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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雷春雨

作者:林太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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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她坐直身體,很有興趣地。「那你父親一定很高興。」
她變得庸俗平凡了,變成了他無法了解的俗物中的一分子。不,他永遠不會像平凡人一樣的!他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從他自己的王國中另外一個知識領域去觀察事物的。
「沒有!當然沒有!你怎麼可以問起這種話來,偉林?」阿華叫起來。
「噢!」她說,嘗試著想把這些消息的片段連接起來。
她迷惑地望著他。「但是,偉林,我們以後怎麼打算呢?」她問道。
他把臉別轉,平淡地說:「他們說他們太累了,我要他們好好的休息,我會照顧你的。」他的心狂跳著。阿華,你看見嗎?我沒有讓我父親把我改造成另外一個人,我對你忠實!我沒有變!他走回房間裡。
「阿華,」他說。她看見了他的眼睛,脆弱、坦白而溫柔。她覺得還有什麼話想跟他講,但她不知道怎樣去講。噢!我無法記憶!她胡亂地想著。我的身體一定還沒有復元。
豔麗的屍體,等你去收殮!」

他們常常睡得很晚。醒過來時,四周的一切看來都是新鮮美麗的,好像這房間在向他們證實阿華和偉林又在一起了。阿華還是很衰弱,往往在睜開眼睛之後又再睡著。經常的,侍者把早餐送到他們房間裡,麵包(不嵌葡萄乾)、果汁、雞蛋、牛奶和紅茶,用發光的潔白盤子和擦得閃亮的銀器盛著,他們吃著,相視微笑,很少講話。
偉林溺水而死,使徐寶豐變得判若兩人。他後悔自己逼兒子過甚,強迫他學做生意。他後悔自己沒有了解偉林對這世界所求是什麼,但是阿華代表偉林所愛的一切,因此他特別惜愛她,一定要她搬回家裡住。
「我們在那裡?」她很奇怪地問。
「他們住在九龍一家小旅館裡,離這裡很遠,但是我已對他們保證,說你已經好起來了。」
阿華並不反對,因為她要盡力彌補偉林所留下的虛空,使公公婆婆不至於悲傷過度,而能在她身上寄托他們原來對偉林所抱的希望。
「是的!」他不想說,但那醜惡的事自己說了出來。「你為什麼不早一些來香港?」他的聲音好像他就要死去一樣。
「不是這樣的。你要是在那裡的話,你也會放不下姑丈姑媽,自己先來香港的。」
「你知道嗎?」他輕輕地說,儘量使聲音平淡,「我不能吃裡面嵌著東西的食物。」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一切都像夢般的寧靜。窗外深藍的海水平靜如鏡。白色的窗帘文風不動的垂著。偶爾,汽車的反光掠過那潔白無瑕的天花板。
偉林坐起來注意著她的反應。「我告訴他我對茶葉生意沒有興趣,永遠也不會有興趣,我在回來之前告訴了他,跟他大吵架。我說我不再假裝對他的生意有興趣,因為那是不誠實的。」他還想再說下去,但他看見了她臉上奇怪的表情。
「阿真?」她尖聲地叫著。
她沒有回答。
她輕輕的叫他:「偉林!」
阿華在身體康復,情緒比較穩定之後,因為凡是跟偉林有關係的事她都要知道,所以對徐家的生意也極感興趣。她對公公說,她在家裡沒有事,何不讓她到公司裡去走走,看看她可以幫什麼忙。
「你的意思是他給了你一筆錢嗎?」
「只要你;有你我就忘卻一切,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要了,因為我什麼都有了。與你在一起沒有第三個人時,我最樂。愛是甘草,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苦的世界有了它就好上口了。阿華,你真玲瓏,你真活躍,你真像一條小龍。
