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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仇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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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油

討油

「您替死屍唇上塗油幹什麼?」黑子說:「難道當真有『人殃』那種怪物?」
「嗨,說你講話很邪,你可是越來越離譜了。」杜老爹說:「荒唐!」
「是啊,老爹,」黑子有些莽撞撞、傻乎乎的,他齜起一排黃牙說:「要是『人殃』進了村子,祇怕響鑼也唬不退牠罷?」
「我得去睡上一覺了,餘下的,改天再來塗罷!」
「你以為我是盜匪?」黑子說:「我可不是攔路劫財的,……我叫黑子,是杜家油坊的夥計。」
那年河北鬧大旱,半年裏面,天上沒見一根雲翅,一夏連著一秋,太陽火毒毒的燒烤著,連埋在地底的老樹根全叫烤乾了,使受荒的人,連樹皮草根都吃不著。俗說:荒旱多盜匪,那是錯不了的。逐漸擴大的荒區裏,人們最先是捲起行李,逃往鄰近州縣去,乞討維生。由於逃荒的人群,多過遮天蓋地的蝗蟲,一般民戶,難以應付他們,逃荒的人裏,便有人開始幹起盜匪來了。
「您貴姓啊?」黑子說。
日子真是那樣的難熬。
黑手跟著他走,走到離村子不遠的一座廢窰那裏,當對方想躬著身進窰時,黑子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說:
油坊的杜老爹不贊成這種說法,他捏著小烟桿說:
黑子不禁感到困惑起來,照這種情形看來,這個年老的黑衣人,並不像是歹人,那他為什麼又裝鬼來村裏討油呢?也許他被什麼嚇著了,顯得精神錯亂,才這樣顛顛倒倒,半夜裏發作的罷?……心裏一有這種念頭,他更不願意立即聲張了,要跟,就跟到底,總會把事情給弄個明白的。
「黑子,你睡覺要放精點兒,聽著外面有動靜,就得趕快告訴我。」他跟榨油工黑子說:「假如來的是亂兵和盜匪,咱們得傳告村上人,要他們躲進地窖,藏進夾牆;假如來的是邪魔鬼祟,咱們就響鑼嚇退它!」
「這不是硬拗的事,黑子。」杜老爹責難他說:「不信,總得有不信的道理,你難道沒有看見在風裏搖晃的鬼火燈籠,難道……那些都是假的?!」
對方顯然大吃一驚,轉過身子,目瞪口呆的朝黑子望著,望著黑子手裏橫著的那柄單刀,便抖索著說:
「太陽那樣火毒,」他說:「那些死屍的臉,臂上的皮,全叫晒裂了,皮邊朝上捲,一塊一塊的,像是龜背上的花紋。」
油,確是鬼討了去的,有人從郊野來,證實了若干死屍的唇上,真的塗著油,無論如何,耳聽總不及眼見可靠,有人親眼看見,這還假得了嗎?可是,傻長工黑子偏偏不肯相信這個,他固執他的看法,認為鬼靈不可能講叫出聲,前來討油,這裏面怕另有文章。
窰裏是破敗荒涼的。
「管它什麼鬼?!它既到村裏來煩擾人,弄得人惶惶不安,咱們就來硬的,把它給轟走!」
這樣熬過兩個夜晚,老黑驢並沒有鳴叫,村上的人們,也沒聽著什麼怪異的動靜,但等到第三夜,動靜就來了,最先聽到的是風裏傳來的一種叫喚聲,幽幽怨怨,哀哀戚戚的,一聲又一聲的重複著,都是那種嗓音,那種不變的調子,好像是打地層下面發出來的:
「我在北洋軍裏吃糧,幹伙伕頭幹了好幾年了。我是北邊小王店的人,硬被拉伕拉了來的。這回調下鄉剿盜匪,隊伍搶掠得比要剿的盜匪還厲害,結果雙方在這一帶熬上了火,雙方都死了成千的人,我算走運,是打屍堆裏爬出來的。……仗打過了,官兵沒了,盜匪散了,我想,我該摸著回家去了,走到風化店,聽人說起人殃吸食死屍的腦髓,我想到這些屍首,便又拐回來,夜晚到你們村上去討油,逐具塗些油在他們的唇上。……人死了再遭劫,多令人難過啊,這事我不幹,還有誰幹呢?屍臭逼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說老哥,您真會講話,」杜老爹苦笑笑說:「您不是看到我這座油坊,才這麼說的罷?我的油坊裏,還有幾簍花生油,那『人殃』再厲害,怕也不會來啦!」
人雖沒到村外去,但無數橫倒在村外的屍體,實在是村民們最關心的。忙於掏井求水活命,沒能掘地埋葬他們,一想起來,心就結成一把疙瘩,說多不安有多不安。那些死屍一放放了十天半個月沒人收埋,在這種大熱的天氣,會變得怎樣和*圖*書了呢?
