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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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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工作狂,他自己不知道,但他生活裏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工作,是無庸置疑的事。他不能任自己閑著,要永遠為事業奮鬥,永遠工作。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工作。
平常時候,他總利用晚上的空閑時間看科學雜誌或寫論文,他的論文成年不斷的寫,一篇接著一篇,樂此不疲。有次一個外國朋友問他Hobby(業餘愛好)是甚麼?他想了想,回答說是「寫文章」,那個朋友誤會他喜歡文藝創作,問:「寫詩?寫小說?還是散文?」他聽了大為掃與,難道連他寫了那麼多篇科學論文——包括得了三次當年度最優秀的論文獎的事,都不知道嗎?這還算朋友嗎?他訕訕的道:「我不寫那些無中生有的東西,我寫文章,全根據我在實驗中發現的現象而產生的理論。我寫的是科學論文。」那個朋友搖搖頭道:「寫科學論文是工作,不是Hobby。」他笑笑道:「那麼我的Hobby就是工作。」那個朋友聽了哈哈大笑,重重的拍了他幾下肩膀。「S.C.原來你是個工作狂啊!」他說。
為了面子,在人前,特別是在中國人面前,他從不承認和艾蒂交往過,何紹祥這樣的人,怎麼可能被女朋友拋掉?在心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受了多重的打擊。感情上的失落不算,自尊心的被剝蝕,更使他覺得痛苦。
何紹祥破例的,一晚上沒寫論文沒看書,全用來胡思亂想了,因為想得太興奮,以至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越睡不著就越怕明天早上起不來。結果,他到廚房冰箱裏找了粒安定神經的藥吞下去,才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
和艾蒂那一段,是他與異性|交往的唯一一次經驗。說起來那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剛得到博士學位,並且找到了很不錯的職位,正在春風得意之時,就遇到了艾蒂。
他想來想去,認為沒有德國籍是他失敗的主要原因。如果他是德國公民的話,艾蒂的父母就沒有理由挑剔。在其它各方面,他相信自己並不輸於任何德國人。為此,這些年來,他格外的在學問上努力,使德國政府能知道他的不平凡,樂於接受他做他們的人。他的幾個大學時代的同學,到美國七八年後,都是美國公民了。無奈入德國籍如此之難,他來德國快二十年了,還在辦入籍的事,這一點是他最引為遺憾的。
何紹祥看看桌上的小電鐘,正指著九點半,離上床的時間還早呢!正可以把今天剛收到的物理學雜誌翻翻。他坐到書房的寫字桌前,從皮包裏掏出雜誌,預備像很多個晚上一樣,潛心閱讀。
從唸小學三年級時,母親去世之後,他的日子裏便充滿了寂寞與孤單,讀書也就變成了他唯一的「娛樂」。兩年之後,父親重娶,繼母生了妹妹和-圖-書紹雯。不但繼母的心裏只有那位「公主」,連向來疼愛自己的父親,似乎也忘了他的存在,妹妹是全家注意的焦點,地位那麼重要,相比之下,自己完全無足輕重,這使他忿忿不平,在成長過程中,滿心忿怨,在任何學校裏,他永遠是功課特出優良的好學生,妹妹紹雯卻表現得資質平平,這使他心裏有著惡作劇似的快樂,暗中常發狠:「如果我有天飛黃騰達了,絕不理睬你們。」
