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那裏？別的都貴很多，只有你住的這個最便宜。」
靜慧正要說甚麼，忽然發現了一直沒說話的楊文彥原來是在拉著臉生氣。就問：
「這些年來，我們中國人就有點生活得沒方向，缺乏自信，太崇拜外國。就是你那句話了，不管好的壞的全學，這實在是時代的病態，繼續這樣下去，會使我們的自信心越來越弱，文化越來越四不像。不過，這當然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過來的，整個是教育與觀念領導的問題，我認為……」
「江嘯風，求你做做好事，把貴院的寶字號人物請下來吧！不然我們的神經要崩潰啦！」
靜慧還沒答話，江嘯風就笑著說：
「喔！何紹祥送你們？」楊文彥彷彿不信似的。
「人家有演奏的自由，我管得了嗎？」江嘯風笑著說。
「唔，也不『都是』。我說過的，我來不及考慮。」他像思索甚麼似的，頓了一頓，又說：「不過，我對日本人沒有太好的印象。」
「我先走了。各位再見。」江嘯風突然向大家招招手，轉身就走。天才兒童跑著追上去，叫著：「大江，等等我嘛！怎麼回事？」
「兄弟特請楊文彥——肥羊兄操琴。」賈天華指指坐在椅子上像要打瞌睡似的楊文彥。
織雲感到他那兩隻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睛正在注視她，那眼光多深遠，多坦蕩，多熱烈。她一向有被異性的眼光盯著而毫無感覺的本事。但今天不同了，她在江嘯風的注視下變得慌慌張張，彷彿血液循環也快了，心跳也急了，在慌亂之餘，她也還了他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
楊文彥早趕到面前來，逢人就介紹：
「我說每個人都把好衣服穿上了。」靜慧指指另一邊的女同學們。織雲隨著靜慧的手勢看去，可不是全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嗎？
他說這句話時候，眉宇間的憂鬱，和逐漸隱去的笑容，引起了織雲的注意。她立刻改了話題：
三個人板著臉對大家一鞠躬，楊文彥就坐在椅子上，短短的二郎腿一蹺，二胡就咕嘎咕嘎、鬼哭神號的叫起來。天才兒童和警報老生，一左一右站在他兩邊，狀如哼哈二將，每到了節骨眼上，天才兒童就把那大鑼噹的一敲。警報老生一直很賣力的吹那隻破喇叭，也許因為實在太破了，常常發不出聲音來，一旦發出來呢，又大得驚人。三個人胡七八糟亂搞一通，全無國樂的氣氛，只是震得人耳朵發麻。
織雲跟著靜慧的眼光望過去，見斜對面的角上果然坐個把頭髮弄得高高鼓起，面孔和表情，以至花格子上裝，全有「貓王」風味的人。
這時候過年的氣氛就足了，整個大廳的人，臉上都掛著喜氣洋洋的笑容，眼光都集中在舞臺——中間那塊空地上站著的兩個人。
「大江，三個活寶裏你們貴院就佔了三分之二，你怎麼也不管一管？」青春偶像對江嘯風叫。
「警報老生，你那破喇叭嗓子還比你吹的那破喇叭好聽呢！」
廖靜慧和楊文彥那一群談得熱烈，半天沒理織雲了，織雲己吃完了飯，慢慢的飲啜著剛送來的熱茶，頗感到冷清，心中有些悶悶不樂，覺得這個年過得真不愉快，不但在萬里他鄉的德國，旁邊還坐了個江嘯風。她已經原諒了自己對江嘯風的冷淡和敵意，因為從來沒有那個男性不忍受她的任何態度，當然江嘯風也該忍受。但他居然一句話也不跟她說，連正眼也沒看她一眼，簡直太無禮也不懂得尊重女性了。心想，就算有點天才也犯不上神氣成這個樣子，越想越氣，於是又下了一次決心：即或在慕尼黑待上一輩子，也不和江嘯風說話。誰知她剛下完決心，江嘯風就說話了。
