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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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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二四

「你不必挖苦我,你不承認那些人麻木嗎?依你看,這兩年來,美國做的事都對得起我們嗎?是把我們當朋友待嗎?歡迎我們的人去嗎?我們的人好像全不想這些,就一廂情願的往美國跑,甚麼都丟下,拼了命削尖了腦袋也要去,全不知道甚麼叫民族自尊。這不是麻木是甚麼?」
她懶得再想下去了,想得越多心越煩。
「當然,我是希望她能『買』來愛情的,那她就會幸福得多,可是那就不合完結篇的公式了。」江嘯風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口氣。
「三個半馬克。」那女跑堂說。
「你好啊?中國先生。」沙喉嚨嗲嗲的。
春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一大半。五月的慕尼黑浸在溫煦的和風裏,像一個快樂的新婚少婦,眼角眉梢,全是綣綣的春意。
「完結篇的公式又是甚麼?」織雲生氣的問。
「我這條腿——」老頭子又用拐杖跺地板。
那女跑堂慢吞吞的打開掛在腹部圍裙下面的錢袋,要找錢。江嘯風連忙揮手止住她,說聲「你收下」,又全神貫注的看節目。
英國公園早又是一片艷綠,冬天的枯樹長出濃蔭,大草坪上的高麗草發得又厚又長,腳踏在上面就像踩在柔軟的雲裏。孩子們又在那上面奔跑著放紙鳶,年輕的母親們又推出了寶寶的小車,坐在草坪邊的紅木長椅上,快速的織著毛線,好像急著要把所有的愛都織進去。
「織雲,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江嘯風低聲說。心裏竊笑自己:「江嘯風啊!你這個愛情的奴隸,你這個感情懦弱的傢伙。」
「我也正想問你呢!我唸出學位來,你是不是肯一同回去?」
「唔——」江嘯風隨意應了一聲,繼續慢吞吞的往前踱。
「上個月我和大偉到南美去玩了一趟,盡興而歸。余織雲,你也該多走走看看,人生為的是甚麼?如果我們不在年輕的時享受生命,將來老了,玩不動了,一定會後悔。我過二十六歲生日,大偉送了我一輛敞篷車,我們家一共有三輛車了。你已學會了開車嗎?如果你還沒學,就要趕快開始,你不知道兜風是多好玩的事,我現在開車開慣了,不開車就像沒有腳一樣。我們明年想去歐洲玩,順便看看你,和你的天才音樂家。」
陳玲玲永遠過得那麼知足快樂,好像擁有了天下的一切。難道她就真把和姓段的那一段,忘得一乾二淨了嗎?織雲到很懷疑,可也倦於再想這些事不關己的問題。她自己的問題已夠她傷腦筋了。
「我?我以為——織雲,天麼好,別談那些煩人的事。」江嘯風本想說:「我以你改了主意呢!」因為知道那又會惹起不愉快,就趕快避過去。
織雲和江嘯風到方場底下的市場,一人要了一塊義大利起士餅——大餅,一杯葡萄汁,就站在小圓桌前吃起來。這種小吃店非常平民化,只備桌子不備椅子,一定得站著吃,但因餅的味道好,價錢公道,顧客是從早到晚不斷的。江嘯風和織雲常到這裏來吃,他們除了因為太想吃中國飯,去吃過幾次中國館子之外,幾乎沒進過正式餐館。
「好,我送你回去吧!」
織雲下了下午最後一堂課出來,見江嘯風等在甬道上,便到他身旁。問:
「織雲,我知道,我知道。」江嘯風吻去她臉上的淚。「織雲,每次我們吵了架,我都難過,難過得睡不著。」
「大江,你怎麼搞的?我不過隨便提一下陳玲玲的事,你就把人家挖苦這麼一大頓。你這個人最近真是——」織雲把挽著江嘯風的手抽回來,停住腳步站在雨裏。「真是莫名其妙,偏激得沒有道理。」
「我說這杯白蘭地三個半馬克,現在就要付錢。」
