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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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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參

靈參

他下崖去。他沒用紅絲索,也沒有叫喊棒棰。但他上來打開獵簍,那四個人都呆住了,簍裏赫然傾出一支巨大得他們從來沒見過的稀奇的寶物——一支老參王!它足足有一斤多重,那形狀,完全和初生的嬰兒一樣。
「老天,這可把我難住了!」小喀巴說:「你們讓我慢慢想想好了。」
「好!我這回算是服了你了!」朱老五興高采烈的說:「主意是你出的,你該得雙份兒。」
「話也不是這麼說法。」黑瘤老麥慢吞吞的叭著烟,過了一歇才說:「可是,採參隊還有另一種規矩在呢,那是誰得了靈參或是鹿茸,活貂之類的珍物,一半屬公,一半歸他自己。不論誰得著,隊裏年紀最小,資歷最淺的,都得專門服侍他,連洗臉水,洗腳水,都得替他打妥。……你曉得咱們帶著你進山幹啥?——專門要你學著服侍人的呀,小夥子。」
他這麼一說,大夥兒都哄哄的笑開了。
「咱們就照小兄弟的意思辦也行,不過,咱們也有個小小的條件,那就是說,下一季,你若再採著這種靈參,咱們兩家,照這種老價錢,有優先承購的權利,你說,行是不行?」
「咦?想不到你竟能說出這番話來?」梁金龍的臉色端正起來了:「我看,你真的長大了,小喀巴……,單憑你有這番孝心,靈參也會叫你得著的。你大叔這回聽你的,——開了年,咱們就儘早揀日子進山罷。」
「我爹當時是單獨採參的,可不是?」
如果靈參是生長在懸崖中腰的崖壁上,那就得費上一番大手腳了。當初爹是一個人單獨採參,才會摔傷的,小喀巴一看就看得出這個關鍵。假使人不貪功,能夠全隊合力,採摘這支靈參,就不是很難辦得到的事情。那辦法說來很簡單,只要利用那些強韌的葛藤,選取一支,修去叉枝,把它拴繫在一個人的腰上,另外幾個人不必下崖,只需合力扯定葛藤,隨時升降就行了。葛藤的韌性極強,甭說祇繫一個人,就是繫上一塊千斛大石,也無法墜得斷它,這法子若是能行,決沒有採不著那支靈參的道理。
「這還用說嗎?一律算公份兒,日後不拘賣得多少錢,全都由大夥兒平分,」小喀巴說:「我敢保險,這樣一來,咱們分得的會比往年多得多。」
「你不是在打圍行獵?」黑瘤老麥說:「你是到林子裏去玩去了?」
「好了,小兄弟,你總算定出價錢來了,旁人怎麼想,我還不知道,至少,我願意照你定出的價錢,收購這支靈參。」
「這支老參王,是小喀巴採來的,他那些大叔們,要把它留給小喀巴娶媳婦。既然寶物無價,你們各行裏也議不定價錢,我看,這個價錢,還是由他自己去定罷,高也罷,低也罷,買賣雙方,是願打願捱的事情,你們誰願照他開出的價錢收購這支參,誰就買下它就是了!」
「行啊!」小喀巴笑說:「假如你們還能等著的話,趙掌櫃的在這兒為證,我一定沒有二話好說。」
狼在尖嘷著,那帶著慘厲的嘷鳴,彷彿近得像貼在人耳朵上一樣。
「嘿,小子,」朱老五在一邊說:「瞧你說起話來,好像是個老人菓子似的,你肚子裏有什麼樣的好主意,掏出來讓咱們見識見識好不好?!」
「我覺得,在這種地方採參,不能再分你我,」小喀巴認真的說:「非得大夥兒齊心合力不可。」
梁金龍一點頭,事情便這麼決定了。他們砍伐了一支又粗又老的葛藤,做成一隻軟兜,使小喀巴整個身子裝在軟兜裏,這樣,比捆在腰上更省力,又能持久,而且可以攜帶全套採參的工具,雙手都能活動。他們準備妥當,便把小喀巴懸空繫下崖去了。
進山頭一夜,採參隊宿在紅石嶺子,大片的石崖壁立著,石崖那樣高,那樣偉壯,嶙峋的石塊疊成橫行的齒浪,在昏黯中閃出一種魔性的顏彩。他們依著崖腳,架起砍伐來的松枝和柴火,燒起紅紅的圈兒火來。風在嶺脊上呼嘯著,火燄在迴旋的風裏搖曳著,野狼驚於谷底的火光,在附近的黑裏,發出怪異的,驚恐的,警告什麼似的嘷叫;有些狼群,就在附近的岩頂上跳躍,人抬起頭來,能看得見牠們眼裏暴射出的綠光。
一般說來,採參和圍獵是密切關聯著的,為了防禦豺狼虎豹之類的深山猛獸的擾襲,採參隊的人,大多帶著長短火銃,揹上背匣子,他們主要的目的不在行獵,而在防身。不過,當他們在深山裏搭起窩棚子,準備作較長停留時,他們便一面尋覓人參,一面射獵,除了用野味佐餐外,更希望聚集一些皮毛、鹿茸之類的物品,增加他們的收益。……總之,不論是苦是樂,十七、八年的日子,像是水面上的波紋,飄漾飄漾的就流逝了。自從十多年前,為採掘一支靈參,跌下山崖摔斷了腿之後,那種樣的日子,便永遠的結束了。說來也沒有什麼好怨嘆的,自己總算娶著當地一個溫厚的姑娘做為妻室,又有了小喀巴這麼個黑壯的孩子,轉眼間,小喀巴又到能接替自己去採參的年紀了。
要不然,自己會到甯古塔來嚒?這卅年來,自己先從一個打圍的獵手幹起,藉著行獵,熟悉了這一帶地方的山林生活,然後正式參加挖參隊,遠去人跡罕至的深山。掐起指頭數算,這種日子也已過了十七、八年了。
梁金龍笑了一笑:
「捧得高,跌得重,我看,你還是少抬舉你那蠢姪兒罷!」魯子良說:「單望下一趟出門,你們一夥老弟兄們,誰能挖著參寶,按例由小喀巴多多侍候你們,那已經不錯了。」
在這些參商相競圍繞之下,小喀巴在屋子中間,不安的踱起步來;他一會兒煩噪的抓抓頭,一會兒又去抓抓腳,屋裏有隻躺椅,他走了一陣,坐到躺椅上去,躺下身,又坐起來,坐起來,又躺下去,皺眉苦想著。參商們看他遲遲不肯開口說價,怕打擾了他,都悄悄退到外間去等著,祇有姓趙的參商,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
「抱柴添火啊!」小喀巴一本正經的:「您沒瞧那邊的火熄了,那隻老傢伙蹲在那兒,瞅呀瞅的,等著進來吃肉呢!」
他這樣想著,便緩緩的抬起了槍口。
「對呀!」梁金龍猛的一拍大腿,讚說:「年輕人到底是年輕人,腦筋靈活,會出好主意,咱們只懂得墨守陳規,從來沒這樣想過。小喀巴這個主意,實在妙透了!——咱們若照他的辦法行,可不是把懸崖當成平地一樣了嗎?懸崖的壁面從沒有誰到過,天知道有多少人參長在那上面。」
他們坐在那家獵戶的屋外,滿天燒著很豔的晚霞。獵戶姓丁,也是打從渤海灣南邊來的老移民,他跟梁金龍,陶永靖和朱老五,黑瘤老麥他們都很熟識。
