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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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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一、黑吉的遭遇

復仇

一、黑吉的遭遇

「答是答應了,」老趙安說:「不過,你爹也有一宗極大的難處,他是因為你祖父被人殺死,誓報父仇,才去魔山拜師學劍的,劍學成了,仍然沒查訪出殺父的仇家是誰,若就此掛劍,當然不成,……你爹答應祇要把父仇報了,他就掛劍。你娘卻先帶著你,遷到這兒來了!」
「老趙安,你到過黃河嗎?」黑吉好奇問說。
那年冬天。落著雪的夜晚,有人急迫的敲門,等到黑吉被老趙安從睡夢中抱起來時,一幅永生難忘的景象進入了他的記憶。他揉著矇矓的睡眼,看見兩盞白紗燈放在廳房的地面上,四個穿著黑衣,雙肩積著雪屑的漢子垂手站在一邊,紗燈後面,躺著一具由白布掩蓋住的屍身,娘伏在屍身上,不停的抽動雙肩。
「姑娘,您是知道的,打老爺子過世,長峰武館就由師父杜老爺接掌了。師父聽說二師叔的噩耗,根本不能相信,立即趕到那座古廟去看驗,誰知結果竟是真的……」那人說著,也屈膝跪地,傷心的嚎啕起來。
大師伯杜洪,二天傍午趕到宅裏來,他也是一臉悲傷的神色,眼淚滴在鬍梢上,他說:
也不知怎麼的,有一種意念盤結在黑吉的心胸裏,強烈而不可排拒的報仇的願望,火燄般的在他胸膛裏燃燒著。娘再用多少冰冷淡漠的言語,也無法淋熄它,老趙安有一句在說故事時無意中吐出來的話,卻在黑吉的耳邊飄響著:
爹在哪兒呢?!
「經過情形,確是這樣的。」另一個說:「師父他吩咐我們,連夜把二師叔的屍首運回來,讓姑娘您看看他,再行裝殮,……師父交代說,他把長峰武館料理料理,立即就趕過來,今夜來不及,明天晌午前也該趕到了。」
黑吉祇覺得渾渾噩噩的,真像在做夢一樣,爹死了嚒?真的死了嚒?!他真想伸出手去,揭開那一層染著血跡的白布,去看那層白布下面的人臉,可是,他不敢那樣做。最後,還是娘揭開白布的一端,用濕布擦拭那張臉,那張白得像紙似的臉和嘴角流溢的紅。
「我說,小少爺,我這做下人的,該怎麼講呢?!我能說誰不是?你爹報父仇,理直氣壯,你娘為他擔心,自然也有m•hetubook.com.com她的道理在,……這世上,冤冤相報,總是牽牽連連,多少代也沒有了結。」
說是悲哀嚒?黑吉並沒有被悲哀壓倒,他祇是覺得心裏潮濕得很難過。他早就等著爹回來,為他講說怎樣報仇的故事的,他想那故事,一定會比老趙安說的那些更為動聽。誰知爹竟死了,被仇家給殺死了。以魔山雙劍之一,那樣精於劍術的人,竟然沒報得了仇?而他等著聽的故事,也跟著裝進那隻黑漆漆的匣子裏去了。
據黑衣漢子說:他是在魔山附近,一座荒寒的古廟前被人殺死的。和尚從劍鞘所刻的字跡上,認出他是魔山武術宗師沈長峰的弟子,魔山雙劍之一,名震武林的趙震山。當時就差人趕到魔山的長峰武館去報信。
「魔山的門規戒律愈嚴,門下弟子犯律犯戒的愈多。我現在才明白,戒律要定在人心裏,不光是寫成白紙黑字,那是沒有用的。震山他這趟出門尋仇,事先事後,都沒有跟我說過,……出了這樣的事,我簡直無法區處了。師妹,我能擅毀門中戒律,替震山去報仇?還是坐視不管,任由他冤沉海底?!……我和他究竟是親同手足的同門師兄弟啊!」
在嚎哭聲裏,屍首被裝進一具黑棺裏去了。
「說下去罷,賁四。」娘抬起臉來,強忍住悲傷說:「他為了報父仇,才四出尋覓仇家的,如今他躺著回來了,我要弄清他是怎樣死的?!你當著孩子的面說好了,孩子也該明白他爹是怎麼死的?!」
黑吉的家宅就在大山根下面,四周都是枝幹清奇的老樹,在風裏發出時高時低的吟嘯聲。宅子是土牆茅屋,護牆的石塊呈赭黑色,因常年潮濕,漫上一層黯綠的苔衣。這樣一座看上去很孤伶的宅子,祇有三個人住著,那就是黑吉的母親沈無愁,一個老僕人趙安,以及八歲的黑吉自己。
「聽我說,黑吉,」她說:「我不明白,這世上,為什麼有那許多人,要爭著習武?武道原是健體防身用的,不論哪個門派,拜師時,都焚香點燭,跪聽許多條規和戒律,結果又怎樣呢?——世上見血流紅的慘事,都是使刀動劍的學武人幹出來m.hetubook.com.com的,這樣看來,世上沒有習武的,這世間還要安穩些呢。」
