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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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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就是他。可是他並沒有專門罵女生啊!」
「為甚麼江嘯風要管生煤爐子的事?」織雲不解的問。
「那倒不知道,他甚麼也不說,就整天研究作曲,到大學聽音樂理論的課。其實學音樂的人裏,他是唯一有資格留下來的,可是他也不積極,就不肯聽他指導教授的話,去攻樂理博士的頭銜。他不唸學位,就不大可能留下來。」靜慧只顧滔滔不絕的說,完全忘了時間,低頭一看腕上的錶,急得立刻站起身,收拾她帶來的碗筷瓶子。「哎唷!怎麼談得忘了時間!我和楊文彥說好五點半在瑪琳方場碰頭呢!」
「因為聲樂部的煤爐子由江嘯風去生,他每天六點不到,就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輪流起火。魏葳追他,每天也早早的到學校,江嘯風生煤爐子,她就在旁邊陪著,不但陪著還幫忙,可是兩個人全不是火頭軍出身,太外行,常弄得一屋子煙。」
「你有甚麼慘?我剛來的時候怕不比你慘十倍。」靜慧搬了隻椅子坐在織雲對面。織雲慢絲絲的吃著稀飯,聽靜慧說話。靜慧先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
「海蘭娜,你看這是甚麼?」她把那兩個信封高高舉起。
織雲放下信,眼光投向牆上掛著的「全家福」,那是去年過舊曆年時候全家人合照的,父親母親坐中間,她和妹妹坐在父母的旁邊,剛留了小平頭、做大人狀的凌雲,和長脖子公雞似的征雲,直挺挺的站在後面。一家六口,全像吃了開心丸,每個人都咧著嘴在笑,多麼和樂的一家人!人家都說她長得像母親,她仔細看看像片,覺得父親到今天這個年紀,還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具備一切中國男性美的條件。但母親總說:「男人空長個好架子有甚麼用?有出息的男人要有事業,要能賺錢。」父親聽了也不作聲,只是笑笑。以前她一直以為父母是開玩笑的,直到她出國的前一天,母親跟她說了那番話之後,她才愕然而驚,知道他們之間真有矛盾。母親的話雖然使她有些反感,但也給了她極深刻的印象,腦子裏有了「沒事業沒基礎的男人絕對嫁不得」的思想。
「你不信也不行。別的不說,就只一點我就服了江嘯風,他是專攻作曲的,可是那手鋼琴比我這個專修鋼琴的彈得還好。我的教授就說:這個人生來就是音樂家材料,腦子裏有音樂——」
「不是你是誰?我冒著大風大雪去找你,來回都走錯了路,凍著了。」織雲想起那天的遭遇,沒好氣的說。
織雲全無笑容,冷冷的道:
「你為甚麼不住宿舍呢?如果你也住在這裏多好!」織雲忽然異想天開的,很為這個想法高興。
「你看,可不是真的一見鍾情了嚒?」織雲先是開玩笑,接著又認真的說:「你們倒是過了頂難的一段,像我,連學還沒入,將來誰知道會怎麼樣?」
「如果你認識他就會知道,江嘯風很有腦筋。也很有天才。」靜慧認真的說。
「那裏是大觀園?」
宿舍裏一點聲息也沒有。人都上課去了,織雲躺在床上,望著窗戶上的陽光,覺得日子好悠長、好難過。
「我說出來你就會認為這外號有道理了。那個何紹祥,腦子是一等一的,在科學界很有名氣。可是聽說這位先生除了吃飯睡覺,就呆在實驗室裏,跟誰也不來往,中國人有集會也不參加,對女孩子更是毫無興趣。他也快上四十歲了吧!就沒聽說過他追那個女孩子,無論中國的外國的,他全不動心,其實他條件是特等的,很多女的對他印象好,他可偏就像六根清靜了似的,誰也不理。」
「我們兩個每年暑假都到瑞典去做三個月工,工資不少,楊文彥又在餐館工作,現在我有獎學金,楊文彥住在教會宿舍裏,不花錢。所以我們存了一些資本,不過數目還差得遠,也許再過兩三年才能把這筆錢湊出來。反正我們也不忙,現在重要的是守住據點,不讓別人搶先。」
織雲用手摸摸,可不是還有點燙手麼!