兩個音樂家就這麼被拖下來了。天才兒童掙扎著，不停的叫：「非弄完不可，非弄完不可。」整個大廳一片笑聲，女同學們笑得直擦眼淚，織雲注意到何紹祥那張少表情的臉也笑得泛著紅光。
「余織雲，你想想吧！如果選擇對象的話，還有人比何紹祥的條件更好嗎？他是萬事皆備，只欠太太。」
其中就有人問：「余小姐唸那一系？大學的嗎？還是音樂院的？」這時織雲就沒那麼神氣了，也不好解釋一大堆，而楊文彥和靜慧已經在替她回答了：
謝晉昌微笑著伸出手和織雲握握，一句話也沒說。
織雲看那位子的另一邊是江嘯風，本不想坐，但又覺得不坐太小氣，猶疑了一下，終於坐下了。她注意到江嘯風，一手支著下巴，額前「盪浪」著一綹頭髮，兩隻跟人不太一樣的眼睛看著別處，彷彿在想甚麼？又好像旁邊並沒有她余織雲這個人，連站起身拉拉椅子、招呼招呼、一般伺候小姐的禮貌都沒有。這使一向走到那裏都有男人獻殷勤的織雲，有被冷落被忽視的感覺，心裏委屈極了，坐在那裏就像活受罪，別人笑她也笑不出來，幾個僑領站起來講話她一句都沒聽進去。她斷定江嘯風是屬於那種狂妄自大之輩，和圖書決心永遠不理他。他坐在旁邊，真是礙事又礙眼，像似一座山擋在那裏。她認為這將是她生平所過的最不愉快的舊曆年。
織雲領會的笑著點點頭。大家全在笑，還有人在叫：
「好哇！音樂家都到齊了，讓我給你們介紹一位新來的同學。」楊文彥大聲叫。
何紹祥已從車上下來，到織雲面前道：
「沒有人喜歡聽，你們別弄了，下來吧！」靜慧也在叫。
「喂！老賈，你要唱就唱，囉嗦個甚麼？」天才兒童叫。
「梅花二弄已經很夠了，再來第三弄，我的耳朵就沒法再聽課啦！」也是一個男同學。
「那裏，那算不得幫忙，是應該的。余小姐那天找到貴同學了嗎？」何紹祥靦靦腆腆的問。
「你們認識？」楊文彥看看織雲又看看江嘯風。
一進門，織雲就聽到樓上的喧笑聲，話是中國話，笑也是中國笑法，她聽得從心裏舒坦起來。兩人在衣帽間脫去大衣，上了樓，只見人頭攢動，滿屋子全是中國人。
好幾個女同學對江嘯風叫著道：
「不行，不行。這是噪音謀殺，非取締不可。」
隨著楊文彥和廖靜慧的聲音，好幾個人把頭轉過來，然後是更多的人把頭轉過來。織雲感到眾人的眼光，像聚光燈似的投在她身上。起初她還有點不自在，但幾乎是立刻的，就恢復了自然和鎮靜。她一向習慣於接受人們讚慕的眼光，也樂於接受。
「這是怎麼啦？不高興啦？」
他那「貴同學」三個字幾乎把織雲逗笑。
「你們真想要出人命不成？還要弄？」
跟著他的話，那個叫李鳳翺的，就把手上那種說蓮花落的木板叭啦叭啦的打了幾下，嘴上唸道：
「別弄啦！別弄啦！」好幾個人在叫。
「好了，對不起，算我錯。可是我沒傢伙不能上場啊！」楊文彥急得直搔頭。
「廖靜慧，我在這裏。」楊文彥揚著一隻手，在人叢中叫。
「每逢佳節倍思親。他再有學問，不是穿衣吃飯的人嗎？大除夕的，難道他一個人呆在實驗室不成。」謝晉昌說。
原來國樂之後還有平劇清唱，唱的人就是「節目主持人」賈天華。
「老賈是真正的『痰派』，我看他喉嚨裏一定有塊痰。」警報老生說。
「你說甚麼？」