有時阿華會到台北去探望姑丈姑媽,當然也見到阿真。過去的事他們不談,談的是政府開始鼓勵民間工業發展,韓戰對台灣的影響,以及經濟建設的必要。
窗外的風雨報告殘春的運命,
他知道她哭的理由。他現在看她好像是隔著一道障礙物,她和那些失去見解的平凡的人一樣。
「我不記得你這樣的挑剔!」她溫和地說。她想起,若是在以前,她一定會大叫:「真的嗎?多特別啊!」她看見偉林好像看見以前的自己。
「錢?」他困惑地說。
「是因為我們以為阿真哥隨時都會從北平回來。北平被包圍五十多天,你大概是知道的。哎呀,我們受過多少驚慌,孟開明把他的兒子從我手裡搶過去……偉林,偉林,讓我慢慢告訴你這幾個月我們是怎麼過的。」
這比偉林在歐洲所住過的旅館都好。他們的房門在樓上正對著梅,前面是一個漆成白色的小露臺,遲些日子阿華可以坐在這裡休養,看潮水進退。
昨天我瓶子裡斜插著的桃花,
「我不能來,我姐姐死了,後來我姑母病了,需要我照顧她。」
偉林現在放心了。在這個迷人的環境中,他差不多希望阿華能永遠這樣睡著不醒,除了這治癒靈魂創傷的和平安靜之外,他什麼也不需要。這一刻,他等候了多長久呀!如今,一切過去了,她已在這裡。
現在她又好像記起當時的情景,她要張開兩臂去擁抱她所期待的,而撲了個空。
她坐起身來,窗外的景色就像一張風景明信片,太綠,太藍。海灣像一塊巨大無比的碧玉,在陽光下閃光。
阿華覺得自己愈來愈頭暈。偉林的措詞像氣球般在地面前爆炸。
她走進室內時,窗前的桌子上已擺好了早餐。嶄新的桌布,刀叉閃閃發光,兩杯冰水,兩杯橙汁,一個銀壺茶,兩個茶杯,兩客圓麵包,兩個煮蛋用小銀杯托著。
「我不能沒有心的平安,阿華,只有你能給我心的平安。在你完全的密甜的高貴的愛裡,我享受無上的心與靈的平安。」
她看見那藍閃閃的天空,燦爛的陽光照滿一切,把沙灘照得白茫茫的。在飯店前面有個整潔的花園,種滿鮮紅的天竺葵,顏色鮮明得好像是假的。他們站在那裡好久。
「你不記得了嗎?」他溫柔地微笑著。笑紋從唇上展開,使得兩眼之間縮縐起來,可愛,他總是這樣子的。
第一次她睜開眼睛時看見了偉林的臉,她想起她一定是快樂的,就微笑著再度閉上雙目。
「為什麼姑母和姑丈不來看我呢?」她問。
「偉林!我沒有騙你!」她叫道。
「我已經和父親鬧翻了。」
阿華一直酣睡著。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回憶起來似乎令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她記得她的確對他講過這些話,後來他便向她求婚。在她生病的時候,也曾夢過這些事。她感到一陣恐怖從心內升起,似乎過去的每一件事都將要註銷了。
「偉林,你是什麼時候到香港的?」她問。
「是誰改變了你的?」他突然地問。「是你的表哥阿真嗎?」
「他們昨天坐火車來了,」他說。
不久,阿華感到自和*圖*書己非常無知,她開始在香港大學修課,學英文、商科,更從圖書館搬許多書回家看。她讀到我國一位學人說,「一個人在世上,對學問的看法是這樣的:幼年時什麼都不懂,大學時自以為什麼都懂,畢業後才知道什麼都不懂,中年又以為什麼都懂,到晚年才覺悟一切都不懂。」她回想自己和偉林在上海的時候,自以為什麼都懂。她非常惋惜那個天真憨直的阿華。

她的精神忽然好起來。「他們來了!他們在那裡呢?他們也住在這間飯店裡嗎?」她緊張地問。
她又醒來了,日光從窗門外流進來,房間閃閃發亮好像是金子造成,這更像她的夢了。他已不在她身邊,她看見他站在小陽臺上,心頭忽然有一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那麼她果真是和他一起在香港了。周圍那麼平靜,好像已不再有任何感覺。
「噢!不是這樣的,」他說,儘量的把聲音裝得平淡,但是要說的話一下子卻全部爆發了出來:
他買第三瓶酒時,太陽已經慢慢沉下海,餘暉像火焰照滿天空,海水像一片絲綢一般柔軟。他淚眼模糊地望著,像個不會說話的嬰兒望著母親的乳|房一樣。他口渴得很。海水,溫暖的海水,他何不走下去飽飲一番呢?
