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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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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異

礦異

事後有人認真的追問過老田,問他災變當時的情況?他如何應變的行動?他內心的感覺?老田搖搖頭說:
「『這樣罷,小胖哥,』男鬼的聲音說:『我爹明兒晌午時,會到礦上來找我……,他是打山東老家來的,他還不曉得我遇難。你只要先在晌午前,到鎮梢紮匠舖去,買兩套紙衣裳,到礦裏來燒給我們,我們就好出去,直接托夢給他,不再麻煩你了。』
「那就是你所說的鬼影子嗎?」我說。
「我有什麼好講的?」藍師傅在一邊笑著說:「那時刻,在第四斜坑挖礦的老礦工,誰都曉得那宗事情,不愁沒有人告訴你。我總是個帶班的人,不能讓礦長說我故意渲染,把一個毛頭小夥子嚇走。」
「這是頭一回,從老徐的嘴裏,我聽到過第四斜坑鬧鬼的事情。說來很巧,那時候,藍師傅就在第四斜坑當帶班,我也把這事問過他,他光是笑,一個字也沒吐。」
「祇聽轟的一聲響,旁的我全不曉得,一個人臨到那種辰光,哪還有什麼旁的好想啊?!……當時我能想到的,怕祇是『逃命』兩個字罷了!」
此外,救難的人又在另一個坑口找到另一具屍體,那個敢情是在瓦斯爆炸時受了傷,原想趁沒有完全陷入昏迷之前,拚命朝外爬的,但他兩眼睜不開了,爬錯了方向,越爬越朝底層去,最後還是昏倒送命,經過四天的時間,屍體腫大如鼓,渾身發紫變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勉強也勉強不得的。」藍師傅說:「你沒在礦坑裏活過,但你總能猜想得出那種光景:坑洞裏到處都是溼漉漉,水淋淋的,每人全靠頭頂上束著的電火照光,影影幢幢,活像夏季裏的螢火蟲兒,望在人眼裏,鬼氣森森的。不懂得礦的人,只是在感覺上駭怕,那還不算怕,最怕的該是經驗十足的老礦工,越是懂得多,看得多,越是心寒,我曉得,胖哥是被礦坑鬧鬼的事,把膽子給嚇破了!」
「我緩緩的走過去,變化又發生了:那盞裹在霧裏的燈,逐漸變黯,變黯,漾出一片碎碎的波紋來,那一雙人影,也隨著燈光漾起的波紋抖動著,漸漸變淡,變淡,緩緩的消失了!我走到坑道口那盞煤氣燈下面,舉眼朝各處搜尋,哪兒有什麼人來著?……我定定神,再看看那盞燈,還不是跟平常一樣,亮得好好的,我心裏也暗暗納罕著,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也許我真的疲累,一時看花了眼了,祇是這種情形,我還是頭一回遇著過。
「鬼也會害冷?!」老田又笑出聲來。
胖哥趙振祥沒理會這些,他認真的接著說下去:
「那天夜晚,我仍趕夜活,推車裝炭,裝妥了炭,靠在支柱邊歇息的時辰,頭一天晚上所見的情形,真的又發生了。那盞燈的變化,那雙人影的出現,跟頭一回一模活脫,完全一樣。我暗暗用牙齒咬咬舌尖,證實自己不是在做夢。……
到了南方,他挖煤挖得更勤,幾乎掘遍了這裏那裏的地層。他的年齡、經驗和閱歷,使他在這個艱苦又帶著極度危險性的行業裏,博得了藍師傅的綽號。從這個礦場到那個礦場,他並非主動去追逐生活,而是那些場主為了借重他的經驗,重金禮聘他去工作一段時期,等於是去替他們勘驗礦穴。
「『小胖哥,小胖哥,我害冷!』」
「我到撫順找我叔叔,他在一處礦裏做礦工,那兒老鄉多,有照應,要比我再去單獨闖蕩強。我叔叔也跟我說:『振祥,你年輕力壯,正好藉機淘練淘練,挖煤雖是苦行業,憑力氣混飯吃,刻苦點兒,也不是沒有賺頭。』……我被叔叔帶到礦坑裏去看過,觸眼倒覺著滿新奇的,心想,我拳大胳膊粗,幹這個不算難,那就先騎馬找馬,幹著再說罷!」胖哥帶著三分酒意,搖頭晃腦的講開了:「我在的那座礦,是個老煤礦,礦坑不是斜著朝下去的,而是直上直下的倒『了』字形,進礦要坐昇降機,那些橫行的坑道,上下共有好幾層,那還是主坑道,另外還有更多的支坑。
