條兒滑脫了手;柳條兒在溪心打輕旋。悠悠地,也跟著九斤兒船後的流水去了。
「這趟船,裝些什麼?」到底還是月桂姐先說了,說話時,低頭望著橋下的流水。
「找個安身的落頭,歇下來吧,九斤兒。」月桂姐耳語一般的說了。
穆家酒舖又開了門,車軸驢鈴整日價在門前鬧;南來北往的行人像溪水,流來又流走了。舖裏除了酒,也沒什麼好吃食,祇有紅燒的鯉魚跟槓子餅;槓子餅疊在白木案子上,鯉魚盤裏插著紅辣椒。到夜晚,鬧聲沙塵全靜落了,柳蔭下躺著三三兩兩的歇涼人,涼棚裏散坐著鄰村上來的酒客。樹梢的月亮漸漸的缺,又漸漸的圓,銀白的月華瀉過疏柳,落在長桿挑著的酒帘兒上,潑灑了一地深深淺淺的影子。
月桂姐退了半步,想起那盞蟹殼的河燈,也想起了大江大河的風浪。九斤兒弄的祇是一條小船。一沒桅桿,二沒帆篷。
菊花瞟著月桂姐,笑說:「放著九斤兒不找,還找誰去?……今年聽說不用僱船了,就用九斤兒的船。」見月桂姐癡癡的望著溪水,眼睛眉毛全不動,便岔開話頭,「桂妹妹,妳想著些什麼了?」
月桂姐淒淒的微笑起來:「沒有事,你就轉去罷,九斤兒……風這般的寒……」
年也不知怎麼過了的,月和圖書桂姐單記著二月初一,九斤兒動身的日子。那一天,早霧真夠濃,月桂姐倚在橋欄上,等著九斤兒的船。橋頭的垂柳剛抽條,綠裏泛著鵝黃。頭一遭等人,心眼裏總突突的跳,就把一支柳條兒隨手折了,拿著悠盪。櫓聲打霧裏響過來,一條船滑過洞橋,不是九斤兒;櫓聲又打霧裏響過來,咿咿呀呀地,也不是九斤兒。柳條兒滑落到橋板上,低頭去拾,這才看出:出門時太匆忙,不留神踏著路邊的草,把一雙鳳頭鞋打得濕漉漉的,盡是露水。
月桂姐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是憐惜還是氣惱;亮了蠟,掌起蠟臺前屋去,拔開門閂兒,呀——地一聲開了門;當頭掃過的一陣寒風,逼得人透不過氣來。九斤兒遞過葫蘆,木頭木腦的站在門外邊,抓起一把雪來搓手。月桂姐掀開罈口去打酒,一見九斤兒凍得那模樣,心不在焉的多數了一端子,直等竹葉青漫過了旋子口,潑灑了一地,才醒了似的說:「還不進屋來?火筷兒撥撥火盆,盆裏有火哩。且把手腳烘的暖了再走。——沒人把你當做賊的。」
風言風語刮進月桂姐耳朵裏,笑笑就算了,也不去聽它。自己跟九斤兒大明大白,沒一星半點瞞人的事;九斤兒不像柱兒、金鎖兒他們樣,那麼愛爭強,一個孤苦的外鄉人,又樸訥,又楞傻,有苦沒處去說,常常悶在心底下;人家能在會上幫爹忙,自己難道不能替他縫套襖袴。
「唔,封……河……了……」月桂姐感觸地,彷彿溪面的冰塊壓住了心,渾身寒冷。
九斤兒常常放船來打酒,多少一葫蘆,不說話,光是笑。慢慢跟酒客們全廝混熟了,不聲不響的流連著。別人瞅九斤兒橫高豎大,又楞傻,便順口叫他傻九斤兒。也有時,碰上柱兒、金鎖兒他們,常跟九斤兒猜謎,講定了誰輸就唱小曲,十回有十回,全是九斤兒輸。柱兒拉胡琴,金鎖兒搭一搭撩著檀板,九斤兒望著月桂姐,聲音侉侉的,帶著哀悽的餘味兒:
「柱兒哪點配不上她。真是——」
月桂姐接了蟹殼盞,打了一個寒顫。那盞燈下了水,盤旋一下,也追著遠遠的河光去了。抬臉看去,祇hetubook.com•com覺月色淒冷,流水無聲,風兜著衫子,有些兒單寒。
「每年中元節,我全放一盞蟹殼燈。」九斤兒一眼瑩瑩的淚:「我媽死在船上,埋在千里迢迢的南方……但望她年年見著這盞燈,就像見著人……」
四海為家……到處飄……流……
從早到晌,河燈紮了幾百盞,日頭剛打斜,九斤兒便放了船來;穆老爹也在後鎮請來了放燄口的和尚,搖法杖,披袈裟,跟著法器擔子;說著說著的,天色就晚了,九斤兒的那條船,船舷罩著紅白幔子,船頭搭著法台,波浪搖碎了一河的月亮,一河的燈影。
月桂姐咬咬指甲。不是做夢,明明是九斤兒的聲音。便猶疑地問一聲:「誰呀?」
「月桂那丫頭呀,不知存的什麼心!放著野集多少小夥子不找,偏偏找上了傻九斤兒啦!」
「一船肥豬。」九斤兒說:「真哪,月桂姐,我本不願放船去南方。我喝不慣南方的酒,沒勁道,香味也差。」
風急呀……浪大……永不停……留……
「那你怎麼又去了?」月桂姐問出口,才覺得臉上辣辣的燒。好在搽了胭脂,又隔著霧,九斤兒瞅不出那份羞紅。
走南……到北,他一條船……喲!
穆老爹儘管咬著牙,卻拿話壓住了柱兒:「大夥兒全聽著,祇一點兒傷,沒什麼要緊。宋三打贏了架,卻輸了賽會,這就夠了。趕明年,咱們爭臉還在賽會上爭,——打架算得了什麼?!」
看河燈的人,扶老攜幼的跟著河崖走;船上邊,敲鈴打磬,一派細細的樂聲。月桂姐跟九斤兒坐在船尾,船尾落頭窄,兩人便向外側著身子。船舷的磁罈裏,插著桐油火把,月桂一盞一盞的取著河燈,在火把上點蒼了燭芯子,河燈便搖擺著飄過船頭去了。河崖上有人沿河焚化紙箔,亮起一堆一堆的小火燄;齋河孤的打著幽幽的悲涼腔調:「河燈亮啦!孤魂啊,野鬼喲……趁著燈光來領紙錢啊……」一霎時,月桂姐把幾百盞河燈放盡了,溪水河風送著燈,溪心通明的,一盞燈跟著一串曲折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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