接著是一個叫蘇菲亞劉的女同學獨唱，由天才兒童提琴伴奏。蘇菲亞劉穿著拖到腳面的緞子旗袍，唱了一首「阿里山的姑娘」和一首「家在山那邊」，歌聲曼妙，態度從容，天才兒童的伴奏又好，博得眾人激賞。
「他叫湯保羅。」靜慧收回眼光，壓低著嗓子說。「其實他本來叫湯寶麟。因為嫌『寶麟』兩個字太土，他特別到甚麼機關去改了名字，叫保羅。他到德國來了六七年，書是唸出來了，現在工作也有了，錢也有了，可是據他自己說：中國話也忘光了，見了中國人也說德文，把中國人全不放在眼睛裏。見了洋人就巴結得像隻搖尾巴的狗。他明明有太太孩子在國內，可偏不肯回去，也不接他們出來——」她說著就頓住了，轉對又吃又笑的楊文彥道：「喂！肥羊，你看誰來了，這不是怪。」
「他的外號叫青春偶像。」
「他們真是臺北的相聲大王嗎？說得真有味道呢！」
「真有點怪，我在這裏六年，今天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大學者參加集會。」警報老生竭力壓低了他的大嗓門。
「那是僑領們坐的地方，我們怎麼可以去？」靜慧已坐在楊文彥身邊，她拍拍旁邊的位子，對織雲道：「余織雲，快坐下來，你看別人都坐下了。」
靜慧又悄悄的告訴織雲：
「我們就快走罷！真不早了。」
「這是甚麼梅花三弄啊！見鬼！」靜慧呵呵的笑。
江嘯風不能違背眾人之命，笑嘻嘻的走上去，一手抓住天才兒童的領子，另一隻手提著警報老生的領子，硬把兩人拖下去，嘴裏說道：
「你說甚麼？」江嘯風問。他差不多已忘了自己說過的、要等湯保羅的話。
唱完了，有人鼓掌，有人跺腳，還有人「開汽水」。接著又做了兩個團體遊戲，時間已到深夜，才宣佈散會。
「這位是專攻聲樂的黃洪生，男高音。余織雲，你不用叫他名字，只叫他『警報老生』就好，他一唱起來就像放緊急警報似的，吵得人受不了。」楊文彥指著先前說話的那個又矮又胖的大嗓門的人說。
「弄你這門請獎學金是難一點，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可能性，你別忙，我會叫楊文彥替你去問神父。你看我不是拿的天主教獎學金嗎？」靜慧小聲說。
「你看，今天每個人都把最好的衣服穿來了。」靜慧用手肘碰了織雲一下。織雲如在夢中醒來，問：
「我唸的是頂不時髦，也沒出路的科系。弄國文的。」
「你對日本人都是那麼不客氣的嗎？」
織雲沒說話，只把眼光轉了方向，不看江嘯風。江嘯風卻坦白的道：
「這真的是噪音謀殺，再弄下去https://m.hetubook.com.com非出人命不可。」
「好了，你也不用怨東怨西的了，我們不用你送。何先生開車去了，他送我們。」靜慧理直氣壯的。
「第二弄」終於在大家的笑聲中「弄」完了。他們三個鞠了個躬，宣佈「第三弄」就要開始，這下可真有人著急了。
「警報老生」看來倒真是好脾氣，只是一味的傻笑，連連對織雲道：「請指教，請指教。」
織雲正梳理她烏黑的長頭髮，靜慧就來了。
「余小姐上車吧！」
「楊文彥還會國樂啊？真是多才多藝。」織雲說。
「還有餘興啊？」織雲愉快的說。一手把她拂在臉邊的長髮抿到後面。
「我以為你失了芳蹤呢！怎麼這樣久才出來？等我送了你們回來，怕天也快亮了。」楊文彥埋怨的道。