「說真話,小喀巴,你大叔我算看人看走了眼了,——當時我帶你進山,根本把你當成孩子看,哪想到你有這麼靈活的腦筋,能把老山崖的絕壁當成平地,替咱們找著一塊寶地,——在咱們眼裏,人參不就是寶嗎?」
那兩家參行也不願傷這個和氣,便也跟著說:
「時也,命也,運也,幹這檔子事,人可無法不相信運氣,不是嗎?——走在前頭的幾十隻眼沒見著,反叫高麗人撿了去了。論採參的經驗,在甯古塔,有誰比得過魯老大和我的?偏偏挖不著老參寶,這也沒有二話好說,沒那個緣數罷了!」
他知道一對野鹿茸能賣得很高昂的價格,因此,在一般採參或是行獵者的眼裏,算是珍品。他能在這兒遇上帶茸的野鹿,真算是機緣巧遇,從他伏身之處,到那座潭邊,相距並不算遠,他要舉槍仔細瞄準,射中那幼鹿的機會極大。他知道,他的時間並不多,因為五個人分開行獵,假如梁大叔和黑瘤老麥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先開了槍,那槍聲一定會使鹿群驚竄。
在和尚崖這個中途站上,大夥兒都很忙碌,但朱老五和黑瘤老麥他們,恁是怎樣忙碌,他們的神情態度,都透著一股野性的輕鬆,他們把獵得的野味擦上鹽,晒成肉乾,輔助乾糧的不足,這些準備妥當之後,他們便又離開那兒,朝雲霧深鎖的山裏走去。
「當然有嘍,」朱老五說:「要不然,咱們會脫褲子放屁,把紅絲索帶著幹嘛?靈參若是不會借遁,咱們(廿字頭+搙)住它就挖,那多簡單?根本用不著繁文縟節的,多費那許多層麻煩的手續了。」
「不成呀,小老弟,」一個姓趙的參商說:「假如你捧著這支參,到某一家參行去求售,你定不出價來,參行也許會給你一個價碼,你點個頭,就算成交了,但如今消息轟傳出去,各家大參行都來了,就算標售罷,也得要有個底價才行。」
「好罷!」小喀巴的拗勁可真大得很,他臨下崖之前,真的把一般採參人必帶的紅絲索解下來,扔在地上,認真的說:「既然是我的事,我是非試不可,若是得不著它,我甯願多打幾年光棍。」
hetubook.com.com北國的春天來得晚,天氣轉暖時,也已到了四月了。梁金龍一點兒也沒有耽擱,雪一溶盡,他就帶著那四個人上了路,他們離開甯古塔城,扯東南,撩西北,直奔張廣才嶺的主峰。
「不用你開口,我也猜得到你要些什麼了?!」姓趙的參商說:「你心裏的意思,顯得很明白。你皺著腦門,表示你擔心你爹年紀老了。你前後踱了一百八十步,表示咱們買這支靈參,先得給你爹送上一百八十畝地。你朝前面望,表示眼前你要娶親。你摸頭摸腳,表示你娶親的費用,從頭到腳,得由買參的人包辦。你在椅子上躺了三躺,表示這筆費用,需得三淌銀子。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其實,大叔您可不必誇我。」小喀巴老老實實的說:「用葛藤墜下崖去採參,是極簡單的法子,誰都會的,祇是一般採參的人私心重,誰都想獨得,結果誰都得不著,他們甯可得不著,也不願朝這方面想罷了。」
「小喀巴,你在幹啥?」
「小喀巴,你急個什麼勁兒?這是跋涉攀登,進山採參,又不是討媳婦,不等到山上雪融,谷底冰消,咱們就是去了有啥用?還不是待在那兒喝風?」
靈參就這樣的賣出去了,姓趙的參商在付價時,忽然想起什麼,問魯子良說:
日子在老山崖上度過去,他們辛苦的工作著,並且輪流坐在葛藤結成的軟兜上,墜到斷壁間去覓參。山風猛得使葛藤晃動,人在半虛空裏,彷彿變成了搖擺的風箏,斷崖的壁面從眼前朝上筆直的升起,人若朝下看,萬丈深谷泛著青黑色,巨大的杉樹像無數小小的鐵錐,那些景色,會使人頭暈目眩。
至於矮胖的朱老五,不但為人詼諧有趣,同時也是夥伴當中最能負重的力士,隊上的雜物擔子,恆常由他挑著,他一直把他自封為採參隊裏的伙頭軍,說是山裏雖沒有館子,吃東西可不能不講求滋味,結尾當然是:
「啛!」朱老五啐說:「誰跟你開心逗趣來著?你若能活得比我久,你就會看得到,從明年起,我發誓再不進山了啦!」
做爹的確實是個經驗豐富的採參人,也是為眾人信服的好領隊,但他的運氣卻不能算好,採參採了十多年,連一支靈參也沒有採到過。依照傳說的形容,說是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也就是說:一支出土的老鬚參,若是重在八兩以上,那就是很稀罕的寶物了。做爹的常常說起張廣才嶺的主峰上,有一支俗稱為參寶的靈參,它不知已生長了多少年月了,受山川雨露,吸日月精華,使它變成極有靈性的寶物。它不但會隨著地脈行走,快得像借遁一樣,而且,它還會變化成小孩的形狀,在參天的古樹林子裏遨遊。他曾幾次看見它,精赤著身子,像食乳的嬰孩,通身亮著晶白粉|嫩的光彩,繞著林子蹦跳,他也曾多次悄悄的追躡著它,想查看它究竟遁到哪兒?照一般採參的祕訣,只要找到露在地面上的葉子,便很快的用紅絲索把它牢牢的套住,然後放聲大喊一聲:「棒棰!」那支參便會被這種魔法定住,連葉子全萎垂下來,那時再取出棒棰來挖掘,它便再也逃遁不掉了。
這倒不是信口雌黃吹大牛,吃過朱老五燒烤食物的人,都衷心誇說他不必入山挖參,吃這許多的苦,就留在甯古塔城裏開館子,也是出色的大師傅。朱老五搖頭不幹,說他是養不了家的野猴頭,半年不進山,骨頭便覺發鬆發疼。……單是會烹調,還不算,甭看朱老五生得粗壯,他會做很多只有女人才肯做的活計,他腰裏揣著針線包,凡是誰需得縫縫補補,都得央托他幫忙。
小喀巴早先在自家宅前望山,恍惚覺得那些山簡直近得能壓到人的眉毛上,但等一上路,這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他們趕了三天的長路,才巴到山腳邊,借一戶打獵的人家落宿。從山腳朝上仰望,張廣才嶺的主峰好像還是那麼遠,而小喀巴的腳上,業已起了水泡了。
「這兒是和尚崖。」梁金龍說:「這算是入山的第二站,離老山崖,至少還得有十多天的路程,——假如半路上一點不耽擱的話。事實上,打腳下起,就是產參區了,野參不易覓,咱們所帶的乾糧有限,必得一面採參,一面行獵,自己供養自己,等咱們走到老山崖,打一個轉再回頭,時序就已入秋了啦!」
這支採參隊回到甯古塔城,他們背簍裏的收穫,驚動了所有這一行業的人,尤獨是那支碩大的靈參,更使甯古塔的大參行眼紅。這樣一來,問題就出來了,——這支靈參該賣什麼樣的價錢呢?!這問題,可把魯子良、梁金龍他們都考住了。因為若干年來,從沒有人採得過這樣大的老參王,一般人參,總都按照貨色,論斤兩計價,但按物以稀為貴的原則,寶物總是無價的。
