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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在和其他人寒暄的劉麗玲望了一眼：「上次你留在我那裡的東西，還在我手上。本來我有一番話要對你說，可是第二天就發生了胡協成的事，所以一真沒機會對你說。」

楊立群道：「他在說了這四個字之後，四面看著，眼珠轉動，我隨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視線，停留在呆立著的麗玲身上。當他望著麗玲的時候，現出極詫異的神情來，一個身受重傷的人，無論如何不該有這樣的神情。」

我又震動了一下，立時想起了事情發生後，楊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

我忍不住說道：「楊太太，男女之間，如果一點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時候，我看還是離婚的好——」

一聽得他這樣講，我不禁呆了半晌。

楊立群被我的話刺|激得跳動了一下，苦笑道：「沒有，我只是想找到這個女人，絕未想到要殺她，我只是想知道……當初她為甚麼要殺我！」

我吃了一驚，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搭腔才好，當時我的樣子，也只有「張口結舌」四個字才能形容。

孔玉貞睜大了眼，用一種極其奇訝的神情望著我：「真有這樣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忙道：「不，不算甚麼，人喝了酒，總是會亂說話的。」

我的話，模稜兩可，楊立群的信念十足，他道：「一定會的，一定會！」

楊立群的回答十分實在。但那種實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隱憂。

楊立群神情苦澀：「我明白，可是……是我殺了胡協成。」

楊立群繼續道：「我一面挽著麗玲，向門口走去，一面回頭看著像乞丐一樣跟在後面的胡協成，喝他：『快滾！』在我這樣喝的時候，麗玲已經打開了門，走了進去。胡協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澀，喃喃地道：『我真是無路可走了！我……買了一柄刀……想去搶劫，可是……我又沒有勇氣……』」

在和王成一起失蹤的兩個人，就有一個是姓梁的，在檔案上，這個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楊立群又提到了煙袋，那麼，毫無疑問，這個梁柏宗，就是那個持旱煙袋的人。

殺那四個皮貨商人的直接兇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騙的，他以為只不過將四個商人迷倒，真正的兇手是王成。

我的聲音幾乎像呻|吟：「你……聽清楚了？」

我也苦笑道：「還會有甚麼奇怪的事發生，你又不是給了他三千元，難道他還會謝謝你？」

果然，楊立群一來到我身前，便壓低了聲音：「我正想找你，我們可以單獨談談？」

楊立群道：「是。我雖然殺了人，但一切全對胡協成不利，我可以安然無事。」

根據已得的資料，王成對小展，做過一些甚麼呢？王成將毒菰粉，對小展說那是蒙汗藥，叫他放在茶桶中，令得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而死。

我的脊背上，冒起了一股寒意，竭力鎮定：「根據虛無縹緲的理論來看，倒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楊立群的話，令我感到極度的迷惑，我實在猜不透他想說甚麼，只好不再打斷他的話頭，由得他去說。他又連吸了幾口煙，然後，將煙頭在煙灰缸弄熄，望著桌面：「麗玲在警局講的話，只有第一句是真的，那天中午，我們回家，一走出電梯，就看到胡協成站著——」

孔玉貞道：「他忽然跳了起來，指著我，喉間發響，講不出話來，身子在發抖。我和父親都被他這種神情嚇呆了。我叫了他幾聲，他才又突然坐了下來，雙手抱著頭，等我拉開他的手去看他時，發現他滿頭大汗，我問他怎麼了，他回答說：『剛才……我以為你會拿煙斗來燒我。』」

我又重複說道：「那也不是怪事。」

當我一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動。孔玉貞和楊立群是夫婦，那麼，他們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種程度的糾纏？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現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對不起，能不能打擾你一陣？」

楊立群道：「是，我連刺了他三刀，血濺出來，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來。」

我仍然作著手勢，示意她說下去。她道：「在我們結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嘔吐，後來，他忽然講起話來，講的話極怪，我根本聽不懂，好像在不斷叫著一個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甚麼蓮！」