「因為生活太安定、太舒服了，有些人就忘了所處身的環境，流於奢侈，崇尚物質享受，也就造成了很多人羨慕外國的物質生活，以為外國樣樣好，不管好的壞的，全要學外國，特別是美國。這樣一來，風氣就有點崇洋。思想和文化，總是和社會關連著的，當然也是相當的洋化。但是我們到底是住在中國的中國人，洋也洋不徹底，就弄得不中不西。雖然有些有心人大聲疾呼保持固有文化，也發生不了多少作用，整個潮流如此，要立刻改變也不可能。」
織雲和靜慧走出「大觀園」，見楊文彥一伙人等在門外，其中包括江嘯風。他在黑毛衣外罩了件草綠色的軍用大夾克，兩隻手插在口袋裏，額前還是滿不在乎的「盪浪」著那綹頭髮。見到織雲，他話也不說，只是牽著嘴角微笑，在夜的幽暗光線中，他臉上的輪廓和表情都有些模糊，就像被濃雲擋住的月亮那樣，感覺得到他在那裏，卻捉摸不出清晰的形象。
「我贊成，這是好主意。」謝晉昌又在打哈欠。
「老實說，那天你頭上包著圍巾，我沒認出你也是中國人。」江嘯風說著微笑起來，笑的時候，兩邊嘴角微微向上牽著，隱約的露出側面兩顆虎牙，那樣子很生動，讓人感到他的笑是從心裏發出來，很真摯、很純良。「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
「你就別再說了，幫我找找嘛！我的傢伙明明放在椅子下面的，怎麼不見了呢？沒有傢伙我怎麼表演呢？」他說著又是一陣沒頭沒腦的亂找。
靜慧連忙告訴織雲，說這兩個男同學是工業大學的，一個修物理博士，另一個唸土木工程。他們兩個人都穿著長衫，大概衣服是借來的，顯得太小，下襬還不到膝蓋；西裝褲露出好長一截，上面也扣不上，打了領帶的襯衫領子露出一大塊，袖子也短，肩膀也窄，混身繃得緊緊的，而兩個人板著硬硬的臉，煞有介事，只看那樣子已令人忍俊不禁。
「喂，大江，我看湯保羅早走了，你等不到他了。」警報老生說。許是太疲倦的關係，他的聲音也不那麼大了。
「喔——現在天晚了，我開車送余小姐回宿舍好了。」何紹祥熱心的說。
江嘯風鄭重其事的說了一大篇。織雲聽得眼睛都亮了。在國內弄國文不時髦，到國外更使她覺得這是全身唯一的弱點，經江嘯風這麼一說，她的心立刻豁然開朗了。她同意的點點頭，對江嘯風的印象整個好轉。
「大江，他不來算了，別等了，我睏得要躺在地上了。喂！走了好不好？」天才兒童又打哈欠又揉眼睛，像隻睏貓。
「我看不用何先生送了，不是楊文彥要送我們嗎？」織雲對著靜慧問。
楊文彥聽完兩手一拍，道：
「這就怪了，太上不是早忘了情，不食人間煙火了嗎？怎麼今天忽然又下凡了？」楊文彥大驚小怪的。
「這是老謝，謝晉昌，我們這裏有名的大好人，一筆行書，真是寫得龍飛鳳舞。」
楊文彥和靜慧，一前一後，引著織雲往裏面走。楊文彥指著前面對靜慧說：「看，你們貴院的幾頭蒜都在那裏。」
「要唱就唱，不唱就算，別賣關子。」青春偶像大聲說。
「何紹祥那個人，像個大書呆子，臉上木木的，連點表情都沒有，還能迷得了人嗎？」織雲不太相信似的。一抬頭，卻發現端坐在僑領位子上的何紹祥，正在朝這邊張望，她認為那張沒表情的臉上，此刻表情十分豐富，整個人彷彿浸在春風裏，面孔上洋溢著含蓄的笑意，遠遠的，他向織雲微微點頭招呼。織雲想起那個大風雪天何紹祥那麼熱心的幫她忙，就笑著和他點了個頭。何紹祥一直朝這邊望，望得織雲只好調轉眼光，裝做沒看見。她似乎感覺到身旁的江嘯風，嘴角牽起一抹諷刺的笑。靜慧甚麼也沒有覺察，還繼續說她的：
織雲想了想，凌雲的許多論調全想起來了。
「題目預備叫『祖國在呼喚』，還沒完，進度不算最快，因為我總不太滿意，常常是寫了好幾張紙，看看不好又撕了——」另一個人回答，聲音似和圖書曾相識。織雲看看那說話的人修長的背影，上身是件黑色高領羊毛衣，下面是兩條長長的腿。