「在香港,這裡是淺水灣,」他說。
「到底怎麼了?」她急切地問。「你意思是說你已離開他獨立了,在經濟上獨立了?」
「他同意每月給我一筆生活費,」他鎮靜地說。
「誰替我們付旅館賬呢?」她說。
「如果你指茶葉,混合茶葉是成功的,」他聳聳肩。
「還有什麼理由不肯來香港,連最後,舅舅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到一張飛機票要把你從上海救出來,你都不肯來,是為什麼?」
「呃!他簡直是狂喜!」他又再聳肩,睜開眼睛。現在告訴她,她應該聽得進去了吧?他要使她驚喜,看她臉上有什麼表情。
表鐘似的音響在黑夜裡丁寧;
「我接你的,」偉林說。「你在醫院中住了三天,然後他們說你可以搬到這裡來休養,我們住在這裡也有兩天了。」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邊掛;
「你有沒有到飛機場接我?」她慢慢地問。
「阿華,難道你不明白?我們自由了!我,偉林,我沒讓我父親改變我。我為了保持對你忠實而與我父親拚了命。在國外的時候我一直都在想你說的話,你是對的。你說你要我相信我自己,但我以前沒有做到。相反的,我屈膝於我父親的願望之下,因為我不想傷害他。我不應該跟他去的,那幾乎害我送了命。但是現在我自由了,我告訴他我絕不會再將自己屈服於他的意志下了。」
「你現在不相信那些話了嗎?」他問。
「你看!」偉林說道。
她吃了一驚。「你和你父親鬧翻了?怎麼會的?」
阿華在港大畢業之後,繼續在中太茶行工作,中太對外貿易的發展計畫,徐寶豐都先與她商量才作決定。後來她升為經理,時常陪著公公到外國作事業上的旅行,變成他的得力助手。
王山谷,珠莉和阿真去了台灣。在大同大學遷到台北之後,山谷重任校長。阿真在台灣大學外文系執教。珠莉抱孫心切,一直催他結婚,但是阿真沒有找到對象。
這問題使他驚異。
現在他已坐在床邊靠近和*圖*書著她,她只要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她昏昏沉沉地嗅到他慣用的薄荷漱口水,在一剎那間她抓到了現實。
「那麼你打算什麼事都不做嗎?」
他在哭泣。他為什麼流那麼多的眼淚?他是個長成的男人,不是個孩子呀!她感到深切的悲哀,一種莫名其妙的對現實的了解,一種痛苦的力量。
「我不相信,」偉林輕輕的說。「你不必欺騙我,你是自由的,你要怎樣做都可以。」
他越走越遠。太陽已經完全沉浸,海水一片漆黑,我回來了,啊,海的母親,擁我在你的懷裡,我不能再掙扎了,不能再掙扎了。
「他們出來了!他們平安了!」她說。
「但是後來呢?茶行的人送了飛機票給你,你拒絕了,那是為什麼?」
每天早晨阿華醒來都覺得自己漸漸恢復為整體,有一天她感到又完全像她自己了。她忽然對偉林感到好奇起來。
「我不知道,」她笨拙地說。現在她也流淚了,她為了憐憫他而哭。
不對了,不對了,她為什麼問這樣一個庸俗平凡的問題?