剛才，我只是留意聽楊立群在講他如何殺了胡協成的經過，並沒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餘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貞在甚麼地方。想來，孔玉貞一定坐在角落，楊立群也沒有發現她。

他忽然這樣說，我倒感到有點意外：「你想通了甚麼？」

我嘆了一聲：「好吧，如果你不講，這種事一直在折磨你，總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樣的夢了？」

照楊立群的形容，胡協成在那時，一定已經認出了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楊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來之際，最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們互相將對方擁得那麼緊，真叫人懷疑在這樣的姿勢下，如何還能向前走動。可是他們顯然習慣了，居然毫無困難地向外走了出去。

孔玉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當然不是ｈｔtps://ｗwｗ•ｈetｕbｏｏｋ•ｃoｍ•cｏm這樣。於是我進一步引導她，問道：「有些人，可以記得前生的片斷，你有這樣的能力？」

我作了一個請坐的姿勢，她坐了下來：「真對不起，我實在想和你談談，你是衛斯理先生？其實你和楊立群，也不算是甚麼朋友，不過我必需和你談一談，請原諒。」

如果白素的理論正確，前生的一組記憶，進入了腦部，在今生的記憶消退之際，此消彼長，前生的記憶就完全佔據了腦部，也大有可能。

我忙道：「請你稍為壓低聲音。」

這樣的話，本來極普通，尤其出自一個在愛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這樣的話，出自孔玉貞之口，聽在我的耳裡，卻另有一番感受。因為楊立群、劉麗玲和胡協成三個人之間的錯綜複雜的關係，的確，和前生的糾纏有關！

她約莫三十出頭，樣子相當普通，可是卻有著一股淡雅的氣質，衣著極其高貴，神情帶著無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憤。

孔玉貞沒有再說甚麼，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電話上取得了聯絡，趕回家去，將一切和白素說了一遍。

我問：「有結論沒有？」

楊立群又道：「他跟著我進了屋子，麗玲十分惱怒：『你帶他進來幹甚麼？』我低聲在她耳際道：『我替你永遠解決麻煩！』麗玲不明白我這樣說是甚麼意思。那時，胡協成站著，有點不知所措，屋中豪華的布置，顯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裡，不知是該脫鞋子，還是繼續向前走來。」

這句話，楊立群沒有聽到，自然最好了。

當我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楊立群已將我拉出了會場，進了電梯。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衛先生，這是為甚麼？我怎麼會拿煙斗去燒他？是不是他神經不正常！」

我作了一個十分抱歉的手勢。我是真正抱歉，因為我的確有我的見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無法對她說。前生的事，糾纏到今世，何必讓有關人等，都知道為甚麼？

楊立群繼續道：「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請坐。』胡協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將刀放下來，不然，人家會以為你進來搶劫。』他一聽，立時手足無措，想將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紙已被他拋掉，刀又十分鋒利，沒有法子放。我在這時，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將刀交到我的手上——」

楊立群固執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或許是我的話說得太重了些，孔玉貞的口唇掀動著，半晌出不了聲，才道：「那你叫我怎麼辦？我還有甚麼可做的？除了不肯離婚外，我還有甚麼武器，甚麼力量可以對付他們？」

楊立群講得這樣坦白，我聽得心驚肉跳。

我聽到這裡，陡地吸了一口氣，身子也震動了一下，連杯中的咖啡都濺了好些出來。

我苦笑道：「說不定，或許是他童年時期，有過關於煙斗的不愉快經歷，也許是商場上的壓力太重，造成了這種情形。這些事，其實全不是甚麼大事，何以你對之印象如此深刻？」

這實在是一個無法想下去的問題。我不禁為劉麗玲冒冷汗。而就在這時候，我卻看到劉麗玲走了進來。劉麗玲一進來，楊立群立時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來，一面道：「別提起剛才說過的任何話！」