方場上的大石板地,被雨水洗濯得一塵不染,乾淨得泛著白色亮光。平常這裏總有成群的鴿子追逐嬉戲,現在一隻鴿子也不見,就更強調出一份冷清。
江嘯風掏出錢包,摸了個五馬克的銀幣丟在女跑堂的手上。
「我在譜曲子。」江嘯風簡單的說。也打量著織雲,看她有甚麼反應。
「就算是事實,你也不必這麼責備陳玲玲,她並不是單獨的一份,跟她同樣的故事多得很。」織雲抬眼看看江嘯風,見他正咧著嘴微笑。也無法認真生氣,只好再挽起他往前走。「大江,你總這麼不肯原諒人的嗎?」
兩人纏綿夠了,又手牽著手,順著沿湖的路往前走。
「甚麼?」江嘯風只顧看電視,沒聽懂她的話。
外面還在飄著小雨,雨絲在暗淡的街燈下,成了淒迷的煙霧。江嘯風的視線在那片煙霧中模糊了,臉上濕濕的,他分不清那是雨滴還是淚水,只覺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眶裏熱熱酸酸,像有一股水流往外湧。
江嘯風頂著撲面的濛濛細雨,兩手插在雨衣口袋裏,邁著大步快速的往前走,不到一刻功夫就走過了一條街。當他轉到另一條小街上,一家小酒館裏的景象就使他本能的收住了腳步。
這樣的日子江嘯風已經過了很久,他覺得再過下去,就隨時會有變成瘋人的可能。
江嘯風摸索著端起面前的杯子,一仰頭把半杯白蘭地全灌下去了。他感到混身的血液像漲起的怒潮,急速的奔騰著,熱流像通了電似的進入每一個細胞。他的眼睛睜得又大又直,焦灼的注視著影片上的發展。
這家小酒館的門窗全是透明玻璃,從幽暗的光線中望進去,只見高高懸在壁角上的電視,正放映著有關東方的節目。隔著門,江嘯風聽不到聲音,不知道是電影還是歷史紀錄片,也不知道是關於那國的?但看到成群的穿著棉襖棉褲、拉著木板車的人,和懸在商店屋簷下「關家老舖」、「廣和齋」、「小陽春」之類的招牌之後,就斷定一定是有關中國的事。這使他不得不對那電視節目投注更多的關心。
「你這三天那裏去了?」織雲打量著江嘯風,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
織雲走進宿舍,遠遠的就看到信格子裏有信,是母親和陳玲玲寫來的。像每次一樣,還沒拆開母親的信,她的心已經感到沉重。
「織雲,還在生我的氣嗎?原諒我了嗎?」江嘯風的聲音很低,聽不出來是溫柔還是苦澀。他每次都求她原諒。但在心裏,他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該求她原諒的事?
織雲最怕聽這種話,她如果有任何門路和辦法的話,還會吝嗇於幫助自己的弟弟嗎?問題是絲毫的門路和辦法也沒有。她把信丟在一邊,本來就不太開朗的心,又罩上一層烏雲。
那些人在街上亂奔亂竄,神情極度的驚慌無助,像是正面臨著甚麼恐怖事件。鏡頭很快的轉過去了,換成一大隊一大隊、騎馬攜槍、拉著大炮、正在行軍的日本人。江嘯風立刻知道,這不是電影,而是實地紀錄的中日戰爭事蹟。
「陳玲玲,不就是跟醫生結婚的那個嗎?」
「我承認自己是民族主義,可是並不過份。對外國,或是美國,也沒甚麼成見。當然,她們有很多地方比我們強,我們應該學,應該追上去,但是不能說看人家好,就認為自己一無可取,就羞於做中國人,就都搬到別的國家去做外國人。難道你不覺得這些年,一般人表現得崇美崇得太離譜了嗎?難道這個現象正常嗎?也許你會說,潮流如此,一個小小的個人又有多大的力量抵抗?問題是,潮流又是誰造成的呢?不是由很多的個人造成的嗎?這些領導風氣的個人又是誰呢?就是我們這班知識份子。就是你、我、陳玲玲、何紹祥、楊文彥這幫人。幸虧我們之中也有你弟弟凌雲和賈天華那種人,所以我們的國家還能生存,社會還能進步。總之一句話,別人的國家再好也不屬於我們,我們的國家再不如人也屬於我們自己,何況我們並不是那樣的不如人,我們何至於自卑到這個程度!」江嘯風說了一大篇,織雲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默默的走了一會,忽然停住腳道。