她重又醒來,現在好像是下午,還在同一間房間裡。偉林還坐在她旁邊,但他的眼睛閉著,手中的書已經滑落了。起初她這樣想,「他還在嗎?為什麼每次我睜開眼睛他都在?」然後她望著他帶點驚奇地想:「這個男人是誰?為什麼他這樣像偉林?他是他的雙生兄弟嗎?」於是她又想起了她今天早晨已看見過他了,彷彿有一件什麼要緊的事掛在心上,現在她想不起來了。「假如他真的是偉林,我一定會很快樂了。」她想。但是,為什麼我「一定會」很快樂呢?似乎這個問題在等待著回答而她答不了。她不明白。「奇怪,」她想。她再度閉上眼睛時,她心目中的偉林比這房間中的偉林更真實,那個偉林穿著一件短袖的尼龍襯衫,一隻小蜥蜴正爬上他的手臂。
今兒它們全低了頭,全變了相——
柔軟的海水,似乎在對他說話。回來吧!回到虛無之境,在那裡沒有任何人可以傷害你,在那裡你可以做永遠不受束縛的徐偉林,不再需要和生活掙扎。
他想起徐志摩的一首詩,叫做「殘春」。
他執起她的雙手。「你說過我們應該信任自己,做我們想做的事,」他熱烈地說。「你說只要我們認為我們所做的是對的,就不必去考慮旁人的想法。我不能大學畢業時,你曾這樣對我說。」
「嵌著東西的食物?」她迷惑地說。
淺水灣飯店俯瞰著新月形海灣的白沙和綠水。這裡遠離城市的喧囂,是香港最昂貴的飯店,客人並不太多。侍童穿著漿熨得筆挺的白色制服站在鋪著地毯的陽臺的石階上,偶然跑下去替那些來吃飯的服裝華貴的中國和西方客人打開車門。陽臺上的桌子都鋪著雪白的桌布,擺著鮮花;裡面大廳有高高的天花板,酒吧,皮椅子環繞著小桌子,這是下午跳茶舞地方。
「我是這樣說過,」她回答。這句話完全沒有意思了,聽起來幼稚得很。
偉林注視著她,她沒有變,他想,她只是疲倦了!舅舅說她一定要等阿真回來才肯離開上海,是不正確的,我不相信。她為什麼不跟舅舅一起飛到香港,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不問她,我一定不要懷疑她。
「這次旅行有好成績嗎?」
「當然可以,我替你接通,」偉林說。
她沒有跟他進去,她站在外面想起了杭州的花園飯店,那時,他也在談自和*圖*書由。很奇怪,我在狐狸頭山的時候,我也回憶到杭州。好像我只有一半在這裡似的。另外的一半在那裡?我要告訴他什麼呢?
「太美了,」她說。
「你說過我們是唯一能看清事情的人,不管將來如何,因為我們身體的要求並沒有妨礙精神上的理想,」他說。
在她最後的記憶中,她是在狐狸頭山,躺在一間小茅屋中,那像是一個夢。現在她敢相信自己已醒來麼?她記得她和偉林所預期的重逢的快樂,她的心頭一縮。她環視著這陌生的房間,再度沉入睡夢裡。
「你跟他睡過覺沒有?」
忽地,偉林捉著她的雙臂。「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訴你!我們要感謝的事情太多了。」他拉著她的手說:「來!看看!你能夠起來嗎?」
「什麼還有呢?」
「偉林!你說你曾經和我的家人通過話。我可以不可以打電話給他們?」

她把電話掛上,寬心而快樂。她看見他臉上的不豫之色時,她走過去用雙臂抱著他,彷彿她不能忍受他不分享她的歡樂似的。
就這樣,阿華在中太茶葉公司開始工作。她非常聰明,學得快,無論徐寶豐對她說什麼,她一聽就明白,有時也提出問題與他討論,使徐寶豐對她刮眼相看。他們每天早上從深水灣的家坐轎車到中環的辦公室,晚上一起回家。
紅的白的屍體倒懸在青條上。
阿華似乎看見自己坐在雨中的松樹下。「你說過的,在生命的最後估價中,我們必須把自己放在社會的天平上,根據每個人的奮鬥和生活來估價。」
「就像這葡萄乾麵包。這是我在倫敦時突然發覺的。要是所有的葡萄乾都在麵包上面我倒不在乎,但是假如嵌在裡面,每發現一粒我就會有一次觸電的感覺。」他在把麵包裡的葡萄乾一個個挖出來。
她抬頭看他,忽然地察覺到,她對他的愛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像蝴蝶棲息在花兒上然後飛開般的自然;像成熟的果子落下那樣自然;像的冰雪在春天裡融化得毫無痕跡那樣自然。
她再睜開眼時,他還在她身邊。他在看書,她注視著他,很久很久的。
「噢!」她無限驚訝地說,皺著眉,又問:「我的姑丈姑母怎樣了?他們還在廣州嗎?」
「我早在二月初就到香港了,」他說。
「你生命的瓶子裡的鮮花也變了樣,
「那是因為我要和姑母姑丈在一起,我要照顧姐姐的兒子。」
但是,啊!他是多麼的愛她!他記得他曾告訴她不要讓別人的人生觀改變她,她曾回答:「假如你懷疑我,你是在侮辱你自己。」
他繼續說:「你說過假如我一輩子不做事只是愛你,你也不介意,」他的眼淚流下了面頰。「你又說每個男人最後都只須對得起自己。」
阿華聽見自己的話像從一個遙遠的童年故事中又響了起來:他沒有讓他父親把他改造成另外一個人!
