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十八里旱湖

作者:司馬中原
十八里旱湖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送陰胎

送陰胎

為了金留兒成家,瞎姥姥把正屋騰讓出來,帶著么弟擠到偏屋去,偏屋只兩間,一間養著老黃牛,一間裝著牛草,母子倆就睏在牛草堆上。
「柳毛兒嫂,不!桂英!妳這才叫無情薄義沒良心!」瞎姥姥數說道:「就算他柳家跟我家有過舊仇隙,那也是上幾代老人結下來的一筆老賬,妳再怎麼說,跟新娘子她是一淘兒,合稀屎長大的,隔壁老鄰居,妳忍心陷害她?讓她一屍兩命死在妳眼前?」
苟道士拿眼瞅瞅么弟,點了點頭。
「要我跟著去封墳?」么弟說。
茅村的婦道人,也很快就跟新娘子合上了,新娘子除在喜日那天冷著臉,二天就有說有笑的了,那張嘴可真是,說出話來句句圓,人人聽了人人喜歡。新娘子十指尖尖的兩隻巧手,不但做得粗細針線,更能剪出新奇的枕頭花,鞋頭花和襪底花,叫人看了伸舌頭。新娘子雖是窈窕樣兒,打起粗活卻也不讓人,打得柴,擔得水,挽起衣袖賽得過男子漢。只是有樣小毛病,三天兩日就想回趟娘家。
其實呢,根本用不著閒言閒語瞎擔心,新娘子也沒上山去抱野猴子。新娘子動手一理家,么弟就覺得家變樣兒了。飯是香的,菜是熱的,水缸是滿的,家前屋後打掃得沒一根草刺,餵雞填鴨拌豬食,連畜生也沾了光,樂得聒聒叫。甭說么弟高興,瞎姥姥更逢人就誇媳婦能幹。
「我說,毛兒嫂,妳也著實刁蠻!」周二叔替苟道士幫腔說:「苟道爺他沒來的辰光,瞧妳施兇發橫的那付嘴臉,這如今,妳竟又耍起賴來了,妳若是識相的,曉得苟道爺法術厲害,就該早早離身,甭拿金留嫂作踐。」
么弟定定神,從桌肚底下爬出來,奔到門外去。外邊經周二嬸鬼喊狼叫的一陣吆喝,全茅村的那幾個漢子又都來了。磨蹭到黃昏時,那鬼越哭越傷心,嗓子全哭啞了,任他苟道士怎麼勸,怎麼說,也不理會。根生看了氣不過說:「道人您是怎麼了?昨晚您還說跟這種惡鬼沒什麼好說的,今朝您自家卻先跟她泡起蘑菇來,大祿兒約摸也快回來了,您還是起油火罷!」
么弟想說話,開口卻只能哼哼,這才覺得兩腿像斷了似的疼。
雞呀,雞呀!么弟心裏想:「要不是有你作陪,我真的要站不住了。」風吹著,草嘆著,道士的腳步聲也聽不見了。哪來一隻夜貓子?怪腔怪調的哭得好不傷心。風把螢火播起來,紛紛從眼前流過,有一些落在墳頭斜插的陰旛上,燐粉般的黏在破爛的旛紙上,隱現著綠光。墳項的泥塊叫苟道士挪開了,那支貼滿靈符的竹杖插在墳上,恰像一個沒了頭的腔子裏插著一把刀。
「換旁人,我就不敢說了。」苟道士說:「我舉手捏起一個訣,那東西不笑了,沖著我罵說:『毛道,你真有一手!』我笑笑:『我要是沒有一手,我也就不來了!』我緊一緊手裏那訣,那東西豎著毛退後三步,猶自抗著我。——那時天有四更的樣子——我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念你千載修行也不是易事,我不請五雷來劈你!你要不立即搬開周家瓦房,我就依法行事了!』那妖狐刁頑得很,一面運功抗著,一面想抽空兒脫身……。」
露水那麼濃,渾身涼涼溼溼的,單衣緊貼在人脊肉上,墳場靜得像死去一樣,連風吹草動的聲音也沒了。么弟忽又感到恐怖重新襲來,這成什麼啦?這不是孤單一個人,捧著竹篩子站在鬼窩裏嗎?明明沒有風絲兒,毛兒嫂墳前殘破的陰旛還在刮動,不會是睡醒了的鬼魂在朝天噓氣嗎?……不要怕,不要怕,么弟!苟道士也許已經撒完了米,就快轉回來了。你看,月亮不是快出山了嗎?么弟眨眨眼,月亮真的出山了,殘月出在南邊,歪歪垂垂朝下滑,好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么弟斜起眼望了望月牙兒,還是不敢扭動腦袋。
等么弟摸到鐵鏟兒,周二嬸端著木盆出來了,盆口上蓋著大疊黃裱紙,看不見紙底下的陰胎什麼樣,只看紙上滲著一塊一塊的殷紅。
新娘子待么弟好親熱,一口一個「么弟」叫得格伶伶的,么弟打水做嫂嫂的拎,邊忙著,邊拉聒。石榴花罩在人頭上,新娘子的臉頰紅紅的,叫汗水洗得奇豔,腦後的髻髮兒有些鬆散,橫簪上的野花半墜著,有些歪斜。
大夥兒還沒湧進房門,又爭著倒退出來,金留兒嫂從床上跳起身,嘴咬著一綹散髮,兩眼翻得圓鼓稜稜的,擺著騎馬步兒蹦跳出來了。一面跳著,一面指著小道士罵說:「我把你這個歪鼻斜眼的小賊道!你以為下法壇,貼幾道鬼符燒紙在門楣上就能把我禁住?那你算霉到李王八國去了!瞧你祖奶奶撕給你瞧瞧!」說呀說的,伸手就把那些靈符全給摘了。
「我還是沒理會得,仍舊爬梯子上樓。」苟道士總口不提捉鬼的事,只管七拉八扯的講他的狐狸:「樓梯十三層,我上到第八層,就聽『呼嗤』一口,牠把我手上的蠟燭吹滅了!我停住了,我停住腳抬頭一瞅,黑洞洞的樓梯口,只離我兩三步遠,亮著兩盞雞蛋大的綠火,那正是妖狐的兩隻眼睛。牠一股勁瞅著我,還磔格磔格的笑哩!」
「要真是毛兒嫂作祟,那倒好辦了!」老頭兒悶悶說:「就算我跟你們家有宿怨,有我父子倆活在這世上,也用不著她在陰司活現世,耍這個賴,出這個醜?——用得著請那東山彎的鬼道士?我難道管不得我門裏的媳婦?只怕這裏頭另有文章,么弟。我是直爽人,不要怪我話頭兒有些顛倒!」
「我曉得。」么弟說。怔怔的咬著嘴唇。也不知怎麼的,兩邊鼻槽裏蠕蠕的癢,一摸一手淚。嫂嫂望在眼裏,又幽幽嘆了口氣,調羹在湯碗裏輕輕攪動著,半晌沒說出話來。外間的苟道士吃完了,推開椅子,嗯嗯啊啊的伸了個大懶腰。根生的媽從金留兒嫂手上接過碗,一邊走,一邊把病人喝賸的雞湯給喝了。
那邊就該是紅土丘了,黑不楞登的影子呈現在黝黑的星空下面。小道士勒住牲口,把燈籠高舉著,苟道士下了驢,把那根封墳的竹杖和法囊袋兒拿在手裏。
「去睡罷,么弟。」彷彿是大祿兒的聲音說。
新娘子當時沒講什麼,不過拜堂時,那張臉有些不甚好看。有人說:新娘子跟死去的毛兒嫂的娘家全在油壺店,兩家緊隔壁,兩人自小又在一淘兒長大的,一個剛嫁來,另一個則落葬,新娘子撞上了,心裏自然不如意。有人說:是什麼人,吃什麼菜,金留兒那種樣,只配娶個醜八怪。新娘子如花似玉個人,遇上金留兒,自然不稱心!