「唔——」江嘯風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忽然問:「陳玲玲也寫東西嗎?譬如說寫小說。」
街邊大樓頂上的霓虹燈在閃爍,馬路中間的汽車在奔馳,酒館裏傳出了刺|激的熱門音樂,和酒醉人的笑聲。那幾家色情商店,正是生意上市的時候,臉上掛著淫邪、眼光裏藏著獸|性的粗鄙漢子,正掏出他拼著血汗賺來的錢,去換取片刻的沉醉……一切和每天一樣,一點都沒變。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像跛腳老驢拉著的破車,拖拖沓沓的往前蹭,而整個半生,也許整個一生,就這縻蹭掉了……江嘯風像每天一樣的感觸、一樣的嗟嘆、一樣的自責,也一樣垂頭喪氣的走進那幢老舊的小房子,拖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像逃難似的,躦到床上去睡覺。
現在她就不會這樣做。他們之間的爭執已經太多了,她已感到疲憊,她瞭解他比她更疲憊。當她偶爾深宵不寐之時,就會捫心自問:是不是他們熱戀中的黃金日子,已經慢慢的過去了?她愛他,無奈兩人想法的距離越來越遠。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把他們隔開了。他們在一起沒有話談——不是沒有話談,是有許多話不敢談,所以只好不餵野鴨子就餵天鵝。
「陳玲玲有信來,說m.hetubook•com•com明年要來歐洲玩呢!」織雲習慣的挽著江嘯風打傘的那隻膀子,兩人緩緩的往前踱著。
「春天後母面」,晴得好好的忽然又沒頭沒腦的下起雨來,一下就是好幾天,而且又是從天上直刺下來,那種粗得如水柱似的「線雨」。織雲和江嘯風打著傘到英國公園去欣賞雨景,看到湖裏的水滿得都快上了岸,伊莎河像狂瘋一般的怒濤翻滾,轟隆轟隆的奔流著,而兩個人的腿完全濕透,濺得褲子上腿上全是泥,所以也不想再去瀟洒了。
「大餅」一會兒就啃完了,又不能總在那裏站著,於是就頂著雨去逛街。「雨中散步」和「在英國公園裏吹西北風」,是江嘯風和余織雲共同出了名的事,同學間都知道。
最近他們也不常去圖書館,原因是兩人都情緒不好,心事重重,不太靜得下心去用功。
由於凌雲,織雲不禁憶起曾曼琳和陳玲玲以前的男友,那時候陳玲玲和一個姓段的空軍飛行員很要好,曾曼琳和他們本系的助教劉君遠交往得很密切。兩個人上飛機前都很猶疑,但都抵抗不了美國的引誘和父母的催促,還是硬下心腸走了。現在曾曼琳的信上還常常提起劉君遠,顯然對他還沒忘情呢!
自從那次在保衛釣魚台的會議上江嘯風被攻擊,和湯保羅因不願回國自殺身死之後,他們之間原來隱藏著的陰影,就明顯的擴大了。兩人常常爭執,回去?留下來?又成了永遠辯不完、也永遠解決不了的難題。
織霞無異議,兩個人就站在湖邊,掏出帶來的小麵包,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丟到水裏。立刻,遠處的天鵝和近處的野鴨子,全急急忙忙的游過來了。最近他們常帶麵包來做這種「兒童遊戲」,使得野鴨子和天鵝都認識他們了,見到他們就呱呱的叫。兩個人常常就坐在湖邊的椅子上,聽野鴨子叫,看牠們搶麵包、游泳。可以一坐一小時,一句話也不說。
「雨並不大,壓壓馬路,走到瑪琳方場那邊去啃大餅好不好?」江嘯風說。見織雲無意見,江嘯風就拿起她的雨衣,替她穿上。
江嘯風看著織雲進了宿舍,就掉頭往回走。織雲叫他打著她的花傘回去,他不肯,只從口袋裏把個鴨舌帽型的雨帽戴上了。
織雲想著忍不住嘆息,一方面也慶幸著自己在出國前沒交過男朋友,嚐不到這種二十世紀特有的愛情苦果,但跟著這個想頭的同時,她的腦子裏就清清楚楚的出現了江嘯風那張「性格」的臉,額角上盪浪一綹頭髮,眼睛裏盛著「音樂」,嘴角掛著點嘲弄,臉上浮著點落寞,既不合潮流又不肯妥協,動不動就是「民族」、「責任」、「理想」、……天知道,他們的愛情將往那裏去?會不會結一個更大更苦的「果」?