「開了礦之後,大大小小的事故就沒有斷過,到了如今這位礦主的手上,他不得不相信那些越來越多的傳說,立下好些不成文的規矩,許了好些愿,譬如每年秋季,要殺一隻活雞,瀝血到礦裏,焚燒紅包袱,祭拜狐仙,同時,在那一天,全部停工,好讓匿在地層下的狐子狐孫,出來大啖。和-圖-書
老田從事挖煤礦的時間,當然遠不及藍師傅那麼久,他雖是半路出家,不過,屈起指頭數算,也有十一二年了。他跟藍師傅有好幾次在一道兒工作過,兩人脾性相投,又都愛喝幾盅老酒,沒有事,夜晚常聚在小酒舖裏邊飲邊聊,當然,他也從藍師傅那裏,學著了不少的經驗。
「那對人影子,不,該說是鬼影子,到了石壁那兒,便貼到石壁上去,我怕它們一鑽進石壁,失去蹤跡,我就再也無法找到它了。我一急,急出個主意來,急忙咬破舌尖,朝石壁上啐了一口血,這一口血有了效驗,那雙鬼影子便釘在那兒,無法再動彈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男鬼說:『不過,我有一宗事,想懇托你跟領班師傅講,讓他轉告我爹,我跟翠娥,業已有過一番恩愛,無論如何,讓我爹能設法替我們補個婚禮,使我們有個夫妻名份,死能同穴入葬。』
遇上這種情形,救難的人拖聚起六具屍體,以為除此之外,再沒有活著的人了,誰知他們當中,有人恍惚聽見遠處有一絲微弱的呻|吟,他告訴其它的人,到處再找,結果,他們在老斜坑上一層的一條支道裏,找著了老田,發現他像一隻野猴似的蹲在離地一丈來高的石台上,把他的臉,緊貼著通風孔。當然,從外間流來的清新的空氣救了他的命,但那些救難的大夥兒,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他究竟是用什麼法子,在負了輕傷後仍能攀上那片光滑的石壁,爬到有著通風孔的石台上去的?以石台的高度和石壁光滑的程度,沒有梯子,甭說一般人根本無法攀爬,就是猴子,也得看是什麼樣的猴子?……總之,老田能攀上石台,靠那個通風孔救了他的性命,在他們看來,全然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不錯。」沒等我轉頭去問,藍師傅就說:「當時,小胖子跟我說這些,我還以為是他編織捏造,拿我開心逗樂的呢!二天一早下礦坑,我便按照小胖子所說的,那對男女埋骨的地方,拆下幾根護壁的木樁,那對男女的屍骸,便從木樁背後的碎石裏,直滾了出來,——當時,救難人整理坑道時沒在意,便把木樁立起,把他們連同碎石,擠到護壁背後去了。
「還是兜回正題,說說你遇鬼的事情罷,」老田說:「我雖沒見著,好歹也能參詳參詳。」
「不知道。」胖哥接著說:「當時我並沒想到那麼許多,只是透著奇怪罷了。我心想:天已這麼晚了,除了幾個趕班裝煤炭的,還會有誰下礦來呢?……我還是勉強站起身來,手扶著護壁,朝甬道那邊摸索過去,一面扯開喉嚨,大聲問說:
「後來,我聽到的言語更多了,說是這座礦的礦主,本身就相信那些邪門邪事,說是當年礦主的祖先勘出這兒的地層底下有條大礦脈,便集資召工來挖礦,這座山並不大,可是滿山都是狐仙的巢窟,附近的人家,多有在這兒搭建狐仙廟的,都管它叫胡家山,礦主的祖先雖然有些顧忌,但因『利』當頭,便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我結識了幾個朋友,這幾個都是老礦工;一位是花白頭髮的藍師傅,一位是瘦削蒼白的老田,另一位是肥胖得像圓球似的老趙,他們不叫他老趙,都管他叫胖哥。
夜在緩慢的流著,從胖哥土腔土調的述說裏,我曉得他是在十七歲那年,離開他的老家窩——山東烟台附近,靠海灣的村落,趕到關外去討生活的。
「出了礦,到了落宿的地方,我真的不顧量的喝起酒來,滿心想藉著酒鎮定心神,但連一點用也沒有。我當時沒覺怎麼樣,過後卻越想越駭怕,認定適才我是看見鬼了!