周二叔回過頭來,扯了根生一把,兩人跑過來指著驢背上的么弟說:「你可真把人給害苦了!半夜跟道爺出門,天到五更還不見人影兒,瞎姥姥等急了,挨戶摸著叫門,到處打著燈籠找你?……道爺他師徒倆弄到哪兒去了?」
「我的菩薩媽呀!那不是嚇死人了,道爺。」周二嬸說。
鄰舍們一退:夜就顯得分外的深沉了;苟道士當著瞎姥姥說:「常言說:怨仇宜解不宜結。這次柳家的媳婦兒附到妳家媳婦身上,全是你們上幾輩子結怨興訟種下的根。我雖說仰仗祖師爺的法力,起油火燒得她焦頭爛額歸了墳,但到我走了之後,難保她不再來,故此嗯,這事嚒,著實有些棘手呢!」
么弟正聽苟道士口沫橫飛的大吹法螺,那邊的小道士支使根生和八福撤去八仙桌子,大祿兒揹進一口大油鍋來,就在外間當中的空地上,使石塊架起那口鍋。么弟沒見過道家起油火,卻聽周二叔他們講述過,曉得那是道家極厲害的法術的一種。行法時,鍋裏要傾進幾十斤棉子油和一些桐油,鍋下積起乾柴,燒起烈火,行法的道士披髮仗劍,繞著滾油的大油鍋,畫符唸咒,等到鍋裏的油煙四起,劃火能燃的時刻,道士就潑進一杯冷酒。周二叔形容七八年前有一回小十八莊李家驅鬼說:「我親眼看見油火一起,滿屋裏全是火星兒,煙氣濛濛的好像下了一場大霧,伸手不見五指,道士喝了一聲『疾!』接著又聽見哀哀的鬼叫,那聲音又長又慘,活像快剝了皮一般……」么弟心裏又有些駭怕,又有些好奇,望望那口大油鍋,又望望苟道士的臉,那個苟道士一些兒也沒理會,只管理手劃風的談論那隻狐狸。
新娘子笑起來,抬眼去看榴花,黑瞳子燒得亮亮的,彷彿一朵朵紅花全落進她眼瞳裏去一樣。
「走罷!」苟道士說:「當心篩上的物件兒。」
「桂英?」周二嬸說:「桂英不就是柳家棚屋的柳毛兒嫂嗎?柳家棚屋跟你們家,為爭紅土坡的地界兒,翻臉成仇好幾代了,柳大爺把兇鬼的墳埋在你們家地邊兒上,先就沒安著好心眼兒,妳怎會冒冒失失踩在她墳頭上?」
大祿兒腳步空空的響過院子,走了。
么弟輕輕點點頭,脊骨有些發麻。
么弟楞望著,有一種說不出的神祕的淒慘緊壓在他心上。苟道士屈起手指數算時刻。倦臉上透著緊張焦灼的神色。上屋裏簡直像是著了火,極濃的煙霧從門窗中捲騰出來,在院心瀰漫著。這時刻,大夥兒都圍著苟道士問長問短,彷彿怕大油鍋裏的熱油會被烈火燒著,真惹起一場大火。那邊的窗光忽然亮了幾分,么弟猜想房門帘兒被人挑起來了,使外間的火光直射到油紙窗上,嫂嫂的影子似真似幻的還貼在那兒,另一條黑影在她身旁閃亮一下,也只眨眼叻夫,就見小道士裹著一身煙狂奔出來,喘氣八岔的叫說:「不!不!不好!師父,油火起不起來!」
不知因為符咒靈驗?還是惡鬼鬧倦了?這天白天倒滿平靜。新娘子不言不語的躺著,隔一晌,細聲細氣像應景似的哼上兩聲;渾身還是虛軟著,不甚能用飯,只能喝些雞湯,啃些雞腿。一到晚上,茅村的一窩人吃飽了飯,養足了精神,半看熱鬧半幫忙,不請自來,又把金留兒家的老堂屋擠滿了。
「不要亂講。」大祿兒聲音很認真:「你剛剛不是親眼見過,他在外間一捏訣,毛兒嫂在裏間就像殺豬似的嚎叫,你能還是我能?——我單刀舞得霍霍響,鬼也沒怕我半分。道法究竟是道法,連我也頭一回見過這般厲害的法術。」
「去看看廚上有什麼好張羅的。」周二叔忙不迭的催著周二嬸:「妳瞧瞧,道爺他空著肚子來的。」
「怕什麼?」大祿兒啞啞的笑笑:「那個能降妖捉鬼的道爺就歇在堂屋裏,你哥就睡在你旁邊,你伸手摸得著,有什麼怕?」
根生和周二叔一干人簇擁著小道士,么弟接過燈籠在前引路,人離宅子老遠,就聽見一條尖尖的嗓子,夾七夾八的罵出來了:「周二,你夫妻倆拿的鬼主意?要把東山彎的狗道士請來嚇唬你祖奶奶!——那個臭牛鼻子曉得厲害,不敢出頭,差了個乳臭沒乾的小牛鼻子來應卯,你告訴他免了罷,憑他那點兒鬼畫符,在我眼前還顯不出來!」
「是那道士要你來墳場的嗎?么弟。」
「哼!瞎老婆子少嘀咕,」新娘子咬牙切齒說:「陰陽相隔不認親,別說什麼街坊鄰居了,我也沒空跟妳多嚕囌。——你!」她手朝門口睡眼惺忪的小道士一指,罵道:「你這個小牛鼻子,祖奶奶等你等得久了,你打開法囊顯本事罷!大祿兒耍狗熊似的耍刀也耍累了,該你來換換口味了。」
「別跟你嫂嫂多話了,么弟。」周二嬸說:「趁著外間桌上的菜還熱,好和*圖*書歹刨碗飯睏覺去,道爺夜晚要行法,有你忙的。」
么弟沒搭話,一下午鬧鬼把他鬧昏了,只覺得新來的嫂嫂滿可憐的,那麼標緻的姑娘嫁給金留哥沒出怨聲業已夠委屈了,一進門就一肩挑起全家裏外的重頭活,把人累得歪歪的,苦經還沒來得及唸,半路偏又殺出個毛兒嫂來,真是好人多磨難,若是苟道士,這個野雜毛治不好,那不就吹了?
「瞧你縮頭烏龜似的,說這種甩話!」周二嬸責罵她男人說:「他柳家不但人不善,鬼也惡得緊,只有你這種人捏鼻子受得!你越呵呵的抬著柳家,他那腦袋昂得越高。依我看,怎麼來怎麼去,頂好請個道士設壇來降伏她!」
么弟手一鬆,竹篩子落在地上,篩裏那隻筋疲力竭的公雞,咯咯驚叫著,沒命的嗬搧著翅膀。「是……是……我……」么弟軟弱的,用祇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但身後的人沒理會,一支木棍飛過來,砸在么弟的腿上,天旋地轉中,他聽見一個聲音說:「我以為是偷菜的,原來他偷的是雞!」另一個聲音說:「哪裏是偷雞?他在挖墳……」么弟想叫喊苟道士來救自己,但卻喊不出聲來,再睜眼,人到柳家棚屋裏了,燈光勾勒出柳大父子倆的臉。
「菩薩!」根生的媽叫說:「這總算沒叫惡鬼拉的去!我說,金留嫂,妳見到什麼來著?」
「我說,妳哭也不是個辦法!」苟道士沖著鬼說,聲音反而有些軟活了:「事到如今,妳怪誰也怪不了。假如當初妳不來,如今我怎會逼妳走?無論如何,金留兒家不是妳待的地方,妳若是明白人,妳就該哪來哪去,把這段冤孽了了!」
么弟被嚇慌了;鬼附身的事雖常聽講過,說是要打鼓鳴鑼弄響器,不然惡鬼就會把人生魂帶走,說是這麼說,可沒料到真有惡鬼突如其來的附到嫂嫂身上,一時哪兒去抓響器呢?忽然想到豬欄裏剛生有一窩奶豬,就跑過去,一隻手拎隻奶豬尾巴,繞著嫂嫂兜圈子,奶豬護疼,嚎叫不歇,到底把病人吵醒了,幽幽吐出口氣來。
周二嬸驚詫的望著他:「別觸碰著它,么弟。你年歲雖小,也是個男子漢,別犯這種污穢……。說來真怕煞人,這陰胎,嘴大得連著耳朵,後腦窩裏還看著一排白米似的小牙,你二嬸我剛望它一眼,根生他媽就拿了道爺的靈符來把它蓋住了——要不是那道靈符壓著,誰還能端木盆?上古傳流的老話——妖落地,不能見風見太陽呀!」
么弟聽了話就跑開了。嫂嫂初來乍到,想家也是平常事,根生大祿兒他們嘴皮恁薄,自然是敲不響的光棍,專拿嫂嫂開心叫什麼話嘛?逗著五月天,大忙季節,麥後的田地要翻耕了,後山坡的竹子要砍了,大塘裏也要起魚了,請了工來,凡事都得嫂嫂去張羅;南風朝人身上吹火,井欄邊的石榴樹也燒著了,冒起一樹紅火燄,嫂嫂穿著單薄的紅嫁衣,打裏到外的忙著。井那麼深法兒,她彎著腰,凸出圓臀,一桶一桶打水真夠累的,好像非得在深井裏汲些冰涼熄不了她身上的火,可是正反著,那把火越燒越燃得旺了。這麼的苦著累著她,若不回趟娘家清閒兩天,怕不把她燒壞了?說幫忙罷,一家子誰也幫不上忙,媽是泥塑木雕似的袖著手,金留兒哥坐在竹凳上拿乘涼的架兒,自己呢?算是郭二呆子幫忙——越幫越忙了。
「也不怎的,」新娘子說:「桂英那個臭丫頭,自小就怕我怕得像小鬼怕判官似的,我不信她敢把我怎樣。」
周二嬸張羅了菜飯來,苟道士啖得「旁若無人」。吃完飯,在飽嗝聲裏談起周家瓦房的那隻妖狐來。
「我說,么弟,」柳大那老頭兒捏著煙桿兒說:「你幹嘛半夜跑到墳場上?天黑看不真,差點錯把你當成偷瓜的。」
按理論,像金留兒那種殘疾人,實不該娶媳婦的;八歲那年爬棗樹,頭朝下倒栽蔥,只一個筋斗就把金留兒跌走了樣兒,腦瓜縮在腔子裏,一戴斗篷就沒了頭;人是長足十八歲了,比他十二歲的兄弟么弟高不了兩寸,腿又跛,人又傻,成天呆坐著像冬瓜。但婚是自幼訂了的,金留兒家又算茅村的富戶,家有十六畝田,兩座魚塘,半條紅土丘和屋後一片荒石稜稜的山坡,就算她新娘子心裏有點兒不如意也說不出口。
「喔!也是巧!嗯,也是巧。」苟道士說:「今早上,我在大十八莊周家瓦房拏妖狐,——周家瓦房鬧狐不是一天了,附近幾十里誰不知道?巫家、法師請遍了,也沒驅得走,白花了錢財,白費了精神!——壓尾還是請到了我,我手到擒來把那妖狐給拿了,……本想回觀去養養神,又擱不下這邊,周家準備了午飯我也沒用,空著肚子騎驢趕得來……」
雞真的啼叫起來了,黑裏雖看不清柳家棚屋,但柳家棚屋就在紅土丘下面不遠。梳一根小白辮子的柳大老頭兒是個怪人,煙袋鍋有酒杯那麼大;柳毛兒渾身黑得像鍋底,舉拳屈臂,皮裏有好些肉老鼠亂迸亂跳。該死的苟道士,要是在封墳時叫他父子倆看到,怕不連人都叫他們打扁了?