織雲先穿了一件紅色大圓花的旗袍，對鏡子照照，把自己嚇了一跳，鏡子裏的人就像個新娘子。趕快脫下來，換上一件水藍色鑲大銀龍的，覺得也不太順眼，多像登臺的歌星影星之流。於是，她對著丟得一床亂七八糟的旗袍，發起愁來，不知該穿那一件，全那麼華貴鮮艷，穿那一件都嫌過火，都太招搖。最後，她選了其中最樸素的一件——無光的黑色軟鍛，腰間綉著一朵水粉色的蓮花。她不能讓人懷疑她是來採辦「知識嫁粧」的，可是不能不讓人認識余織雲是如何的美麗。
跟著楊文彥的話，正圍成一圈談得熱鬧的四五個人全轉過身來。剛才說話的那個穿黑毛衣的背影，果然就是那天彈鋼琴的人，他用驚愕的眼光注視著織雲。
「肥羊，你再胡搞小心廖靜慧罰你的跪。」
「肥羊別發牢騷，我們全陪你。」警報老生說。
這句話使一直冷漠的靜慧有了笑容，她一直為何紹祥沒和她說話，又彷彿只送織雲回去而不送她，感到不快。
「唱吧！我這兩隻耳朵是不怕震的。」警報老生摸摸他又肥又大的耳朵。
「前個禮拜，我和余小姐在音樂院碰到過。」
「你的傢伙你自己放的，我怎麼知道在那裏？我連影子都沒看見，我跟余織雲是後來的。」靜慧直瞪眼睛。
「那個報節目的叫賈天華，就要得到博士學位了。他出來八年了，家裏有太太孩子。聽他們說他常常想家想得直哭——」靜慧又一五一十的告訴織雲。織雲並沒很用心去聽，她正在奇怪楊文彥要表演甚麼樂器？
她們從電車上下來，又走了一段路，到「大觀園」的時候，正好七點半。
「那兒又來了位甚麼何先生？」楊文彥又沉下他圓圓大大的臉。
「這樣不更好，不用介紹，我們就認識了。」江嘯風又轉為輕鬆，又隱約的露出那兩顆虎牙。「你是唸文學的？」
楊文彥正要給織雲介紹那個穿黑毛衣的人，話剛出口就怔住了。他看出這兩個人的表情不尋常。織雲冷冷的板著臉，露出不屑之狀，江嘯風一手摸著他額前的那綹頭髮，滿面惶愧的表情。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好像何紹祥的出現是大新聞。只有江嘯風不理會這回事，他一直和天才兒童在談有關音樂的問題，織雲隱約的聽到「音節」、「曲式」、「主旋律」之類的字眼。
楊文彥聽靜慧這麼一說，氣也就消了。道：
「慕尼黑原來有這麼多女同學呀？為甚麼我們宿舍只有我一個？」
「為甚麼何紹祥不能送我們？我們有毒？——」靜慧正跟楊文彥瞪眼睛，何紹祥車子已經開過來，停在路邊上。
「很久不見了，余小姐可好？」他伸出手和織雲握完，又和靜慧握。
相聲說完，博得熱烈掌聲。織雲對靜慧道：
「廖靜慧，管管肥羊嘛！拜托了！」青春偶像遠遠的對靜慧作揖。靜慧還了他一聲「見鬼」。
「那天真對不起。」江嘯風說。聲音低柔，語氣鄭重其事，使織雲不好意思不側過臉來對著他。「那天我正在工作，沒想到會有人進來，說話也沒來得及考慮。」他解釋著，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懇。
「來了。」靜慧拖著織雲往那邊走。
「那怎麼好意思。」靜慧笑著說。
那個林福星，長得猴頭猴腦，一臉聰明相，他調皮的翻翻眼睛，兩手做拉提琴狀，伸著細長的頸子說：「余大姐，可別聽『肥羊』亂吹，天才不敢當，鋸木頭而已，咕嘎咕嘎。」他的話把大家都逗笑了。楊文彥早又拍著一個又高又大，年紀比其它幾個人都顯得大的人說：