我已經第二次重複這樣的解釋了。事實上，我除了這樣講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因為我可以肯定，孔玉貞對於她自己的前生，一無所知。既然她一無所知，我自然沒有必要講給她聽，所以只好如此說。

孔玉貞坐了下來：「人家還是叫我楊太太，劉麗玲想做楊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又大大鬆了一口氣。

胡協成連說了兩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為一直到那時，他才知道何以劉麗玲會嫁給他這樣的男人三年。

孔玉貞望著我。我道：「他怎麼樣？」

我悶哼了一聲：「未必沒有想過，你千方百計想找『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

我也壓低了聲音：「你是蓄意謀殺？」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臨死之際，他已經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認出了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她道：「太太，我是楊立群的太太，孔玉貞，楊立群和我還沒有離婚。我不肯，這……是不是很無聊？」

我可以肯定孔玉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過隨便問問而已。」

楊立群道：「絕對清楚。我絕想不到他會講出這四個字來的，當時，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協成絕對沒有理由知道，可是他卻叫我小展。」

我聽她突然之間講出了這樣一句話來，不禁嚇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這種事——實在很難說，你為甚麼會這樣問？」

楊立群的雙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極緊，以致手指泛白：「我看到他這柄刀，就有了殺他的全部計劃。」

孔玉貞道：「當時，我妒忌，女人聽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斷和_圖_書叫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都會有同樣反應，所以我去推他，問他：『你在叫甚麼人？那個甚麼蓮，是甚麼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頭來，盯著我，那樣子可怕極了——」

楊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不知道。作為楊立群，我根本不想對『某女人』怎麼樣。但到時，小展會對翠蓮怎麼樣，我完全不知道。」

楊立群對我的解釋，顯然不是怎麼滿意，他道：「胡協成看著麗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聲音極低，在連講了兩聲『怪不得』之後，好像還講了一句甚麼，可是麗玲就在這時，尖叫了起來，所以我沒有聽到他又講了甚麼，麗玲一叫，胡協成昏了過去，我們由他倒在地上，麗玲過去，想扶他起來，也弄得一身是血，麗玲只是不斷道：『你殺了他！』當時，我極是鎮定，忙扶住她，教她應該怎麼做。」

我道：「就這樣？」

楊立群講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認識他，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這個人極度厭惡。我很少這樣討厭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我從來也沒有見過，可是那種厭惡感如此強烈，以致他雖然並沒有擋著我的路，在跨出電梯之際，我還是厲聲喝著：『讓開！』」

那麼，當楊立群下意識地以為自己是小展時，會對翠蓮做出甚麼行為來？

一進了電梯之後，他的神情就變得十分異樣：「你還記得胡協成的事？」

她說著，又顯露出一個十分無可奈何的笑容來。

我苦笑道：「只怕是遲早問題吧。」白素喃喃地重複著我的話。在重複了好幾遍之後，她才嘆了一口氣。

我思緒十分紊亂，竭力維持鎮定，不讓孔玉貞看出來，我道：「喝醉了酒，胡言亂語，那也不算甚麼！」

在接連兩聲「怪不得」之後，最有可能的一句話，是「原來你是翠蓮！」或者類似的話。

一直到我們進了一家咖啡室，在一個幽靜的角落坐了下來，楊立群先向四面看了一下，才壓低了聲音道：「衛先生，我對你說的話，你能保證不洩露出去？」

孔玉貞又道：「隔了大約幾個月，有一次我的父親來看我，我父親抽煙斗，我們一起坐在客廳裡，好好地在說話，我一面說著話，一面玩弄著我父親的煙斗，誰知道立群他忽然現出極駭然的神情來。當時，他的神態，不正常到了極點！」

