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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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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山怒漢 黃河灘上

銅山怒漢

民國十三年,北洋軍盤據下的河南鬧大荒,由黃河決堤所引起的水澇,毀了無數的村鎮與田野裏的稼禾;水災後勃發的大瘟疫,蔓延了七百個縣份,一般行商客旅,不敢進入災區,怕染上無藥可醫的時疫。災區不斷的擴大,在長期絕糧的情況下,竟有出賣活人,供人屠殺果腹的傳聞。……據說災區的人們為了生存,每家的父母不忍眼見子女餓死,為人子女的,同樣不忍眼見父母餓死,便爭著將自己出賣,甘願供別人屠殺果腹,而將所得,換買別人來屠宰,供自己的家人搪飢。這實在是人世間最悲慘,而又最顯示人性的方法,——萬不得已,才甯願犧牲自己,使家人得以苟延殘喘。
災區的人們,把上市互易,供人果腹的人,叫做「菜人」,而非「菜人」則不能以暴力屠殺,分肉而食。所以,有許多人甯願活活餓死,也不願為非作歹,由這種災荒,可以看出中原地域民性的剛強、正直和純良。災區有一個縣份裏,當市上賣菜人時,那位北洋縣知事,仍然一日三餐白米飯,這消息走漏出來,引起無數飢民的激忿,他們乃結眾圍湧到縣衙去,責問縣官,為什麼不能與民同甘共苦?至少,他該把糧食勻出一些,熬些薄粥,分給那些將要餓死的老弱婦孺。
那個縣知事極為狡獪,他對災民說:
「你們千萬不要道聽塗說,把本縣長看成那種人,我要是自私自利的,早在災荒初起時就丟官不幹了,哪還會熬到如今,還守在衙署裏?!……聽說督軍業已拍電報到京裏去,賑糧不久就會撥下來,你們只能忍著,等著,本縣確是跟大家一道兒捱餓的。」
「天曉得賑糧什麼時候會到?」
「咱們不信您是跟咱們一樣的捱餓,您肥頭胖腦的,哪有半分饑相!」
「除非您跟咱們面對面的捱餓,那樣,咱們就是在衙門裏餓死了,也沒有話好講!」
一霎時,群情滔滔的,七嘴八舌嘈嚷起來。
「諸位請甭嚷,聽本縣說幾句話,」肥胖的縣知事舉起手來,壓住飢民的嘈嚷說:「賑糧究竟什麼時候到,本縣也不敢預斷,但本縣決心跟諸位一道兒在衙門裏坐守,餓死也不離開,——如你們所說:面對面的捱餓,總成了罷!」
縣知事這麼一說,飢民們全都鴉雀無聲了。如今雖不是前清,但一個北洋委放的縣知事,總是地方的首長,他能跟老民一道兒捱餓,大夥兒真是非常感動,餓死也沒有二話好說了。
很顯然的,肥胖的縣知事,和幾十個湧進縣城請求分糧的代表,就在縣衙大廳裏坐等起來。飢民們盤膝趺坐在方磚地上,縣知事坐在他公案後的靠背椅上,他落座後,很歉然的跟那些飢民說:
「衙署裏粒米無存,本縣沒有什麼好給各位搪飢,但是,水總要準備的,杯水的情誼實在太寒薄,遇上這種天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本縣祇好跟大夥兒一道,以杯水搪飢了!」
說完話,他便要馬弁搬來一口荷花缸,拎滿一缸水,放在大廳門旁,他果真靜坐不動,閉目養神,和飢民們一道捱起餓來了。結結實實的捱餓一整天,飢民們親眼見到縣知事確是粒米沒入喉,當他們舀水搪飢時,當差的也祇端給知事老爺一小杯溫水而已,……這樣熬到二天傍晚,有人把知事和老百姓一道捱餓的事傳揚出去,縣城大街上,有無數人跪在地上,拔茅草為香,舉在頭頂上禱告上天,感念知事大人這份恩德,他們說:
「老天爺,萬沒料到在遍地起瘟,家家斷糧,人吃人的大荒年成,北洋地界上,竟有這樣一位縣知事?他都跟大夥兒飢同飢,渴同渴,咱們餓死了,也沒有什麼好埋怨的啦!」
肥胖的縣知事照樣每天兩杯溫水,和請願的飢民同熬了三天三夜,飢民們一個個的都餓死了,但那位知事大人依然故我,旁人迷信那是神佛保祐著他的。不過到了第四天,縣知事說是他要晉省去,代表民眾催賑糧,請血願去了。知事老爺捱了三日夜的餓,千真萬確,他去為民請命,當然是再好沒有的事情,他走時,老民還沿途叩頭跪送他。但他這一去,就杳如黃鶴,沒有下文了。民眾起了疑心,逼問那當差的,才把真相弄明白,原來當飢民飲水搪飢時,知事大人喝的那一小杯,並不是溫水,而是千年老鬚參熬出來的,濃濃的參汁,人有那種參汁維持,甭說三天三夜,熬上一個月,也不會死掉,……所謂面對面捱餓也者,根本是彌天大謊,他晉省請願是假,事實上,是收拾細軟,棄官潛逃掉了。
這一來,災民對北洋軍恨之入骨,連半點信心都沒有了。他們不願再留於災區,伸長頸子癡等什麼賑濟,他們能走的走,能爬的爬,漫山遍野的朝東南逃荒。
當年的夏天,最少有十萬以上的災民,逃至江蘇北端,多風沙的古城——銅山。

黃河灘上

「真它娘奇聞!」劉二虎說:「賣人就是賣人,哪還有這許多繁文縟節,老子挺不耐煩。我叫劉二虎,是北洋駐軍的連長,我要買她,要你開價,你聽著沒有?」
「嗄!有這等事?你以為大爺的洋錢是假的,我是將錢買貨,高興納她做小,你管不著,老子今天看上了她,你非賣不可!」
「你甭發威動火性,」老頭兒說:「你要買人,就得依照條件,逐一的談,你不能強著咱們逃荒的,瞧你這種兇霸霸的樣子,這交易談不成了……我收攤子,不賣了,總成。」
「嘿嘿,有這等好事?」人說:十個麻皮九個騷。劉二虎一聽說女人,粒粒麻塘都泛出興奮的微紅來,他興奮自管興奮,仍用懷疑的口吻說:「老童,真它娘有這等好事,你還會在這兒坐著?只怕你早就先搶著選人去了!」
「你們敢?……你們……敢?!」那老頭兒仍然掙扎起身來,嘶啞的叫著:「你們這些畜牲!……她是人哪!」他那種聲音捲進風沙,飄著,撞出空幻的迴音來,但伴著那叫喊聲的,是一串醉意的獰笑和一串遠去的馬蹄。
「有財有德的老爺㗒,東邊大荒西邊荒,人在劫裏沒辦法,親身骨肉也顧不了啦!這不是賣兒賣女,是央求老爺們行善積德,買了去養著不死。咱們做父母的,雖是骨肉連心捨不得,也沒旁的辦法,日後他們不能回籍上墳,拜祭咱們兩老,隔著千里地,能喊一聲親娘老子,咱們埋在地下,一hetubook.com.com樣聽得分明……。」
「我說不賣就是不賣。」老頭兒的肝火,也熾旺得很,一絲都不肯退讓,他說:「咱們是死過多回沒死掉的人,受你們北洋軍的氣,受得太多了!走遍天下,也祇一個理字,誰也不能把它倒著寫,我有理站得正,難道還怕你不成?!」
由於大荒年,飢民們設立的賣人市場,使得黃河灘上熱鬧起來,許多人都好奇的湧到那邊去看看究竟。當然,有人心懷惻隱,買了飢民的兒女,拿他們當作自己的兒女看待的;也有久婚不育的中年財主,買了飢民的閨女去當小星的;有人買了小廝閨女,回去做奴做婢的;最糟的是金谷里來的,假仁假義的老鴇子,連哄帶騙,把災民的閨女買了去,做出賣皮肉的娼妓。
「二虎老弟,我有個消息,正好要告訴你吶!」