「也不是提媒什麼的,」趙掌櫃的說:「我總覺得小喀巴很厚道,是個好孩子,我身邊還有個小閨女,打算許給他,……我說句笑話,我覺得照這種價錢,買下這靈參,價錢還是低了,貼上一個閨女,會使我安心一點!」
「我的老天!」梁金龍說:「你怎麼想入非非了?你沒瞧這崖面像牆一般的陡峭,根本就沒有容人站腳的地方,朝下看,少說也有好幾百丈深,你爹當年那條命,算是走運撿回來的,誰還敢再試呢?」
「行啊!」陶永靖笑說:「橫豎那支參該你得,你可甭忘記,你娶媳婦的聘金就靠它,你把它放跑了,也就是放跑了你的媳婦啦!」
「好!」魯子良說:「難得你有這等的志氣,下一趟,你就跟你梁大叔去好了!」
「我當然也聽過那些傳言,」小喀巴說:「但對人說靈參會變人啦,會借遁啦,總難相信那是真的,還有人說,即使你一把(廿字頭+搙)住參葉,祇要不喊棒棰,不用紅絲索定住它,挖出來的,也祇是參皮,當真有這回事嗎?」
「你也甭不自在,小喀巴,」黑瘤老麥說:「採參隊的規矩雖然各有出入,大體上你是曉得的。就比方咱們五個人進山去,不論誰採得人參,獵得皮毛,全算是公份兒,各人把得到的東西合在一起,賣得多少錢,咱們五個平攤,不會少誰半個子兒。」
「麥大叔,我就是因著這個不自在啊!」小喀巴說:「假如揹著空簍子出山,白分你們的辛苦錢,那怎麼成?那我不是成了大累贅了?」
朱老五接著告訴小喀巴,說和尚崖附近森林茂密,是麋鹿聚集的地方,採參隊在這兒要有好幾天的停留,若在覓參之外,再割到一些鹿茸,那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人是一口氣,佛是一爐香。」朱老五說:「就為那支靈參,我也願意到老山崖來試一試,我不信憑咱們幾個,就捉不著它?!」
「梁大叔,咱們還得多久,才能爬到那兒?」
「朱老五,這回你總算看開了!」瘦子陶永靖說:「你不會祇是小和尚唸經,——有嘴無心罷?」
「趙掌櫃的說得是!」另一個說:「除非你宣稱不賣這支靈參,這個價錢,非得由你親自定不可。」
「他若不要,就歸你。」黑瘤老麥說:「你留著娶房媳婦,小兩口奉養你爹,他依靠兒子媳婦,當然要比依靠錢財更好。」
「哦,」小喀巴笑說:「我在想,假如那支靈參是生長在腳下懸崖崖壁上的話,大叔您說,您有什麼辦法下崖去挖掘它?」
「你在癡癡的想些什麼?小喀巴。」梁金龍說。
「咱們全都做過貪得的人,可不是?」朱老五豪笑說:「貪了一輩子,也算在山裏辛苦了一輩子,結果也沒發達在哪兒。錢是害人的玩意兒,這一回托小喀巴的福,能裝滿背簍回去,我它娘發誓安閒養老,再也不進山了!人常說:人生在世,穿吃二字,穿不愁,吃不愁,咱們還想車載斗量的金銀幹嘛?還想死後帶進棺材?!」
小喀巴望望旁邊的另外幾個,黑瘤老麥業已脫掉一隻靴子,蒙住頭睡了,瘦子陶永靖正用陶罐煮水,朱老五咧開肥厚的嘴唇,啞聲的哼著小曲兒。他們一個個,彷彿都很安心的樣子,根本沒把火圈外面狼群的活動放在眼裏。
小喀巴點點頭,其實,不用梁金龍多解說,採參隊裏的那些老人,他全都熟悉得很。黑瘤老麥早先販皮毛,曾翻過蟠結數千里的北老嶺,去過海拉爾和黑龍江北部各縣份,交結過山裏的麒麟族人,從他們那裏,學會了徒手搏熊的絕招兒。其實,說徒手也並非徒手,只是不用獵槍,敢用飛刀和黑熊貼身拚搏而已。不過,以黑熊的蠻猛和巨力,幾乎可匹敵虎豹,這樣的拼搏,實在是驚險萬分了,假如沒有十足的把握,準會被黑熊抓著撕碎。因為熊是個髒東西,牠渾身長著又濃又密的長毛,膚層上經常分泌出一種腥氣的黏液,牠生活在深山裏,不常下澗,身上癢起來,便只有就地打和-圖-書滾,久而久之,牠一身的長毛便結成餅兒,上面黏滿碎石……,這樣,牠便像披上了一層刀槍難入的鎧甲,一般的獵銃即使打在牠身上,也不會使牠喪命。黑熊通身只有一處弱點,那是牠的咽喉,在那兒,有一塊白毛,獵熊的飛刀手,必須要把飛刀直射中那個地方,才能使牠立刻致命。黑瘤老麥能夠連獵多隻黑熊而不失手,可以想見他的刀法之精。瘦子陶永靖還有個外號,叫做天眼陶,因為他的兩眼,像鷹一般的銳利,能從濃密的植物的群葉間,一眼判別出人參的葉子來。陶永靖一過四十歲就脫髮。整個腦殼的頭毛稀稀的,旁人嘲弄他,說他看參葉眼尖,是因為參葉熬水洗頭,可以根治脫髮,陶永靖怕禿頭,眼才那麼尖。凡是有人這麼嘲笑他,他便會粗脹脖頸,紅著臉嚷說:
「我也是這麼想,」梁金龍說:「不過,咱們這一季,無論如何要把那支靈參採到手,誰也不分它,咱們把它帶回去送給魯大哥,那支靈參,原就該歸他得,我想,參價夠他養老的了。」
「真是活見鬼!究竟你是初出道的人,不能像梁大叔那樣鎮定,又急切的夢想採著靈參,又擔心著豺狼虎豹會把你吞噬掉,連做夢也儘疑神疑鬼的夢著這些,假如一直像這樣下去,哪用十朝半月?只怕熬不上三天五日,人就病倒了!」他心裏這麼嘀咕著說。
一天,他們終於抵達了張廣才嶺的主峰老山崖,那是一片亂石滾滾的斷崖,幅度遼闊,形勢極為險峻。一路上,他們業已採到了不少的野參,但都是一些很平常的貨色。梁金龍很感慨的說:
「說實在的,」小喀巴搖搖頭說:「無拘您怎麼說,我還是不能相信。這回輪著我下崖,我若是覓著那支靈參,我偏不用紅絲索定住它,也偏不吆喝一聲:棒棰!……我倒要看看它會不會真的遁掉?!」
「走山路,不能按照里程計算,一山之隔,對面能互相望得見人臉,其中說不定會隔上一兩天的路,」陶永靖說:「為了繞過一條斷澗,一走就是一整天。」
他這樣走著走著,走到一處地方,三面羅列著森林密佈的高峰,中間形成一塊林空,展露出一個由山溪流水匯聚而成的,碧綠的深潭,一群安然無驚的麋鹿,正在潭邊嚙草。山影倒落在潭心,潭水微漾著,搖曳著晴藍的天光雲影,自成一幅畫境。
「論經驗,誰都不是天生就有的,也都是慢慢歷鍊出來的,不是嗎?如今挖參的老手,多年前,還不是跟你一樣,都是些初出道的毛頭小子。」
隊伍又開始出發了,一步一步的朝山的深處走,他們穿過原始的密林,繞經陡峭的崖面,有時隨著山勢盤旋,有時要利用工具和繩索,猿似的朝山頂揉升。
「你們少跟我來這一套,奶奶個龜孫兒的,參葉你們要,你們通通拿走好了,老子單要參葉底下的玩意兒,……人不怕禿頭,單怕沒有錢,有錢的光棍好打,沒錢的光棍難熬,老子有了參菓兒,還怕娶不著老婆?越禿越它媽有人要,這話是我說的。」