「剛來。三天沒見了,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飯。」江嘯風說。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雨衣,腰上束著帶子,領子豎起來,身上全是水漬,頭髮也有些濕,特別是盪浪在額前那綹頭髮,正有亮亮的小水珠往下滴。
從那以後,江嘯風就重提回國的事,這當然犯了織雲的大忌,她說:「說好不回去的。你不是那麼答應我的嗎?你怎麼沒有信用?」他卻說:「我從來是要回去的,是因為你,我才放棄的。你在山上的時候跟我說好要一起回去的嘛!為甚麼你會改變主意?是誰先沒信用呢?」
「自然是恨那個樣樣條件齊全的人不解風情啊!感到生活空虛啊!蒼白、彷徨、失落、迷惘、無根啊!」
「我是在想,如果她寫小說的話,不是故事的一大半已經有了,就差個『完結篇』了嗎?」江嘯風的口氣裏充滿譏銷。
「我也不跟你爭論了。大江,我愛你。」織雲不哭了,伏在江嘯風的胸前,聽他砰砰的心跳。
「是啊!真是春天了。你聞,風一吹就有迎春花的香味。」織雲把她漂亮的小鼻子收縮兩下。
「大江,你總喜歡把一點小事看得那麼嚴重,其實人沒有不為自己打算的。」織雲也格外平心靜氣的。
「大江,有人說你對外國,特別是美國,存了很重的成見,說你過份的民族主義,你有沒有想過?人家批評得對不對?」織雲好不容易裝出和平的聲調。
近來中國學生們又開了兩次保釣會議,江嘯風和織雲都沒去參加,結果被很多人攻擊,說他們不關心國事,特別是江嘯風,被譏為是:「賣膏藥的」、是「理論上的運動員、行動上的小兒麻痺症患者」,是「整天和漂亮女朋友泡在一起的春風夢裏人」。
「你等多久了?」
電視上的火還在燒,日木飛機還在丟炸彈,人們還www.hetubook.com.com在憤怒的呼號……
在園裏徘徊到傍晚,江嘯風把織雲送回宿舍,再獨自一個人邁著大步往回走,走到車站後面那條亂七八糟的街上,總遇到那個四十來歲的吧女,她咧嘴對他笑,露出被煙燻黃了的牙齒。
「我偏激嗎?我說的不是事實嗎?」江嘯風上前一步,把傘又撐在織雲的頭上。「淋著雨你會傷風。」他說。
果然,母親又在往她身上加責任了。她說凌雲就要畢業了,等他的軍訓完結,實在應該立刻出國,「從頭來起」。母親躭心的,是他正在和一個同系的低班女同學戀愛,因那女孩子也是個十分「安於現狀」的人,凌雲便更堅定了不出國的決心。這使母親非常憂慮,叫她寫信去勸凌雲:為了未來遠大的前程,一定要到國外深造。「你要盡快給他問問門路,想想辦法。」母親說。
「可不是,好香。」江嘯風也把他的高鼻子用力抽著。
「這個影集叫『第三時期的德國』,專講希特勒時代的前前後後,現在第三集,講的是中日戰爭……」
江嘯風連連點了幾下頭,就怕她打斷看電視。聽說明,剛才的一幕是九一八事變,日本佔領中國東北。接下去,就是七七抗戰。
「我也是,大江,我後悔跟你吵。」織雲又流淚。
「唔——」江嘯風不經意的應著,目不轉晴的盯著電視。就近在靠門的桌前坐下了。酒店的女跑堂過來問:
「我覺得她不會真正忘記小段。她那個大衛雖然是醫生,又送她車又陪她旅行的,看著也不像個解風情的人,我懷疑陳玲玲對他是不是有真的感情。」織雲又說。
「喂喂!年輕人,你是中國人吧!二次大戰你們中國人被殺得好慘。你看,日本飛機還在丟炸彈呢!我這條腿……」那老頭子繼續大聲說,臉朝著江嘯風,顯然有意要跟他長談。而一直在角落裏自說自話的醉鬼,也開始搭腔了:
螢幕上出現了南京大屠殺的劫後慘狀,被血液染得發烏的大地上,佈滿了中國人的屍體,婦女赤身露體,受辱之後復遭宰割,孩子們小小的身軀上被刺刀扎得稀爛。跟著是重慶大轟炸,漫山遍野是倉皇奔逃的中國人,滿街是被火燒塌了的房子。父母去搶救不及逃出的幼兒,結果一家人同葬身於火窟,瘋狂的母親抱著被彈片擊得血肉模糊的孩子,呼天搶地的號哭。漆著膏藥旗的日本飛機,像頑童嬉戲般把炸彈下雨一樣的投下來,苦難的中國人民在那比野獸更殘忍的淫|威下,仰天悲號,輾轉呻|吟。報告員又在說了:「二次大戰中,數千萬中國人慘死在日本軍閥血手之中……」
江嘯風牽著織雲的手,慢慢走在柔軟碧錄的大草坪上。他們年輕的生命正迎接著,也正迎接隨著春的來臨,一天重似一天的困擾。
「做為一個知識份子,就不能只為自己打算,一定得有憂患感、責任感,一定得為了眾人的利益,犧牲一點自己的利益。更得對時代、對自身的處境,有點警覺性,別那麼麻木。現在很多人就是太麻木。」江嘯風肯定的說。他原是儘量避免爭論的,但說著說著就激動得無法控制了。
他們互握著手,握得很緊。但兩個人都很明白的知道,他們的心不像往日靠得那麼緊了。
近幾個月來,一向寫信最勤的凌雲,竟無片紙隻字,織雲還以為凌雲因為在信上跟她鬪了嘴,生氣了呢!看了母親的信,才知道原來他正在戀愛。在這種情況下,母親還想硬拆開他們。這使她對母親產生了極大的反感。
「這話怎麼講?」織雲已經收起了笑容。
一大群拿著刺刀的日本兵,牽著一長串用繩子捆著的中國人,足有二十來個,看上去年紀都不大,有穿短裝的,也有穿長衫的。每張臉都被悲憤膨脹得像似要爆發的炸彈,其中有人張大嘴在說甚麼,日本兵衝上去打了那人幾個嘴巴,血從那人的嘴角流下來,但他還在張大了嘴巴呼叫,另一個日本兵拿起槍托,死命的打在那人的身上,他被打倒了又爬起來,別的中國人也在動著嘴唇,日本兵又去打他捫。電視的報告員說:「侵略者日本的武裝兵士,正在殺戮手無寸鐵的中國青年——抗日份子,但中國人是不畏懼的,請看那個被打傷的年輕人,他正在怒罵——」
「我很好,謝謝!」江嘯風像往常一樣的回答。
伊莎河細長如帶的身軀,奔流著洶湧的春|水,湖上又出現了泛舟的少男少女。野鴨子和大天鵝悠閑的在湖水裏游盪。滿眼是春天,是那麼溫柔、和平、美麗的春天,是那麼讓人沉沉欲醉的春天,人們在歡笑,在享受春天,享受生命和_圖_書,無憂的笑聲會在每一個角落傳出來。
直到頭髮往下滴水,江嘯風才想起雨帽被遺忘在酒館裏了。他也懶得再回頭去取,就那麼漫無目的的往雨裏蕩去,不知怎麼又晃到了英國公園,他便進去了。公園裏像座死墳,一個人影一個有生命的東西都沒有,細雨打著樹葉,蕭蕭作響,老松樹的身軀,巨人般的聳立在夜空中,他亂繞了一陣,奇怪怎麼又到了中國塔下。塔角上的風鈴叮叮的響著,他又彷彿看到了和母親共住過的小房,又依稀聽到那慈祥低切的呼聲:
「唔——」織雲只輕輕應了一聲。她知道他現在對寫論文一點都不積極,又重新開始弄中國音樂,又繼續創作「我們的歌」了。如果是在以前,她會反對他這樣做,會要他把一切精力時間用在寫論文攻學位上。如果在以前,她也會因他三天沒來找她而耍耍脾氣。
「你看,這不是正合現代的小說公式嗎?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畢業生,跟情人在機場洒淚揮別,到美國去闖天下,在美國唸書那段日子就別提有多苦了,幸虧後來遇到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對象,於是就結婚,做外國人,買房子買車子買一切,可惜就買不來愛情——」
「大江,送我回去吧!這雨下個不停,馬路壓起來也沒意思,我要看書呢!」織雲望著漫天苦雨,悻悻的說。