楊立群嘆了一聲：「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沒有結論。你……能提供些甚麼？」

楊立群這樣說法，是甚麼意思？「事實的真相」只有他一個人知道？那麼，劉麗玲的供證，全是假的？

我道：「感情的事，沒有道理可講。」

我悶哼一聲：「廢話，你怎麼知道這個女人還能記得前生的事？」

楊立群描述當時的情形，將一個窮途潦倒的人，講得十分生動。

楊立群嘆了一聲：「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經做過很多對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才會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既然是「遲早問題」，我和白素，除了繼續和原來一樣，密切注意楊立群和劉麗玲兩人的生活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孔玉貞道：「後來我看看情形不對，當時我真給他嚇得六神無主，所以我叫了醫生來，給他打了一針，他睡著了。第二天醒來，他完全記不得酒醉後說過些甚麼，我也沒有再提起。」

我「哦」了一聲：「楊太太，請坐！」

我吞了一口口水，試探著問道：「你要對我說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關？」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詳細講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我哼地一聲：「你在警局，一言不發，那種神態也是做作的？演技倒不壞。」

他神情顯得如此驚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氣，又補充道：「萬萬不能！」

我搖著頭：「胡協成外形極猥瑣，很惹人討厭。」

在酒醉狀態中，楊立群竟然稱呼孔玉貞為「老梁」！

我不作任何表示。

這個女人，我可以肯定，從來也沒有見過她，可是她卻向我走過來。

至少兩分鐘之後，他神態才漸漸恢復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我當時哼地一聲冷笑：『你想去搶劫？我看你連刀都拿不穩！』胡協成的手發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來，打開包在刀外的紙：『楊先生，你看，其實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就夠了，你能不能幫幫我？像你這樣的有錢人，三千元根本不算甚麼！』不知道為甚麼，他越是卑詞曲顏，我心中對他的憎惡越甚，我裝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好吧，你進來，我給你！』他一聽之下，大是高興，連聲道謝，跟著我進了屋子。」

孔玉貞斷斷續續地說著，一個失去了丈夫愛情的女人的申訴，沒有趣味之至。那並不是我沒有同情心，而是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講些空泛的話，和聽她的傾訴，同樣沒有意義。

楊立群道：「立刻。」

楊立群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呆了一呆，神情很難過地望著我：「我……不對你說，那麼對誰說好呢？」

孔玉貞苦笑了一下：「不瞞你說，後來，我請了私家偵探，和圖書去調查他是不是有一個叫甚麼蓮的女人，可是調查下來，根本沒有。」

王成還曾夥同其他兩個合謀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對小展，只不過做了這些，已經使楊立群在下意識中變成了小展之後，起了殺他的念頭，而且，念頭強烈，立即付諸實行。

我只發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應聲，看著劉麗玲來到近前，楊立群離開了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這一男一女是一對戀人，而且他們之間的愛情熾烈，因為在他們的眼光之中，除了專注自己所愛的人之外，幾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孔玉貞現出極迷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我總覺得，他對我冷淡，開始在那次醉酒之後。」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設「事實真相」另有別情，所以安慰他。

所以，我打斷了她的話頭：「或許你放棄楊太太這三個字，恢復孔小姐的身份，對你以後的日子，要快樂得多。」

楊立群挪了挪椅子，離得我更近一些：「我在想，胡協成的前生，會不會是王成？」

我當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經過了胡協成臨死之前的那番話之後，怎麼會沒有印象？可是我只是點了點頭：「好像就是當年在南義油坊打你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

楊立群這樣為他自己開脫，我很反感。本來，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詞刺|激他。可是我卻知道，胡協成的前生，確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確曾做過不少對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變得無詞以對，只好也跟著嘆了一聲：「這種虛無縹緲的事，誰知道！」

我忙將頭偏過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觸。因為我知道一個秘密：每當楊立群做這個夢的時候，劉麗玲也在做同樣的夢。