論起採參這一行來,小喀巴他爹算是老字輩的人物了。自打十八歲上,捲起小包袱離開渤海灣南的老家,走關東闖天下,到如今,業已整整的卅年了。還記得初到關東時,有個同鄉的長輩跟他說過的言語:關東地,遍是黃金,你們這些年輕力壯的小夥子,祇要耐得勞,吃得苦,三百六十行,無拘你幹哪行,都有發達的一天,不過,千萬甭走上邪路,跟鬍子們攪混到一堆去,那樣,決不會有好交梢的。……跟自己同來的夥伴,有人進礦挖煤,變成了領班的大師傅;有人在松花江經營木材生意,也腰纏萬貫,變成面團團富家翁;連瞧得不打眼的李小瘦子,靠販賣青魚,也開起好幾個魚行來啦!我魯子良幹這一行,該算是精挑細選的,——挖參,早在老家時,業已聽得許許多多的傳聞,說是吉林三樣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其中尤以挖參的傳聞最豐富,多彩多姿,引人入勝。挖參,哪兒是挖參?簡直就是挖寶。
頭一天,使用小喀巴這種合作的方法,小喀巴一個人挖到了十多支老參。梁金龍不願意讓小喀巴再辛苦下去,便把他拉了上來,他說:
「賬怎麼算呢?」瘦子陶永靖說。
魯子良不願替兒子作這個主,他說:
「乖隆冬,你們瞧這小小子罷,打獵他還沒學著,卻先學會逗趣來了!」黑瘤老麥粗大的手掌,連連拍擊在小喀巴的肩膀上。
「這業已足夠了,這多年來,一天能採著這許多老參,還算是頭一回呢!」
「你想罷,咱們有耐心等得。」姓趙的說:「你甭介意開出來的價錢高低,只要咱們買得起,都會搶著買的,無論如何,把這寶物運到關內去,決不會虧本。」
這些錐齒般的杉林,密密展佈著,把林裏林外的大氣都染綠了;有些陡坡上的綠林子,從雲遮霧掩的尖頂上一迤邐下來,一層疊著一層,樹梢漾著一種色澤較淺,生動而透明的嫩綠,無數活火般的燒著;空氣裏帶著一股柔潤的,融和了松脂的香氣。
做爹的當然很熟悉這些,但這支靈參非常機伶,它蹦跳得極為快速,當它蹦到懸崖邊上時,只消眨眼的功夫就隱沒了,他在崖頂上仔細搜尋,根本找不到它生長的地方。……最後一回,他決心使用軟索和飛抓,把自己降到劈陡的崖壁間去搜尋,但飛抓鬆脫了,使他從半空一直摔落下去,要不是崖腰有棵橫生的老樹擋住他,何止祇摔斷一條腿?只怕連性命全賣掉啦!
有很多家大的參行,也都無法替這支靈參定出價錢來,而他們每一家都盼望能購得這支參,所以,全都擠到魯子良的宅裏來,跟他打商量。
「祇要大夥兒肯點頭,我願意捆在葛藤上墜下去。」小喀巴說:「葛藤墜得了千斛重的石塊,我決不會像我爹當年那樣出岔子的。」
凡是甯古塔附近一帶的人,即使不幹採參這一行,對於採參的事,也都耳熟能詳,小喀巴當然更清楚。他和這群採參的人廝混得很熟,自小他便在昏黯的小油盞的光霧裏,嗅著酒和烟草的氣味,出神的聽那些採參的人談論山裏的生活,他嚮往著那種生活,像他爹魯子良當年的嚮往一樣。
「你呀,你準是屬毛驢的,」朱老五連眼皮都沒有抬,打個呵欠說:「為什麼你怕狼會怕成這樣?……甭說這兒還有一圈火,就是一條火絨繩兒頭上的一粒星火,也能阻得住狼群,……牠們嗅著熱灰,都不敢靠過來,如今,天就要亮啦,你還在抱柴添火幹嘛?」
「這兒離老山崖還有多遠啊?梁大叔。」又到黃昏時分了,他們停歇在一塊光禿的石峰下面,小喀巴這樣問說。
得到做爹的爽快允諾,小喀巴心裏像點著了一把活火,那樣的明亮飄搖。他舉眼望得見在遠天呈影的那些山脈,雖然他還沒曾到山裏去過,但他早已從許許多多的傳說中,熟悉了採參人的生活情形。通常,一個採參隊的人數並不是固定的,有些採參隊祇有三、五個人,也有的是十多個組成的。採參隊人數多寡,和他們的收穫多寡,並沒有太大的關聯,一般人都認為採參要靠運氣,運氣來了,一天也許能覓得許多支老參,運氣不來,哪怕跑了十朝半個月,背簍裏也還是空的。……採參人除了相信運氣之外,他們更相信領隊的經驗。在甯古塔附近,誰都知道魯子良是採參的行家,而梁金龍是他最得力的幫手;梁金龍瘦瘦小小的個兒,滿身都是精悍之氣,他原是張廣才嶺下有名的獵手,他的槍法、經驗和膽識,都是頂尖兒的,他對於爬山,更是熟悉得很,採參隊裏有他在,便能放膽進入人跡罕至的深山,這就是魯子良的採參隊比旁人強的地方。話又說回來,領隊的經驗再豐富,也得要靠運氣的幫襯才行。魯子良的參隊,一年有好幾個月在山裏盤旋著,但若干年來,他們並沒挖到一支靈參;反而有個高麗浪人組成的參隊,在他們走過的山腰,挖到一支九兩多重的靈參,賣了一淌銀子。魯子良參隊聽到這個消息,個個搖頭,梁金龍就嘆著氣說過:
這方法的靈驗,不久便充分顯現出來。小喀巴一墜下斷崖,立即在崖壁的石隙裏,發現了不少人參的葉子,他用紅絲索繞住參葉,一面吆喝著:
「我?我並沒開口啊!」
「算了罷,小喀巴。」他對自己說:「用不著貪這對鹿茸了。」
「早先我跟老魯爺一道兒到大山裏去過,我是笨拙人,又缺少膽氣,混了好些年,光分人家的辛苦錢,想想不是那麼一回事,就到這兒落腳了,……我這跟打圍出獵不同,我祇在附近的山林裏,佈了些陷阱,獵些小野味過日子罷了。老魯爺傷了腿之後,多年沒再來過,我成天念著,盼著,沒想到老魯爺沒盼著,卻盼來了你,你叫什麼來著?孩子。」
當他從準hetubook.com.com星尖上去望那隻帶茸的幼鹿時,他又遲疑起來了。那群鹿是那樣美,那樣快樂優遊,一槍發射之後,那隻幼鹿便將流血倒地,失去牠的生命了。用鹿來比人,牠也許還不到自己這樣的年歲,行獵的人為貪圖暴利,遽爾以鐵彈相加,未免太殘忍了,他這樣一轉念,托槍的手臂便虛軟起來。
圈兒火還在燒著,火光已逐漸微弱,看樣子,夜已很深了,他猛然坐起身來,用手掌擦抹額頭沁出的冷汗,一邊怔忡著,一邊漾起一縷自嘲的笑意。
火燄飄搖著,狼嘷聲打斷了小喀巴的夢想,他雖然聽過太多關於狼的傳說,但他還是第一次活在這種真實的景況中。他覺得四圍的黑裏,那種神祕恐怖的氣氛,圍繞著他,逼壓著他,那一圈明亮的火燄,忽然在感覺裏變得很單薄,彷彿根本不能擋住什麼?!……他明知若干關於狼的傳說,都是前人從無數經驗裏得來的,決不會有錯,但由他自己身歷時,他卻一時無法推開那種魔性的迫力。他又想過,這也許是每個人心性不同的關係,這是無法解釋的,比如有些家畜畏狼如虎,像驢和騾見了狼,嚇得渾身發軟,根本失去抗拒能力;而馬和牛就完全不同了,牠們對於狼並不畏懼,狼便不敢輕易襲擊牠們,這同樣是無法解釋的。
「嘿!」小喀巴答應說:「這兒的石縫裏,有好多參葉,祇是石塊太硬,不太好挖,我的背簍裏,業已挖得三支上好的貨色了。」
「你得早些睡,小喀巴。」他說:「明兒一大清早,咱們就得上路,這些山,越朝裏去越難爬。」
他重新把槍放下來,渾身便覺得一陣輕鬆。這當口,槍聲在旁的地方響了起來,原先傍著潭水休憩的鹿群,在一剎之間,全都驚遁了。小喀巴仍呆望的立在林子背後,沒有動彈,他一點也沒有因著適才失去射擊的機會懊喪過,他甚至連一隻野兔都不願去獵了。何必呢,採參就採參罷,採著人參,不是比鹿茸更值價嚒?
