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復仇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血彈子 寂寞的老人們

血彈子

寂寞的老人們

在杜鵑花盛開的季節裏,這都市是屬於青年人的;溫風兜著人臉,軟如一團棉,大紅大綠的衫子,在風裏飄盪著,嬉皮袋的流蘇,飄盪著,笑聲是追逐著的波浪。迷你裙下,裸圓的小白腿,閃著青春的彈性的光澤;踩在高底包包鞋上的靈巧的腳,跳狐步般的,沿著紅磚道滑過。一切都在生長著。去年種植在綠島上的椰子,也紛紛吐了新芽啦。
「老五說的不錯,」劉老將說:「咱們正好乘機會跟咱們那位老姪兒——未來的大科學家,討論討論咱們練的這些老玩意兒,勸他在求新求進之餘,不要忘本。」
老昌把掀起藍布風罩的鳥籠子,晃了一晃,托掛到樹枝上,解開他青布長衫的扣子。
「兩位早。」趙若愚欠欠身子:「你們先練拳罷,咱們等一歇再聊。」
「早啊!若老。」鐵彈子李五手裏搓著他那兩粒光灼灼的鐵彈子,首先趕過來打招呼說。
「沒那麼快,我祇能瞧著你們練拳啦。」趙若愚微微搖了搖頭說:「這兒的氣候,極不適合咱們這把老骨頭,熱濕蒸進骨縫去,如今我簡直離不得拐棍了。」
「您腰桿和腿上的風濕,好點兒了罷?」
「免啦!免啦!」趙若愚急忙搖手說:「孩子的事,https://m.hetubook.com.com怎敢讓諸位老兄弟破費。」
「嘿,人到咱們這種年歲,到時候就醒。」趙若愚說:「睜著眼,在床上能躺得住嗎?不如早點來,候著你們幾個。」
「練你的罷,老兄弟。俗說:拳不離手,像我,風濕一鬧,拳一輟練,自覺身子骨就差了一大截兒啦!」
「好!老昌,真箇是拳不打滄,你這套拳腳,算是練到家了。」等到老昌把一趟拳腳練完,收住架勢,趙若愚才這樣點頭讚說:「我這可不是奉承人吶。」
「若老,當著您練把式,不是班門弄斧嗎?」老昌微微喘息著:「您不笑話我,就算好的了。」
實在說起來,他們都感到每天清早,幾個老朋友在公園裏碰面的這段辰光,是他們最舒服的時刻,不管談什麼,說什麼,總能破悶。因為當這都會活動起來之後,他們都已變成幾乎被人遺忘的人了。
由於那三個的堅持,趙若愚祇有勉為其難的答允下來。真的,人到老年,日子過得夠寂寞的。劉老將的孩子,早已成家立業,子承父志,在前線上服務,他平時除了寫些感懷的詩,就是泡盞濃茶,坐到棋園裏去消磨。鐵彈子李五是個孤家寡人,他的m.hetubook.com.com老伴兒陷在老家,沒能帶出來,有個姪子在國外教書,偶爾寫封信來問候他,他的老境不佳,寄居在一間小閣樓上,靠撿拾字紙維生。老昌的老伴兒兩年前去世了,兒子打燒餅,孫子也服兵役了,他平時幫兒子做做雜活,兒子不讓他做,他祇有東飄西盪的,找些小孩子聊天,說故事,或是爬爬近郊的土山,登高望遠,想藉此舒舒心裏的鬱悶。
兩人正說著,又有兩個老人走過橫在蓮池上的石橋。前面一個是皖西人,大夥兒都習慣的叫他鐵彈子李五,他的個頭兒精瘦矮小,雷公臉,尖下巴,一張多皺的黃面皮,留著一小撮稀落的山羊鬍子;後面一個是湖南人,姓劉,稀疏的大白頭,看上去顯得很華麗,臉色紅塗塗的,有些主貴的氣派,他早先領過軍,作過戰,以少將退役,所以這夥朋友都稱他為劉老將。老將和鐵彈子李五,也都是望七的年紀了,但人老精神不老,他們的一套拳術,一直勤練不輟,毫不荒疏。除了拳術之外,劉老將的棋藝、詩詞,都很有根底,許他為文武全材的人物,並不為過。