「當然。」不過我又加上一句:「其實,幹哪一行沒有風險?躲在大樹底下,還怕樹葉兒打頭呢!」
「有些怪異的事情和_圖_書,是不能按常理去推斷的。」老田在一旁插嘴說:「礦裏一般的災變,倒不挺怕人,最使人駭懼的,反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信,你去問問胖哥就曉得了。」
「咱們平心說,胖哥說的,確有他的道理在。你想想罷,鑽在地層底下的黑穴裏,終年難得看見太陽,那就跟活在陰曹地府似的,過得久了,是人也難免沾上幾分鬼氣。無論哪個礦坑,無論他們怎樣講究安全,若說保險不出岔事,那都是騙人的瞎話,……在東北那些天荒地野的地方,很多關內來的移民要討生活,不得不進坑挖礦,想豁命積賺點兒錢,養活妻兒,明知這是苦行當,也只好硬起頭皮認了!如今可不同啦,胖哥會旁的手藝,養得家,活得口,不一定要轉回頭幹這份舊行業,你說是不是呢?」
「我初進礦,跟我叔叔在一道兒,他挖煤,我推車,工作地點,是在第二層西主坑的第四號斜坑。初進礦的人,都像初生的小牛犢子,渾身都是勁,心裏根本就沒有一個怕字,……我瞧著那些鐵軌,轟隆作響的電纜車,粗大的木樁做成的支架,每個人額頭上亮著的小電燈泡兒,和懸掛在支架上的一盞盞加上安全罩的煤氣風燈,覺著滿新奇的。
「好!」我興致勃勃的說:「後來又怎樣了呢?!」
「『好罷。』我有些失魂落魄的說:『我想我真該多喝幾盅酒才行了。』
「你問這個,連我也透著奇怪!」老田說:「與其問我,你倒不如去問藍師傅,也許他能告訴你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儘管他在這幾十年裏,本身很少遇著這等驚險事兒,但他聽的,看的,那可比一般人多得多了!凡是礦坑裏奇奇怪怪的事情,他都有他一套看法和說法,不由你不信服他。」
「不錯。」胖哥縮縮腦袋說:「所以我發誓不再下礦,甯可幹點兒旁的,我這顆會吃飯的腦袋,才會安安穩穩的蹲在我的脖子上。」他這樣說著,一面打著響亮的哈哈。這又彷彿透出某種矛盾來,也就是說:他一方面確信藍師傅和老田的經驗,一方面仍擺不脫對那深入地層的黯黑坑洞給予他的神異莫測的原始懼怖,兩者權衡,他甯可逃避那種恐怖的壓力,改行換業,好使他像平常人一般的,常年生活在地面上。
「照你這麼說,像藍師傅這樣人在礦裏,挖煤不是很安全穩妥嗎?為什麼他找你進礦,你又不肯去呢?」
老田說來是個多災多難型的人物,挖煤挖了十多年,遇上小災變不說了,就是驚天動地的大災變,少說也有五六回之多。有一回,一座煤礦底層的老斜坑瓦斯爆炸,主通道落磐,堵塞了出口,受災的礦工七個人,被活活埋在裏面四天,等到救災的人挖出通道,進去探視時,先找到七個人裏的六個,有幾個互相枕藉著,躺在斜坑口,全身都被爆炸的瓦斯燒成焦黑色,手指緊緊鉤屈著,不甘不願的,彷彿臨死還要抓住什麼東西?有一個在變起時跑得快些,已經奔上主通道,想朝外爬,不巧正被落磐打中,只留著兩隻腳在外頭。救災的人費盡力氣撬開塌落的磐架,把拖了出來,再看,人哪還是個人?早被沉重的磐架和架頂連同塌落的煤塊壓扁了,變成一塊薄餅似的人乾兒,一身血肉都被煤渣吸乾,那張皮白得發青。
「我立即抬起頭,嘿,這一回我可看見了,那雙影子正貼在護壁上,像閃避什麼似的移動著,我緊緊跟著,一面用眼釘住它們,看看它們會跑到哪兒去?