小喀巴一向很尊重他的梁大叔,而他對這個卻始終存著懷疑,他說:
梁金龍是直來直往的性子,他答允過小喀巴的事,便儘早的籌劃起來。通常,一支採參隊的組成,人員並不固定,那些採參有充分經驗的行家,往往被別的隊爭著羅致,也有的瞧著那一隊的收穫多。自己轉投到旁處去的,也有不同意領隊人所選擇的覓參路線,自己另行組隊的。梁金龍固然有名氣,但近幾年來,明顯的時運不濟,收穫極少,因而,有幾個多年老搭檔,都為了生活,忍痛和他分開了。願意跟他一道兒進山去的,除了新加入的小喀巴,只賸下黑瘤老麥,瘦子陶永靖,和矮胖結實的朱老五,他們也都自稱是為了嘔一口氣,非到老山崖去,再找那棵神祕的靈參不可。
每天每天,他們都採到了很多野參,這使他們一季的收穫量,此以往四五年合起來還要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仍然沒見著那支靈參的影子。
「呵呵呵!你簡直把咱們考住了,小喀巴。」朱老五說:「咱們沒見著,祇是咱們沒有那種機緣,那樣的好運,但那些老古人裏頭,總有人親眼見著過的,要不然,哪會空穴來風,留下這許多傳言,立下這許多規矩?!你要曉得,假話只能哄哄孩子,咱們都採參多年,沒有誰是孩子了呀!你沒想想,咱們這些鬍子半白的人,豈是容易被哄住的?」
「你們別動手,看我朱老五的!」
「這個小兄弟,敢情是老魯爺家的孩子,我看人還不會看走眼罷?」
魯子良搖搖頭說:
「棒棰!」
梁金龍在火堆旁邊,打開他的舖蓋捲兒,按照規矩,脫掉一隻靴子,放在靠頭的旁邊,然後,拉上毛皮蓋住半截身子,兩眼凝望著火燄,慢吞吞的吸起旱烟來。
到山裏去的採參人,成群結隊的來到這座城市裏,各地的批發商,也到這裏匯集,準備以比較低廉的價錢,收購吉林地的野參、鹿茸之類的藥材,這是一個交易繁忙的季節。
不成!他心裏想:我得爬起來添一些柴火,使圈兒火燃得更旺些,斷絕那些貪婪的畜牲的妄想,這樣,至少會安全得多;這樣想著,便趿著靴子站起來,去抱柴添火,這時候,朱老五醒了過來說:
「咳,咱們活了一大把年紀有啥用?算來祇是些拖鬍子的孩子,小喀巴雖然年輕,他卻是沒鬍子的大人,不是嚒?咱們一輩子祇活在傳言裏面,依樣畫葫蘆,從沒動過腦子,小喀巴不聽信這一套,他是自己活過來的。」
那一夜,他們歇在一座寮屋裏,點著馬燈,談了半夜關於明天進山的事情。
你也許無緣看見那樣一支巨大的靈參,但你還能聽一聽小喀巴採參的傳說,當然,有些傳說不可盡信,但有些傳說的意韻卻非常美好。
「依你是怎麼齊心合力法呢?」
「嗬嗬,你這是反將你大叔一軍來啦!」黑瘤老麥笑得像喝了熱湯似的:「我不妨把話說在前頭,小喀巴,你若真能弄到那棵靈參,你大叔們就是跟你提鞋也心甘情願了!」
「啊!你以為多,其實不算多,不算多!」姓趙的參商說:「為求公平起見,我這就跟他們大夥兒去說去,如果照這個價錢,還有人爭購的話,咱們還得要投標加價,誰出價最高,誰買。」
「饒是老山崖這麼險峻,這塊山頭上,還是踩遍了人的腳印,一年一年的翻掘下去,千年的老鬚參幾乎都被人給採盡了,即使有,也很難遇得著啦!」
為了這支靈參的出售,小喀巴得了夢想不到的錢財不說,更得到一個分外的禮物,——一個媳婦。
「我爹不會要那支參的。」小喀巴說:「那不是他親手採得的東西。」
憨樸的小喀巴有些困惑,歪起頭,眨著眼,反問了一句說:
「你不是說,你的槍法練得跟你梁大叔一樣有準頭的嗎?」黑瘤老麥說:「明天咱們出去行獵,正是你試驗槍法的時候,夜來晚上,咱們等著吃你獵簍裏的野味好了!——至少能有烤野兔吃罷?」
山裏生活,多彩多姿,幾天幾夜都說不完的,一般說來,聽了一肚子的故事,並不代表著實際的經驗,一旦準備加入採參隊到山裏去,小喀巴在興奮的熱狂裏,多少帶著些緊張。他把爹的火銃,背簍,紅絲繩都找了出來,卻差了一支挖參用的棒棰,爹所使用的那支棒棰,早在懸崖上丟到亂石壘壘的山谷裏去了,他必得重新製作一支。由於一般的傳言,說是人參最忌鐵器,所以,人們才使用木質的棒棰代替鐵質的鍬和鏟。一支挖參用的棒棰,通常都是用質地堅硬的烏心木製成的,它要放在油裏浸泡很久,再經雕鑿,這樣,在使用時雖沒有鐵器那麼銳利,但也差不了許多了。
「大叔,我說句直話,」小喀巴忍不住說:「有些老規矩,老習慣,並非是一成不變的,是不是?那得看是在什麼樣的地方。像老山崖這種地勢,依我看,人參多半長在懸崖的壁面上,一個人根本無法墜下去採,無怪乎你們總得不著上好的參貨了。」
「諸位叫我怎麼說呢?」他攤開雙手說:「在採參這一行業裏,我算是剛剛出道,我也沒法子替它隨意定價錢呀。」
「好罷,咱們值得試試。」
斷腿回來後,做爹的突然變老了許多。天氣轉暖的季節,他常常坐在門前的長凳上,瞇起兩眼,遠眺著遠天的山影,若說他心裏有遺憾,怕就是沒能採得到那株罕見的靈參了。這話,做爹的雖然沒有說出來,但小喀巴能從爹悒憂憂的眼神裏,看出他所想的事情。
小喀巴悄立在林木背後,朝下凝望著,鹿群活動的世界顯得那樣憩靜,那樣甯和;老鹿在潭邊飲水,幼鹿在草地上追逐嬉遊,牠們細削的長腿,在柔草上跳躍時,顯得特別輕靈,簡直使人不忍驚觸。他凝望著,一隻帶茸的幼鹿也在鹿群裏奔躍,牠頭頂的血苞,閃著瑩亮的紅色光彩,小喀巴的兩眼,也隨著閃亮起來。