「當時只怪我大意了!」苟道士落坐後搖頭說:「這不是通常的陰魂作祟,我差遣的這個小徒入門不久,也祇學點兒雜事,怕降不下惡鬼,就親自騎驢來一趟。總要把鬼給驅掉,耽擱久了,怕病家身子薄弱,抗不住折磨。」
「昨夜我到大十八莊,周家瓦房一家人都說:『這位仙家鬧得全宅不安,自把獨眼朱道爺轟走之後,越發蠻橫不堪了,成天摔盤摜碗,連灶上的幾口鍋也給砸了!』我說:『砸了也是活該,你們要是早到東山彎去請我,哪能容牠這等猖狂?!——你們說,那妖狐住在哪座屋子?我今夜就要歇在那邊。』周老頭兒嚇得面無人色,指著後面說:『就在老堂屋後邊的閣樓上,自打鬧仙家,這些年沒人敢進去過,您著意要去,我這就替您點燭,可沒人敢陪您。』我笑了笑,逕接了燭臺,跨出門到後進院子去。周家瓦房的後院子荒得緊,方磚走道兩邊一片荒草,腳底下磕磕絆絆的,全是殘磚碎瓦。我走進老堂屋,藉著燭光,想找那道通上閣樓的扶梯,忽然間,燭燄好像看見什麼邪物,縮成綠豆大的小點兒,什麼也全照不亮了!我曉得是那妖狐弄的玄虛,想試試我的法力。我也不理會牠,更朝裏邊走,到底找到那道扶梯。嘿,我上梯子的時刻,事兒又來了!——我手裏的蠟燭被冷風吹動,燭火變成慘綠色,叫吹成一尺多長,活像吊死鬼的舌頭!」
「道爺既作了法,我相信毛兒嫂的陰魂定不敢再來了!」周二叔說:「要是這位小道爺力能降得惡鬼,我看咱們也就不必再到東山彎麻煩苟道爺去了!」
小道士拎著燈籠,把根生和么弟引進茅屋去。茅屋的牆上吊著兩盞大油燈,各戴著空心的葫蘆帽兒,燈燄扯得又直又長,見風不搖;那個黃皮寡瘦的苟道士,頭上戴著金漆道冠,嘴上留兩撇八字鬍兒,泥塑木雕似的端坐在迎門的椅子上,沒等那兩個開口,就兀自點頭晃腦說:「嗯哼,你兩個來意,我全曉得了!像這種陰魂作祟,用不著我去,讓我徒弟騎驢走上一趟,約摸也就成了!」說完話,把手一擺,人就進暗間去了。
「也是你哥金留兒命不好,」半路上,根生找出話來說:「好不容易熬到娶房媳婦來,進門不到兩個月,卻懷上了鬼胎。如今除了苟道士,誰能曉得那鬼胎像什麼樣兒?」
「能看嗎?」誰說。周二嬸慌忙使上半身護住盆口:「陰胎一落,道爺就使符咒封住了!道爺他怕女兒來尋胎,吩咐說:誰也不能看,吩咐連木盆一道兒埋掉……」
苟道士端過那碗米,一路撒著,唸著,唸著,撒著去了。么弟像根釘似的被釘在那裏,時辰過得那樣長,那樣慢,好像等上一輩子月亮也不會出了,等上八輩子天也不會亮了。竹篩子在手裏輕輕篩動著,被捆的雞不時的煽動翅肪,好像不甘心就這麼窩窩囊蠹的等著道士來收拾。
「嗨,金留兒正合上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這句話啦!我們家金留兒,能娶到個這麼好的媳婦兒,豈止他有福?俗說:『一人有福,闔家受祿』,這往後,我該享幾年清福,不用再瞎著眼摸來摸去的操勞嘍!」
寒傖的小村落也有熱鬧的日子,不過這一天兩種熱鬧湊合在一道,卻有些不甚調和。柳家棚屋柳大爺的兒媳婦毛嫂難產死掉了,揀這天出殯,茅村瞎姥姥的兒子金留兒偏也揀這天娶媳婦。金留兒家新娘子的花轎剛抬上紅土丘陵,迎頭就碰上柳毛兒嫂躺著的那口白木棺材。新娘子聽見喪樂聲,打轎縫裏張望,抬轎的心血來潮多說了一句話:「我說新娘子,妳認不得她?柳家棚屋的毛兒嫂,娘家也住山北的油壺店。」
「不……用……了!」么弟抖戰著說。好像叫魘住一樣。
苟道士從法囊裏拔出祖師刀來,踩八卦,按五行,繞著墳塋劃了個圈兒,然後,搬去壓墳的泥頂兒,把七節竹杖插|進墳裏,跟么弟說:「你記著三更一刻我封墳,七節竹仗打進土裏去,童鞋壓在杖頭上,殺了雞,瀝血繞墳撒三匝,這碗米,我端著,灑在陰魂踩出的腳印兒上,你端著篩子臉朝東,不看見月亮出,無論聽到什麼動靜也不可回頭……要我再說一遍嗎?」
金留兒傻頭傻腦坐在小凳上,誰跟他說話,他就直不楞登的瞪著誰。
苟道士暫不言語,舉手捏起一個訣來,朝空喝了一聲「疾!」說來也真怪,房裏的金留兒嫂在床上翻身打滾,嗷嗷的嚎叫,那聲音初起時驚天動地,越嚎越弱,越叫越微,也不過頓飯功夫,變得像蚊蟲振翅一樣,漸漸的聽不到了。苟道士鬆開那訣,朝周二叔一干人抱拳笑說:「這鬼魂實在難纏得緊,我適才請當方土地使拐棍敲牠一頓,暫時驅牠歸墳,牠發起橫來,一頭撞得土地爺也栽了個筋斗。今夜算是沒事了,列位請回去安歇,明夜我起油火,施大法,再看能不能降得下她。」
「怎知不是福?」大祿兒反駁說:「茅村只幾戶人家,沒人在她身上打歪主意,就算金留兒壓不住她,還怕她上山抱野猴子去?」
「妳累了。」么弟說:「淌了血,掉了胎,妳該好生睏著。周二嬸說:怕惡鬼夜晚還會來……」
「您吩咐備辦的,也都備辦齊了。」周二叔說:「您隨時需人使喚,咱們隨時就到就是了。」
新娘子是傍午得的病,到了太陽落,死去活來好幾遭;茅村的幾個男子漢輪流守在床面前,只要金留嫂一翻眼,就揮刀舞矛狂叫打鬼!周二叔把家裏掛的驅邪符摘下來,掛在金留嫂的房門口,又用破魚網罩住樑頂和窗戶,說是張下天羅地網,也許會把鬼給嚇唬住,這些也都祇暫時搪一搪,一切都得等苟道士來了,才能設法伏鬼。
「咳!說起那隻狐狸,也除非碰上我……早先那些法師上門,在後屋裏設下法壇,你知那邪皮貨膽大到什麼程度?——你設你的壇,你唸你的咒,牠在天花板頂上穩受香煙,慢條斯理的踱著八字步兒,格登格登過來,格登格登過去,……油壺店的道士朱獨眼去拏牠,香爐蠟燭臺平白的飛起來,把朱獨眼打得抱著腦袋跑,連法囊袋兒也不敢要了。」
根生他媽在那邊噗嗤笑起來:「想不到金留兒縮頭縮腦,辦起事來卻這麼爽利。我說,瞎姥姥,您早也望抱孫,晚也望抱孫,這個孫兒可抱定了啦!」
說起來怕人:新娘子好端端的,剛把這話說完,兩眼朝上一吊,就hetubook.com.com昏過去了。虧得周二嬸有經驗,說是惡鬼附身了,一路嚷叫出去說:「根生、八福、大祿兒喲!金留兒嫂叫惡鬼附著啦!。快抄長矛來攆鬼呀!」
雖說是在白天,房裏卻黯淡得緊,油紙窗被幾層魚網罩住,一片蒼白無力的淡光落在妝臺上,床頭壁洞裏,那盞少芯無油的菜油盞強打精神在那兒乾熬,瞌睡沉沉的吐著黑煙。金留兒嫂背後墊著長枕頭,半倚半靠歪在床頭的牆上,根生他媽坐在床邊照顧著。
么弟沒有動。苟道士脫了鞋,盤坐在大祿兒架起的板舖上跟媽說些什麼。大祿兒在那邊狠命的搖晃著金留兒哥的肩膀,金留兒哥也真是,就坐在竹凳兒上睡著,大祿兒儘管搖得他翻眼望人,翻來翻去不見黑眼珠。媽在那邊翻起褂子,在貼身的肚兜兒裏朝外掏洋錢,那些洋錢是春天的一塘魚和後山一季竹換來的,媽平常每晚都要掏出來數數,一塊塊油光光灼亮亮的錢,全放到苟道士的枕邊去了。「我不能讓柳家那個小賤x害死我這媳婦,道爺。……我這風燭殘年的老婆子,耳聾眼廢的,還能留在世上看幾年?金留兒,一個殘廢,娶房親不是易事,道爺。若不是這一鬧,明年我就能抱抱孫子……我還想旁的嚒?……您道爺大法力,無論如何救救她……」
「法術倒不是沒有,」苟道士把腦袋歪歪的伸著,躊躇說:「只是太狠毒些了,話又說回來,也只有這麼一法,嗯,能使她永不再來。」
「您說說看,道爺。」瞎姥姥搓著手說。
么弟也只眨了眨眼。這夜晚,這是什麼樣的夜晚,燈火幢幢,人裏人外也不知在忙些什麼?苟道士劃東指西,把村上幾個精壯的漢子都忙成了歪瓜。相隔老遠,就見煙霧騰騰的上屋裏旺燒著那團眩人的烈火,小道士半身全叫煙霧遮蓋住了,只剩下兩條腿,疾繞著油鍋轉著圈子,法鈴啷啷不絕,震得人頭昏。
么弟還是沒說話;天這麼黑法兒,山路又這麼險,山風掀動山茅草,呼呀呼呀的,好像黑裏有個大魅物蹲在那兒哺氣,好不怕人。山腰的林子裏,有隻夜貓咭格咭格的哭得十分傷心,連身下的青驢也嚇得撒下溺來了。黑裏趕夜路,一里抵得過三里長,半夜才趕到東山彎,就見松樹底下有個小道士,拎盞燈籠迎風晃,伸著腦袋東張西瞧,好像在那兒等人似的。青驢那麼一叫,小道士就蹩過來說:「嘿,我說這位騎驢的大哥,您敢情是南山窩兒裏茅村來的罷,那邊的金留兒嫂鬧病,惡鬼附身,我師父算著今夜要差人來,吩咐我在路口等著啦!」