何紹祥自認對一切事務,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都重原則。就拿穿衣服這件事來說,他在家穿在家的衣服,出去則有出去的服裝,出去宜整潔高貴,在家宜舒適輕鬆。他換上一件半長的晨袍式絨外套,鞋上踏著軟底懶人鞋,就像每天那樣,從廚房的桌上把收音機拿來,倚在客廳裏一張靠背特別高的沙發上,全身放鬆,收聽當天的新聞。其實現在家家有電視,像他這樣只聽收音機不看電視的幾乎沒有。他不買電視的原因,是為了怕電視太有趣,會貪看而誤了正事。他這收音機是名牌裏最貴的一種,手提式,可以隨時隨地提著走。譬如說,早餐時候提到廚房,放在右手邊的桌子上,左手邊則舖著報紙,中間放著他自做的早餐:一壺熱咖啡,一片黑麵包,兩片奶酪,一個蘋果或橘子,十多年來他都這麼吃,從來沒變過。他邊吃邊聽邊看,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刻。此外,晚上回來他照例要聽聽當天消息,上廁所的時候也可以利用來知道一點世界大事。所以這個收音機總被他提著,廚房、客廳、廁所,三個地方搬家。其實也不見得每天都有非知道不可的大事發生,但聽聽那報告員的聲音,就好像跟外界有了接觸,在感覺上舒服得多。
何紹祥正了正顏色,重新坐了個姿態,推了推眼鏡框,鄭重的把眼光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彎彎曲曲的圖線上。但那些字和圖又在他眼前變成煙霧一片,完全看不進去,倒是那個娉娉婷婷的身影更清晰了。終於,他放棄的長嘆一聲,丟下雜誌,站起身來,像賭氣似的,重重的把椅子推到一邊。
受了艾蒂的教訓之後,他膽小得不敢再招惹女性。只在心裏立下志願:何紹祥不娶則已,要娶一定是年輕貌美,儀態出眾的女人。這些年,他的交往圈子已經是「世界級」,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是個平平庸庸的女子。在他這麼算計的時候,腦子裏隱約出現的,始終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在他的印象中,西方女人皮膚白,個子高,身材好。東方女人,多半臉上的輪廓不夠鮮明,個子矮、腿短,不如西方女人漂亮。也許就因為他擇偶的條件太苛刻了一點吧!這麼多年,竟沒再為女人動過心。而現在……他的思想中又出現了和*圖*書那個娉娉婷婷、秀麗華貴的影子,這樣的太太帶到任何場合也不會比人差了。她是唸文學的,西方人最欣賞女人有文學藝術和音樂的修養。只是,不知她是攻那國文學的?英國?德國?還是法國?她那兩條穿著長筒皮靴的小腿真長,走起路來真好看。他在後面注意了她很久,就沒想到她是東方人,而且是中國人,臺灣來的女孩子有這麼美的?真想不到,她臉上的皮膚多白|嫩、多鮮艷。他怎麼就會靈機一動,勇氣頓生,就那麼硬碰硬的上去跟她說話了!還送她到音樂院門口,這一切多不平凡啊!不知她對自己的印象怎麼樣?他一定要想辦法跟她接近,值得躭心的是那些中國學生會說他「追求」她,追求的事他向來不做,如果碰了釘子可怎麼辦?別人丟得起臉,何紹祥可丟不起臉。再說,追求女性,沒空閒也不行。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怎樣才能抽出時間去接近她,他太忙了,住得又離慕尼黑這樣遠……
記得有次在報上讀到一段採訪新聞,是記者和一位得過五次世界花式溜冰冠軍的蘇聯選手的談話。記者問他為甚麼不結婚?那位成功的選手說:「我早已結婚,我和溜冰結了婚。」對他來說,這句話真是「深得我心」,他好欣賞那位蘇聯選手的話。因而連想到,自己也早和科學結了婚,不僅結了婚,科學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做實驗、鑽研、深思、寫論文、開會、演講、和國際間同行的科學家交換意見、奔波、忙碌,忙得興致勃勃。總之,他的生活裏除了科學就沒有別的。這種日子他過慣了,規律而自然,一點不以為苦。直到現在,他才第一次感到這份生活的空虛,也才第一次發現,科學並非他的全部生命。