「看完了那邊到這邊罷!人心都是肉長的,賣兒女,割心肝的事,咱這個孩子,獨種一條根,哪位菩薩心腸的老爺太太,行好積德,把他買去養活,不但救他一命,也救咱們全家……。」
這兩個傢伙喝得酒意醺然,帶著幾個隨從的兵勇,果真到黃河灘的人市上來了。那時是半下午,天色陰霾霾的,風勢勁猛,貼地捲著塵沙。麻皮劉二虎走到一處的蓆棚子前面,看上了一個閨女,那閨女雖在沙風裏坐著,滿頭滿臉,落了一和*圖*書層白白的沙粉,但她端秀的臉廓,明亮的黑眼,仍然顯露她不凡的姿質來。閨女的身邊,坐著一個老頭兒,原在喊著什麼,看見劉二虎他們過來,便頓住口,不出聲了。
災民沿著河道跋涉,一路遺下餓斃的屍體,滾滾的投向鄰省的大邑。原指望能得到這兒的官府衙門撥糧救濟的,誰知當地的北洋駐軍恐慌萬分,下令關閉城門,並且張貼告示,以防止疫症擴大傳染為由,堅拒災民入城;同時,派出大隊把守府庫,嚴防災民搶糧。
這一回,他們不是再賣供人屠食的菜人了,而是賣兒、賣女、賣妻子。他們在灘頭的沙地上,用木頭搭成一個個門形的架子,架上掛了一張破蘆蓆,被賣的人,頭上插草為標,盤膝坐在草束上面,由他們的親人一面流淚,一面以哽咽的嗓子喊價標售。
「噯,老頭,這個雌兒是你什麼人?」劉二虎用鞭梢指著那老頭兒說。
「你以為我沒選過?」童武說:「我是買了人,嚐了新,才來告訴你的。你若有意思,咱們便騎馬去看看,那邊的貨色很多,你不難選到中意的。」
風揚的砂粒,簌簌有聲的鞭刷著草蓆,那些插草為標,被賣的少女和孩童,忍著飢,熬著渴,低垂著頭,默然等待著未來不可知的命運?
聽罷,那種種用土腔土調喊出來的,能撕裂人心肺的聲音,彷彿是一種刺人的哭號,又是一首出自泥土的人類傾靈吐腑的哀歌,總是號泣和歌吟混合的、不類人聲的調子,包含了淒切、哀楚,和難分難捨和-圖-書的親情劈裂的痛傷,在北方,它們確曾那樣,在虎吼的風沙裏飄響過……
「不錯。」老頭兒說:「遇著大荒年,親人養不活,賣掉她,算是替她放生,這市場上,凡是插草為標的,都賣。」
「甭賣關子,老童。」劉二虎說:「有啥事,你就直說罷!」
「嘿,瞧瞧,有這樣叫人站著說話的,你若不請我老童喝一壺,我掉臉就走!」
「是我閨女。」老頭兒說。
「我打算買她。」劉二虎說:「多少價錢?」
人祇要有一口氣在,總是要謀活命的,好在附近的村落有草有樹,他們便以野草根,樹皮樹葉,觀音石粉,暫時充飢。其中有若干人家,帶著拖長辮子大閨女逃荒出來,也有新婚小兩口兒,妻子不忍見丈夫餓死的,他們便在黃河灘頭陣陣風沙裏,設了一個新的人市。
黃河在若干年前,從這裏流過,這條憤怒、狂野的河流,流經北國的心臟,也不知為北國的人們帶來多少災難?多少巨劫?曲折的黃河在某種傳說中,是一條不馴的龍,人們把黃河改道稱作龍擺尾,在悠遠的歷史當中,顯示了一項慘酷的事實;黃河這條巨龍,每擺一次尾,就要有千萬骸骨,被埋入一望無盡的水退後的黃沙。
雙方這樣大聲吼叫著一僵持,眾多的飢民都湧匯過來了。劉二虎一向是心高氣傲的傢伙,仗恃著有槍在手上,哪會怕那些面呈菜色的餓民,他拔出槍來,指定那老頭兒說:
這跟人被狼啣去,虎叼去沒有兩樣。
這樣一來,十多萬災民便祇有在荒浩浩的黃河灘https://m.hetubook•com.com上停歇下來,有的搭蓋圓頂蘆棚,有的露宿在沙地上。他們人數雖多,但有許多生瘟染病的,也有餓得站不起身子,祇能膝地爬行的;即使是年輕壯漢,也經不得長時飢餓和長途跋涉,走路兩腿打浪,渾身虛軟了。在這樣情況下,他們怎敢硬闖北洋軍輕重機關槍的槍口呢?