正鬧到不可開交的辰光,門口聽見驢叫;神氣活現的金留兒嫂一聽驢叫,那張臉就變得畏縮起來,一步一步的倒退進房門裏面去了。么弟抬臉朝外看,黑裏撞進來的正是那個黃皮寡瘦的苟道人,肩膀上也搭著個法囊袋兒,袋口上凸出祖師刀的刀柄兒;也許騎驢趕路得急,下了驢還氣喘咻咻的,吹得老鼠鬍子直動。
一剎間,么弟就聽見「呼」的一聲,千千萬萬紅紅綠綠的火星兒從鍋中迸射出來,有一些迸射到院心裏面,有一些迸昇到黑黑的半空去,火星兒那麼多,密過牛毛細雨。火星迸發後,苟道士踉踉蹌蹌的退出來,朝小道士大喝一聲:「還不封門?」
裏面乒裏乓噹一陣響,緊接著布裂的聲音,周二嬸一手捂著臉,一手護著胸,狼形狽狀的從房門口逃遁出來。周二嬸跑得太倉皇,叫門檻兒絆了一交,人在地上翹著頭,拖墜著髻餅兒,扭頭朝回看,臉上恐怖得使鼻子眼睛全離了原位。在周二嬸背後,花布門帘兒無風自動一飄搖,嘩瑯一聲,么弟手裏的飯碗落在地上打碎了。——不久之前那麼溫存的嫂嫂竟會變成那種模樣,長髮罩住臉,披著肩,上身的花襖沒扣一個扣兒,兩眼吉裏骨碌亂轉,一口白牙這邊挫到那邊,挫得格嘰格喳響,兩腿大分著,兩隻胳膊像老母雞翅膀那樣懸空虛垂著,兩手痙攣著前翻後轉,整個身子顫硬顫硬的,像傳說裏的殭屍兒那樣,要跳到房門外來抓攫周二嬸。
恐懼重現在么弟的眼裏,多長多黑的夜晚,方才的一切好像是很遙遠的了。燈籠旋動時黃色的碎光,驢蹄的黑影,慘綠的螢火,招展的陰旛,端著碗撒米的道士……這一切在星夜中都變成了魔魘,那道士師徒倆從魔魘中遁走了,不再回來了。
大祿兒蹲在地上,兩眼直楞楞的,把嘴張著。根生和八福兒也都聽出了神。周二叔空燃著一袋葉子菸,卻一口也沒吸,弄得煙氣嗆人。小道士伏在法壇上專心一意的摺著黃裱紙。除了房裏的新娘子細聲細氣的哼哼,和法壇下有一隻餓極了的耗子在啃雞骨頭之外,就只聽苟道士那麼鴨嗓子不住的呱呱。么弟沒命的使牙齒咬著舌尖兒,大祿兒告訴過他:「那物怕血光,么弟,要是一有什麼邪物迷嚇你,你咬破舌尖噴牠一口,管比砍牠一刀還兇!」苟道士講得這麼神龍活現,使人覺得腦瓜後頭涼風颼颼,非咬舌頭不成了。苟道士也真可惡,你越怕的慌,他越皺眉豎眼的誇張,么弟豎了豎後面的衣領,一連打了兩三次寒顫。
「好!」苟道士說:「我們走後,這上屋的門戶千萬不要碰觸,怕封墳之前,惡鬼又來打鬧,等明早太陽出山,萬事妥當了,再進屋去調護病家。千萬千萬!」
「……把這個,嗯,除妖化邪的靈丹,悄悄的裹在這張符裏,讓病人立即吞下去……」。
油火總算在天黑時下了鍋,乾柴燒得火苗迸射,十步之外,人臉都是慘紅的。人在房子裏抗不住火熱,汗粒子成串兒朝下滾,叭噠有聲。燒火的根生大赤著膊,渾身叫烤出一層油來,一旁的小道士還不斷的吩咐添柴。也不過頓飯時辰,大油鍋裏的棉油滾沸起來,無數泡沫魯魯的昇起,旋即翻落下去,栽進鍋心;鍋沿上更是翻翻滾滾,好像有許多狺狺的臼牙想把油鍋撕爛,最先黯色的棉油和黃亮的桐油還不肯融合,不到一刻功夫,兩股油就在沸騰中變得難分難解了。
「哦!菩薩。」瞎姥姥怔了半晌才換了口氣,低聲嘆說:「您是說去封毛兒嫂那惡婦的墳?這若叫柳家父子倆曉得,官司又打不清了啦。」
么弟眼全嚇圓了,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怖掠過他全身,連放在膝頭上的手都顫動起來。「是毛兒嫂跟妳說的嗎?是嗎?」么弟張口結舌的說:「苟道士不是設法壇,等著起油火嗎?妳千萬甭怕,惡鬼拉不走妳。」
「么弟!么弟!」誰在叫了。誰呢?
「哪生哪世修來的?」瞎姥姥逢人就攤手:「我說,就是親生的閨女又怎樣?——自打金留兒他爹過世,七八年我沒添過一件新布衫,難得她年輕輕的,想得這麼周全。」
瞎姥姥沉吟了一陣兒說:「就做罷,道爺,就算這事做狠些,也是她毛兒嫂先狠著來的,她既無情,怎能怪得我不義,我總不能眼看著媳婦被她磨死!」
惡鬼一離身,新娘子眼睛鼻子一還原,人就萎頓下來,幽幽一聲長嘆就倒在根生他媽肩膀上。過了一晌時,被人扶上床去才睜開眼來,眼淚汪汪的抱住床邊的人,哭說:「求求妳們,不要離這房子,我……我……怕,哎喲!鬼在那邊;在樑頭上,渾身血淋淋的朝我吱牙呢!」
么弟轉臉望望,金留兒哥蜷伏在草上,還呼呀呼的睡著呢。金留兒哥也真可憐,那一跌硬把他腦瓜跌成木頭了,在家裏鬧鬼鬧得天翻地覆,他只管翻眼坐著,再不然就這麼拳腰縮腿的睏著,「嘿,金留兒哥!」么弟死命的搖著金留兒,那個被搖醒了,舉手揉著堆滿眼屎的眼角,黑眼珠從白眼珠裏出來溜了一圈,帶點兒迷迷盹盹的味道。
「妳去睡罷,媽。」么弟說。貶了眨眼,又覺自己沒說話。大祿兒卻把金留兒哥給揹走了。風吹著,後山的竹葉子全在套著人耳朵講鬼話。雞還在叫著,遠得好像在山那邊一樣。小道士也和衣倒在對面的板舖上打起呼來了。油燈的燈燄綠陰陰的,比荳粒兒大不多少。一股兒鬼氣森森的樣子,不是嗎?苟道士那張臉也全變成慘綠的了。
么弟也不曉得,只是望著,望著,兩眼就那樣禁不住地溼了。
「好,我這就著人去辦。」周二叔說:「道爺還要什麼旁的嗎?」
「沒有惡鬼不怕油火的。」周二叔一廂情願的猜想說:「說不定早叫嚇跑了!」
撮著驢韁繩的根生猛楞住了:「您師傅,他會算?」
么弟好像是醒著一樣的做起夢來,夢見太陽像塊烤黃了的麥餅,照亮井欄邊一片盛開的石榴,一朵朵吐火的紅。夢見嫂嫂穿得一身鮮豔,和看上去像沒有頭的金留兒哥站在一起。忽然,金留兒哥變成一塊長滿黯色青苔的狗牙立石,嫂嫂扳著他搖也搖不動,她嫁衣被榴花燃著了,燒得旺旺的。那邊來了黃皮寡瘦的苟道士,舉手捏訣喝了一聲「疾!」她身上的火燄就暗下去了。媽的銀洋從天上滾落下來,滾進苟道士肩上的法囊袋裏連聲音全沒有。「鬼呀!鬼呀!」嫂嫂那樣叫嚷著。自己不知何時站在紅土丘的墳場上來了。好像是在夜晚,滿天的星,滿地的螢火,夜貓子蹲在一座墳頭上叫,叫得人不知要怎樣傷心才好。有一年春天,風箏掉在墳場裏,自己去過那兒,後來放牛常到那邊去,紅土丘的茅草要比後山肥嫩。那時太陽金亮的,軟風兜著草葉子,一點兒也不駭怕。這不同,天黑得墨染似的,星光也照不亮什麼跟什麼,便喊叫著奔跑起來,跑得渾身是汗也跑不出一圈兒墳頭,夜貓子窮凶極惡的跟在腦後,刷刷的抖著翅膀……
苟道士搖搖頭:「只怕也沒有這等輕鬆,姑不論牠來是不來,也得把一桶桐油和一簍棉油預備著,既打算驅鬼,免不了花消破費。」
苟道士一道靈符逼退惡鬼,那鬼猛可的雙手反摀住臉,藉著金留兒嫂的身子,咆哮也似的潑風潑雨的號啕起來,邊哭邊罵說:「鼻歪子斜眼的!狼吃你腦子狗啃你心肝的賊道!你若是好言好語逼我走,我也不是硬賴著不走的!……你不該施毒計,謀害我沒見天日的一塊肉……喲!」
鄰舍幫忙,終究不能沒日沒夜的常幫;鬧鬼鬧了一整夜,滿盞燈油全熬乾了,人能有多少精神?一個說告便,個個全爭著拔腿,溜回去睡覺養精神去了。么弟也覺得眼皮有千斤重,腦袋懞懞的想睡,無奈小道士要拖香案,設法壇,不住把人支使著,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忙。整整忙了一上午,法壇才設妥了,小道士披髮仗劍,家前屋後轉了幾個圈兒,咒語唸了無數遍,每道門上全貼滿了靈符,這才算完事。
「喝水罷,么弟。」柳毛兒端來杯水。么弟搖了搖頭。
么弟睜開酸澀的眼,太陽打破笆牆上照在乾草上,一塊塊耀眼的黃,像誰摔了一地的雞蛋。昨夜散掉的那夥人,重又聚在院子裏,竊竊的議論著什麼,那情景,彷彿昨夜誰家失竊的樣子。
瞎姥姥把門打開了。周二叔領先進屋去。外間擠滿了人。昨夜道士施法用的大油鍋還架在那兒,鍋下的乾柴全變成了灰燼,法壇上的蠟燭燒光了,流了一桌子蠟淚,只有傷心的蠟桿兒還焦頭爛額的豎在那裏。周二叔隔著房門帘兒叫了幾聲金留兒嫂,房裏沉沉靜靜的不見回應。好事的周二嬸搶前一步說:「你這人,就這麼粗聲大氣的,昨天她陰胎才落地,人沒歇著調調神,又鬧了大半天的鬼,蹦呀,跳呀,嚎呀,叫呀的哪樣不傷人?……待我進去瞧瞧,是不是睡著了。」