「可不是嚒?」劉老將說:「可憐眼下這些孩子們,小人揹大書包,肩也揹歪了,腰也揹駝https://m.hetubook.com.com了,十來歲就戴上近視眼鏡,做體操,敷衍了事像跳舞似的,他們祇曉得武術是打架用的,根本沒想到是強健體魄,益壽延年的一把鑰匙。」
天氣是晴朗的,在這串乍暖還寒的日子裏,七十六歲的老人趙若愚,總在天色微明的時刻,就拖著拐棍,散步到新公園裏來,繞著樹林中闢出的小徑散一會兒步,再背起手,看看開得多姿多彩的杜鵑,然後,便踱到老榕樹邊法國式露椅上坐下,看人在林中空地上溜鳥,或是打太極拳。
「跟年輕人說這些也沒用,」老昌說:「他們不會聽的。咱們不否認那些科學成就,但國術這一門,永不會落伍,儘管它如今擋不了子彈。」
老昌脫去長衫,抖手飛搭到椅背上。揀塊空地,吸了一口氣,立下門戶,便認真練起那套滄州拳腳來。論武術,趙若愚足有六十多年的根底,他的形意拳、螳螂拳、八卦拳,都打得精,後來窮研太極拳法,更有相當深厚的根底。人說:好漢單怕病來磨,一旦被風濕纏上,腰桿硬得不能打彎,連胳膊也舉不過頂啦。雖是這樣,趙若愚仍不失為一個練家,旁人祇要在他眼前一出手,他就看得出那人的身手和武術根底如何了。
「下個禮https://m.hetubook.com.com拜天晚上,」劉老將說:「咱們到國賓飯店頂樓吃晚飯怎樣?……武俠小說裏頭,有印證武功之說,咱們不妨和那位學科學的姪兒,面對面把新的和舊的印證一番。」
水洗的晨光橫在天項上,鳥在啾鳴著,在這個大的都市裏,一般人習慣晏起,清晨這段時間,便顯著特別的安靜。幾個老人練完了拳,便坐著談起天來,他們的話題很遼闊,從盛開的杜鵑,談到北地的花卉,從報上某宗新聞,談到國際間發生的大事,然後,便談到拳腳上來了。
老昌也上七十歲了,高大的塊頭兒,粗壯的胳臂,臉色黑裏帶紅。脫掉長衫練拳時,顯出專心一致的樣子,一拳一腿,都非常認真,練到激烈處,勁風排湧,霍霍有聲,汗氣透過短衫,蒸騰著,他那光禿禿的頂門上,也凝聚著粒粒細小的汗珠。
幾乎每一天,都有許多愛早起活動的人,湧進公園來鍛鍊身體。算起來,趙若愚每天清早到這兒來活動筋骨,轉眼就是十來年了。十來年裏,人事變遷很大,不過,也有許多張熟悉的老面孔,每天仍然遇得到。當然,他們也沒組織什麼老人會,但幾個年歲差不多的,彷彿有了一種習慣上早起碰頭的默契。打完拳,做完八段錦,樹底下坐坐,聊聊什和-圖-書麼,久而久之,都成了莫逆之交啦。
「您早啊,若老。」老昌那口天津腔調,總是那麼濁重粗啞,帶著幾分豪氣:「每天您都是頭一個來。」
「若老,您可甭這麼說,」老昌說:「咱們湊份兒,請姪兒聚一聚,難得有這麼個機會,其實,這也是為咱們自己著想。咱們這幾個老古董,平常想跟年輕有學問的人說話,也說不上啊!悶起來,單望能熱鬧一場,也是人之常情嘛!」
「我沒患風濕,祇算是運氣。」他說:「若老,您坐著,兄弟先練兩趟,再陪您聊聊。」
趙若愚剛剛坐下不久,隔著林子的畫眉鳥的叫聲,使他不用瞧,就知道是誰來了。
「對啦,若老,您那位小少爺,不是要出國留學去嚒?哪天動身?咱們這些老叔叔們,也該替他送送行,表示表示心意呀!」鐵彈子李五說。
「我的兒子全是學科學的,」趙若愚想起什麼來,感慨系之的說:「開口西方長,閉口西方短,根太就沒把國粹放在眼裏。看我練拳腳,小兒子就說過,說是:爹呀,武術這玩意兒,早就沒落啦,您不在家裏坐著納福,練那個幹什麼?您這把年歲,還想學李小龍,上銀幕亮相?……嗨,這些年輕人,祇迷信征服太空,登陸月球,他們就沒想到,強身為救國之本。」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