織雲一手抹著眼睛,只顧抽抽搐搐的哭,也不說話。靜慧看了她一會,到洗臉池裏絞了個熱手巾,交給織雲。
「簡直不像話!」織雲笑著搖搖頭。
「大觀園是這裏頂大的中國飯館,在——算了吧!還是我來接你。記住,晚上七點,打扮好了等我。」靜慧又急著往外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織雲連忙叫住她:
「哦?你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然是因為他沒錢,要賺生活費啊!你以為有天才就可以忍受餓肚子嗎?」
「他以前在維也納?」
「甚麼叫太字號的人物?」
「不管怎麼樣,這句話說得毫無腦筋。」織雲固執的說。
「哦!原來開個飯館也這麼難!」織雲恍然大悟的。
「這個外號一點都不好,講不通也不俏皮,根本就不像外號。」織雲以她研讀中國文學的水準來評判。
「靜慧,幸虧有你在這裏,不然我更慘了。」
「怎麼樣?你到底承認這外號不錯了吧!那麼大個男人,見了女孩子像木頭一樣,不動心,可不是太上忘情了嗎?」靜慧說著又嘻嘻的笑。「我們這裏也有嘴巴缺德的,有人說怕他是先天就有毛病呢!」
「他一定有點心理變態,恨女人,所以會用話糟蹋女人。」織雲突然說。
「咦!怪了,好好的哭那一門子?」
「你們要開餐館?」織雲用研究的眼光看著靜慧,她想不通為甚麼老遠的跑到外國來唸書,唸得那麼苦,用那麼多時間,最後卻是開飯館。在她的觀念裏,音樂和法律跟經營餐館拉不上甚麼關係。
「你打電話來,都沒有人告訴我一聲,看樣子到外國來不過是找氣受罷了。」
「結婚了。跟一個在美國的工程博士。現在住在底特律,已經生了一個女兒了。那個工程博士到歐洲來遊歷,在維也納遇到魏葳,兩個人就通上了信,通了幾個月,魏葳就跑到美國結婚去了。真想不到。」靜慧連連嗟嘆。
「你不信也得信,教過江嘯風的教授都說:他們教了那麼多年學生,很少看到這樣有天才的。」
靜慧一走,屋子裏頓時靜得無聲無息。織雲靠在枕上,倚牆坐著,望著正緩緩流進來的暮色,她又想起那天江嘯風對她不友善也不尊重的態度,心裏不由得升起一抹悵悵的憾意。
「江嘯風很受打擊吧?」織雲試探的。
織雲看看信封上的筆跡,認出郵簡是母親的,那封厚厚的信來自大弟凌雲。她高興得幾乎又有要流淚的感覺,心情既好,史密特小姐也一下子變成了天下最和藹可親的人了。她連著說了好幾聲謝謝。只等史密特小姐出去,好打開信來看。但史密特小姐今天的人情味似乎特別濃,有意要陪她聊聊天,並未立刻出去,反向她問東問西,問到臺灣的氣候,生活情形,物價高低,人民信教的百分比,喜不喜歡小動物等等。織雲心裏雖然急著看信,也耐著性子,用她不純熟的德文,儘量詳細的回答了。沒出國前,她常聽到「國民外交」這幾個字,她想現在自己也在做國民外交了,心裏有點莫名其妙的快意。
「請進來,史密特小姐。」織雲連忙拿起枕頭旁邊的手帕把眼淚擦乾了,用帶點興奮的聲音答。她一點也不喜歡史密特小姐那種虛偽的笑容和嚴肅冷淡的談吐,但此刻她太寂寞了,能和史密特小姐說說話,也是足以讓她興奮的事。
「我才不信!」織雲不屑的道。
「我怎麼能住宿舍呢?像我們學音樂的,一天到晚彈琴,噹噹的響,太吵人了,那個宿舍都不歡迎,就是歡迎,對我們自己也不方便。我們要的是絕對自由,甚麼時候要彈琴就彈,不能受別人牽制。所以非得單獨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可。」