驚天動地的,約摸又鬧了和_圖_書一盞茶功夫,新娘子才又給鬧醒過來,身子軟得不能動,叫七手八腳的攙扶到床上躺著去了。醒雖暫時醒過來,誰能料準惡鬼什麼時刻來附著她?七手八腳停下來,又得搬動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爭著拿起主意來。
么弟望望自己的破衫子,小小年紀也懂得嘆口氣。
「吱——呀」一聲,上屋的大門叫小道士關嚴了。
「那真好。」么弟說:「我也不說謝謝嫂嫂了!」
「您!您……您……甭那麼冤人好不好?」周二叔朝後退兩步,兩手朝外大分著,脖子粗了三粗才吐出話來:「么弟他在這兒!他嫂子得病,是她親口說的,說你們家毛兒嫂撕她撲她,這種邪病不請道士,難道去請中醫?黃蓮,半夏也能驅得鬼嗎?真是——我們做鄰居的,白幫人家出力也會遭你罵,你日後死了,你兒子朝我叩八百個響頭,也甭想我周二幫你抬棺材!」
么弟領著苟道士,順著彎曲的茅草路朝土丘上走。風走在草頭上,淒淒的響著,草棵裏飛著些火螢蟲兒,尾上的綠光一閃一閃的,恰像昨夜夢裏的情境。燈籠光慢慢的拉長人的影子,越長越淡,只落下什麼也照不亮的星光和螢火,在人眼前閃著。幸虧有個苟道士,要不然真能把人嚇得發瘋,一些零散的墳墓聳在坡頂上,就像些怪物趴在那兒。么弟很快就摸到毛兒嫂的墳了,幾根紙糊的陰旛還插在墳頭上。
么弟剛到外間用完飯,就聽進房去的周二嬸喳喳呼呼叫起來說:「不好不好,苟道爺!惡鬼說來這真的就又來了!惡得緊,惡得緊!金留兒嫂她眉毛立著,兩眼朝上吊!我的媽……她兩手像雞爪,我的褂子,褂子,我的媽!」
「東邊山彎裏不是有個苟道士?」根生的媽插嘴說:「去年油壺店黃家鬧大仙,不就是苟道士仗劍攆走的?人家練的是祝由十三科,召得鬼,請得神,但凡什麼起油火,收妖,封墳,諸種大關目全行得,像毛兒嫂這樣的,只怕差個小徒弟來就行了。」
「苟……道士,你這老牛鼻子聽著。」金留兒嫂在房裏抖擻著說:「我柳家跟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柳家祖產被佔是真,陽世官司沒打贏,陰曹地府裏遞了陰狀,是好是歹,自有不貪錢的鐵面閻王管事,用不著你施毒法兒逼害我這女流之輩……你用得著起油火,施大法燒我?你能這一輩兒不離他金留兒家的門?」
「跟這種惡鬼,好話說多了也沒用。」苟道士說:「只有施法,她才曉得誰弱誰強。」
新娘子微喘著,手扶著井欄,一隻手背到背後去,輕輕搥了搥腰:「等這季忙過去,我到油壺店地攤上替你扯幾尺龍頭細布,縫一領好換身。」
茅草山雖不甚高,形勢可惡得緊,光禿的褐崖壁立著,許多條嶺脊朝四面伸開,隔斷了一些龜伏在山腳下的小村落。在南山窩兒裏,有兩個小村落擠在一堆,中間祇隔著一道紅土的丘陵;西邊叫做茅村,東邊叫做柳家棚屋。其實,叫它們為村落實在勉強得很,茅村還有三四戶人家,柳家棚屋只是單門獨戶一家人,叫背後的荒山野嶺一襯映,越發顯得寒傖。
大祿兒也真爭不上,空長個傻大個兒,一趟刀耍下來,人累成雨地裏的公雞——聳住肩膀,手按著刀柄兒牛喘。雞叫三遍之後,門外的天色說著說著也就轉亮了,各人熬了一整夜,個個都垂著腦袋跟醃瓜似的,你一個呵欠我一個呵欠轉著打,只有金留兒還是老樣兒,端端正正的縮頭坐在一邊,兩眼白菓似的亂翻。
么弟指一看木盆,「二嬸,妳看見這黃紙下面的陰胎嗎?」
「誰?」身後叢草悉索響,一條粗暴的嗓子吆喝著。
「吃,吃吃吃吃……」房裏的金留兒嫂這才笑出聲來:「我不是那妖狐,鬥你不過,怕損了牠的道行。我只是個兇死鬼,你就是熬化了我,我也不會放過金留兒這家人。如今我的陰胎結在她身上,除非你把金留兒的媳婦也熬化掉,算你姓苟的是個能人!」
「揹上紅布包袱趕驢去罷,」茅村的小夥子愛逗笑:「沒線的風箏放不得呀,金留兒,你那新娘子一放準跑。南山窩到北山窩,幾十里荒路讓她一個人走,只怕半路殺出個大馬猴,把她抱了就走!」
「我的身子軟弱,不能照應你用飯。」嫂嫂說:「饑呀寒呀的,你自己得當心些兒。」
這當口,手肘支撐著下巴,歪在椅背上假寐的苟道士才被周二嬸的驚叫聲鬧醒,吸回口水,伸手抓起供在壇上的祖師刀,在半空裏龍蛇飛舞的劃下一道靈符,然後使刀尖朝病家一指道:「呔!我把妳這個不知死活的惡鬼,竟然當著我撒起潑來了!」
裏面又傳出一聲慘叫,根生媽捂著胳膊奔出來,嚎叫說:「天喲!她動咬了!一口下去,差點帶下肉來!——她在屋裏待著,怎知外面來人是誰?毛兒嫂附在她的身上是萬萬沒錯兒的了!」
「這就好了,瞎姥姥……去掉了陰胎,她毛兒嫂有什麼能為?她柳家再謀算不著人了!」
「快來人,快來人!」瞎姥姥正說沒事,事可就來了,根生的媽又在房裏慌叫說:「金留兒嫂又在這兒翻白眼了!」
「好歹就看今夜!」周二嬸坐在坡上望著說:「毛兒嫂今夜要是不來,顯見她駭怕苟道士的法力,要是來,定會比平常更兇更狠,怕不是道家能制得了的了!」
根生和八福兒全在後山上砍竹,只有周二叔坐在門前修補魚網,一聽老婆喳喝出來,找不到響器,就抓了隻黃盆,使煙桿亂敲。也許周二叔破鑼嗓子比他老婆響亮些兒,後山砍竹的擁來七八個人,有的揹著木棍,有的舞著鐮刀,根生不知從哪兒拖來一支紅纓槍,八福兒揮著一柄鐵銹斑斑的單刀,大祿兒攢著一把大掃帚,儘管朝空裏亂舞亂撲,好像在那兒撲蜻蜓似的,嘴裏卻叫嚷著:「打鬼!打鬼!」
「有這等事?」苟道士拿起酒壺,怒沖沖的說:「我不信一個女鬼刁惡到這種地步?!待我親去潑酒!」說完話,撩起袍子,搶在小道士前頭,大踏步衝進上屋去。
「我會讓牠脫身?!」苟道士說:「最多也不過盞茶功夫,那妖狐叫我逼得哺哺牛喘,千哀告,萬哀告,磕頭碰得樓板咚咚響,我才收了訣把牠給放了。——所以我說……」苟道士揚起嗓子朝房門裏乾叫說:「妳這惡鬼自問比那妖狐如何?如今油鍋架在這兒,我不願馬上施法,只為替妳留條退路,我留下一個對時,讓妳想想。明夜此刻,妳若堅不離宅,也不能怪得我使妳肉爛皮焦,重受那十八層地獄之苦的了!」
「哼!」新娘子鼻孔出氣,冷笑一聲:「你休想拿一柄小小的桃木劍想來嚇人!嚇嚇後山的野狐精,路口的老魅物,那些個見不得天日的小妖小怪還差不多。你祖奶奶我陽世為人,陰世作鬼,去得閻羅殿,進得枉死城,頭頂上留著判官親點的硃砂筆印兒,也不是邪魔詭祟,怕你什麼?我跟他金留兒家陰狀告著,鬼官私打著,冤有頭,債有主,門神全不攔我,用得著你牛鼻子道人狗咬耗子多管閒事?」
婆婆眼睛看不著,粗皮糙棘的老手摸什麼都覺著光滑,甭說摸了,單聞著那種撲鼻的新布香也就心醉了。
金留兒點了點頭,這一回,么弟聽清了這麼點兒意思——嫂嫂沒讓金留兒哥上過床。「么弟!么弟!」誰又在院子裏喊叫了。么弟拍拍身上的碎草,應著,心裏卻有一份說不出的煩惱。嫂嫂在么弟眼裏幾乎是十全十美的人,要不是這樣好,到她病下來,就不會有這麼多熱心熱腸的鄰舍來幫忙了。等她病好了得跟她明講,她這般對待金留兒哥,實在不甚公平。
鬼也不說話,嗚嗚嗷嗷的,哭得好不傷心。
「我們這就備驢送你回去。」柳大老頭兒磕去煙灰,把煙袋別在腰上:「順便去把這事弄清楚,她毛兒嫂陰司作鬼,說她作祟終究沒人眼見。我父子倆活在世上,可沒存心要把你們怎麼樣……。備驢去,毛兒!」老頭兒朝他兒子叫:「把道士留下的證物全帶著,天就快亮了!他苟道士要不說出名目來,我要告他挖墳封墓,敗壞我姓柳的名聲!」
許是這番話點中了瞎姥姥的心,嗨嗨笑得像不歇氣喝了碗涼粉似的。么弟枝頭的石榴花,花瓣兒稀落後,露出許多黃黃白白的石榴疙瘩來,嫂嫂一身褪色的紅嫁衣叫小風掃得飄漾飄漾的,彷彿也像榴花的殘瓣,會叫一陣風吹落,長出鼓肚瓶一樣的石榴疙瘩來了。
小道士唬了兩唬才唬得下臉來,一聲喝道:「好惡鬼!等我作法後妳再嘴強罷!只怪到那時妳後悔不迭就是了!」說罷,吩咐上香。周二嬸忙不迭把香給上了。小道士使劍尖挑起一道靈符,就著香頭火焚化了?接著又焚第二道,同時,嘴裏不清不楚,嘰哩咕嚕的唸起咒語來;三道靈符焚化完,咒語也唸了六七遍,新娘子喉嚨管發聲,「格吉」「格吉」的笑說:「你祖奶奶我以為你有多大本事?你拿這套對我,算是蜻蜓搖石柱兒——白費力氣。你祖奶奶我等不得,要到樑頭上睡覺去了!」