節目緊湊，說相聲的剛下去，變戲法的就上來了。
「每個宿舍都一樣價錢嗎？」織雲躭心的問。
楊文彥向周圍拱拱手，又咕嘎咕嘎的拉起他那隻用洋菇罐頭做成的胡琴。
這時候，一個頸子上打著領花，個子不大，風度頗像「節目主持人」模樣的男同學，走到中間鄭重宣佈：「小蘑菇的嫡傳弟子，臺北的相聲大王，洪招男、李鳳翺兩位先生表演說相聲。」
表演的三個人已把樂器都拿出來。天才兒童手上提著一面大鑼，警報老生握著一隻舊得快變成黑色、口上缺了一塊的破喇叭。楊文彥的樂器是二胡，不過是自製的，下面的橫筒一看就知道是裝洋菇的空罐頭筒子。
織雲從從容容的說。如果換了別人說上這麼一大篇，會讓人以為是在演講，說不定要打瞌睡。織雲聲音甜，國語又說得標準，反給人一種聽故事的感覺。本來只側過頭跟她談話的江嘯風，這時把整個的身子都側過來了，用心的聽著她說，直到織雲說完了，他才點點頭道：
「大江，我看你去把他們拉下來好了，真不能再弄下去了。」一直沉默的謝晉昌歪過頭來對江嘯風說。
「那兒來位何先生？何紹祥。」
ｈetｕｂooｋ•ｃｏm•coｍ這回織雲開口了，她用調侃與諷刺混合起來的口氣道：
靜慧到織雲和何紹祥的身邊，說：
「喂！肥羊，你看那是甚麼？」謝晉昌像突然發現了新大陸，指著牆角上丟著的一個髒兮兮的白布口袋。
「拜托，饒了我們吧！別再弄了。」一個男同學在叫。
「可怕，可怕！」天才兒童連連伸舌頭。
一段過門之後，大家就等著「小叫天」來震耳朵了。
「這還得了！余織雲小姐這一去，怕不把那些大光棍弄昏了。」靜慧先故意站遠一點，做出欣賞的姿態，接著就催促著道：「快，快。已經快七點了，我們還要趕電車，再不走，來不及了。」
楊文彥不知道在椅子底下找甚麼？一邊找一邊埋怨靜慧：
打著黑色領花的「節目主持人」又鄭重宣佈，下個節目是國樂演奏——梅花三弄。
「回去早點睡吧！我明天在老地方等你。」
已經在上菜，靜慧和織雲也不理會別人，兩人一邊慢慢的吃，一邊嘰嘰咕咕的說。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賈天華哆哆嗦嗦的唱起來。不但震不了誰的耳朵，簡直是又乾澀、又枯衰、又顫抖，叫人急死，恨不得跑上去替他叫兩聲。
他頭戴禮帽，臉上長了成片的青春痘，上來先深深的對大家一鞠躬，就開始變戲法。
「余織雲來晚了，沒趕上註冊，只好先唸唸德文，過了寒假就進大學，她是研究文學的。」
「過年好，過年好，過年就怕吃不飽。」他一句話剛完，那個洪招男就道：「我說老李啊！你養得肥頭大耳的，一副營養過剩的樣子，怎麼還老怕吃不飽呢？」那個胖胖的李鳳翺又說了：「洪兄你有所不知，我老李的肚子就像我的博士論文一樣，越加油越前途無量（亮）啊！」……。
「我很好。那天真謝謝你幫忙。」織雲客氣的說。
「她是護士，在這裏的醫院工作。她的歌唱得還不錯，就是歌星的味道太足，有人說她對何紹祥有意思呢！」靜慧說。
靜慧正在那裏跟楊文彥狠狠的低聲說：
大家擠在衣帽間穿大衣，很多男同學熱心的對織雲說：「我是╳╳，有任何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不要客氣的告訴我。」好幾個女同學也過來和織雲說話，問她住在那裏？又問喜不喜歡這裏的生活？德文學得怎麼樣了？織雲一一答覆，心中充滿友誼的溫暖。她本來以為這個年是過得最不愉快的，現在才知道是想反了，原來這麼人情味、這麼有趣，她還從來沒這麼開懷的笑過。她一向有些矜持，但今天太好笑了，想忍住也不行。