「依照傳說,凡是靈參,都是修煉千年的活物,它會在地底下走動的。」朱老五說:「也許上一回,它被魯大哥發現之後,沒曾定住它,它就趁機遁走,遁到旁的地方去了。」
梁金龍說的沒錯,挖參隊的人,在精而不在多,但小喀巴拿那四個和自己相比,立即覺出自己是一無所長來。梁金龍看他低頭紅臉,早猜透了他的心思,伸手輕輕拍一拍小喀巴的肩膀說:
「不成問題,」小喀巴笑說:「假如我碰得到的話,您也許會有山豬和老虎肉吃。——你們按照老規矩,不獵山神爺,我可不管那一套,在甯古塔,我親眼看見過打圍的人出售虎皮的。」
也不是幹哪行,怨哪行什麼的,魯子良祇覺得對於挖參這一行懂得越多,越會體察出它絕不同於外間傳言那麼輕鬆愜意,手到擒來。當然,一般人總愛用世上無難事的俗語去勸勉旁的人,這話雖然有它的道理在,但也不能單面去看。依照他的看法,世上固然沒有難事,可是無論幹哪行,也沒有太容易的事情;單拿挖參來說罷,早先聽信傳說,便以為只要帶了棒棰進山,到處都能見著人參https://m.hetubook.com.com,到後來才悟出傳言不實,——挖參若真那麼容易,人參就不值價了。……這十七、八年裏,若說有一半以上的日子,是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度過的,那也毫不誇張。通常,採參隊多在雪消冰融的初夏入山,直到秋後降雪時回轉,在這段入山的季節裏,生活充滿了希望,同時也充滿了不測的危機。
「怎麼樣?小喀巴,」朱老五的聲音從崖頂傳下來:「咱們光聽你吆吆喝喝的,你當真挖著了!」
「嘿,」朱老五笑得嗨嗨的:「咱們虧得沒死心眼兒,等著你獵簍裏的野味,若真那樣,咱們這一餐,怕就要餓肚皮了。」
「那祇怪我沒遇著。」小喀巴眨眨眼說:「我連一槍也沒放,我總不能抬高槍口打樹葉兒罷。趕明兒,我要是碰上山豬、黑熊什麼的,決不含糊。」
「小喀巴真是個孝順孩子,念念不忘您年紀大了,把養老的田地,想在前面,說到他娶親的事,我忽然想起來,他究竟選定了媳婦子沒有?」
「這也真難說。」瘦子陶永靖也有這麼個想法。
經他這麼一說,小喀巴不由的臉紅起來,低下頭不再吭聲。這些年裏,滿肚子的傳聞使他雄心勃勃,他原以為自己只要一出道,就會跟上一輩的老手一樣行的,事實上,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他沒有什麼話好說。
「其實,趙掌櫃說的這價錢,我做夢也沒夢過這樣多,他若存心想買,我想,就賣給他罷。」
「大叔,假如我拔了頭籌,先得著靈參呢?——你們誰來服侍我啊?」
「老天爺!」小喀巴張嘴結舌的說:「這支靈參,當真能賣這麼多的錢?按你這麼說,實在是……太多了!」
他們趕回甯古塔去,一路上,朱老五真的把小喀巴當成王子似的侍候著。他說:
「大叔,您甭儘笑話人,」小喀巴說:「每瞧著我爹捏著他那條殘廢的腿,皺起眉毛來舉眼望山,我就恨不能生出雙翅來,立即飛進山裏去,把那支靈參採回來,雙手捧給他,這種心思。已在我心裏壓了好幾年了,您說,我能不急?」
做爹的話,句句都是經驗之談。小喀巴也聽梁大叔講過,採參兼打圍的人,人人都奉守古老的規矩行事;譬如說,入山前要上供,敬拜山神爺,有些人更縫製了山神符佩在身上。大夥也都知道,所謂山神爺並不真是什麼樣的神佛,就是老虎的別稱。甯古塔附近的獵戶,對於虎,總是抱著又畏懼又尊敬的心情,沒有哪一群打圍的人,願意獵殺老虎的。他們不但把老虎奉為百獸之王,更把老虎看成獸中的君子,因為虎具有一種野性的剛正,除去原始的覓食本性,維護牠們生存而外,牠們一直保持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風貌,即使有人激怒了牠們,牠們發威吼叫,主動攻撲,也都帶著明人不做暗事的味道;牠不像黑熊那般粗魯莽撞,更不像豺狼那樣狡獪偷襲。獵人們相信,只要人們不去侵犯牠們,老虎決不會為害,不但這橡,凡是配上山神符的人,都會得著老虎的保護。
人就是這麼怪法兒,一心想倒下頭再睡,可就是睡不著了。隨著火光的黯淡,狼群的活動範圍似乎越縮越小了,他偷眼瞧瞧,在一個火燄已變成隱隱紅炭的圈兒火的缺口外面,頂多十來步遠,有一隻彷彿是狼群裏領頭的老公狼,大模大樣的坐著,安靜,又帶著幾分好奇,朝火圈裏面窺望著,好像隨時都會撲過來的樣子?……牠真要大膽撲過來,有什麼可以阻擋牠呢?難道全靠那一道已快成為灰燼的炭火嗎?假如梁大叔他們當中,有一個還醒著的話,自己也好把這疑惑抖出來,問個明白,但,此時此刻,那四個都正睡得沉酣,祇有自己一個人醒著,該去問誰呢?!說是為這個去把他們搖醒罷?又怕梁大叔他們笑自己小題大做,太心虛膽怯沉不住氣了!……狼群真會如傳說那樣,永也不敢越過未曾全熄的火堆嚒?!萬一其中有一隻聰明的傢伙,該怎麼辦呢?按照目前的情形來說,憑狼的敏捷,是很容易一躍而入的,那炭火已無法灼傷牠們一根毛的了!