也許日子太悲慘了,各種經歷和傳言,也都是悲慘的,淒切的。談到年成的荒旱,有人埋怨老天,為何半年不落雨,難道龍王自願乾得晒鱗?!
太陽把所有的河溪、池塘都吸乾了,活著的人必得覓地挖井;他們在旱年挖井,祇有採取古老的方法,夜晚用黃盆覆在預先揀妥的幾處地方,等到第二天清早,太陽沒露的時辰,翻開黃盆,比較盆心凝露的多寡,判出哪一處地下的水源較豐。有時使用這種選擇方法,仍不能覓出豐足的水源,便換用尋覓蟻巢的方法;通常,螞蟻擇巢時,對牠們居處的乾溼極為敏感,遇澇,則遷居高爽之處,遇旱,則遷往陰溼之地,村民掘井,祇要尋到螞蟻群聚的地方,地心必會有泉。
從那鬼靈討得油去之後,每隔三兩天,月黑風高的夜晚,它就拎著鬼火燈籠來討一次油。虧得杜家油坊是產油之地,每戶多送幾盞油,還承擔得起。凡是那夜鬼來哀叫著討油,第二天黃昏時,居民們就把油盞送到村口,廟前或野林裏去,讓野鬼去取油。
黑子認真想想,這穿黑衣的老頭兒說得不錯,他祇是拎著燈籠去討油,並沒有說他是鬼,也沒有扮成鬼的樣子,果真祇因為村民膽小,不敢走出屋子看,才把對方誤認是鬼的罷?
說故事的過路客揹上他的行囊,走了,而他所說的這些故事,卻烙到杜家油坊居民們的心裏去了。誰也沒見著「人殃」這種怪物,但大家都深信有這個專食吸人腦髓的魔獸,恆常在黑夜裏出現,村裏人便約束孩子,祇要太陽一落山,就不准他們再出門了。每個黑夜都顯得那樣漫長,風聲虎虎的劃過火焚的廢墟,野狗狼嚎著,很多不可或測的事情,彷彿都在黑裏孕育著,不光是幽靈鬼怪的傳言,誰知道盜匪和亂兵會不會再兜馬回來?會不會再捲劫和開戰?
「我說,張老爹,」黑子說:「您替那些死屍塗油,分不分誰是北洋老總,誰是災區盜匪呢?」
「鄉親,老爺,給咱們一點兒…油…啊!」
北方鄉野上,一向重視收葬無名的屍骸,認為一個人生前不論怎樣為非作歹,多行不義,一旦到他們死後,都該入土為安。暴屍郊野任由日晒雨淋,是人間至慘的事情。甭說是人,即使走路時見著死貓死狗,也都會停下來,用斷枝,甚至用手挖個坑,把牠們掩埋掉。並不是遊方的僧道才帶著方便鏟,隨時掩埋死去的禽畜,民間一般人,也多有這種傳統的習慣。但在風化店附近一帶地方,大多數人都逃荒避亂遠走他鄉了,僅留下極少數居民,瘟的瘟,病的病,挨餓的挨餓,也都行動維艱了,死屍多過活人若干倍,那能埋得了那許多啊!