何紹祥摸摸臉頰,鬍碴子下面的皮膚有點燙手,他懷著被解剖的心情,踱到臥房的大鏡子前,仔細的端詳自己。那原來俊秀光潤的面孔,怎麼有些鬆弛呢?額頭上的頭髮又提高了吧?腦門可是看來更光更亮了呢!本來扁扁的肚子,從甚麼時候開始有點凸出呢?四十歲、四十歲,為甚麼他不是三十歲、二十歲,而是四十歲呢?他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老過,也從來沒有為年紀這麼自卑過。那個姓余的女孩子問他出國多少年,他居然扯了個謊,說是「快十八年了」,其實他明明知道已經出國快二十年了。他不是有心說謊話,他一生從不說謊話的,他實在是不願她把他想得太老。「如果我能回到二十歲,或者是三十歲,該多麼好?」他想。這個思想把他的眼光牽引到床頭几上立著的一個小鏡框上。那是一張四吋大小的彩色照片,像片上的人,坐在河邊的長凳上,正咧著嘴在笑。那時的自己,是多麼年輕啊!這張像片還是艾蒂給他照和*圖*書的。想起艾帶,他無法不感觸、不憶起許多往事。
何紹祥把他的「美爾柴的斯」大型房車停好以後,就打開矮矮的鐵欄杆門,走進院子。夏天時候,這裏面花木扶疏,有好幾種果子樹、有金魚池,而現在除了漫天漫地的白雪,甚麼也沒有。他像每天一樣,提著那隻塞得結結實實的大公事皮包——那裏面都是他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包括他寫了一半的文章,看了一半的科學雜誌,需要檢查或整理的實驗記錄,與同行科學家們商討問題的結果,要參加的會議日期和程序等等。雪後的空氣使成年待在實驗室裏的他,感到格外清爽新鮮。但他向來很少有閑情和時間去欣賞甚麼「自然」,只像往常一樣的,匆匆上了石階,在那個固定裝房門鑰匙的褲子口袋裏,掏出鑰匙。覷著眼鏡片後面的近視眼,對準了門上的鑰匙洞,開門進去。
糟的是今天晚上彷彿世界變了樣,一切都失常了,他眼睛盯在紙上,卻一個字也看不見,一向定得如古井之水的心,也不寧靜了,一陣陣的掀著波濤。那裏面出現的,竟是今天下午,在音樂院附近碰到那個身著灰背皮大衣,頭圍白圍巾,娉娉婷婷,氣質高貴面孔美麗的女孩子。
遠遠的,看到卡斯魯城一片矇朧閃爍的燈海,何紹祥才放鬆了緊緊繃著的神經。雪太大了,開車真不容易,晚間氣溫下降,公路上不斷積雪,雪下面是冰,路上好多車子出事,沒出事的也都加了一萬分的小心,誰也不敢開快,不然也不會平常一小時半的車程,會變成三小時。
其實當他在公路上轉動駕駛盤的時候,她的影子就一再出現了。他幾次強迫自己摔掉那影子,卻不可能。現在,她又來了,他覺得這真荒唐得可笑,僅僅在路上說那麼幾句不相干的話,就弄得這樣子神魂顛倒,連書也看不下去了,這那裏像何紹祥呢?
這些想頭使何紹祥有些悲哀,看出了自己不過是個和所有人一樣的凡人,一時之間,竟覺得這麼多年的努力,像反把光陰浪費了似的。
門邊的小櫥上,整整齊齊的擺了幾個信封,他知道那是房東太太給拿進來的。拿起來看看,無非是帳單、物理學會月報、和書店新書目錄之類的東西。真正的信只有一封,遠遠的溜一眼那上面的字跡和新加坡的郵票,他就能斷定是紹雯寫來的,對於妹妹紹雯,他自小就無好感,她的信也引不起他甚麼興趣。把一堆信封丟回櫥上,他就把大衣帽子手套,一樣樣的脫掉,每樣都放在它們固定的老位置:大衣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鉤上,帽子平放在上面的橫樑上,手套則插在大衣口袋裏,免得忘記戴。
他站在地中間,仔細的打量這花了不少錢、用了不少心思、刻意佈置的房子:紅窗簾、綠地毯、麻黃和_圖_書色的上好質料家具,牆上掛著色彩鮮麗的油畫,天花板上垂著光亮奪目的吊燈。有次房東太太笑他把屋子弄得紅紅綠綠像個顏色盤,他也沒加解釋地告訴她:「紅窗簾綠地毯是『紅花綠草』的意思,顏色越多越熱鬧有活力,可以調節屋子裏永遠散不掉的沉悶氣氛。」這一切雖然談不上豪華,舒適總是夠舒適了,他一向得意於擁有這樣的生活。然而就在此刻,剎那之間,他看出他多年來過著的、嚴肅謹慎又努力的生活,是多麼空洞。像是一隻鎖得嚴密的描金珠寶箱,外表看來光彩四射,裏面卻無珠寶。這麼一想,他一直樂觀平穩的心,像決了堤的洪水,整個動盪了。國外二十多年來的漫長歲月,就那麼星星點點的在他思維中閃爍起來。
今天的世界很和平,甚麼特殊事件也沒有,天氣預告說明天就不再下雪了,會出大太陽。該聽的聽完,他關上收音機,開始考慮該做甚麼?