「我說,瞎姥姥。」柳大老頭說:「我是柳大,我們父子倆全來了。我有句話不得不講——我們兩家上幾輩子人有過宿怨,不錯。我父子自信跟妳家沒嫌隙,即算有,也不會聽任媳婦的陰魂鬧上妳家的門。妳把門開開,我跟金留兒嫂有話說,若是鬧邪鬧的是毛兒嫂,凡事通由我父子倆擔當就是了。」
小道士笑笑:「要不會算還算修真練道的?瞧,我師傅不是在觀裏等著了嗎?」
就這麼吵到么弟家的院子裏,周二叔要進上屋去,瞎姥姥攔著門說話了:「道爺臨走交代過,不到太陽出不能開門的,若是墳沒封妥,毛兒嫂那惡鬼再回來,我再張羅不出錢來請道爺打醮驅鬼了。」
「喔!惡得緊!惡得緊!」周二叔說:「一夜鬧了四五回,金留嫂哼呀哼的眼一翻,惡鬼就附了身,惡言惡語像放連珠炮似的。連聲音全變成柳毛兒嫂的聲音——您聽!您聽!宅子裏又鬧翻了,病家又蹦又跳,幾個婦道人全降不住她!」
汗水滴在么弟的眼裏,這隻木盒彷彿擴大起來,變成一片血池。么弟搖搖頭,驅走眼前的幻象,仍然使鐵鏟刨下去。等埋了陰胎下山,天到中晌時了。看熱鬧的鄰人散去了,只有疲累不堪的周二嬸和根生他媽還在裏外張羅著。苟道士師徒倆在外間吃雞,虛弱的金留兒嫂在裏間喝湯,么弟抱著膝蓋蹲在房門口,餓得想起昨夜啃雞骨頭的老鼠。
「哎呀!該打的。」瞎姥姥責怪說:「有病有疼妳不說,悶在心裏誰曉得?人都當妳有喜了呢!這種病惹上身可不是玩的,柳家一向同我們家作對,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兒呢?——那天大喜日子,柳家出殯,白木棺材迎著花轎,我就心驚肉跳好些日子,只是當著人沒好說出口罷了!」
「慢點,大祿兒哥。」么弟忽然覺得自己又像是自己了:「我想想有點兒怕。」
就算么弟幫忙也不成,新娘子說病就病下來了。東鄰西舍的婦道人,都跑來問長問短,新娘子手捧心口喘著說:「也不知怎麼的?上回回油壺店去。走紅土坡上,不小心,一腳踩到桂英那丫頭墳上丟了……」
「可不是嘛,」瞎姥姥說:「這位小道爺就靈得很,他在這兒待一天,鬼就一天沒來,要不是符咒鎮著,有這等便宜嗎?」
「大祿兒你別逞強!」有一種怪異的聲音從新娘子鼻孔和-圖-書裏擠出來:「你就耍上天,耍入地,也嚇不著我,我要是懼怕你們茅村的幾個毛人,我也就不來了——賤婊子她初到茅村就犯上我,臭丫頭是她罵得的嗎?柳家祖宗三代埋在紅土坡上,金留兒家卻擔著錢兒走六扇門,打贏了官司,佔了柳家的地去;我到陰司見家祖,慫恿我送陰胎,要他金留兒家懷著柳家的人,要他家也見血光,破血盆,一屍兩命抵著我,雪雪霸佔祖產的舊仇!」
房裏邊沒有答應,坐在牆角的金留兒露出兩隻白菓眼,黑眼珠橫著逡了幾遍。那隻貪嘴的耗子膽子真大,竟伸著鼻子聞嗅苟道士的鞋尖。
「好個機伶的東西!」小道士趁機說:「一看我畫了五雷符,唸了擒鬼咒,牠就滑得像條鱔魚似的溜掉了!看樣子,我只能在這兒守著,你們得另外差人去請我師傅,商議著設法拿牠,但則病人身子要緊,惡鬼離身時,得好生補上一補。」
「不成!」周二叔火氣大了:「他打我一頓,我受得,這種栽誣我受不得。苟道士他雖走了,金留兒嫂人還在,我們三朝對面,非把這事攪清不可……」
周二嬸伸手掀起門帘兒,剛跨進一隻腳去,猛可的「哎喲!」一聲,那喉嚨彷彿被誰剪斷似的,人跌倒在地上,光見她張口結舌,就是吐不出話來。那門帘又被另一隻手掀起,外間的人全楞住了。么弟忘不了嫂嫂的樣子!她穿著那身鮮紅鮮紅的嫁衣,吊死在房門口,她的頭朝一邊歪垂著,臉色瘀紫,長髮仍然散披在肩上,脖頸間拖出一隻長得怕人的舌頭。她的兩眼半睜著,帶著某種不甘心的幽怨。她兩手痙攣地緊捏著紅襖底上的花邊……
隔著花布房門帘子,金留兒嫂細聲細氣的啜泣著;一陣夜風掃來一陣後山竹葉兒沙響,燈頭火亂搖,滿牆全晃動著奇幻的人影,有點兒裏應外合的淒慘。周二嬸平素是省儉人,殺起金留兒家的雞來倒滿大方,么弟聽見頭一隻瀝完了血落地掙蹦,第二隻又在她手裏撲翅膀了。
病家吃那一指,登登的退後三步,周二嬸這才連滾帶爬的翻起身,褲子嚇濕得淋淋的朝外狂奔,叫喊的聲音又慘又厲,足足能驚動半里路外的人。么弟何嘗不想跑,只是兩腿嚇軟了,手不扶著桌子人就要朝地下蹲。
做嫂嫂的用手扯著被頭,呼吸有些急迫,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哦了一聲說:「毛兒嫂沒說過,我覺得渾身好虛弱,我……我不知怎樣……才……好。」
「桂英!」新娘子軟弱不堪的說:「披頭散髮撲過來,撕開我的襖兒,把個鮮血淋漓的東西,硬塞在我懷裏,要不是外邊一片嚷叫,她還死勒著我的脖頸不丟手呢!」
大祿兒在法壇邊上架門板。苟道士那張黃臉鬆下來,也在打呵欠了。小道士把硃砂溶在一隻碗裏,沒精打采的使手指攪拌著。房內很靜,適才又蹦又跳的嫂嫂,如今睡得很沉,隔著房門帘兒,不時聽見她細微的鼻息。
「我要一隻竹篩兒,一碗米,一隻活雞,一雙童鞋。」苟道士想了一想說:「還有一個十來歲的童男子。」
「喳!殺!」根生掂著紅纓槍,抖擻精神朝空戳將過去,新娘子手指又移到佛櫃那邊說:「跑了!跑了!跑到香爐背後去了!」根生還沒來得及順過槍桿兒,新娘子手指又移到窗臺上去說:「變了!變了!變成一隻黑蝙蝠,一雙肉翅搧乎搧乎的,要朝外鑽了!」小道士拿起桃木劍,臨空亂畫著,大祿兒奔至窗臺邊舉起單刀找蝙蝠,一陣混亂,新娘子卻又叫說:「糟了!外面天羅地網沒拉好,空了個角,鬼就從那個破洞裏飛走了!」
「道爺,道爺!」瞎姥姥近乎哀求說:「您是有法力的人,既能把惡鬼驅走,就能設法讓她永不臨門,您救人總要救到底,能保住我媳婦,我是不吝花費的。」
但在新娘子來說,不知哪兒不如意,成天鎖著眉毛,唉聲嘆氣,彷彿變了個人。周二嬸勸瞎姥姥說:「初懷的人,重活做不得呀,坐倒爬起的,當心動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瞎姥姥沒辦法,自家眼不行,金留兒又是個廢料,只好關照么弟說:「朝後得多幫幫你嫂子,打水啦,晾衣啦,得做你就多做些兒。」
金留兒費力的伸著腦袋,想把嘴從腔子裏伸出來,好把話說得清楚些,但他的話再怎麼也說不清楚,么弟側住頭聽了兩遍,也不懂他說些什麼。
法壇上通明的燭火也叫鍋下的烈火映黯了,鍋裏油煙骨突突的朝上冒,在屋頂散開,一剎時,滿屋遍浮著嗆人的煙氣。油火初起時,屋外的人聽過幾聲淒厲的鬼叫,然後時起時歇,一聲比一聲黯淡。苟道士退出來,坐到院心石磨旁的椅子上,磨盤上擱著一盞燈籠,碎光映亮他那張瘦臉,額頭掛著汗,顯出十分萎頓的樣子。周二叔過來,替他倒了半碗酒,苟道士舉起碗,拿當茶來喝了說:「煩勞您找個人,到後山砍支酒杯粗細的苦竹來,從頭至尾,要有七個節,一頭替我削尖,好派用場。」
話沒說完,裏邊又是一陣亂,剛甦醒過來的新娘子把兩腿一伸,頭朝半邊歪撂著,嘴角直翻白沫兒,又暈過去了。根生的媽扳著新娘子的人中掐,直掐出紫痧印兒也掐不開眼。事到這步田地,外面的人也顧忌不了啦,根生緊緊手上的紅纓槍,槍纓抖出盆口大的花,潑吼一聲就虎跳進屋來,東扎一槍,西攘一槍,把屋頂草洞裏的麻雀全攆出去了。大祿兒橫著刀,挺著胸脯,擺出一夫當關的架勢鍘著門,兩個砍竹工手抄木棍隔斷窗戶,八福兒擠不進去,留在院心押陣,么弟剛把奶豬放回豬欄裏去,只好就近在水缸裏摸起個舀水瓢,拿柄醬杓兒敲。
二更天,苟道士打發小道士備妥那兩匹牲口,挑著一盞燈籠到紅土丘上去。小道士走在前頭,么弟頭上頂著那隻竹篩子,篩上放著一隻捆妥的雞,一碗米和一雙童鞋,篩底下貼著符咒。一到屋外的曠野地上,燈籠的碎光就黯得可憐了,小風鬼鬼祟祟的,搖得一地黃斑打轉;牲口的蹄影兒像幾根長長的黑棍,揣來搗去的發出空洞的蹄聲。么弟雙手舉在頭頂上,扶住竹篩子上,苟道士叮囑過,篩上碗裏的米不能潑撒出來,童鞋也不能變地方,要不然施法就不靈了。
除了花轎碰著棺材之外,茅村倒還是喜氣洋洋的;喜日頭幾天,鄰舍們全被請來忙著辦事,補牆洞,繕房頂兒,糊裱洞房。村裏沒有識字的,害得周二叔騎驢到油壺店鎮上去央人寫對聯。山窩兒裏雖說沒有幾戶人家,喜酒還得辦上兩桌;塘裏摘菱取藕,撈魚摸蝦,紅土丘菜地裏採菜拔蔥,瓜田裏摘瓜取果,另外揀口生病的瘦豬,幾隻有皮有骨生不下蛋來的老雞殺殺,一樣擺出四盤四碗來。