「江嘯風的樣子?可以這麼說吧!一眼看上去就是詩人畫家,或是音樂家一類的人物。很瀟洒,也很漂亮,好多女孩子喜歡他——」
「哎唷!我的余小姐,你那好鑽牛角尖的脾氣,跟小時候完全一樣。我勸你凡事要大而化之,如果甚麼事都在乎,在外國住幾年非氣死不可。說不定史密特小姐事情忙,忘了。」靜慧一邊說著,一邊在她帶來的大口袋裏亂掏,不一會就掏了一個大紙包出來。
由於母親煮的稀飯,她又想起那離別了十多天的家,那是幢銀行眷區裏的日式房子,傍晚時候,如果是在這樣嚴冷的天氣,噢,不!臺北那有這麼冷的天呢?她從學校騎車回來,撲鼻的菜香味已經在迎接她。她踏上玄關,看到母親在廚房裏又切又炒的弄,就想去插手幫幫忙,母親總是阻止她說:「你別動手,這種事你別做,把手都做粗了,你好好給我唸書就夠了和-圖-書……」母親好強的性格常使人有點受不了,但母親對她的愛,又有甚麼能比得了?她也想起父親,童年時候,當夏天的夜晚,全家人坐在後院乘涼時,父親就會把他那一肚子古書野史,輪流的搬出籠來,今天講三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明天又講水滸、黑旋風李逵如何回鄉接他的母親。
「那是甚麼?」織雲問。
織雲仔細看看那碗湯,不由得就皺起了眉頭,生病這幾天,每頓都是這樣一碗像刷鍋水樣的湯,她差不多看到就翻胃,情願挨餓也不喝它。這些天她就懷念母親煮的廣東稀飯,家裏誰生了頭痛腦熱的小毛病,沒胃口吃東西,母親就給煮那種又香又軟的稀飯,吃下去肚子裏暖暖的,好舒服。
「對,就是他,是叫何紹祥。你認識他?」
「咦?你剛才說甚麼?在路上遇到他!」靜慧好奇的。
「守住據點?甚麼據點?」織雲不解的望著靜慧。
「我可以進來嗎?」是史密特小姐的聲音。
「喂!我說你怎麼搞的?來了就生病。我昨天打電話來,他們說——」
靜慧的突然出現,使織雲有見到救命恩人的激動。
「姐,我這樣說,請你千萬別生氣,因為我一向崇拜你、愛你,對你的離去感到惋惜,才跟你說這樣的真心話,我們兩人不是一向彼此說真心話的嗎?當然,這也不能怪你,這是潮流,是社會和人心思想的病態,一個小小的個人,有多少力量抵抗呢?姐,還是那句話,我要用我的筆,喚起人們的自信和自覺,我要寫,一直寫到我老得寫不動那天……」織雲看得噗嗤一聲笑出來:一個十九歲的人,要寫文章寫到老得寫不動那天,看樣子他至少也得寫上五六十年了。凌雲就是這個脾氣,熱情得像個小孩子,愛國愛得發狂一般,其實現在像他這樣傻氣的青年人並不多。以前他們在一起閑談亂蓋的一套,凌雲居然都認了真,對她的出國,他這樣失望,這樣感慨萬端,真使她難過,但他那句「一個小小的個人,有多少力量抵抗呢?」卻恰恰的說到了她的心裏。真的,每個人都往國外跑,她也是個人,叫她怎麼抵抗呢?一個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孩子,做法如何,又跟社會國家能牽扯得上多少關係呢?這麼一想,她心中的惆悵才隱隱退去,也才原諒了自己。
好不容易史密特小姐出去了。織雲如蒙大赦般,趕快坐起來,把兩封信平放在兩隻手心上,考慮先看那一封?想來想去,還是先看母親的。
「別想那麼多,走一步說一步罷!我們過了頂難的一段又怎麼樣?一點出路也沒有。像我這種學音樂的,用掃帚掃的話也能掃一大簍,如果指望憑音樂換飯吃,怕只有餓死一條路,你沒看到瑪琳方場上賣唱的那些人嗎?那就是音樂家,何況我連賣唱的資格也沒有。楊文彥嘛!你看到的,堂堂的法學博士,職業就是飯館跑堂。」