「嗨,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杜老爹沉沉的嘆了口氣說:「盜匪和地方相拚,業已很摻了,何況加上如狼似虎的北洋軍下來亂攪和;如今,屍橫遍野沒人收埋,咱們餓得連收埋屍體的力氣都沒啦,這種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咱們又該怎樣熬下去啊?」
即使方法好,挖井這種重活,也不是飢餓的老弱能承擔得了的,承擔不了也得咬牙挖掘,大家都明白,人離了水,根本無法活下去,沒有深井,也就沒有水源了。
「啊,不不不,」過路人叫說:「我這個人,是從來不會說瞎話的,真的有『人殃』這麼一種怪物。您沒聽風化店北邊幾個村子上的人說,近些時,一逢到夜晚,就有凶死暴屍的鬼魂,拎著一盞陰慘慘,青濛濛的鬼火燈籠,出來向莊戶人家哀聲的討油。傳說祇要在死屍嘴唇上塗些花生油,人殃一嗅著便跑,不會再吃那具死屍的腦髓了。有人這麼試過,第二天再去察看,——凡是嘴上塗油的死屍,腦袋都原封沒動,那些沒塗油的,腦子正中間都沒了天靈蓋兒,裏面的腦髓也被吸空了!」
「我姓張,」老頭兒說:「旁人不管我姓什麼,都管我叫伙伕頭。」
「老爹說得一點兒也沒錯!」過路的客人說:「紅眼的野狗拖屍,還挑挑嘴,——專揀新鮮的屍體啃。在北邊,有人傳說黑裏出現一種怪獸,高有七尺,虎頭,狼尾,人身,渾身長著金毛,牠不吃死屍,但專吃死屍的腦髓,牠的爪子尖銳如鉤,很輕鬆的就能抓破死屍的天靈蓋兒,牠的食量又很驚人,一夜能吞下幾百副人腦,……人管這怪物叫做人殃。」和圖書
「鄉親,老爺們,多謝您賞賜啦!」
黑子是在天亮前趕回油坊去的。在那廢窰裏,和張老頭兒談話,變成了一項祕密,他沒有跟其餘的村民談起黑夜追蹤這個老人的事。當那老人不再拎著燈籠,出現在杜家油坊,喊叫著討油時,村民們都以為鬼討油業已討夠了。黑子心裏感覺很欣慰,因為祇有他一個人知道,那個張老爹,業已拎著一瓦罐油,上路回家去了。
「我說,您也該早點兒回家去啦!」黑子說。
「我祇想跟您談談。」黑子緩下來說:「您原來沒有走,躲在這座廢窰裏,您為什麼要夜晚裝鬼,拎著燈籠到村上去討油呢?」
不光是東大窪子一地如此,在其他地方,草溝裏,野路邊,土丘上,橋洞下,旱溪心,枯林間,同樣可以看得到許多無人收埋的屍體。有的是逃荒人中老弱多病的,自知捱不過,自殺死的;有的是拖著疲乏的身子,晌午心趕路,被太陽燒烤得全身失水,中暑死的;有的是在大起的奇瘟怪疫區受了感染,生瘟死的;也有的是遇上盜匪或北洋亂兵,被搶劫後,遭到殺人滅口的噩運;更有些年紀略輕的婦女,硬遭姦殺,屍體赤|裸著,誰見著都會感到鼻尖酸楚,欲哭無淚。
「不要緊,我是辛苦慣了的。」那個說:「有了這一瓦罐的油,足夠我回老家小王店去的了。」
他一面說著,一面取出一塊破布來,蘸滿了瓦罐裏的油,逐一的,替那些腐屍擦嘴唇,對那些沒有頭的,就把油滴在他們的身上。
「咄咄!竟有這等怪事?!」
「嗨,人活在世上遭劫難,誰知死後,連屍身也要遭劫呢!」杜老爹嘆息說。
黑子那種憨樸的人,是不會想得這麼遠的。
「不要胡說!」杜老爹叱說:「這些冤鬼,為怕『人殃』吸它們的腦髓,找咱們哀乞一點兒油,塗了避劫的,咱們說什麼也該給它的,鬼沒惹人,人又何必去惹鬼呢?!」
黑衣人在村口,土地廟前,枯林邊,一共收了幾十盞油,然後,轉頭朝南,向東大窪子那邊走過去,黑子仍然躡手躡腳的跟著。東大窪子是陳屍最多的地方,風勢再大,也盪不盡那股屍臭的氣味,饒是黑子的膽量大,偷眼瞧見附近的那些腐屍,心也發起毛來了。