他眼望著那些山的影子,綿延無盡的冷杉木構佈成的森林,使山嶺略呈墨色,不過,這已到了秋天,按照季節推算,一過八月中秋,平原地上就會落雪,山裏更是酷寒,梁金龍大叔他們,也該回到甯古塔城來了。
一面便取出棒棰來挖掘,不一會兒功夫,他已經掘得三支人參,這些人參雖非靈參之屬,但已比平地上挖得的要肥大很多,可以算得上是一等的貨色了。
「爹,明年我跟梁大叔他們一道兒進山去好了!」小喀巴這樣說:「我也許能替您轉轉運,把那棵靈參給挖著,爹,你說是不是?!」
他癡癡的看著火燄,直到火燄在他眼裏逐漸的矇矓。夜裏,他做了一場奇怪的夢;他夢見一群野狼跳過火圈,圍坐在他的舖邊,輪流聞嗅那一隻他脫下來的靴子。他又夢見靈參幻化成的,白胖的孩童,在一片綠蔭裏跳動,四周都有猛獸的影子。一個聲音在他耳邊慫恿著:「小喀巴,快追過去,用紅絲索定住它。」他不顧一切的追過去,一腳踏著一塊生苔的石塊,朝千丈懸崖直滑下去,逼出一聲驚叫,醒來才知是夢境。
「你聽著,小喀巴!」梁金龍說:「咱們大夥兒都決定,那支靈參歸你得了,你必得留神採著它,回去也好讓你爹開心,——他是為那支參跌斷了腿的。」
「大叔,人參是地上長的,許多年前,也有許多採參的人,他們並沒把人參採盡,我想,只要吃得苦,耐得勞,把精神全用在上頭,照樣採到參寶!」
姓趙的參商把來人召來說明這個價錢,大夥兒都點頭,說是很適當,但這筆不在少數,有些參行有心無力,便無可奈何的退了出去,最後,僅落下三家,小喀巴出面說:
「不錯。」梁金龍說:「採參隊的老習慣,採參都是單獨採的,因為每採著一支參,一半屬於採得的人,另一半算是公份兒,尤其是採老鬚參,誰採著了,誰得的多,合夥採參,賬就不好算了。」
雪在甯古塔落過了。
夜晚來時,他們回到臨時搭蓋的木棚子裏,在燃著的篝火邊,檢視小喀巴挖的那些參,果真都是極好的貨色。梁金龍拍打著小喀巴的肩膀說:
戴著熊皮帽子的梁金龍所率的一隊人,回來得比較晚些,旁人都以為他們的收穫一定很多,結果卻是相反的,他們背匣子裏的東西,並不比旁的採參隊多。有人背地發議論,說這全怪梁金龍太貪心,把採參隊帶到最遠的深山裏去,一心想挖到一支靈參,愈是這樣,他們愈是會落空……,而梁金龍聽著只當沒聽著,售了貨,便一逕跑到魯子良的宅子裏來了。
「用葛藤,」小喀巴斷然的說:「用葛藤拴在一個人的腰上,墜下去,沿著懸崖的壁面橫移,一排一排的檢視壁面的石縫,然後把葛藤下降幾尺,再朝橫裏移動,這樣,我估量不用幾天時間,就能把這片從來沒人到過的崖壁找遍,有多少人參都會挖到了。」
季節雖已到了夏天,但老山崖上的風,仍是尖寒的。梁金龍帶了小喀巴走到崖脊上,指出當年魯子良為了採參而傷腿的地方,他說:
「爹,您也甭再怨苦了,讓我去試試看罷!」小喀巴說:「山是人開的,路是人闖的,年輕人不找點苦吃,磨練不了身體,打熬不出筋骨來。」
「您說小喀巴麼?」梁金龍拍拍大腿說:「他行啊!咱們像他這種年紀,不也是參加採參隊進山了嚒?他拳大胳膊粗的,比咱們當年強壯得多,也許一出門就得到頭彩,這可說不定啦。」
「不錯,不錯。」老丁露出幾粒七歪八拐的老牙來,樂呵呵的笑說:「你長的可真紮實得很,日後定歸是採參這一行業裏出色的人物。」他用粗糙的大手,親切的拍打著小喀巴的肩膀。
「不錯。」黑瘸老麥感觸了什麼似的:「早先也有過採參隊,彼此為了人參翻目成仇的。這世上,銀子是白的,眼珠是黑的,人為了錢財,不知鬧出多少事故,生出多少波瀾來?咱們這回打開了老山崖,採得多少人參是另一回事,至少,小喀巴這種胸襟,給咱們一個極好的教訓,——愈是貪得,愈得不著什麼。」
開心逗趣是另一碼事,誰都會覺得,採參隊裏,少不了眼光銳利的陶永靖,當然,如果那地方不出人參那算是例外,他究竟不是天上的老鷹。
「俗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凡事,身歷總強過耳聞,你可不能不相信這個。就拿燃火防狼的事來講罷,你梁大叔是早就計算妥了的,要不然,咱們敢安心入睡嚒?朝後採參時,你得多用心思,少再胡思亂想,那祇有白耗精神罷了。」
「我倒不介意分多分少。」小喀巴說:「等我挖著那支靈參,您也得替我端端洗臉水了罷!」
「大哥,」他跟跛了腿的魯子良說:「做兄弟的心意,您是該曉得的,人幹事,全在一股嘔勁兒,管它什麼樣的千年老鬚參,總是在地裏長的,……我雖一向相信運氣,但若是儘由命運播弄,卻也不太甘心,因此,咱們又到您去過和*圖*書的老地方去了,隊裏的兄弟夥兒,都有這種心願,——甯可少得點兒一般的參貨,也要找到那棵老鬚參,我認定它還在山崖附近,遁不遠的。」
「我曉得,」魯子良點頭說:「可惜我壞了腿,有心無力,沒法子再跟你們一道兒進山去了!我關照過小喀巴,讓他跟你進山去,學著採參行獵,也許年輕人有一股撞勁,能撞出一番什麼來。」
天是晴朗的,亮麗的陽光在樹梢的葉叢間跳躍,但,林子裏面卻有一種雨後的濕潤。茂密的灌木,雜亂的榛莽,交纏的葛藤和許多寄生植物,組成了一片光怪陸離的神祕世界,小喀巴在這世界裏朝前走著。有好些小獵物,被他的腳步驚起,沿著灌木的根部竄動,有的彷彿是山雉,有的彷彿是野兔,小喀巴只是笑著,並沒有舉槍瞄準什麼,他的身體,被柔綠的林光覆蓋著,他的心神,也都被野林的神祕吸引著。
「可是,你們採了多年的參,誰親眼瞧見過人參變成光臉孩子的來?誰經驗過人參借遁的來?」
「我要到山上去!我要把槍法練得跟梁大叔一樣的有準頭!」小喀巴對他自己許願說:「我要採到一棵最大的靈參,了一了我爹沒能完成的心願。」
夜,仍舊是在圈兒火邊度過的,和尚崖下有條山溪,溪水撞著石頭,唱了一夜的歌。二天太陽還沒露頭,他們就用了些乾糧,帶著銃槍,到森林裏去了。
「人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黑瘤老麥說:「而那支參,據你爹的估計,至少也有斤把重,也許它生長的年月,早已超過千年了。」
梁大叔說是根據他行獵多年的經驗,想割取鹿茸,說起來彷彿很容易,事實上卻非常困難,因為帶茸的鹿靈性如人,曉得牠頭上那雙柔軟的血苞很重要,獵手開槍時,最好一槍命中使牠倒地,如果讓牠有帶傷奔突的機會,她便會設法把牠頭上那對軟軟的血苞碰毀掉,使獵手徒勞無功。……若是在採參隊裏,有人獲得了野鹿的鹿茸,那可算是一宗大事,大夥兒會在火堆邊燒烤鹿肉,飲酒慶祝,獵得鹿茸的人,要把鹿茸放在小背匣子裏,上面結上一帔紅布,表示那是吉利的彩頭……。