「開餐館資本很大吧?你們有嗎?」織雲有點感興趣的問。
「那不過是句笑話罷了。而且又沒指全體女留學生。」
史密特小姐進來,手上拿著兩封信。
「是甚麼?你看了就知道。」靜慧把那個大瓶子拿到織雲面前。「你摸摸看,還是熱的。」
「你待得久才會看出來,中國人在外面做那一行都不容易。」靜慧老三老四的說。又突然想起來問:「你怎麼好好的也病了?是不是衣服不夠暖?」
「據點就是那個館子和那個廚子。余織雲,咱們是好朋友,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能和別人去說,要是走漏了風聲,楊文彥不罵死我才怪。」
「他是維也納畢業的,到慕尼黑研究不過是近一年的事。他那個人也確是有點怪,東走西走,那國都去,像個流浪漢,為的是研究各國的地方音樂和民歌,研究來研究去,把個女朋友也研究跑了。」
「姐:你走了,那天我沒去機場送你,會怪我嗎?請別怪我。我不去送,不是不重視與你的別離,而是我怕看送別的場面,怕看女人的眼淚,更怕自己也像女人似的流起淚來。那天,我躲在我們小時候常去玩的那個樹林裏,直到家人全回來了,才回家去。小弟看我眼睛紅紅的,問我怎麼了?我說風吹的。姐,我要說句老實話,但請你不要見怪,我難過流淚,不光是因為惋惜你的離去,也有一半是為了這越來越和-圖-書削弱的民族自信心。我覺得這個時代的中國人,崇洋已經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不管是誰,不管是學甚麼的,全搶著往國外跑,而且全是一去不歸。我絕不相信每個人出國的目的,都是為了充實自己以報效國家,其實說穿了,很多是為個人的利益。」
今天早上起來,英格就給她量了溫度,說是差不多沒有甚麼熱度了,但還得在床上躺兩天,「不然熱度還會回頭」。
「是你的家信呢!現在不必再為想家流淚了。」史密特小姐今天心情看來出乎常情的好,說話居然有幽默的意味。她把信交給織雲。
織雲越想越看出了自身所負使命的重大,如果她在國外打出天下來,一家人都會幸福快樂(當然除了凌雲)。她愛他們,那麼就是苦死也撐下去罷!只希望往後的日子好過一點。
「我們是這麼打算。余織雲,你不知道開餐館是多賺錢的買賣。譬如說:那天我們去的那家大東酒家,老板叫鄧國強,原來是唸政治的,唸完書也是不想回去,弄了點資本,就開上了飯館,本來只有一家,又小又窄。現在人家怎麼樣?慕尼黑兩家,哈奴瓦一家,奧國還有一家。一家比一家大。又是百萬富翁,又是僑領,最近蓋了幢房子,據說裝修得漂亮極了,花了一百萬馬克。」靜慧如數家珍,掩不住語氣中的羨慕。
「你的房子多少錢一個月?好不好?」織雲好奇的問。
「我看我別去了,這地方太偏僻了,我晚上不敢回來。」
「我來不到一星期就是復活節。那時候我也住宿舍,可是宿舍在過節那四天要關門,任何人都得離開。人家都有個去處,我是連鬼也不認識一個,眼看著別人一個個的都走了,直到宿舍大門要上鎖了,我還提了隻箱子,不知該往那裏去。後來實在想不出辦法,就想住旅館,要命的是又不知道那裏有旅館,該怎麼找?我找地圖,找不到,想起是忘在音樂院的存東西箱子裏了,想重買一份,舖子又都關了門。放假日的前一天是四點鐘關門嘛!唉!真慘,我沒辦法,就跑到音樂院去找地圖,音樂院的門倒還沒鎖,不過除了看門的老頭之外,連鬼也沒有一個。我取了地圖出來,一下臺階,正遇到楊文彥從那裏走過——」