「更怪的事還多著呢,」過路的客人眨著眼,聲音飽含著神祕的輕恐:「說是有個走夜路的漢子,走累了歇在枯樹林裏,林外都是屍首,那夜,月亮露頭不久,隔著風沙,就見死屍裏有一個站起來大叫:『人殃來了!人殃來了!』接著,所有的死屍,或站或坐,起了一片嘩動,都互相警告說:『人殃來了!人殃來了!』……死屍會動會叫,那真是嚇得死人的事情,饒是那走夜路的漢子有膽量,也嚇出一身冷汗來。他沒聽說過『人殃』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連死屍都駭怕牠?他一面索索的發抖,忍不住的仍偷眼朝林外看著。群屍騷亂一陣,重新躺下去,寂然不動了。過了一會兒,從風沙裏跳出這麼個怪物,就像我剛剛形容的一樣,牠走到屍堆裏,抓裂死屍的天靈蓋,嗞嗞作響的吸食死人的腦髓。忽然,牠朝林子裏走過來,走到那趕夜路的漢子的身前,低頭嗅了一嗅,便逃走了,彷彿怕什麼似的。趕夜路的漢子心想,牠怕什麼呢?原來他剛打了一瓶花生油,他想,那怪物該是怕聞嗅油味罷?」
「話可不能這麼說,天有不測的風雲,這是一句常話。年成有旱有澇,有豐有歉,其實毫不足怪的。早年不是沒鬧過荒,要是有災賑,人也不會被逼得去當盜匪了;如今遍地橫屍,祇能怪人謀不臧,怎能怪責到老天的頭上呢?!」
「慢點兒,今夜你得把話說清楚。」
迷信的村民恐懼怪物「人殃」,有事夜出時,總要用絲瓜穰子沾點兒花生油,塗在嘴唇上,相信那樣就會辟邪。油坊裏的杜老爹,是杜家油坊的尊長,他為了祈求村上人們的平安,經常在入夜前焚香拜神,祝禱諸天神佛,能鎮壓邪魔和圖書
說是這麼說,但傻憨的黑子心裏,始終懷疑著這世上會有人殃這種怪物,也不敢相信幽靈會打著鬼火燈籠,到村裏來向居民討油去潤唇。油坊經過兵燹之後,長工、短工和師傅們,都死的死,散的散了,祇有榨油工黑子還留在杜老爹身邊,替油坊照應門戶。黑子住在油坊一側的棚屋裏,緊靠著驢槽。驢槽原拴有六七匹牲口,全叫盜匪牽走了,祇留一匹跛了腿的老黑驢。黑子相信那種傳說,說是黑驢有陰陽眼,白天見人,夜晚見鬼,他就拍著黑驢說:「驢老哥,你得多幫忙,見著穢物,只要嗚昂嗚昂一叫,我就好醒來收拾它啦!」
盜匪一多,逼得地方上非拉起隊伍捕盜不成,不是動刀就是動槍。有時地方隊伍,捕獲了大批盜匪,不問情節輕重,也不管男女老幼,一律拉至郊野用刀砍矛刺,處決了事;有時盜匪大陣來襲,捉著當地的住戶,一樣的亂砍亂剁,使村頭躺滿了七橫八豎的屍身。
「對!」有人附和著:「鬼要討油,咱們就給它油罷,消解怨孽,總是好的。」
「誰知道呢?」那老頭兒說:「我不是跟杜家油坊的人講過,——北邊有許多人,都是這樣講的。小哥,你收起那怕人的單刀,進窰來坐一會罷,不論你要問什麼,我都願意說給你聽!」
風化店有個過路的客人,經過杜家油坊,討水歇腳,村上人圍住他問長道短。他形容曠野上的屍氣濃烈,蒸蔚成烟;枯林子裏,成群的食屍犬,紅著眼在爭逐人骨;多數屍體上生了一層霉綠,尤其是破了的肚腹裏面,竟然會生長出一簇簇白色的菌子,那是細莖尖帽的鬼頭菌,傳說全是腐屍的屍毒孕化出來的。
風吹著,沙揚著,這非人的哀泣聲隨風流轉著。村上的人匿伏在屋子裏,側耳諦聽著,都悄悄的傳告說:
自從那怪聲哀泣被村民們聽著了之後,他們便趁著白天聚到油坊杜老爹那兒,商議著該怎麼辦?楞傻的黑子首先跳起來說:
「嗨,可憐吶,」杜老爹心腸軟,喟嘆一聲說:「想到那些死屍,沒死時,又殺人又放火的,把我們害得這樣慘,誰知死後也要落報應!……聽了心很不忍,要我拎著油罐子,逐箇兒在他們嘴上塗油,我是辦不到了。若真有那樣的鬼魂,拎著鬼火燈籠,黑夜裏來叫喚著討油,咱們村上,多少還能幫他們一點兒忙。」