論起進礦工作的歷史來,藍師傅該坐頭一把交椅。他是東北老鄉,世代都幹挖煤這一行,他自小就當煤黑子,鑽到地層下面撿碎炭討生活,如今他六十出頭了,算起來,業已整整幹了五十年了。在這五十年裏,他從哈爾濱到撫順,大大小小的礦做過十多處。抗戰後,他不願留在東北陷區,進關流浪,肩上掮著個小行李捲兒,到一處,幹一處,脫不了一個「煤」字。
「那你是怎樣爬到一丈多高的石台上,湊近通風孔的呢?」問的人又問說:「平常時刻,即使有人替你打腳凳兒,你也未必爬得上去啊?!」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m.hetubook.com.com我說。
「說起那宗事,儘管事隔幾十年了,我還是渾身起雞皮疙瘩,直豎汗毛。」胖哥真的汗毛直豎說:「當時好在是年紀輕,儘管聽了一肚子傳說的鬼話,我也並沒把它放在意中。那年冬天,我跟平常一樣的上工,到了夜晚,大部份採礦的都跟著纜車出去了,祇留下我和另外兩個推煤的夥計,還在裝煤。
「嗨,人說:疑心生暗鬼,真是沒錯的。我還不是怎樣害怕,祇是朝上頭一疑惑,第二天,就覺得頭重腳輕,渾身痠痛,真的生起病來了!……但我這個人,也夠拗的,我想:該死不得活,去它娘的!我倒要看看礦坑裏的鬼當著我顯形,究竟是什麼居心?!心裏既有這個意思,我一咬牙,仍舊撐持著下礦去了。
「我說完這些,那對鬼影子還貼在石壁上朝我打躬作揖不離開,我呆了一忽兒,才省悟過來,舉起袖子,擦掉我剛剛吐啐在石壁上的血跡,它們才消失了。這事情的事實經過,我全粗粗率率的講了,當夜我就去找帶班的師傅,把這事全告訴了他,他不是旁人,就是藍師傅,下面該他講了。」
「本來嘛,」藍師傅攤開兩手說:「人在大白天,頭上頂著太陽,就不會胡思亂想的疑神疑鬼,終年活在礦坑裏的人,心裏頭想法,自會跟一般人不同啦!」
多災多難的老田,遇上大災變卻都能逃出命來,他自認為這不光是他的命運好,而是他跟藍師傅結交的關係。而且,愈經災變,他們愈覺出幹這一行有這一行特殊的味道,這跟他們習慣勞苦的生命緊緊膠合著,無法割捨。
「『是誰?這麼晚還站在那裏?!』
胖哥這麼一說,我們都樂呵呵的鬨笑起來。
「世上事就是這個樣子;」藍師傅說:「你覺得它怪,它就怪得要命,你若覺得它不怪,它就稀鬆平常了。你若喜歡聽,等我有空,講三夜全講不完,有你聽的。」
「想到這兒,我又轉問那個男的鬼影說:
「它們沿著護壁,彎進第四號斜坑,一直朝坑道盡頭移動過去,我在後面跟著。雙方相距不甚遠,最多不超過十多步地,四號斜坑的盡頭,也懸吊著一盞煤氣風燈,燈光要比坑道口的那盞黯得多。……說來你是知道的,礦坑裏的主通道設有鐵軌,很高,很寬做,支坑就狹窄得多,四號斜坑到了末梢,磐蓋低得幾乎能打著人頭,那兒原還可以再朝裏面挖拓的,但有一塊巨大堅硬的石塊立著,礦長不願花費精神炸毀那塊石頭,便另闢支道,繞過它,去挖掘它背後的煤層。