「說的是呀,道爺。」周二叔說:「您要是不來,我們也正打算著人去催請哩。茅村這窮角落,大夥成天忙著做活,金留兒嫂一病,得要人沒日沒夜看守著,日子拖長了也不是辦法,難得道爺您費心勞神,親自趕得來……」
周二嬸顛顛躓躓的走在前面,么弟扛著鐵鏟子跟著她。身後的法鈴噹噹響,苟道士又不知在施什麼法術了,么弟沒回頭,一路悶悶的踢著石頭。兩人沿著斜坡爬了一陣,爬到褐色的立崖下面,周二嬸把木盆放下說:「找塊軟土地,刨坑罷,么弟。」
根生和么弟兩個被差去請道士,黃昏時就夥騎著一匹青驢上路了。東山彎靠近新娘子的娘家油壺店不遠,正當山路的口兒上,每年放車賣竹必經道觀門前邊,么弟記得道觀,一排三間矮茅屋,屋前長著一排東倒西歪的松樹,松蔭下山風虎虎的,常有趕路人放下擔子,坐在扁擔上歇腿。那個苟道士心腸好,松下的木架上放隻大茶缸和一些竹雕的茶杓,當路施茶供人飲用。
「都有,都有。」周二叔說:「我馬上替您備齊。你——!」周二叔指著么弟說:「你正好合用,甭走遠了。」
小道士左張張,右瞅瞅,大夥兒全悶而不吭的等著,只好硬著頭皮打開法囊,捧出一疊靈符和一把畫滿神符的桃木劍來。捧劍當胸靜立著,劍尖正好跟眉心一般高低,忽然大睜著眼,臉對著金留嫂說:「妳在這裏作祟,我師父在觀裏全都曉得了,妳現下不及早離身,難道要我師父親來妳才肯走不成?」
苟道士轉臉朝周二叔一干人拱手說:「勞累諸位,勞累諸位,適才貧道仰仗祖師爺大力,業已起油火,施大法,把刁蠻的惡鬼給驅退了!不到三天兩日,病家就會痊癒,諸位請退罷!」
「哦——喔——哦!哦——喔——哦!」
「周二叔。」柳毛兒喊說:「是在找么弟嗎?」
「你說苟道士真能捉鬼嗎?」
小道士吃根生搖得兩面晃,晃了半天才鬆開驢韁去揉眼,呵欠連天的下驢說:「甭亂喳喝,大驚小怪把惡鬼給嚇跑,待我先察看察看再說。——這陣子鬧得怎麼樣?」
苟道士兩手撐著膝蓋,聳腰駝背,大模大樣坐著,聽小道士訴苦。那個小道士愈把那鬼誇張得兇惡,苟道士愈神態自若,等小道士說完了,才把手一擺說:「慌張什麼?這種鬼我見過的可多了!你先著人準備乾柴跟大油鍋聽用,等我用了酒飯,消停起油火拏她!」
「乖乖,盤絲洞的女妖遇上豬八戒了!」根生說:「么弟,你哥娶這麼個標緻老婆,不是福呢,你哥怕壓不住她。」
「別吵,別吵!大清早上。」柳毛兒居中拉扯說:「您二位老人家有話好說,千萬別動肝火。二叔您忍一句,我爹他這個火燒脾氣您是曉得的,您有涵養的人,不要跟他一般見識……苟道士撇下么弟,溜掉倒是真的,要不然,也用不著我們送他回來了。」
「我們暫時鬆口氣,告個便,回去歇歇去。」周二叔擠著眼說:「這邊得勞道爺您多費心了!」
鬼叫聲是聽不到了,但么弟忽然看見嫂嫂臥房的窗口,微弱的紅光映亮的油紙窗前有一個奇幻的影子靜立著,頭髮散披在肩,分不清臉朝外邊,還是背朝外邊,么弟知道,那影子就是嫂嫂,鬼附在她身上,她為何顫顫直直的站在那兒?!么弟搖搖頭,法鈴聲仍像貼在耳朵上,弄得人定不下心神來。頭頂上的星星那麼密法兒,心懷鬼胎似的朝人眨眼。夜風軟軟的兜點兒露寒,離月亮出山還得好一會兒呢!而上屋裏油鍋滾到頂兒了,煙霧濃得分不清火燄,只看見渾濁的黃煙裏裹住一團紅,燒火的根生也退出來了,祇留下小道士和他越響越急的法鈴,噹啷!噹啷!噹啷!噹啷!
拜天呀,拜地呀,龍鞭噼啪的炸著,香煙游進正屋裏來了。么弟擠在人叢前面,蹲下身,手胞著膝頭看新娘子;新來的嫂嫂就那麼美法兒!好白好白的一張鵝蛋臉,彎彎細細的眉毛配上一雙杏子眼,常在鳳冠前邊垂懸的珠串子下面偷溜著鞋尖兒,石榴花紅的緞襖,大紅洋綢的紮腳褲兒,火紅的滿幫花鞋,把她襯得像一朵燒著了的榴花。金留兒哥站在她身邊,身穿黑線春的長袍,寶藍光緞的幔袍,厚底黑布鞋兒,頭上戴不得銅盆帽,只好戴頂黑緞加紅頂兒的小瓜皮,猴頭猴腦縮在那兒,勉強也像個人模人樣的新郎。
有毛選毛,沒毛選禿子,苟道士請不來,請個徒弟來也不錯了,五更天回到茅村,一大窩人全在等著呢!老遠看見兩https://m•hetubook•com.com匹驢和一盞燈籠,都跑到村口來迎接,沒口的叫著說:「這就好了!苟道爺叫請的來了!」
「哎,我說這位小道爺,請下驢罷。」根生搖著他說:「這業已走到地頭啦!」
夏天的夜短,天說亮就亮了。柳毛兒牽著驢韁繩送么弟回茅村去,柳大老頭兒捏著煙桿兒在後頭跟著。驢到茅村村頭上,么弟從濛濛的早霧裏看見周二叔和根生,睡眼惺忪的踩著荒走,每人手上全拎著一盞燈籠,燈籠剛滅掉,燈籠口上還冒著青煙。
「我說周二您這大屁|眼的東西!」柳大老頭兒的烟袋桿差點戳到周二叔的鼻子上,罵說:「這回金留兒媳婦鬧病,餿主意約莫全是你拿的,放著醫生不請,要去接東山彎的狗道士,還一口一個道爺,喊得跟你爹那般親熱?!我說,周二,你那道爺不知鬧出什麼紕漏,把人家孩子釘在墳地上,師徒倆騎驢跑它娘個大舅子啦!有話到村裏去講罷!」
「么弟,」金留兒嫂忽然細聲的叫喚說:「嫂嫂怕就要……走……了。嫂嫂走後,你會想不?會罵不?」
「嗯,」苟道士說:「我也知道這事棘手,妳要是駭怕呢,我們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就備牲口回觀去。妳若想斬草除根,非封墳不可。我準備了七節竹杖,每節上全貼妙靈符,趁半夜三更,人不知鬼不覺的時刻,到他柳家的墳地上去施法,把竹杖從墳頂釘進去,這麼一來,使她毛兒嫂的陰魂再也不能出棺作祟。妳參酌參酌,看看做是不做?我不過是為妳家好……」
「天曉得!」柳大老頭兒說:「天曉得這是怎麼回事兒!」
「大祿兒呢?」
「累壞你了,么弟!」做嫂嫂的說,渾身透著虛軟,眼皮鬆垂著,萬分費力的抬起來,眼光深凝在么弟的臉上,有著一股蜜意,就像平時她對么弟一樣:「我的命不好,把霉運牽進門,連累一家人不說,還煩勞鄰舍,我……我也沒想到……」她丟下調羹,舉手掠了掠一綹鬆垂的鬢髮,一朵乾枯的石榴花的花葉落在被面兒上。她嘆了口氣,窗光把她那張臉照成石蠟的黃白色。
苟道士東張西瞧望了一陣,腦袋伸得更長,有兩個字從他牙縫裏擠出來,斬釘截鐵的:「封——墳!」
雖說睏在牛草堆上,么弟心裏還是很樂意;不是嗎?爹死後,跟著就跌廢了金留兒哥,媽把兩眼哭得半瞎,一隻眼什麼也望不見,另一隻望什麼全像隔著霧,走路全得手扶牆。金留兒哥吃那一跌,身子羸弱得禁不住風吹,三天兩日,痰裏總帶著血絲兒,賣野藥的郎中搖著手鈴村頭過,說:像金留兒這種病除非吃了他配的祕方,要不然,甭想活過十八歲。媽問藥價,郎中的指頭一伸就是半條牛。在茅村,有人苦一輩子怕也掙不起一條牛來,能落種的田地沒幾塊,其餘的,山前山後,只長得苦竹野樹和大塊狗牙一般尖銳的石頭。金留兒哥沒吃那種延命的藥,一樣活過了十八歲,一樣要娶個嫂嫂來家了。冷冷清清一個家,來了個理得家,幹得活的嫂嫂,該變成什麼樣兒呢?龍鞭一炸,么弟樂的心花都開了。
說不信嗎?事到如今,不信也得信了。嫂嫂是根竹扁擔,把一家老小挑起來過日子,一個瞎眼一個殘,自家又沒長高長大,不全虧嫂嫂成天燥勞嗎?么弟,么弟這個苦就算為嫂嫂吃的吧,只要她能好起來就好了。一路上,么弟就這麼胡思亂想著。
不禁想起毛兒嫂生前的樣子來,溫柔白淨一個人,不管見誰總低著頭,笑瞇瞇的不說話。遠遠的地方,有牲口鳴叫的聲音。不能回頭呀!么弟。媽不是常講那類的故事——「一個人趕路遇見一個閨女,那閨女戀上了他,慫恿他跟她一起逃走。她爹是個惡巫師,會用飛劍砍殺百里外的人頭。閨女把一隻雞吊在竹桿兒上,拉他騎上紙剪的白鶴,告訴他不能睜眼,無論聽見什麼動靜也不能回頭。他閉上眼,把吊著雞的竹桿扛在肩上,閨女喝一聲『起!』他但聽耳朵邊狂風虎虎響,忽然竹桿震動一下,公雞拍拍翅膀,就寂然無聲了。等閨女要他睜眼時,早在百里之外。放下竹桿看那隻雞……原來早沒了頭啦……」還是想想毛兒嫂罷,她長得不十分美,可也不像她作鬼時這般惡法兒,難道人一變成鬼,就該那樣惡嗎?苟道士撒米怎麼還沒撒完?