江嘯風迫不及待的推門走進去。裏面只有兩個人,一個苦力模樣的,已經喝得半醉,坐在角落裏,不知自說自話嘮叨些甚麼?另一個是位頭髮鬍子全白的老人,倒是聚精會神的在看。見江嘯風進來,便熱心的告訴他:
「是。人家都麻木,就大江先生一個人最清醒。」織雲也忍不住了,挖苦的說。
「大江,你改了主意嗎?」織雲終於回到老問題。
江嘯風霍的一聲站起身,連個禮貌的招呼都來不及打,就奔命似的逃了出來。
「是啊,就是她。我也不大懂得陳玲玲,她好像過得滿意極了。難道她就真把那個小段忘了嗎?在她走的前兩天,他們還一塊跳舞到半夜。陳玲玲上飛機的時候,那個姓段的去飛機場送,陳玲玲拉著他哭得甚麼似的。」織雲不勝唏噓。
雨果然小多了,卻還是綿綿不斷。江嘯風撐起織雲的傘,織雲挽著他拿傘的那隻手臂,沿著路帝維西大街慢慢往前走。
「不要哭,織雲。以後我們別吵了。」江嘯風的心已經不忍得要發痛了,他最怕織雲的眼淚。「真的,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論了。」他又說。說完了心裏悽惶萬狀,知道百分之八十無法兌現這句話,因為他還沒放棄要說服她一同回國的念頭。只要再提起,免不了又得爭論。
電視演出的,全是他在歷史書上唸過,而在腦子裏無從想像的情景。
於是,多時不再討論爭執的題目又「死灰復燃」,成了爭論的焦點。一個要回去,一個要留下來,爭來爭去,完全沒有結果,只是把兩顆心爭得越離越遠了。織雲一氣極了就聲言非跟江嘯風絕交不可,有時候就三天五天的不睬他。待言歸於好了呢?兩個人又靠在一起懺悔,彼此請求對方的原諒,會說:「我們都太固執了,可是我愛你的心,也是一樣的固執。」於是,兩個人又親又吻,都請求對方的原諒。過兩天呢?老問題又鬼魂般的出現,兩人再吵再爭,再幾天不說話,再互相道歉,織雲再流淚,江嘯風再哄勸……日子像似有虐待狂的惡魔,把他們抓在它巨大的掌裏,任意折磨,這天,是織雲「整了」江嘯風四天——整整四天不理他,也不接受他的道歉後,第一次的言歸於好,所以兩個人都沒心思說話,就那麼緊緊的拉著手,慢慢的往前走。
陳玲玲說年輕時候不享受生命,老了就會後悔。江嘯風則說:一個人不為理想獻身,等於白活了一輩子。兩種相差得少說也有十萬八千里吧!唉唉!多麼麻煩的人生啊!她真的懶得想了。
「外面在下雨,到那裏去吃晚飯呢?」織雲從窗子望望下面天井。
走到湖邊上一叢開著紫色小花的「荷蘭人」林裏,江嘯風就把織雲擁在懷中,俯下頭去吻她。這個小樹林是他們的「伊甸園」,很隱秘,沒有人來,外面也窺探不到裏面,在這林裏他們可以放心的接吻,不必躭心有誰看到。雖然歐洲人把接吻當成家常便飯,隨時隨地都可以親熱一番,他們卻不慣。
「唔——」江嘯風怔了一下,繼續往前走。他一句話也不說了,面色沉沉的,眼光鬱鬱的,彷彿被多少苦難壓著。
江嘯風卻固執的搖著頭說:「不,我不去,我覺得這種會已經有點變質,變成吵架了,光去罵來罵hetubook.com.com去的有甚麼用?何況我覺得我並沒有甚麼資格去指責別人,我自己想做的事都只說不做,還有資格去責備別人嗎?如果我真有那份熱情、那份誠意的話,我就回去做點事,以行動來證實我不是不關心國事。」
織雲伏在江嘯風的胸口上,涔涔的流著淚,柔順得像一頭受了委屈的貓,喃喃的道:
織雲亮晶晶的黑眼珠朝江嘯風注視了半晌,坦然的道:
「孩子,回來,回來……」
他看到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中國人開始不再沉默,不再忍受,向侵略者還擊的第一炮,看到成千成萬的難民,拋棄了祖宗留下的家園,拖兒抱女,扶老攜幼,擠上去天津的火車——那樣的火車,不要說他沒看過,就是做夢也無法夢到,車頭上、車廂頂上、車窗子車門上,全站著、蹲著、趴著、掛著,黑壓壓的一片,像似一棵老樹爬滿了野菌。但,那不是野菌,是人,是逃命的中國人。火車像隻病弱的老牛,喘著氣往前爬。力氣用盡了的人,嘴巴一張、手一鬆,就像一具死屍似的掉下來。掉下來後,自然也就成了真的死屍。江嘯風正躭心那趟列車是否會安全的到天津,螢光幕上已經換了另外一幅景象。