這一段可不是反調,這是他敬佩老頭兒的地方,像藍師傅這種終生採礦的老礦工,確實具有許多原始神祕的感覺和預知變故的感應。我說:
「嗨,不說也罷,」他說:「說起來話就長了!」
我不能不相信藍師傅和老田所說的話,他們是飽浸過生存苦汁的人,憨樸、忠厚,說話也說得非常誠懇。從他們平常的談話裏,我能想像得出礦工們原始的心胸,人們的生存意識,經常受著生活環境的浸染。一天夜晚,我備了一些酒菜,把藍師傅、老田、胖哥趙振祥都請來聊天,幾杯酒落肚之後,我便扯著胖哥,問起他當初遭逢到的那段奇異的經歷來。
「那時候,整個第四斜坑都靜靜的,聽不見鶴嘴鋤敲擊煤層的聲音,坑口的一盞煤氣燈,在靜寂裏亮著,透發出一圈朦朧的光暈。我推煤來回十多趟,裝滿最後一節車,覺得有些睏倦,便把手車翻靠到斜坑的護壁上,自己也靠著一根支柱躺著,暫時歇一陣兒。
「當然嘍,」他說:「藍老頭兒一輩子在礦坑裏打滾,他確實懂得很多,說真的,他那一套拿命換來的玩意兒,太不簡單了!……礦這玩意,決不像一般人想像的那麼簡單,好像有了專家,有了儀器,有了什麼科學知識,就能保得了險了,真正說起來,那可差得遠啦!藍老頭兒要比那些科學儀器靈光得多,他一下了坑,側著耳朵一聽,就知哪兒的磐架不穩固,哪根支柱不堅牢?伸著鼻子一嗅,就知今天坑裏瓦斯到什麼程度?會不會出岔錯?伸手撿起煤塊,瞧瞧質地和顏色,就知這坑煤還有若干存量?和_圖_書還得多少日子可挖?甚至於,他明白礦井裏一點聲音,一點動靜會帶來什麼樣的變化?他能從每個礦工的眼神、臉色、有意無意吐出的話,預斷他們在這幾天裏的吉凶禍福,從來沒有不靈驗的。」
「嘿嘿,」胖哥神經質的笑了起來:「正因為藍師傅再能,他也祇是個人,不是個神,你沒瞧他腦後那道傷疤?他那條走起路來一跛一拐的腿?——他能救得了旁人,卻不一定保得了自己。總而言之,礦坑裏的事,太神奇怪異了,再能的人,也拿不定的。」
「也許是適才驚嚇過度了,我站起身一挪步,這才發現自己的兩腿發軟,抖抖索索的,竟然沒法子支持住自己的身體,走不上兩步,便又蹲了下去。
「你問這些怕也是白問了,」老田笑著說:「有什麼用呢?難道鬼魂還會說話嚒?」
「『都是我叔叔替我安排的,也貪著這兒老鄉多,人頭熟,湊合在一道兒,熱鬧些。』我說:『第四斜坑怎麼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的?』
故事很完整,但沒有結論,屬於靈魂世界的事,都是沒有結論的,否則,它就不神祕得那麼吸引人了!
「我站起身,朝那影子走過去,燈光又在逐漸變黯變黯,波漾出水紋,而那雙人影也在抖動中變淡變淡,一轉眼的功夫,又在我眼前消失了!