「沒甚麼好,好的那裏租得起?唯一的好處是房東不干涉我彈琴,房租便宜,七十馬克一個月。過兩天你去我那裏看看就知道是甚麼樣子了。總之一句話,既然來到外國,就得準備吃苦受氣。江嘯風就說:吃苦受氣不怕,但是要看甚麼目的?如果沒有大目標,這個苦和這個氣就沒有必要受。唉!」靜慧嘆了一口氣,又說:「他的話有道理,不過幸虧我們不是他,也不想那麼多,所以還能過得滿快樂。」
「我叫楊文彥拜託他們那個廚子給你燒的雞生粥,你嚐嚐看,味道不錯。人一生病就想吃家鄉東西,我有經驗。哼!為了怕它冷,把我跑得心臟病也要發了。」靜慧只顧自己說,一邊忙著把瓶裏的稀飯倒在她帶來的中國飯碗裏——這裏一般人不用飯碗只用盤子。她不但帶了飯碗還帶了筷子,當她一切弄好,端到織雲面前的時候,不由得愣住了。
「那個甚麼魏葳那裏去了呢?」
「啊!是你呀!我都快病死了,你才曉得來。」
「其實他是最正常的了。等你住久了就會知道,很多在國外待久了的正常人,看著都有點古怪。好了,我非走不可了。男人總糟蹋我們女學生,說女生宿舍裏最主要的談話題材就是討論男人。我們可不盡談男人了嗎?余織雲,我看你再一兩天也就完全復原了,好好的養著吧!我非走不可了。」靜慧已經又穿得混身滾圓,口袋也提在手上,連連的說了幾聲再見,就開門出去,但不到一分鐘,又匆匆的回來。「我這人腦子怎麼這樣不管事,專講廢話,倒把正經事忘了。下下星期一是舊曆除夕,晚上七點半在『大觀園』聚餐,差不多中國人全到,熱鬧得很。你能找得到嗎?」
「我說江嘯風。」
「我有好東西給你。」靜慧神秘的對織雲笑笑,一層一層的剝去那些紙。剝到最後,原來是個大玻璃瓶,裏面裝了一些稀稀的東西。
織雲沉思了一會,笑臉也消失了,悻悻的道:
「於是,就一見鍾情了,對罷!」織雲還帶著眼淚,卻笑著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斷靜慧的話,有靜慧陪著,又吃了稀飯,她的情緒已完全好轉。
織雲擦乾了臉,不勝唏噓的道:
「啊!我知道了。是何紹祥。戴付眼鏡,樣子滿斯文的。是不是?」織雲還沒說完,靜慧就打斷她。
織雲聽得直笑,正要說甚麼,靜慧又搶在她前頭。
「這稀飯真香。」織雲已吃完,把碗放在旁邊小几上。「你們怎麼打算呢?學完了回國去?」
「是呀!我打電話來,就是史密特小姐接的,她說你病了。不然我又不會算命,怎麼知道你病了呢!」
「這種思想古怪的人,我就不相信會有甚麼天才。」
「去的時候走錯也罷了,怎麼回來還能再錯呢?」靜慧嘻嘻的笑。
「你打過電話給我?」織雲打斷靜慧的話。
「沒那回事,鍾甚麼鬼情!在那以前我也不是沒跟他見過。」靜慧急切的辯白,又急急的忙著說下去:「他看我提著箱子,就問我要去那裏旅行?那時候我和你一樣,眼淚來得個多,沒說話就先哭。後來他知道了我的困難,就陪我到青年會宿舍去,那裏不關門,可是人雜,多半是過路的外國學生。我一天花八個馬克,就在那裏住了四天。」靜慧說著自己就忍不住笑了。「我和楊文彥,就是那麼熟起來的。」
「我懂了。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所以他就以大情人自居,把女孩子不當回事,隨便侮辱。」織雲又冷冷的打斷靜慧的話,她已斷定那個穿黑色毛衣的人就是江嘯風。
「衣服倒夠暖了。還說呢!都是你害的。」織雲指指靜慧。