「走,我們餵野鴨子去,你看牠們游泳那樣子多逍遙自在。」江嘯風指指湖中戲水的野鴨子。
連著下了幾天雨,人都躲在家裏不愛出來,瑪琳方場比平常顯得冷清不少。倒是那幾個「露天音樂家」,並不在乎氣候如何,穿著塑膠雨衣,躲在教堂門口或商店的屋簷下,照樣的又吹又唱。
「大江,你知道的,我從沒跟你真生過氣,也從來沒有不原諒你。」
「炸、殺。殺、炸。叫他們發狂去,反正我有老酒喝就行了。鬼上帝,我要他命,我整整一年沒事幹了,我連喝老酒的錢都沒有了……」他好像含了一嘴玻璃球,嘰哩咕嚕的。
那一大串人已被押解到城牆下面的野地上,一字排開。一個留了仁丹鬍小軍官模樣的日本人,把一柄長長的指揮刀高高舉起,日本兵們就笑嘻嘻的舉起槍來瞄準。那些中國人嘴巴還在不停的動,還在怒罵。忽然,留了仁丹鬍的小軍官指揮刀一落,那排叫著罵著的人,就一個個像硬木棍般的倒在地上。報告員又在說:「這是中國浴血抗戰的開始,日本人佔領了華北,又大舉南侵……」
雨依然在淅淅瀝歷的下,江嘯風轉到一條小街上,以便借路邊的房簷擋擋雨。說是小街,其實很寬敞,一點也不算小,只是店舖都關著門,路燈暗淡,汽車又少經過,就顯得冷清一些。
織雲曾提議說:「我們還是去開會吧!人家都去,我們不去,就顯得後知後覺麻木不仁似的,別人當然會攻擊。」
「這麼說,你是絕對不會留在外國了。」
「天真好,都五點了,太陽還那麼大。」江嘯風望著正在落山的夕照。
他說話的時候,額角上那綹頭髮又一下子盪浪下來,兩隻眼睛裏裝著滿滿的「音樂」,不過是憤慨與憂戚交織的音樂。
「要杯甚麼?白蘭地嗎?」
女跑堂很快的把酒端來了。江嘯風急急的說了聲「謝謝」,端起杯來啜飲了一口,還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著電視。
陳玲玲的信照例的敘述著她的得意:
「媽的,殺,殺,殺!就知道殺,要不是希特勒那個大混蛋到處亂殺,我的這條腿怎麼會掉?」那個老頭子忽然發了瘋似的大著嗓子叫嚷,並以拐杖用力跺著地板,跺得砰砰的響。江嘯風被那噪音弄得倏然一驚,轉過眼睛掃了那老頭子一下,才發現他缺了一條腿。
「唔——」織雲聽懂了他的意思,心中十分不舒服、不平於何以別的男人都肯為所愛的人犧性,唯有江嘯風不肯為她犧牲?
「不是我不肯原諒人,是我著急。如果陳玲玲情形只是單獨一份,倒沒甚麼可在意的了,問題是這種現象太普遍了,差不多成了一種典型。這代表著甚麼?代表現實、沒責任感,只為個人的利益打算,如果知識份子都像她,可就糟了。」江嘯風故意做出很詼諧的語調,以避免引起爭論。
「倒沒見她寫過。」織雲說著噗嗤一聲笑出來。「她那個傢伙那裏有時間,又怎麼能安靜的坐下來寫東西呢!她那麼愛玩。咦!你怎麼會問起她寫不寫東西?」她不解的看看江嘯風。
「你怎麼知道人家買不來愛情?」織雲早聽得無法忍耐了,冷冷的打斷他。
店舖早都關了門,櫥窗裏的電燈卻是亮的,照著陳列得琳瑯滿目的物品,非常引人。每走過一家時裝店、鞋店、皮包和珠寶店,織雲都要停下來看看。
「大江,我一向不說假話的。我不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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