孔玉貞低嘆了幾聲，看來她也相當堅強，居然忍住了淚，而且還竭力做出一種不在乎的神情來。

楊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這樣憎惡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所以，我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孔玉貞講到這裡，停了一停，神情猶有餘悸，接連喘了幾口氣，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來，用力推我，推得我幾乎跌了一跤，而且叫了起來：『老梁，我認識你！你再用煙袋鍋燒我，我還是不說！』他一面叫著，一面現出極痛苦的神色來，好像真有人在用甚麼東西燒他！」

楊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點著了一支煙，才又道：「他態度極恭敬，說道：『楊先生，我姓胡，叫胡協成！』我一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麼人，這時，麗玲也開口，聲色俱厲，充滿厭惡：『你來幹甚麼？我和你甚麼關係都沒有！』胡協成神情苦澀：『麗玲——』他才叫了一聲，我就喝阻，他忙改口：『劉小姐，我，我……』」

胡協成在昏過去之際，最後講的那句話，楊立群沒有聽到，真是幸事。

孔玉貞又嘆了一聲，我改變了一下坐姿：「你剛才來的時候，好像有甚麼話，非對我說不可？你只管說！」

楊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許多：「在經過了這件事之後，我倒想通很多。」

楊立群這樣說法，實在十分滑稽。他殺了胡協成，這是轟動全市的新聞，又不是過去了十幾二十年，誰會不記得？不過我並沒有說甚麼，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不容易使人忘記。」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聲。楊立群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實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們前生既然有過生與死的糾纏，今生一定也會在因果下相遇。我根本不必去找，我們一定會相遇，而且也一定會有了斷！」

她道：「你和他一進來，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們一直在講話。當初才結婚的時候，他也常對我講許多話，可是後來……後來……」

楊立群側著頭想了片刻：「外形？不關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惡他。當我一看到他就厭惡時，還不知道為了甚麼，當我動手殺他時，我就明白了。」

我立時又想到，剛才，楊立群和劉麗玲手挽著手進來參加酒會的情形，形態親熱，那顯然是他還不知道。

因為，胡協成在臨死之前，既然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楊立群的前生是小展，當然也能看出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他一連講了三聲「突然之間」，由於急速地喘著氣，竟然講不下去。

我忙道：「你為甚麼會這樣想？可有甚麼具體的事實支持你這樣想？」

我道：「可以——」

「具體的事實」是甚麼意思，我也說不上來，就算我可以明確地解釋，我也不會說。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說前生欠了他甚麼——為甚麼會這樣想？」

我道：「後來又怎麼樣？」

楊立群道：「不，我那時，心中確實一片茫然，我在想，為甚麼在突然之間，我會將他當作王成，而他又叫我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異，說了兩下怪不得，是甚麼意思。」

他在講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後，望著我：「你對王成這個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楊立群用力點著頭。

楊立群講到這裡m.hetubook.com.com，用充滿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像是希望我給他答案。

孔玉貞嘆了一聲：「可是，他說得如此清楚，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我記得極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絕不懷疑楊立群和劉麗玲這時的愛情，在胡協成被殺死之後，他們兩人變得更狂熱，可是，愛和恨，不過一線之隔，深切的愛，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糾纏，會不會演變為同樣深切的恨呢？

難道這個拿旱煙袋的人，是孔玉貞的前生？

要是胡協成也叫出了「翠蓮，是你」這樣的話，那麼，楊立群立時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劉麗玲了。

我不禁怔了一怔：「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經過去了。」

她講到這裡，頓了頓：「衛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環？」

我在呆了半晌之後，吸了一口氣：「你不必擔心，同樣的罪名，不能被檢控兩次，你已經被判無罪了。」

楊立群嘆了一聲：「不說，心裡不舒服，這件事，日日夜夜在我心中，我一定要講出來，才會舒服。」

楊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氣，講道：「我自覺我是展大義，而更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是……是……」

我那朋友的臉紅了一紅，楊立群發現了我，逕自向我來，神色凝重。一看到楊立群這種神情，我知道一定有甚麼事發生了。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問道：「如果有這一刻，你準備怎麼樣？」