「你曉得毛兒嫂的墳嗎?」
嫂嫂那樣好,這使么弟心裏有些歉疚,恨自己不該為金留兒哥睡榻板氣憤,金留兒哥實在是個楞傻人,配不上她,說什麼也配不上她。嫂嫂的聲音又軟又熱,能把人饑勞困頓全化掉,使人兩眼發潮。
天到三更了,人在緊張忙碌的時刻不覺著,等苟道士說出惡鬼業已歸墳,一顆心鬆將下來,每人全呵欠連天,兩眼出水,巴不得早點回去睏覺。么弟強把眼張著,眼皮又乾又澀,重得老覺著費勁,許是過份睏倦加上恐懼的興奮,人站起來,腳踩在地上總覺地面不落實,軟棉棉的好像踩的是半虛空的雲彩。抬眼看燈,燈燄是雙的,抬眼看人臉,人臉全變了形,奇形怪狀的飄浮著。一會兒明,一會兒暗,一會兒黃,一會兒青,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近,一會兒遠……那是周二叔嗎?那是根生和八福兒嗎?一些搖晃的燈籠把他們引走了。一隻雞哀切的啼著,一隻雞在遠處應和著。牲口在偏屋的山頭刨蹄子。從開著的門望出去,月亮青黯,一些閃晃不定的星顆子,像後山草叢裏的螢火。
茅村地處鄉角兒裏,張羅不出好的來,瞎姥姥還是殺雞取蛋,把小道士當做神佛一般的供奉著,房門外鋪起板門舖,請小道士歇著。小道士大約也是倦極了,倒下頭一直睡到太陽啣山。
「我飛起一棍,虧得落在你腿上。」柳毛兒說:「要是砸在你頭上,那可不就……吹了燈了!」
「打鬼!打鬼‼」裏面又傳出霍霍的舞刀聲,精赤著上身的大祿兒,狂舞著那柄鐵銹斑斑的單刀片兒,舞得燈燄飄搖。么弟朝裏再看,看見嫂嫂站在房門口,兩個婦人架著她的胳膊;邪病才不過鬧了一天,人就鬧得不成人樣兒了,披著頭散著髮,活像披毛五鬼一個樣兒,眼睛鼻子左歪右扭,扭來扭去全不在老地方,兩眼抖戰著,牙骨抖得格伶伶的響,原先紅馥馥的一張臉,早就變得黃裏帶青,青中夾暗的晦氣色了!
「前幾天,聽說你嫂嫂鬧邪病。」老頭兒咬著煙兒,吐字不清:「我本想過去瞧瞧,可一聽說作祟的竟是毛兒嫂,我倒不方便過去了?……我不知人邪?還是鬼邪?可憐毛兒嫂那種戇厚老實人,死後還叫人替她揹上惡鬼的名。不錯,柳家跟你們家上一輩子打過官司,陰陽一理,陽世既已斷了案,誰還會打鬼官司去!」
「小道爺您聽罷,聽她潑成什麼樣兒了?」周二叔說。
及至根生下了驢,那個手拎燈籠的道爺還騎在驢背上不肯下來,大夥兒上去一瞅,原來是苟道士的徒弟,揹著個偌大的法囊袋兒,萎頭軃頸的迷盹著了,嘴角的口涎拖有三寸長,好像夢見什麼好吃東西。
「金留嫂要是真懷上了鬼胎,」根生又說:「那就得怪金留兒火燄太弱了!要是房裏有個拳大胳膊粗的男人在,頭上剛陽的火燄直迸迸得像座山,什麼樣的鬼怪妖魔敢沾身?我說么弟:你看你哥那付瘟樣兒罷——他媳婦鬧鬼鬧了大半天,他端張小凳兒坐在偏屋門口,連腦袋也沒伸一伸,男人家這樣羸弱法兒,鬼不來欺才怪了哩?」
「噯,我說,道士拿靈丹把嫂嫂的陰胎打掉了!」么弟說:「你信那是陰胎?」
「絕著兒!」周二叔隔著窗戶,在院子裏說:「這是柳家的媳婦送陰胎來啦,早年在山北也聽說有這麼回事,說主生妖,有的腦後窩生著一張嘴,有的頭頂上生著一隻眼,生得奇形怪狀;只要產門一開,妖落了地,見風再就長三尺,見風再長三尺……六親不認的抓了人就咬……」
「么弟你這小褂兒早該換一領了。」新娘子說:「大補釘,小補釘,把單衫補成夾衫了,入了伏,倒怎麼穿法兒?」
井欄邊的石榴花開殘了,新娘子閒歇下來,端起針線扁替么弟縫小褂兒,舉手牽針也懶洋洋的,低眉凝眼,也不知心放在哪兒。
「我要回……家……」么弟說:「苟道士把我帶到墳場上,他丟我在那邊,不知騎驢到哪裏去……了!」
這回新娘子回去久些兒,連頭帶尾住了十三天,直把一家人脖頸都等長了,新娘子才回來。瞎姥姥本待說媳婦兩句的,無奈媳婦先開口:「媽您老人家牙不好,我特意替您選了兩盒桃酥餅,入口就化的,您嚐嚐看!」兩塊桃酥進了嘴,香甜美味,婆婆連自己的話也都嚥回去了。媳婦這才抖開小包袱,取出幾件衣料來:「媽,您摸摸試試,這件是替您扯的,喏!又厚又滑,秋涼做件夾襖,好樣兒的。這件是我允給么弟的白小褂兒,就要替他縫了好換身。」
「全虧苟道爺他法力無邊……」
「牠脫了身了?」根生說。
「找把鏟子來,么弟。」周二叔扯了他一把:「跟你二嬸兒去後山,把陰胎給埋掉。」
一個紙包捏在媽發顫的手上,轉身進房去了。苟道士那張慘綠的臉又打了個呵欠。么弟望著望著,一切都沒有意思,朦朦朧朧,飄飄搖搖的。忽然有冷風吹在臉上,才知是在大祿兒的背上,月亮和星顆子在人頭上跟著人走,起起伏伏好像騰雲。好冷好亮的月亮。雞不叫了。大祿兒的肩膀上一股難聞的汗腥味。月亮沒了,自己叫大祿兒扔在草上。「跟你哥在偏屋睏覺罷,么弟。我得歇歇去了,明天大早,道士托我去油壺店買油,得跑上一整天。」
「去油壺店買施法的綿油去了!」么弟聽得出是周二叔的聲音:「大早他動身,我業已關照他替道爺捎酒。」
「你信嗎?金留兒哥?」
「么弟,你嫂子怕是……有喜了……」隔壁的周二嬸放下鞋底,使針尖擦著頭髮說:「看她懶得像條脫殼的蛇,下半身沉沉實實,拖不動的樣子。」
「怨怎麼結,要怎麼消。」周二叔說:「要想毛兒嫂不來附身,得要請她老公柳大來,當面把兩家舊恨化解了,然後備份香燭,扶著新娘子,親到毛兒娘的墳頭上去燒燒,……咱們總不成丟著活不幹,沒日沒夜的守著她?」
「也不知怎麼的?」新娘子帶著自怨自艾的神情,還是抱定那句話啃:「就那麼陰岔陽岔的,一腳就那麼踩上去了!當時,我身子那麼一陣熱,心裏那麼一陣跳,癡癡迷迷,冷熱不定就病下來了!」
么弟沒敢觸碰那隻木盆,吐口吐沫在掌心裏,掄著鐵鏟挖起土來;土裏的碎石碰著鏟頭,叮叮噹噹響。從山坡上望得清家院兒,法鈴的聲音很響亮,一直撞到崖壁上,發出連綿不絕的迴聲。苟道士一面搖動法鈴,一面領著小道士在院心裏像擺陣一般的轉著圈子,院心正在焚化什麼,不時滾捲起縷縷的青煙。
初更天,遠處的雞在不該啼的時刻啼叫起來,啼聲幽幽的,彷彿看見了鬼魂。么弟聽得出雞啼聲是打柳家棚屋那邊傳出來的,當真如苟道士所說——毛兒嫂叫油火燒得歸墳去了?
(全書完)
「要不然讓么弟去也行,多少有個人釘釘梢。」
山路盤曲著,好像走在螺絲殼兒上,越盤越高,越旋越險。遠處雲縫裏的星粒兒也像懷了什麼鬼胎似的,不住的朝人亂貶眼,越看越覺得那種一明一滅的眼神有些陽陰怪氣的了!
「天喲!想不到毛兒嫂會生那種毒主意來?」瞎姥姥說。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