「你別沒良心，我是怕你走得太累才答應何紹祥送的。你明知道他真要送的是余織雲，我是附帶的。你吃那門子醋呢！」
在臨上車的時候，織雲回頭往路上看看，她看到一個修長的影子閃進暗影裏去，那個人，她一點都不會弄錯，是江嘯風。她覺得靜慧真是多事，為甚麼要讓何紹祥送呢？其實像江嘯風提議那樣，在街上散著步回去多好，特別是在這個除夕夜，在這麼遠的異國他鄉，幾個中國人在街上閑盪著守歲，多美、多詩意、多有氣氛……
一陣轟隆轟隆拉椅子的聲音，差不多的人全坐下了。這餐廳的地方很大，一個個方桌子連起來，沿著牆擺成了一個凹字形，中間空著。
好不容易噪音告一段落，三個人向觀眾鞠躬，大家以為演奏完畢，十分高興，用手堵著耳朵的也把手拿下來鼓掌。誰也沒料到他們又宣佈「第二弄」開始，原來剛才鞠躬只是「第一弄」完結後的「謝幕」。大鑼一響，又奏上了，觀眾席上一片嗟嘆之聲。
「哎……研究文學，多吃力的事啊……」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織雲心裏訕訕的，知道他們誤會她是來研究德國文學的了。
「我那天實在該敲門的，我以為是靜慧在裏面。」
「那不正好，我就一次把兩位都送回去，不用跑兩趟了。」
「如果我耳朵出了毛病的話，非叫你們三個付醫藥費不可。」
「喏，我的『貴同學』不是在這裏！」她微笑的指指靜慧。
楊文彥把一個看來只有十六七歲的男孩子，一手提著領子道：「這是天才兒童林福星，拉提琴的，據說有希望成為派克尼尼第二。」
靜慧指指天才兒童，笑著道：「都快十七歲了，還像個小孩子。」
還沒等走近，織雲就聽到一個男人的大嗓子說：「大江，你作的弦樂四重奏組曲叫甚麼題目？進度怎麼樣？完成了沒有？」
「所謂餘興，就是看幾個傢伙耍寶。」江嘯風也笑著。
「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住在她那裏。」織雲用目光指向靜慧。
「為甚麼叫青春偶像？」織雲仔細看看那人，覺得雖然不能說沒有青春，但也還不到「偶像」的程度。
「其實麻煩何先生送送也無所謂，天這麼晚，電車也沒了，楊文彥走路送我們回去，再走回來，怕不累成狗熊了。我看就坐何先生車子回去算了。」www.hetubook.com.com靜慧說。
「人在國外，寂寞得很，遇到過年過節，就借機會聚在一起痛快的笑笑。」
「很喜歡，尤其喜歡舊文學作品。」
「不行，做事要有始有終，非弄完它不可。」天才兒童頑固的皺著眉頭說。說罷大鑼噹的一響，三個人又吹吹打打起來。
「天才兒童，你真的就那麼想睡覺？我提議我們大家一起送她們回去。」江嘯風用下巴指指織雲和靜慧。「肥羊一個人送、一個人回，多沒意思，除夕晚上在大街上散步多好。」江嘯風忽然提議說。
「他說你等不到湯保羅那傢伙了，你想，他見了你就像見了討債的一樣，看到你在這裏，還會來嗎？我看他早從後門溜了。」謝晉昌兩手摀著嘴直打哈欠。
「你沒看到嗎？那一臉青春痘。他的青春痘是四季不斷的。他唸的是醫學，現在已經五年級了，專攻皮膚科，可就醫不好他自己。」靜慧說。
「那就還是住在這裏吧！如果那天我有了獎學金，我就搬家。」
「你快看，斜對面角上，靠柱子坐著那個梳大包頭的人。」
她像失掉了一樣寶貴的東西，懷著滿心的惋惜，坐進了車子。