他眨著眼把眼淚逼回去,現在他恥於被她看見流淚。他們之間似乎升起了一道牆,他渴望把它推倒,把他們分開後各人所受的苦難一起拋掉。
「還有呢?」
他的腦子像一部失去了控制的電影放映機,過去的事一幕一幕的又重疊著放映出來:他歐洲的旅行、父親憤怒的臉色、父親對買茶葉顧客的虛偽笑容、匆忙的趕飛機火車、赴雞尾酒會、倫敦商業會議、茶葉拍賣……,和他父親一場大吵架。現在,他感到多麼安寧。
她飛和_圖_書跑到電話前。「姑母!」她叫戚著。「是我!你們是什麼時候到的?是的,我好了!」她現在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在香港,她一面笑一面哭。「是的,我起來了。不,我不會過勞的。你們都好嗎?那怎麼辦?」她翻過頭向偉林說:「于媽的腳又腫起來了。」然後繼續聽電話。「……醫生怎麼說?我嚇了你們一大跳?對不起,姑母!真的,我向你們道歉。你們一定都累壞了!睡了三十六小時?你們現在可要小心保重啊!偉林?好的,我告訴他,姑母,不,別忙!現在你們需要休息。是的,我也要休息。」
在沒有風的時候,他們就到海灘去躺一個鐘頭,晒太陽。下午她總要再睡,有時就一直躺到第二天。日子一天天的連接著,無盡的長。
他想,她是睡美人,等他,白馬王子,吻一吻她,她便會醒過來,看見他在面前。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好的辦法。他把一些在薩爾茲堡莫札特古居買到的紀念品放在她床上,使她一醒過來就看見。他開放留聲機,小聲放出一首莫札特的小夜曲。他癡癡地看她。「阿華,阿華,為了你,我與爹搏鬥了一場,幾乎也病倒了。」
她讓他拉她起來,顫抖了一會兒之後站直了身體,兩人一起走到陽台上。
他把話題轉到別的方面。「在旅行中,我忽然明白了一切,」他決意要解釋下去。「我爸對我的愛無非因為我是他的兒子罷了!你明白我所說的話嗎?人類都是囚徒,因為他們被感情束縛著。我不快樂因為我違反自己而接受父親的束縛。」
他們也談及香港逐漸變成經濟繁榮的領土。這一大部分要歸功於像徐寶豐那樣從上海來的大企業家,他們在香港建設工廠,對外貿易,同時使千萬逃到香港的難民得有工作。
他翻開《志摩日記》,伏首靠著阿華的耳朵唸道:
「怎麼打算?我們已經自由了,我們不論想做什麼都可以呀!」
他向她走來時,她緊緊盯著他好像以前從沒有見過他一樣。「這會是偉林嗎?」她想。「這真的是他嗎?他是和我彼此真誠相愛著的丈夫嗎?」
人是沒有盡善盡美的,他也許不能怪她,但是她對他不忠實,他不能忍受。他已經把一瓶酒喝完。他走到沙灘上的酒吧,再買了一瓶,蹣跚走回岩石上坐下再喝。
「你應該見見我這次旅行所遇到的人,」他說。「人生多麼虛偽!我父親曾經教我怎樣去賺錢,他希望我去扮演不適於我的角色,我也試過了,但我不能像他一樣!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可以那麼虛假,他們為什麼那樣深信他們一定要賺錢,越多越好,我覺得只有你和我是懂得人生的。你記得嗎?」
她記起來了,她記得她說那些話時是多麼有自信。
「那你是在等你的表哥所以不肯來的,甚至冒著生命的危險,被困在上海你都不肯來。」
偉林不願意再看她,聽她說謊。他感到頭痛欲裂,從房裡衝了出去。他在飯店樓下買了一瓶松子酒,直奔到海邊。他在沙灘岩石上坐了許久許久,一面喝酒,癡望著大海。他等著阿華下來找他,安慰他,但是她並沒有來。假使她沒有騙我她一定會來的,他想。
啊!她的話曾多麼使他眩惑!我們有著相似的靈魂,偉林,我們是靈魂上的雙生子啊!
「阿華,我們自由了!」偉林說。「我們終於自由了!我們住在這裡多久都可以!我計畫著你一醒過來就可以看到這美麗的風景,等你好一點,可以坐在這陽台療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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