「那您要什麼呢?」那人說。
那些屍體大多腐爛得差不多露出骨骼來了,腐蝕的肉塊,各呈霉綠、醬紫和黑色,多半沾著一層黃沙,黑夜裏,在黯淡的燈籠光下看,更顯得像鬼域般的可怖。黑子看見黑衣人這樣做,更把他當成瘋子了。
鬼討油的故事,雖然是以訛傳訛走了樣兒,但那「人殃」吸食人的腦髓的故事,卻連黑子也相信是真的。剖人心挖人腦的邪物,連死人都不肯放過,黑子一想著就覺得恐懼,因為他明白,單憑那柄生了銹的單刀,無論如何是抵擋不了的。
這回黑子可看清楚了,原來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前幾天從油坊過路,歇腳討水,跟村民說故事的那個過路的客人。
風揚著沙烟,旱災持續著。
「可憐啦!暴屍露骨,還要受人殃的罪!」
大旱使地面的浮沙厚積,略經風的絞颳,便像大霧一般的到處彌漫著,渾渾沌沌的一片玄黃。隔著沙霧的日頭,火紅帶赤,裹著一圈黑裏帶金色的暈輪。由於大氣裏乾亢缺水,沙霧僅能遮住太陽威稜的形象,卻擋不住它輻射出的鬱熱;那陽光能把地面上一切東西都晒焦晒裂。那些暴露在沙地上的屍體,有的頭顱裂開,血肉模糊;有的斷肢缺臂,咬牙瞪目;有的胸腹被刀矛絞搠,活活剜出盆大的血窟窿,五臟六腑流了一地;有的死後身上還帶著刀,插著矛,而殺他們的人又被旁人殺死,倒在他們的身邊。……這些死屍,或仰挺著,或踡縮著,或俯屈著,或相互枕藉著,形形色|色,不一而足。他們倒在觸目猩紅的血泊中,情狀已夠悽慘,再加上終天日晒,無人收埋,死屍逐漸臃腫腐爛。有些皮焦肉黑,有些頭大如斗,潰爛的傷口,麕滿了嗡嗡的野蠅子,肥大的白色蛆蟲,蠕蠕的朝外爬著。群屍蒸鬱出的那股瘟臭的氣味,人在數里之外嗅著了,都會噁hetubook•com.com心得作嘔。
「我說了,老爹您又不相信,有什麼辦法?!」黑子說:「人瞧我樣子長得粗傻,就全把我看成傻子,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傻!……就算是世上真的有鬼好了,鬼也該是無體無形的東西,不會發聲喊叫,有人看見那拎燈籠的影子,走路都慢吞吞的,哪兒像是鬼啊?!」
他們通常在黑裏坐著,有些人膽怯怕黑,燃上壁洞裏的小油盞,燈燄綠瑩瑩的,幾乎照不亮人的眼眉;饒是如此,他們仍怕燈光射至戶外去,會惹上災禍,所以,多用黃瓢或黑布罩兒,把燈燄遮擋起來,使一圈兒束聚了的燈光,祇能照在地面上。
「依你說,它是什麼呢?」
「這年頭,人活得無助,鬼倒有人幫忙了!」一個掉光了牙齒的老婆婆說:「老天爺怎麼那般顛倒?!」
「是啊!」張老頭兒拎起油罐子說:「我討油,祇用一點兒塗屍,其餘的,盛在瓦罐裏,也積聚有好幾斤油了。我朝北邊走,身邊雖沒有盤川,但能舀點油跟人換些吃的,——這些油,不但救了死屍,可也救了我的命啦,我收油時,能不說聲多謝老爺們賞油嗎?」
「有什麼好分的?」老頭兒嘆說:「隊伍裏都是熟人,而那所謂盜匪,也都是老鄉親,何況他們都已經死了,還不都是一樣嗎?」
風吹著,沙揚著,火毒的日頭燒烤著,人們能忍得一切自然的荒旱和災變,但極難忍受人謀不臧的苦痛;這些道理,都深深含蘊在極為原始的傳說之中,憑著傳說的象微,當人們遇著暴力迫壓時,他們就會用這些傳言和現實作為比映。
過路的客人也有五十出頭的年紀了,人長得矮墩墩,厚實實的,有些駝腰縮脖子,滿臉都是很憔悴的皺紋,看上去,真不像是個信口開河說瞎話的人。
他朝前艱難的走著,佝著腰,駝著背,腦袋低低的埋著,根本沒察覺黑子跟在他的背後。