「師父到那座古廟去過,」賁四說:「姪兒我和幾個師弟,一道兒跟了去的。那座廟確是很古老破舊了,裏面祇有六七個和尚,一個住持老和尚,一個知客僧,一個燒火上竈的,和三四個小沙彌,他們都是不諳武術的。老方丈法名叫月慧,據他說,事情是出在三更半夜裏,他們都在僧房裏,其他的和尚都睡了,祇有他盤膝打坐,正在冥思時,忽然被一陣金鐵交鳴的聲音驚動了,他側耳細聽,才聽出是有人在前殿外的廟庭裏決鬥。那夜起山風,落山雨,風雨交加,仍掩蓋不了那種兵刃交擊的聲音,……老和尚說是,古廟在荒山野嶺當中,他當時以為是歹人和歹人,為了爭財奪寶,到廟裏來火拚,所以當時並沒有出去,廟裏和尚沒有誰練過武術,多管閒事也是白送性命。直到二天風停雨歇,天色微亮,小沙彌起來撞鐘,這才發現趙施主倒在殿前的階墀上,手裏握著一柄劍,渾身上下,一共有七處劍傷,……若不是劍鞘上刻的有字,老和尚已打算由廟裏捐出一口白木棺,把二師叔裝殮了,抬到後山上埋葬了呢。」
「嗯,你這老牛鼻子,倒真有點兒悟性。」和尚說:「不過,我倒有個法子,那就是嚴立門規,苛定戒律,看看日後對門下弟子,有沒有效用?」
「魔山呢?你去過魔山嗎?」
老趙安也皺著眉毛,露出很為難的樣子。
難當然很難,但黑吉仍然想著,他要到魔山去,學成像爹一樣的本領,去尋找那個殺父的仇人!
談起報仇,黑吉幻想過太多太多的事情。像爹來說罷,自幼投師學藝,練成一身驚人的功夫,魔山雙劍的名聲,更震動南北,結果怎樣呢?還是血一泊,土一堆,那樣淒慘的了結了。自己連殺父的仇人是誰都不知道,也沒有爹那樣的一身藝業,說是復仇,真要比去爬那些雲封霧鎖的立峰還難呢!
「這可不是魔山怎麼的?!」老道也埋怨著:「我原以為你不是我的對手的。」
「我沒有習過刀劍拳腳,」娘說:「但我弄不明白一點,震山究竟是被什麼人殺死www.hetubook.com•com的?我爹沒死前,曾誇過震山的劍術,當今無兩,除了你們的師父,我那大師兄杜洪還勉強能比,其餘的江湖人物,極少有人是他的敵手,誰能使他身受七處劍傷,倒在廟堦上不起呢?」
黑吉逐漸懂得多了;他從娘的話裏,曉得自己的爹:人稱魔山雙劍之一的趙震山,正在江湖上到處奔波,查訪仇家。而娘天天伸著頸子,盼望他回來。她的名字叫沈無愁,其實,眉尖上終日都鎖著一片憂鬱的輕愁,每當黑吉對她提起魔山時,她更悒鬱不快了。
黑吉纏問不出結果來,人便變得沉默憂鬱了;在記憶裏,甚至連爹的影像也朦朧莫辨了。有些人,一出生就命定要為上一輩人復仇的罷?成人世界有許多事,全是他很難懂得的。成人世界有許許多多道理,也像自己抬頭看山一樣,山雖是同一座山,因晨晚陰睛……季節、氣候和時刻的不同,顯出不同的光景來,誰知道眼裏的山峰,是不是山峰的真容?
「這真是一座魔山,」和尚不服氣說:「我原以為我會贏的。」
老趙安搖搖頭:
「事實上,戒律再嚴又怎樣呢?」做母親的沈無愁對黑吉說:「這就好像破房子刷漆,——祇圖外表光鮮罷了。也可以說,沒有哪一代不犯戒的。人一學得武術離了山,那些門規戒律,就約束不住他了,因為魔山武學有了盛名,魔山弟子,被江湖上相爭羅致,門戶不同,利益各異,同門相殘的例子很多,雖然後來懲處,怎如當初根本不收徒,不學武,你爹就是個例子!」
魔山這一派,就是這樣衍傳下來的。到了沈長峰這一代,魔山前後,業已開設了四五處武館,仍依照祖師爺當年立下的規矩收徒。他們的門規戒律極為嚴苛,除了戒貪、戎色、戎殺,根本嚴禁公開顯露武術,嚴禁與同門及外人鬥毆,甚至連復仇一項,都在戒律之內。
「假如貧僧和道長聯手收個徒弟,盡得兩家之長,那恐怕就是武林第一人了。」
「我可沒有去過那地方,不過,你爹是在魔山學武術的,他在那兒娶了你娘,把她帶回老家去的。」
「父仇不報枉為人呀!」
「您算是問著了,師父也是這樣和圖書苦想著,」賁四說:「他實在想不出江湖上知名的人物,誰能有這樣的功夫,把二師叔給殺死?……他來後,詳細情形,您問他好了!」
據老趙安說:那具黑漆棺,是爹出門尋找仇家前就備妥了的,他發誓要報了父仇,不能如誓報仇,他決不活著回來。老趙安一面忙著裝殮,一面哭嚎說:
「我娘怎麼沒講過這些?」黑吉說。
不用誰告訴他,他立刻在驚怵中意識那是誰了!