「你這麼想嗎？我並不這麼想。我認為，發展科學，吸收外國新知識固然重要。保持我們中國自己的文學傳統也重要。我們中國的文字是世界上頂美的，一定要有人研究、保持、發揚。這個工作就是你們弄中國文學人的事。你不這麼以為嗎？」
織雲穿了大衣，和靜慧正要走出來，卻見何紹祥早已穿戴整齊，站在門邊，像似在等人。還沒等她們到那裏，何紹祥已經迎上來。
「天！那就是我的傢伙。哪位惡劣的老兄給我拿開的？」楊文彥喜出望外，到牆角拾起那口袋，往「舞臺」走去，天才兒童和警報老生已經等得不耐煩，連連跺腳，叫著：「肥羊，快呀，快呀！」
織雲點點頭，微笑著道：
「你的看法很對。」她文雅的笑笑，又問：「也喜歡中國文學？」
「甚麼鬼國樂？還不是耍活寶、胡鬧！你等著看熱鬧好了。」靜慧直搖頭。
「聽他們胡扯，那裏有這樣的相聲大王！」
「你那宿舍太偏僻，伙食又壞，史密特小姐也不可愛，誰願意去住？因為別的宿舍住滿了，我才給你找這家的。慢慢來吧！也許下學期別的宿舍會有空位，我去給你打聽。」靜慧熱心的說。聽那口氣，彷彿織雲的事全是她的責任。
「兄弟唱一段『四郎探母』。」賈天華搓著兩隻手，說著謙虛的笑笑，又道：「不瞞各位說，兄弟從小就好戲，嗓子還不錯，小時候家父母總叫兄弟為『小叫天』。因為嗓子太大，平常兄弟也不敢唱。各位都知道，德國佬怕吵，我怕吵得房東趕我搬家。無處住總不行，是不是？所以，趁今天是我們中國農曆除夕，反正要吵個夠，我就伺候各位一段『坐宮』，賣力是一定賣到家的，不過如果震著各位的耳朵可恕不負責。兄弟宗的是譚派——」他說個沒完。
「這位是新來的余織雲小姐，這位是╳╳。」
一排人的眼光都朝門口的方向望去，只見西裝筆挺、面帶尷尬笑容的何紹祥站在那裏。兩個僑領模樣的人迎上去，寒暄了幾句，何紹祥就跟他們到正中間的位子坐下。
「喂！大江，別亂蓋了，餘興開始啦！」天才兒童推了一下江嘯風，打斷他的話。
「梅花三弄倒是的，不過要不知道的話，真是聽不出來。」江嘯風笑著說。又特別告訴織雲：
兩人都沉默了一刻。江嘯風忽然問：「國內現在怎麼樣？我知道生活是很好，經濟富足，可是其他，譬如社會風氣、文化思想方面呢？」
「那好極了，兩位先在門口等等，我去把車子開過來。」何紹祥說著，興沖沖的去了。
「退票，把人的耳朵都震聾了。」
兩個人貧嘴滑舌，引得笑聲一陣陣如雷般的響起。楊文彥、警報老生和天才兒童都放開嗓子大笑。織雲注意到，坐在楊文彥另一邊的謝晉昌，本來是笑味咪的，相聲一開始，他倒不笑了，反而悶悶不樂的拉長了臉。
青春偶像變戲法露了馬腳，一個雞蛋從袖子裏掉出來，弄得一灘蛋黃潑在地上，笑得大家眼淚也流出來了，好多人大叫退票。
蘇菲亞劉唱完了歌已經又回到位子上，天才兒童可還站在那裏對楊文彥和警報老生亂比手勢。叫他們：「快呀！快呀！」
「不是又有甚麼關係！」靜慧說。其實心裏知道很有關係。
「那好，既然你們認識，就不用我介紹了。」
織雲和江嘯風的態度，使大家都有點窘，誰也不知道該怎麼打圓場。正當這時，大廳中間有人在叫：「請各位入席，大家隨便坐。」
織雲並不說甚麼，只聽著。
「這蘇菲亞劉是學聲樂的嗎？」織雲低聲向靜慧問。
「你是天主教徒，我又不是。」
織雲因為不想和江嘯風這群人坐在一起，就指著凹形最正中的位置說：「靜慧，我們坐到那邊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