「聽罷,外面那些冤鬼,真的來討油來了!」
「不錯,」那老頭兒說:「我夜晚拎著燈籠,到村上去叫喚著討油是真的,但我並沒裝鬼啊!……也許村上人嚇怕了,都把我當成鬼看罷?」
黑子認真的點點頭,心裏跟著嘀咕:是啊,死屍就是死屍,哪還分什麼亂兵和盜匪?!不要講這位張老爹幹這事愚魯罷,他可真的關心著這一野遭劫的死人呢。
「鄉親,老爺,給咱們一點兒…油…啊!」
那個黑衣人走著,走到村外的路口,用燈籠映照路邊陳放著的油盞。細心的村民為怕飛沙把油弄污了,每隻油盞上,都加上蓋子。黑衣人蹲下身,從他手臂間取下一隻瓦罐兒,緩慢而小心的,將油盞裏的油傾倒進瓦罐去,然後,再將油盞蓋妥,放回原處。他這樣一盞一盞的收油,每收一盞,都要用哀戚的腔調叫喚著:
白天掏井,累得筋疲力竭,渾身都是泥漿,一到天黑下來,沒燈沒火的,誰也不願多走一步了;倒不是因為勞累,主要的是每個人的內心都充滿了慘愁和恐怖。屍氣在空氣裏彌漫著,遠遠的荒地上,不時傳出食屍的野犬的長吠聲,聽上去,幾近乎豺狼的嘷叫。
黑子被罵得眨著眼,不說話了。杜老爹不相信他,他不願再明著頂撞,但他心裏仍然不服輸,暗暗打著算盤。不用說,整個杜家油坊的人,連杜老爹在內,都已經相信鬼討油的事實,單是自己懷疑,有誰肯聽信呢?若使他們相信,祇有一個辦法,那就是等那幽靈在夜晚拎著鬼火燈籠出現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悄悄追躡著它,看看它究竟是什麼?如能把它捉住帶回來,就不怕村上人不信了。
黑衣人一具一具的用油布塗抹屍體的唇,一直塗了一個更次,總塗有六七十具之多,然後打著呵欠說:
而那穿黑袍的人,一點也沒有駭怕的樣子,他拎著燈籠,東邊照照,西邊照照,嘴裏喃喃的說:
老頭坐在一束乾草上,把燈籠放下來,跟黑子說:
大夥兒商量好了,就回去準備油盞,添上了花生油,在黃昏日落的時刻,把油盞放到村口的沙路上,或是土地廟前,等著靈鬼來取。夜深時,拎著鬼火燈籠的幽靈真的又出現了。有些人曾伏匿在窗子背後偷看過。據他們說,風沙太大了,霧濛濛的遮隔著,使人看不清楚,祇見到一條模糊的黑影m.hetubook.com.com子,彎腰駝背的,緩緩顛躓著,那盞鬼火燈籠是暗青的顏色,真帶著一股令人寒慄的鬼氣,那幽靈在村裏繞著圈兒,在收取油盞裏的油時,仍用哀切的聲音叫喚著,這回不再是討油,而是叫說:
「盜匪也太兇了一點,」另一個說:「要活大家活啊!他們任意捲劫,斷了旁人的活路,地方團隊,還不捨命跟他們拚嗎?」
「大爺饒命,我身上是分文都沒有的。」
「鄉老爺們,謝謝你們賞賜的油啦!」
「您也真是,」黑子說:「您要在那天就把話說明白,油坊的杜老爹會留您住下,您要回程,杜老爹也會想法子給您點兒盤川花用的,夜晚冒著風沙,一盞一盞去收油,多辛苦啊!」
黑子床肚下面,藏的有一柄生了鐵銹的單刀片兒,鋒利雖不夠鋒利了,但使起來還算稱手,總要比手無寸鐵好得多。
「不要緊,」杜老爹說:「那種吃死屍腦髓的邪物,不會來犯活人的。即使來了,咱們每家都已舀了花生油去,可以拿來潑牠!」
「還是杜老爹說得有道理。」沒牙的老婆婆說:「朝後天沒落黑,咱們每家每戶,就放一盞油在門前的路上,算是賑濟冤鬼的,它們有了油,能逃得災,避得劫,說來也是一宗大功德啊!」
以黑子的年紀和強壯的體力,原可以一躍上前,就把他給揪住,但黑子心裏好奇,總想悄悄的多跟他一段路,看看這個裝鬼的人究竟要幹些什麼?他又住在什麼地方?等到全弄清楚了,也不怕他會跑掉。
誰去為今天橫屍北國的人去塗油呢?!