孔玉貞苦澀地道：「人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想想我和他結婚之後，一點也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這樣對我，我只好這樣想了！」

楊立群點了點頭，聲音又放得十分低：「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殺人的念頭，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間……突然之間……突然之間……」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聽錯了。」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楊立群點著了一支煙，狂吸了幾口：「如果我對她講了，她一定會以為我是神經病，會離我而去。」

孔玉貞嘆了一聲，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後，站了起來：「真對不起，打擾你了，我還以為將這些事講給你聽，你會有別的見解。」

楊立群道：「絕不。」

他一面說，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攤了攤手：「這一點無可否認，你是自衛。」

我用心聽著，根據楊立群的話，想像著當時的情景。胡協成生活潦倒，他去找劉麗玲，多半是想弄點小錢，男人到這種地步，還要低聲下氣，沒出息是沒出息到了極點，可憐也算是可憐到了極點。

翠蓮對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對付小展的手段嚴重、惡劣得多！

楊立群又道：「他聽到我一喝，連聲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開去。我只當他是一個不相干的人，讓開了，也就算了。可是他卻目不轉睛地望著麗玲，而麗玲則在避開他的目光，也現出極厭惡的神情，這種情形，使我立時感到：他們認識！那使我更憤怒，我問他：『喂，你是甚麼人？』」

孔玉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話很有道理，很多人都這樣勸過我。」

我幾乎不等楊立群把話講完，就道：「甚麼也不能提供，一個重傷昏迷的人，所講的話，有甚麼意義？」

約莫在胡協成死後四個月，在一個酒會之中，我正和一個朋友在傾談，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轉向右，久久不回過來。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煥發、艷光四射的劉麗玲，正自入口處走進來，陪在她身邊的是風度翩翩的楊立群，看來有點疲倦。

我說道：「當然感到！楊立群曾殺胡協成，如果他知道了誰是翠蓮——」

我雙手緊握著拳，原來楊立群腦中，前生的回憶如此強烈，不僅在夢境中會表現。人在醉酒之後，腦部的活動，呈現一種停頓的狀態。所以很多人在酒醒後，會有一段時間，在記憶上一片空白。

孔玉貞站了起來，慢慢走開去，走開了兩步之後，又轉過身來：「他為甚麼這樣討厭我，我真不明白，實在不明白。」

楊立群苦笑道：「同樣的夢一直在做，每次都將麗玲嚇醒，幸而她一直沒有問我。」

楊立群立時道：「是你告訴我她也有這樣的夢的。」

楊立群將聲音壓得更低，而且，語音之中，充滿了神秘。他道：「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麗玲兩人知道，不，應該說，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個人才知道。」

我想到這裡，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揚手，準備召侍者來結賬，可是就在此際，我看到一個女人，向我走過來。

我聽到這裡，已經有一陣昏眩的感覺。

白素駭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來越嚴重了？」

這是一家十分高級的咖啡室，顧客一般來說，不會對任何其他人發出好奇的眼光來。可是當楊立群和劉麗玲向外走去的時候，所有的人，還是忍不住向他們望了過去。

我只感到遍體生寒，楊立群道：「胡協成不再是胡協成，而是王成。」

我最怕人家這樣問我，因為事情若涉及秘密，總有洩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諾言，他也一定不止對你一個人講起，何苦負和-圖-書日後洩露秘密的責任？

我聽到這裡，心中緊張到了極點。

楊立群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

楊立群向我望來，面肉抽動著：「在聽到這句話之前，我一輩子沒有起過殺人的念頭，可是一聽得他那樣講，我望著他，心中對他的厭惡和憎恨，升到了頂點，我突然想到要將這個人殺掉。真的，在此之前，殺人，我想都沒有想過。」

我講到這裡，看到孔玉貞有很不以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等我講完了再說：「而且，我看劉麗玲絕不在乎做不做楊太太，他們兩人在一起，覺得極快樂，那就已經夠了。你堅持不肯離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楊先生就一點也不感到甚麼。」