一進市區,何紹祥的心就完全安定了。精神一鬆弛,所有的疲倦都湧上來,他大大的打個哈欠,突然之間,竟有點不著邊際的空茫之感,覺得自己生活得好辛苦。如果換了別人,誰會在這樣大風大雪的夜晚趕回來?但何紹祥就是何紹祥,他不能把自己跟那些無足輕重的人比。明天早上實驗所裏有會議,別說下雪,就是下刀子他也會連夜趕回來。
房東門上的玻璃有亮光,顯然他們還沒睡——他們常是八點一過就睡下了。那時整幢房子就像深山裏的死谷,靜得一點聲息都沒有,連他這麼愛安靜的人也覺得有點受不了。此刻他們還醒著,他的心裏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欣喜。他像平日一樣,儘量放輕了腳步,走上舖著地毯的樓梯,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不出一點聲響。他一向這麼有分寸,就像一個有教養的歐洲人一樣。
他先把暖氣的調溫計度數轉高了一點,再到飯廳酒櫃裏拿出隻高腳杯子,倒了小半杯白蘭地,一口灌下去,酒一下肚,週身立刻溫暖起來,他覺得很舒服,有點躊躇滿志的快意。放下酒杯,便開始換衣換鞋。
他在地上踱來踱去,從書房踱到客廳,又從客廳踱到飯廳,再從飯廳踱到臥房,然後再從臥房踱到書房。他這麼來來回回的走了幾遍之後,反而覺得心裏的煩悶更擴大了,擴大到好像非得破開嗓子大叫幾聲才會痛快。
由於父親對繼母和妹妹太好,使得他與父親也不願親近。大學畢業之後,他獲得公費保送出國,更促使他對自身的能力產生了無比的信心,覺得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獨個兒奮鬥出來的結果,家庭沒有出一分力。他設想假如那時候沒取得公費留學資格的話,父親一定不會拿錢供他留學的。那麼,他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也許頂多在學校教教書,或是做個hetubook.com.com無足輕重的小工程師,終此一生而已。在國內那裏會有甚麼發展?他的種種成就,要歸功國外的研究環境、科學水準和社會制度。對於外國,他充滿了感激與崇敬之心,而對已往家裏的一切,留下了最壞的印象。出國以後,他竭力控制自己懷念往事,「過去的就過去了,我要拋棄舊的,創造新的。」他總用這句話自我鼓勵。創造新的,包括把自己造成第一流的科學家,打入西方人的圈子裏。這許多年來,他專心一意的朝這方向走,像一串衝闖的列車,順著鐵軌嘩啦嘩啦的往前奔,又快又猛,他怎麼會料到,僅僅今天下午那一刻功夫,這前進的列車就受了阻,開不通順了。
艾蒂當時才二十歲,出身於德國世家,父親經營實業,外祖父做過市長,她自己則屬於才貌雙全的女孩子。不但是藝術學院的高材生,還長了一張甜美的臉,有一雙藍得透明的眼珠,小小翹起的鼻,一頭黃金色的捲髮。她的皮膚又白又粉,嫩得像油畫上的嬰兒。他對艾蒂,就像對今天遇到的那個姓余的女孩子一樣,幾乎是一見就喜歡了。艾蒂對他並不壞,他約她去聽音樂會,去遊山玩水,吃中國餐館,她從不拒絕。但交往了兩三個月之後,艾蒂的父母就以他是中國人為理由,嚴禁艾蒂與他繼續交往。艾蒂很聽父母的話,便依著他們的建議,轉到巴黎去學畫,臨走前,她曾來道別,說是到了巴黎就寫信給他,約他去玩。可是他始終沒等到片紙隻字。當然,巴黎是甚麼地方,像艾蒂那樣的女孩子到那裏還會不變心嗎?何況他們原來也沒有到談婚論嫁的階段。
何紹祥的住所就在市區邊上,轉過一條大街,車子進入一條僻靜的巷子裏。巷頭上那幢奶油色亮磚的老式房子就是了。那尖尖翹起的屋頂,在晦暗的夜空中看來,頗似童話中的古堡。歐洲人特別講究住的藝術,一個人的身份高低,收入好壞,從他住的情形就能看得出來。何紹祥的住所使他很引以為傲,別說一般中國人沒能力也沒機會租到這樣的房子,就是做小事的德國人也不夠資格住。
放完衣帽,他習慣的重重把手搓了幾下,嘴裏自言自語的喃喃道:「這麼冷的天,怎麼倒把暖氣關小了呢?」
房東老夫婦都已年逾七十,老先生在希特勒時代做過官,打完仗改行經商,現在退休養老,談起話來,引經據典,非常文明。老太太也屬高貴者流,冬天出門,總把短短的頸子上圍著眼珠子瞪得溜圓的整條狐狸。他們之所以肯把房子租給何紹祥這樣一個中國人,是因為他單身,沒有女人和孩子吵,又肯出大價錢。像他這樣的房客,在德國人裏就沒處去找。何紹祥喜歡安靜,正好房東也是不愛開口說話的人,在一起住了好幾年,誰也不打攪誰,彼此相處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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