「談不到認識,見面點個頭就是了。人家是太字號的人物,那有功夫理我們這種凡俗之人。」靜慧嘲弄的撇撇嘴。
「江嘯風?不就是那個把化粧箱叫『木匠盒子』,專罵我們女生的人嗎?」織雲突然有了大發現似的問。
「我懂了,你們是說他『太上忘情』了。」織雲笑起來。
「我怎麼會不清楚!他以前的女朋友叫魏葳,是我們藝專聲樂部畢業的,高我幾班,跟我也還熟。魏葳人很漂亮,唱得也還過得去。那時候她跟江嘯風在維也納鬧戀愛,天天早上兩個人被煤煙嗆得直咳嗽。」靜慧忍不住笑。
織雲胡思亂想了一陣,又把那兩封信翻來覆去的看了好幾遍,看看錶,才不過是下午一點,於是把床頭上的德文書唸了一陣,又伏在枕頭上給母親和凌雲寫回信。信寫完了,再看看錶,也才是三點半,距離別人回來的時間還早呢!她又拿起床頭几上的一本書來,但翻了幾篇,就心煩得看不下去了。於是丟下書,再躺下,決心安靜的睡一會,氣人的是,眼睛閉了半天,人還是清醒的。她恨透了,覺得這種充軍似的日子不是好過的,在這個地方生病更是天下最倒楣的事。拿起了枕頭旁邊的手帕,正想哭,忽然轟的一聲,門被打開了。混身穿得滾圓,手上提著大口袋的廖靜慧急急慌慌的走進來。
莫拉立太太用托盤托了一碗湯和兩個小白麵包進來,把織雲自沉思中喚醒。她對織雲比手劃腳,哇啦哇啦的說了一大堆義大利話,織雲一句也聽不懂,只明白莫拉立太太的意思是叫她趁熱趕快把湯喝掉。她點點頭,表示接受建議。莫拉立東摸摸西看看,粗手粗腳的,磨蹭了一陣才出去。
生病生了足足三天,她每天就守著這靜得怕人的大樓,像個癱瘓病患者般膩在床上。病中無聊,加上三天來沒正經吃過東西——因為喝不下那燒飯的莫拉立太太端來的湯,身體就格外軟弱,情緒也特別消沉。她瘋狂的想家,氣家人和朋友全忘了她:到現在家裏也沒有一封信來,廖靜慧更是全無消息,始終就沒露面。
凌雲寫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篇。還附一份他在校刊上發表一篇文章的複印本。織雲看那篇文章的題目是:「外國的月亮真圓嗎?」不免有些掃興。她把文章擱在一邊,先看那封信。
「哎呀!別這麼小姐脾氣,我當然告訴你。楊文彥從那個廚子口裏,聽說這餐館的主人覺得自己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想回國去,說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想把餐館賣掉。楊文彥正和那廚子商量,將來我們合股,一起把館子買下來。」靜慧說得興奮,聲音也高了,手勢比個不停。
「我是想通知你的,可是我住那地方沒有電話,我發燒發得那麼高,也不能起和*圖*書床。」靜慧委屈的解釋。
「他說女留學生出來辦『知識嫁粧』,還不是罵嗎?簡直是侮辱。」
忽然,門上有剝剝的響聲。
「誰叫你回來的?你和史密特那老處女先打個招呼,晚上住在我那裏。記住,下下禮拜一。這幾天我可不能來找你了,我得練琴,六天不彈琴,手都硬了……」靜慧像說快書似的,說完就一陣風似的捲了出去。