我道：「原來，劉麗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我看著他的那種愁眉苦臉的樣子，心裡也相當同情他：「或許，你可對你最親近的人，像劉麗玲說——」

我不知道為甚麼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或許，人到了臨死的一剎間，對於前生的一切，會一起湧上心頭，或許，正如白素所說，這裡面的種種複雜因素，如今，根本沒有人可以明白，只能憑假設去揣測。

我鬆了一口氣：「重傷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詫異一點，也不足為奇。」

我笑著，用拳頭在我的朋友臉際，輕擊了一下：「別這樣看女人！」

我腦中亂成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驚駭，所以孔玉貞望著我：「這種情形實在很駭人！」

我沒有再說甚麼，只是道：「你講這些給我聽，有甚麼用意？」

孔玉貞呆了半晌：「具體的事實？甚麼意思？」

孔玉貞的神情很猶豫，欲言又止，我不說話，只用神情和手勢，鼓勵她將要講的話講出來。她在猶豫了好一會之後，終於鼓起了勇氣：「有一件事，極奇怪，我一直藏在心裡，甚至連立群，我也沒有對他提起過。」

楊立群說得十分緩慢：「我和胡協成根本不認識，和他第一次見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這是一種因果報應？」

我唯有再苦笑：「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我道：「夢中是片斷，和你一樣，你就不記得前生曾做過一些甚麼具體的事。例如那四個皮貨商人中毒死亡，就和你前生有關。」

楊立群揮著手：「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時，麗玲一定被眼前發生的事嚇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甚麼……。胡協成在被我扶住之後，望著我，以幾乎聽不到的聲音道：『小展，是你！』」

他在敘述他快要動手殺人時的心態，我自然不能去打斷他的話頭，只好由得他去喘氣，過了好一會，他才道：「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變了，我不再是楊立群，我成了展大義——」

她的話，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我順口說道：「你可以根本不說。」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態輕鬆：「你剛才說有一件怪事，可是據我看來，那算不了是甚麼怪事。」

所以，我一聽之下，就雙手連搖：「不能保證，還是別對我說的好。」

楊立群講到這裡，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也蒼白到了極點，聲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

我十分同情孔玉貞，可是我也絕想不出有甚麼話可以勸慰她，只好嘆了一聲：「我只指出事實，你這樣做沒有用。」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會在下意識中，知道胡協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劉麗玲的前生是翠蓮？」

楊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一聽我答應，立時拉著我走開去，我道：「現在？」

楊立群顯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擾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態有異，他忽然將頭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我殺了胡協成。」

在她向我走來之際，我只是禮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卻直來到了我的面前。

楊立群在剎那之間，臉漲得通紅，額上的筋也露了出來，鼻尖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這種神態，倒叫我嚇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別討論下去，你起了要殺——胡協成的念頭之後，怎樣行動？」

楊立群又現出一種十分茫然的神情：「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協成這個人存在，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孔玉貞神情苦澀：「你剛才說到恨，其實，我一點不恨立群，只是感到命裡注定，無可奈何，我甚至感到，我前世欠了他甚麼，所以今生才會受他的折磨，被他拋棄。」

楊立群道：「對不起，我有一點要緊的事，要和衛先生商量。」他又補充道：「商務上的事！」他一面說，一面已向我作了一個再見的手勢，接著，他和劉麗玲就互相緊摟著，走了出去。

一直到來到了近前，劉麗玲才向我點了點頭，算是我和打了一個招呼，然後，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麼啦，一轉眼，人影不見了。」

當時，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動也不動，不知道在想些甚麼。而如今，他說他殺胡協成，不是自衛殺人，那是甚麼？

楊立群講到這裡，陡地停了下來。

楊立群像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只是皺著眉，不知在想些甚麼。

我的話還未講完，楊立群已陡地叫了起來：「不，不能對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