山裏的日子平靜又寂寞,但黑吉也過得習慣了。他會呆呆的望著山,望著山坡的叢樹,望著山谷間像奔馬般的流雲;他會在草坡上騎羊當成馬跑,幫著老趙安堆積劈妥的柴火,一面聽他啞聲啞氣的,講說許多奇怪的故事。那些故事,又邈遠,又新奇,都是從沒經歷,從沒接觸過的。他說起在萬山叢裏,有一座魔山,傳說住在那裏的人,都是修練武術的。練掌功的練到極處,能以肉掌當成柴斧,隨意劈木成柴;練劍術的練到極處,能使熔劍術,把劍身舞出火花來,使劍身點點滴滴的熔化成流火的鐵漿;即使是練內功的女人,也能解下縧腰,抹直了當成扁擔,掛上水桶,到山澗裏去擔水。……他也講起北方的黃河,在泛濫的時辰,像一條張牙舞爪的怒龍,一個波濤高過一個波濤,險惡得難通舟楫,祇有順流而下的輕快的羊皮筏子,能在水波上行駛……。
「黑吉,你這話可問到家了,我當初就住在黃河邊上,那兒也是你的老家呀!」
「找遍魔山,恐怕祇有你娘是唯一沒習過武術的姑娘了,奇怪嚒?——你外公沈長峰老爺子,是魔山劍派的一代宗師,他一生祇收兩個徒弟,一個是你師伯杜洪,另一個就是你爹,而這兩個人的劍術,除了你外公之外,旁人都比不了,偏偏這兩個人,都喜歡你娘。」老趙安說到這裏,把話頭勒住了,過半晌,才接著說:「後來,你爹總算娶到你娘了,不過,你娘有個條件。她怕你爹和你師伯會為爭名傷和氣,他要你爹掛劍歸山,終身不顯武,不授徒,不涉江湖。」
「我爹想必是答應了。」黑吉說。
山峰在遠遠近近的地方高舉著,隨著季候的變化和陽光的旋移,山峰也出現出神奇的www.hetubook.com.com變化來,不同的光影和顏色,像一張幻圖。
她也說起她生長的地方——魔山,傳說許多年前,少林有個和尚,武當有個老道,都是當時自以為天下無雙的人物,兩雄不能並立,誰都不願意認輸,便約定某月某日某時辰,到深山裏印證功夫去;兩人結草為廬,在那座無名的山裏住下來,印證功夫,口說說了三日夜,分不出高下來,又開始在山頂比武,一比又比了三日夜,結果還是半斤八兩。
再大的事情,總有過去的時刻,爹終於被葬在山麓的坡地上了!日子回復了原有的悒鬱,所不同的是,原先亮在娘和老趙安眼裏的等待的神采,也跟著黯淡下去,他們等待的結果,祇是曠野上的一座新墳。
黑吉眨著眼,他覺得,聽娘講話很吃力,有許多道理,他根本聽不懂,比起老趙安所說的那些故事來,那就要差得遠了。爹究竟給娘帶來多少煩惱呢?夜夜的月光透過油紙窗,落在旋轉紡車輪子上,娘在紡著棉紗,紡車的輪軸咿咿呀呀的,秋蟲的聲音使月光都顫動起來。
「唉!」老道忽然嘆了一口氣說:「由這次印證功夫,我倒另有一番感悟,悟到人真是蠢物。就拿我們一僧一道來說罷,練了半輩子武術,還要為爭名而鬥,可見人心裏的名利之慾,很難洗得淨;收徒弟讓他去爭名奪利,想來也沒有什麼好處。」
「震山少爺,人說,一語成讖,誰想你當初說的話,真會應驗?!……」
聽不懂,就轉去纏問老趙安罷。
也有許多事情,是黑吉能懂得的,比如說,娘的心裏是什麼顏色,黑吉閉上眼就能看得見,它像滿野的月光,又白、又空、又冷;在一片秋蟲的淒吟聲裏,她用紡車搖出了許多言語,咿咿呀呀的,一隻古老又淒涼的歌,誰聽著了,鼻尖也會有些酸楚。
「您也不必難過了。」娘對那個鬍子飛動著的大師伯說:「震山一向心高氣傲,如今他已倒了下去。我母子倆祇求守著他的墳墓,清苦度日,就夠了。難道我還會慫恿孩子學藝報仇,把那冤孽延續下去?!」
趙安抬起頭,一臉的皺紋扭曲著,露出淒苦的笑容,勉強盪出一串哈哈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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