母親說她走了之後,家中像少了甚麼,全家人都想念她。說是鄰居和朋友們全向她「道賀」。看到這裏,織雲如墮在五里霧中,不知母親新近有了甚麼得意的事,使得別人要向她道賀,再往下看,原來是:「大家見了我都說:『你真好,算是完了一件大事。織雲到底出國了。』他們都羨慕我,織雲,你可要給媽媽爭氣,別忘了媽媽對你的期望,記住,選擇對象一定要有各方面的基礎,可不要花了眼、迷了心。也不要忘了提攜你的弟弟妹妹……」還是那些她早就聽了不知多少遍的話,她出國這件事,就值得別人這麼羨慕嗎?出來做個窮留學生,受許多在國內想也想不到的苦,有甚麼「賀」可「道」的?她搖搖頭,放下母親的信,拆開大弟的一封。
「那個江嘯風是甚麼樣子?」織雲悠悠的打斷靜慧。
「我跟誰去說?你不願意就別說了。」織雲故意沉下臉。
「啊!我的信。」織雲不能控制的叫起來,她認出那是國內來的,一封郵簡,另一封是厚厚的航空信。
「你說誰心理變態呀?」靜慧一邊穿大衣一邊問。
「去的時候在路上遇到個中國人,看上去書呆子兮兮的,好像姓何,說是在一個甚麼實驗所工作,也在工業大學教書——」
「我是泥菩薩過河,自身不保啊!這種甚麼『香港流行性感冒』,害得我足足在床上躺了六天。六天沒練琴,真見鬼!不過也有一點好處,就是減了兩公斤體重。」靜慧已脫去她那件臃腫的毛皮裏子大衣,兩手摸摸自己的腰身。「和你那維納斯的身材當然是沒法子比,比起我自己這圓柱形的身材也就不錯了呢!」
「哦?」織雲聽得很專心。「為甚麼被煤煙嗆得直咳嗽?」
「依著我,覺得不如回去,回去我們都是有用的人,在這裏我們甚麼都不是。」靜慧說著嘆口氣。「不過楊文彥不願意回去,他想留下來開餐館,我也無所謂,就依他吧!」
「你真是新毛頭,甚麼也不知道。」靜慧把身子從椅背上直起來,道:「我們慕尼黑這地方。中國人少說也有上百個吧!裏面也有幾個龍虎之輩的人,何紹祥就是一個,他外號叫『何太上』。」
「咦?你這是從那裏來的印象?江嘯風人很隨和、很好的,就是才子氣重了一點。以前他在維也納——」
織雲怔怔的望著大玻璃窗上亮堂堂的陽光,不由得就想起島上溫和的氣候,和在那裏有過的幸福有趣的日子。想著想著,豆粒大的淚珠又沿著她潔白的臉頰流下來。這幾天她常忍不住流淚,覺得加起來比在國內那整個二十二年流得還多……
她和凌雲偎在父親腿邊,聽得如醉如癡。在她的記憶中,那時候的父親快樂、洒脫、可親,不像現在這麼消沉懶散的樣子。她無法肯定的說,是甚麼使父親改變的,但隱約的覺得,父親的一些朋友,有的經商致富蓋了高樓大廈,家中裝飾得美輪美奐,有的做了大官,有的全家移民去了美國,使父親很受刺|激。而母親常常說些羨慕別人的話,更使父親產生了不如別人的感覺。一個人心裏負擔那麼重,如何能輕鬆得起來呢?她也想起了弟弟妹妹,他們是多麼愛她,她又多麼愛他們。母親一再說:「別忘了提攜你的弟弟妹妹。」這話真讓她心情沉重,她當然要提攜他們,但怎麼提攜呢?她出來這些天就東碰牆西碰壁,弄得一點自信心也沒有了,自身的出處如何還是個未知數,能用甚麼幫忙別人呢?
「我?」靜慧一手撫著胸口,眼睛瞪得溜圓。
「我找不到路,遇到他,他告訴我怎麼走,我就找到了。回來時候天黑看不清路,也沒遇到人可問,就走錯了。現在懂了吧?」織雲想起那天的狼狽情形就生氣。受了那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人教訓的事,她一個字也不提,提起來覺得失面子。「你這個人也是差勁,既然不能來,為甚麼不打個電話通知我?害得我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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