「連你連我,也只五個人,」小喀巴計算計算說:「梁大叔,五個人到深山裏去,人數不嫌太少嗎?」
小喀巴再抬頭看看,天可不是快放亮啦,原先在火堆外活動的狼群,也在一剎間悄悄隱匿啦。朱老五說:
「話是不錯,當我像你這樣年紀的時刻,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採參採得越久,越覺得運氣太重要了,人,畢竟是拗不過運氣的。——尤獨是採參這一行,你想想罷,地是這麼大法兒,即使有靈參在,咱們怎知它生在什麼地方?我選老山崖來採參,只是為嘔一口氣罷了!」
「小喀巴,你想跟你梁大叔進山挖參,你得把火銃替我勤練練,一面可以行獵,一面能夠防身。光是槍法有了準頭還不成,你得多聽你梁大叔的話,守著行獵的規矩,多學行獵的經驗。在山裏,若是不把這些弄熟悉,哪兒能放心大膽的去尋覓人參?」
獵戶老丁望著小喀巴,眼裏亮著稱許的光:
「沒有,趙掌櫃的想提媒?」
甯古塔城,被山群圍繞著,在它的西北角,綿延著張廣才嶺,正西是長白老嶺,斜向西南,是窮荒漠漠的老爺嶺和疊壘無盡的英額嶺,它的東南方,橫著穆稜窩集嶺。這些嶺脈,都是產參的地方,也都印遍了他的足跡。
晌午時分,他們回到和尚崖下面,梁金龍和黑瘤老麥他們,每個人的獵簍裏都有了獵物,祇有小喀巴的獵簍是空的,但卻裝了很多開得很豔的野花。
梁金龍帶著他們進入林子,五個人便保持適當的距離分開了。小喀巴挾著他的獵銃,腳踏著腐葉積成的軟軟的地面,在柔黯的林光裏朝林子深處摸索著。
「論起採參的經驗來,你爹更比我強得多。他追那支靈參,追了很久一段日子了,據他說,假如能採到那支參,一個人一生穿吃不愁還是另一回事,至少,在他這種行業上,足可吐氣揚眉了!」
而小喀巴彷彿沒聽著似的,他祇是楞楞的舉眼望著山。傍晚的山風,帶著濃郁的原始林木的氣味,兜著人臉吹盪著,夕陽光染著一片綿延無際的、墨色的森林,參差展現在眼前。在一剎幻覺中,眾多傳說的圖景都活化起來;狼群對著月光尖嘷,飛瀑在轟然的傾瀉,鹿在奔走,虎在跳躍,變化成嬰孩模樣的靈參,在老杉林裏逐著風。他沒有想到旁的,一個神祕多彩的世界,正在他眼前展露著,他要投身到那裏面去,他的心,就是這樣的熱烈而單純,至於將來是否在採參這一行業上如何如何,那是太遙遠的事情了。
「論起熱鬧來,五個人似乎少了一點,」梁金龍說:「若論採參、行獵,五個人足夠了!這裏頭,除了你缺欠經驗,他們三個,都是一等一的老手,經驗足得很。記得有一年,你爹只領著我和老麥兩個,一口氣挖了十多支六、七兩重的參材,要不然,你爹哪會有錢娶你媽,生下你來?可見幹這行,人在精,不在多,套句俗話說:人多好吃飯,人少好幹活,嘿嘿嘿,你這總該懂了罷?」
另外,還有些不可理解的規矩;按照一般情況,採參隊最忌顧的野獸,就是狼群,東北狼群之多,關內也都聞名,每一個季節,狼群都在活躍著,一到夜來,滿山滿谷都是狼群飄忽的影子,近乎慘厲的狼嘷聲,此起彼落,澈夜不絕。採參隊在山裏歇宿時,為了防狼,事先都在宿地的周圍,架超一圈柴火,人就躺在火環當中。當能,燃火防狼是很容易理解的,略具常識的人,都知道狼最怕火,但人們在火圈中入睡時,按照規矩,總得把一隻靴子留在腳上,另一隻靴子脫了放在頭的一邊,這就不可思議了!……梁大叔也告訴過他,採參隊一時沒覓著人參時,就會把腦筋動到行獵上,不過,他們倒不盼望冒險去獵殺豹和熊之類的猛獸,他們主要的希望,是能獵著帶茸的鹿。野鹿頭上採下的鹿茸,要比飼養的鹿所產的鹿茸昂貴得多。人們相信野鹿有機會吃到靈芝草,而飼鹿決沒有這樣的機會,人吃靈芝可以延年益壽,甚至能長生不老,白日飛昇,吃了靈芝的野鹿,牠的茸苞自然是無上的珍品了!獵鹿也有獵鹿的規矩,通常在獵鹿前,要沐浴更衣,據聞鹿是嗅覺最靈敏的動物,相隔很遠,就能嗅出人的氣味來。獵人為混淆鹿的嗅覺,便想出一個方法來,他們用鹼塊沖水和勻,把那種淡薄的鹼水預先撒佈在鹿群可能出現的地方,俗稱叫散佈鹼場,鹼場佈妥了,獵手便懷著獵槍,預伏在附近挖好了的地坑裏悄悄等待著。地坑的坑口加上掩蓋,一樣的長著山茅草,這樣,獵者便有充分的機會,在切近之處觀察鹿群,選擇帶茸的幼鹿,舉槍瞄準。一對野鹿茸的價值,也能抵得一支老鬚參。
小喀巴望著那道懸崖,生著苔蘚的大石和一簇簇的羊齒草,這兒的林木比較稀落,但葛藤卻生得異常茂密,有許多粗如兒臂的葛藤,從崖邊垂向崖下去,好像是糾纏滾竄的巨蟒。他想過,除非那支靈參,是生長在陡峭的崖面上,要不然,挖到它並不算太難,只要沿著懸崖的邊緣,耐心尋覓,總會找到它的。
「你算看對了!」梁金龍說。
一冬的等待,幾乎把小喀巴的臉都等黃了,人窩在暖炕上,不知催促過梁大叔多少次,希望他早點揀定出發的日子,梁金龍曉得小喀巴那股渴切的願望,卻故意調侃他,笑說:
忽然那參商說:
這些參行的富商們,又去找小喀巴,群央小喀巴開出價錢來,讓他們好酌量。小喀巴在採參時,腦筋又快又靈光,但一讓他替這支靈參開價,他可就傻了眼了。
「說得好聽,你以為挖參像到田裏拔蘿蔔那樣簡單?」魯子良望著兒子說:「等到你跟梁大叔他們進了山,你就會慢慢懂得了,世上事,固然沒有擋得住人的那種艱難法兒,但也切忌把它看得太容易。——爹吃虧就吃在這上頭,我當初也跟你一樣,把採參看得太容易了,以為走上三、五趟,就會挖著參寶,變成富翁。結果怎樣,你是看得見的。」
小喀巴的年齡和那份上湧的血氣,使他不甘相信命運和緣數的論法,他認真想過:一個人的命運再佳,緣數再好,若不跋涉到山裏去,總不能在宅前宅後,就地彎腰。就能拔出人參來,可見事在人為。並非全是仰仗命運和緣數;對於採參得寶,換取財富,小喀巴毫不放在心上,他祇是深深熱愛著山和山裏的生活,他相信祇要愛著山和這份採參的行業。必定能得到他所要的東西。
「我叫小喀巴,也就是紮實的意思。」小喀巴帶點兒羞澀的說。
「啊,這可就難講了。」梁金龍說:「打腳下起,算是進山,朝裏面去,山連山,山接山,最先的小山都祇是起伏的丘陵地,光是這些丘陵,就得走上十天半個月,你要曉得,咱們並非一直朝前趕路,咱們邊走邊覓人參,總會耽擱許多時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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