黃河灘是一條乾旱多沙的黃河舊道,從九里山口迤邐東向,橫過銅山——北徐州的老城和新城的北方,再轉折南延,這可以說是龍尾掃出的災難的遺痕。
「老鄉㗒,請到這邊來啊!咱是老漢李有才,這邊坐的是咱的親閨女李香香,十八歲,沒婆家,好模好樣的,一條辮子像是烏雲,她會粗針細線,煮飯燒茶,老爺子買了去做女兒,管包她會早端飯食,晚端茶,百般地盡孝心。年輕的爺們,要是論嫁娶,結門親,您就領了去,不要一文錢。有錢老爺買去當丫環使女,也行,她起得早,睡得晚,做事情,又麻溜,又乾淨……只要她能活得好,留得命,強如留在咱身邊,見她挨餓咱心疼哪!」
「你要把她賣掉?她頭上插著草。」
「價錢是看人定的,」老頭兒抬起頭來,看了劉二虎一眼說:「她是人,不是貨,得要她本身點頭願意,才能談價錢。比如有年老沒子女的,買她去做義女,是一種價錢。有些年輕漢子,忠厚老實,她看得上眼的,祇要對方存心娶她,我甚至不要錢。有錢的財主老爺,買她去為奴作婢,當然我得要出高價。雙方條件談妥了,訂了契約才算數,這跟買物件不一樣。www.hetubook•com.com
他說著,果真掏出一疊銀洋來,撒在老頭兒面前,朝兩邊一呶嘴,他那些隨從的兵勇,就上前去架起那個閨女。閨女一張臉嚇得白煞煞的,大聲嚷著救命,那老頭兒撲上去拖曳他的女兒,被劉二虎攔腰一腳踢倒在地上,他掙扎著朝起爬時,另一個兵勇搗了他一槍托,把他重新搗得趴在地上起不來。其餘的饑民,都是婦孺老弱,無法在槍口的威逼下救人。不一剎功夫,童武和劉二虎兩個,就把那閨女給搶走了。
「老傢伙,你替我乖乖的聽著,我一不偷,二不搶,按照五塊大洋的價錢,把你閨女給買下了!錢,我扔在地上,這雌兒我要立時帶走,你若不服氣,儘管到衙門告我去,哪個衙門都行,——只要它們能辦得了我!」
「老麻皮,你這個色鬼,家裏娶了兩三個,還常到金谷里去打轉,想嚐新的,這下機會來了!中州逃大荒的人,活賣拖辮子的大閨女,上得畫兒的,也祇三五塊銀洋,……這此你上金谷里去點紅蠟燭的費用還省,你何不買它幾個回來玩玩,玩膩了,轉賣到金谷里娼戶,非但不折本,還能賺上幾文呢!」
這市場賣人的消息,很快便傳到北洋軍一些騷狂的軍官的耳朵裏去。守北門的北洋軍有個連長,一臉的麻皮,人都管他叫麻皮劉二虎,這傢伙平素窮凶極惡,貪酒好色,一般百姓,聽著他的名字就皺眉頭。他在北大街的酒樓喝酒,碰著團部諢號叫包打聽的副官童武,童武招呼他說:
劉二虎曉得童武這一套,急忙拖張凳子,叫人添酒,央他坐下來說話。童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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