「『你沒瞧見嗎?小胖哥。』一個男人的聲音響在我的心裏,我聽出就是那男鬼的聲音,……絕不是我心裏猜想出的,外人的聲音就是外人的聲音,沒有錯的,他說:『我們光著身子遇了難,渾身上下,連一根布紗都沒有,怎麼出得去?再說,這礦口有土地爺守著,只怕一探頭,就得挨上他的拐杖了。』
「狐狸精之所以成為狐狸精,就因牠們千變萬化,邪門兒,讓你摸不透它,牠若叫你弄得清清楚楚的,還叫什麼狐狸精呢?」我說。
「『甭光訴這些苦了,』我催促說:『你直截了當的,把你們的意思告訴我,只要能幫得上忙,我沒有不盡力的道理。』
「煤氣燈還在搖晃著,搖晃著,逐漸逐漸的穩定下來,但同時,燈光也越變越綠,越變越黯,好像燈裏的煤氣快要耗完了的樣子。我兩眼一瞬不瞬的看著,忽然間,說給你們聽你們也不會相信的,那盞燈的周圍起了一圈綠色的光霧,——似光非光,似霧非霧,朦朦朧朧的抖動著,隔著那片光霧,我看見一對併立的人影子。」
「果然,當天晌午時,有個老頭兒揹著小包袱到礦上來找他的兒子,那正是男鬼的父親,老頭兒不但認了兒子,也認了媳婦去,——都是死的。這宗事,傳遍了那座礦不說,後來,撫順附近各礦上,沒有人不曉得,咱們的胖哥,也就是那時辭職不幹了的。」
「我把這事詳細說給我那幾個夥伴聽,問他們見著坑道口煤氣燈下現出的一雙人影沒有?他們聽了,個個的臉色都變得有些發白,一個搖搖頭說:
「吃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把那一男一女一形容,我愈加相信,我在礦坑煤氣燈下看到的,就是他們。我不由不記起若干古老的傳說來,說:人若是鴻運當頭,陽氣特盛,陰魂見著了,就會遠遠的走避,絕對不敢現身或是顯形。一般人都因為身子病弱,精神恍惚,或者背了時運,將有禍患臨身,火燄低,陽氣衰,才會看見鬼。又有一支歌謠,說:看見大鬼害場病,看見小鬼沒得命!照這樣的說法,那我適才在坑道口煤氣燈下所見著的人影,要比平常高大,自然該算是大鬼了!——也許我快要得什麼毛病了罷?
「我試圖站起身來,走過去看個究竟。我想試一試用手托穩那盞懸吊在橫木上的燈,然後再鬆開它,看它會不會再自行搖晃?!
「她沒穿衣裳,當然會害冷了!」我說。
「『如今倒也沒什麼。』他說:『不過,早幾年裏頭,確實鬧過事情,有一間塌礦,壓死不少人,有兩個人在礦裏失了蹤,到處找也沒找著……在這兒的人,都傳說第四斜坑鬧鬼,真的,也有人親眼看見過。』
「『噯,小胖子,』我的推煤的夥伴叫說:『你在那兒發什麼呆?事兒辦完了,咱們跟纜車一道兒上去罷?找個地方暖它一壺酒酌酌去。』
和圖書「『繞大彎兒,又何必呢?』我說:『紙衣裳我照燒,你不妨先把你們遇難的地方告訴我,我告訴這坑道帶班的師傅,讓他先把你們的遺骸挖掘出來,你爹認了屍,也好立即安排埋葬,你沒有道理讓他在這礦上久留著,再費心挖屍覓骸。』
「夜晚不是更長?」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就消停咪著酒,從頭慢慢說罷。」
「這當口,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看見那盞煤氣風燈,自行搖晃起來,坑道裏決沒有那樣猛的風,可以使沉重的煤氣風燈搖晃成那樣。……在那一剎之間,我的意念飛快的旋轉著,最初我以為頭頂上的石層鬆動,又要發生驚天動地的災變了,但我眼裏所見的,除了煤氣燈激烈搖晃之外,並沒有其它的動靜,接著,我又以為是起了地震,但那也祇是剎間的幻覺,那麼,那盞煤氣燈怎麼會一直晃動不停的呢?!