這天夜晚三更天,冤鬼拎著青幽幽的鬼火燈籠來取油了。傻長工黑子聽著風裏的哀喚聲,便悄悄的披起衣裳來,拎了那柄生鏽的單刀,循聲追了出去。風絞起的沙灰撲打著人臉,黑子瞇起眼望過去,看見那拎著鬼火燈籠的黑影子,忽隱忽現的在遠處蠕動著,正朝村口那邊走過去。由於它移動得並不快,黑子很容易便接近了它。從背影上判斷,那並不是鬼,而是一個穿著黑袍子的人,身材肥胖,個子很矮,看上去步履瞞跚,像是上了年紀的樣子。他手裏拎著的,也不是如傳言所說的鬼火,而是一盞大的燈籠,不過,糊的不是白紙,而是青色的粗布罷了,所以從遠遠的地方看,青幽幽的,像滾動的鬼火一樣。
冀南近海的幾個縣份,災荒更重,曠野上,到處可以見到死屍。北洋的衙門不思撥糧賑災,反而派遣大批官兵,下鄉捕盜。那些如狼似虎的吃糧總爺,軍行賊後,以捕盜為名,向民間討吃的,討喝的,有時還要借人家的大閨女小媳婦用一用,民間那股怨聲,可就甭提了。
東大窪子邊緣有個大村落,原有三四百戶人家,遭過一場大火之後,大多數的房舍都被燒毀了,變成一片廢墟。有少數人家沒受波及,一些簡陋的茅舍屋頂,散佈在廢墟當中,勉強還算有些稀落的人煙。這村落的當中,有一座很大的油坊。主人姓杜,所以,外人便習慣的把這個村落叫做杜家油坊。劫後倖存的人們,常在夜來時圍攏在油坊門前,談著許多恐怖的事情。
「我看十有八九是人裝的,」黑子說,「人裝成鬼,早先並不是沒聽說過,這個傢伙,是藉鬼為名,來村上斂油的,……您要肯相信我,我就有法子把他找出來。」
能說不相信嚒?在那種生活裏,什麼樣怪異的傳說,都有人相信著,——人算是被嚇破了膽了,何況乎過路的客人又說得那麼活生生的,好像他親眼看見的一般。
風化店東邊,有塊荒涼的窪野,當地人管它叫東大窪子。官兵在那兒反被盜匪圍住,雙方殺得天昏地黯;那場交戰,打得兩敗俱傷。單在窪地當中,雙方就遺下上千具屍體,除了官兵和盜匪在衣著上不同外,橫屍景況之慘,卻都同樣的不忍卒睹。
杜家油坊的人,免不了為這宗怪異的事情認真談論起來。有人認為陳屍郊野的亂兵和盜匪,不論他們生前是怎樣的窮兇極惡,但他們死後做事,卻算頗知禮數,收取每一盞油,都要叫喚一聲謝謝賞賜,單憑這一點,耗費一盞油也是值得的了。也有人認為死屍若能在嘴上塗油,驅退那可怕怪物「人殃」,不但鬼靈免了劫,連帶著,使杜家油坊的活人也受了惠,濟鬼也等於救了自己,甭說一盞兩盞油,就是再多費些,也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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