「我一聽,想到這是真的,他和她聽說是在某處幽僻的礦穴裏偷|歡時,遇上塌礦災變的。這可以猜想得到,這一對野鴛鴦根本沒來得及穿衣裳,就極可能的被埋在什麼地方去了,說是『失蹤』,祇是好聽一點而已,——祇因沒找得出他們的屍骸罷了。
「當然,還有好些怪得難解的事情,譬如那座礦裏原是有女工的,她們管挑炭、抽水,和一些雜碎的活計,礦裏立下規矩,不准男女礦工調情或是幹那個什麼……怕會開罪胡家,我弄不懂,狐狸精還有那套正經?!」
藍師傅和老田對胖哥趙振祥的看法,倒認為是理之當然的,提起他那位在撫順時一同工作過的老夥友不願再入礦的事,他說:
「我用手車推煤出斜坑,裝在纜車上,裝滿一節車,有若干工資,我拚命的推煤,一面計算著收益,工作起來,便顯得津津有味。這樣幹了幾個月,凡是在第四號斜坑工作的人,便都和我混熟悉了,他們有人叫我趙小胖子,有人叫我傻小子,其中有個老礦工老徐,認真的跟我說:
「燈光夠黯淡的,我仍能看得清那影子確實是一男一女,那男的身材很結實粗壯,女的嬌小玲瓏,從影子的輪廓,很明顯的看得出,他們全是一|絲|不|掛,根本是赤|裸著身子。我退後幾步,朝影子發話,問它們說:
至於胖哥趙振祥就不然了!不錯,廿多年前,他在撫順的一座大礦場裏挖過兩年的煤炭,但從那之後,不知是什麼緣故,使他決心甩脫了這種職業,改行幹了鐵工。他真正是個心寬體胖,樂觀而又詼諧的人物,他很敬重藍師傅和老田,但在言語上,卻全持的是相反的論調。
「『你這傻不楞嘰的小傢伙,你這種年紀,走到哪兒混不著一口飯吃?偏要下礦坑,下礦坑也罷了,為啥偏選上第四斜坑來著?』
「哪有這回事啊?!」我說:「你曉得,藍師傅,我很難相信這一類的事情,即使有,也不是什麼鬼魂之類的玩意兒,祇是心理作用罷了!」
「所以……」
「『好!』我爽快的答應說:『這宗事我答應替你們說,但也只能說是把話傳到,當家作主,當然全在你爹的手上。』
「人在礦坑大聲說話時,四處都會撞出又巨大又空幻的迴音,一浪一浪的傳回我的耳朵裏來。而那一對人影子,——我估量他們就站在坑道口轉彎的地方,——仍然一動不動的立在那裏,沒有一點反應。
「『咱們這幾個人,都沒看見什麼怪異的事,也許你是個童男,人說,童子目是最容易看到鬼的,第四斜坑有一男一女失蹤過,確實不太乾淨。』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使你怕成那樣?——甯願改行換業,也不願再下礦坑的呢?」我說。
「『你們為什麼不找旁人?單單找上我來?你們是有冤?有屈?還是有什麼旁的難處?要我跟你們說話?還是要我替你們幫忙?!』」
「為什麼不能?」胖哥說:「其實也不能算是說話,透過那塊巨石,有一縷尖尖細細的哀泣聲,搖搖曳曳的飄出來,恍惚沒經過耳朵,就傳到我的心裏來了,我心裏明白是那個女的聲音,像蚊蟲嗯嗯般的說:
「『你能不能說得清楚點兒?你們究竟想要怎樣?你們若是遇了難,為什麼要長年待在地穴裏,不出礦去吹風晒太陽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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