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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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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二三

織雲沒法子推辭,只好又和去年一樣,她和靜慧住,硬把楊文彥塞到江嘯風那裏,耶誕夜除了去年的原班人馬之外,還添了個警報老生。
「不行,來不及了。既然他的遺囑已經被警察局拿去,就沒有辦法了。這裏的法律規定,人死後誰也無權改遺囑。」楊文彥以法律專家的口吻說。
「我是到死也不回去的,我可沒有大江那麼愛國。甚麼國家社會的,聽了就叫人混身起雞皮疙瘩。」湯保羅怪聲怪調的。說著從西裝的小口袋裏掏出鏡子和梳子,把大包頭梳理了一陣。
「織雲——」江嘯風迎上去。
「湯保羅自殺死了。」青春偶像又認真的重覆一句。「下午我剛進醫院的大樓,就有個護士告訴我,說救護車剛送來個自殺的中國人,急救無效,死了。我聽了嚇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還以為是老謝一時想不開做出的蠢事,後來我趕快跑去看,打開白布,見是湯保羅,真是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我就趕快找到蘇菲亞,叫她想辦法通知音樂院和工業大學的同學,我到大學和藝術學院跑一趟。現在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湯保羅那個人雖然可恨,到底是個中國人,又同過學,死在外國,無論如何是很慘的事,我們總不能不管,我想召集同學們商量一下,該怎麼給他辦後事。」
「那就是一萬二千五百馬克,合臺幣十好幾萬呢!對他們會有很大的幫助。不過有一點,不知你們同意不同意?我不能說這個錢是大家捐的,要說是湯保羅的遺囑上說明給家屬的。我也不想告訴邱華月,湯保羅為了這樣荒唐的理由自殺。只好扯個謊,說湯保羅是生病死的。至少目前得這麼說。我和邱華月同學三年,很知道她的為人,她很重感情,心地善良,湯保羅這樣對不起她,她還願意原諒他,還相信他有天會回心轉意。如果把整個真象讓她知道,未免太殘忍了。」江嘯風說著看看大家,又問:「你們的想法如何?」
「廖靜慧去給老謝幫幫忙吧!」楊文彥望著對面的靜慧。
面色冷漠,沉默了好久的江嘯風正想叫著織雲一起走,卻發現她的坐位是空的,伊人早失了蹤影。他愣了一下,連忙站起身,也沒和誰打招呼,就隨著人走出來。
「那兩個傢伙,誰知道是幹甚麼的?東溜溜、西溜溜的,好像根本不在慕尼黑了。你們想,像湯保羅那樣的人能交到甚麼正經朋友嗎?」楊文彥又把兩隻大手一揚。
「跟他家裏可怎麼說呢?」青春偶像問江嘯風。
「做做小生意求個餬口而已,當然是不能跟你當大夫的比,好在賣中國飯也是推銷中國文化,只能這樣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楊文彥笑著說,又拉了青春偶像低聲問道:「青春兄,今天這個會是為甚麼呀?」
「楊大老板,發財心得如何?」青春偶像走進來,見了楊文彥就打哈哈。
他們又像以前那樣,牽著手走過甬道,走下樓梯。
織雲頭一仰,又想來個拂袂而去。但江嘯風握住了她一隻手,握得太緊,她走不了。
「他有兩萬多馬克呢!」
他們還沒走過去,房東太太就搖搖擺擺的走過來了。
織雲和江嘯風都收到通知,說是下星期一下午三點在尼斯書院舉行座談會。近幾個月來常有這樣的座談會,織雲根本沒去參加過,江嘯風也只去過一次,因此被很多人批評為不關心國事。「你說我們去不去?」織雲看著那張白紙條。
「請同學們踴躍發言,不要在下面說話。」主席大聲說。眼光瞟著靜慧和織雲坐的角落。靜慧立刻知趣的住了嘴。
「他的太太孩子聽了不知作何感想?」織雲也嘆息。
江嘯風本來就亂糟糟的心,因為織雲的這種態度變得更亂了。僅僅是因為說了一句要回國的話,她就那麼不能原諒他,使他不知道該怎麼樣才能想得通這個道理?但是總不能說這樣就算了,還是得想辦法「講和」。他曾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伺候小姐的功夫,也不會做|愛情的奴隸,現在才知道,事情逼到那一步,你不會也得會。碰了那麼多釘子之後,這天他算準織雲下課的時,就等在教室外的甬道上。
塔角上的銅鈴,在寒風吹襲中,斷斷續續的響著,叮叮、叮叮,那聲音使他想起在小鄉鎮中度過的童年,和孤苦無依的少年歲月,也使他想起與母親共住過的小屋、屋角上叮噹作響的風鈴。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母親臨終時那張瘦弱無告的臉,喃喃嚅動的嘴唇,彷彿聽到她微弱的聲音在呼喚:「孩子,回來,回來——」
和-圖-書一千也不少。再加上我的三千,一共一萬二。在國內也很可派點用了,就算他孩子的教育費吧!」
「那是湯保羅的房東。」謝晉昌對織雲和靜慧低聲說。
「不知道。」青春偶像兩手一攤。「我去通知別人,余織雲就由你通知了。」他說完就急急慌慌的走了。正好這時下課鐘響起,不一會,織雲抱著一疊書,亭亭玉立的走出來,長長的頭髮遮住她半邊低垂著的臉,只是掩不住臉上的落寞。
江嘯風默默的走了一段路,慢慢說道:
「我當然要管。」江嘯風嚴厲的看著他:「你離開了這麼久,對臺灣的社會情形根本隔閡,你根據甚麼來批評?」
「我在瑞典賺的錢還沒動呢!我出兩千馬克。」織雲首先說。
「你支持個屁,你就知道賺錢,你只能支持你的大師傅。」
「狗熊、狗熊!就會跟自己人厲害。」
「對,就這麼辦。」青春偶像舉手贊成。
「怕不行了吧!湯保羅的遺囑上說所有的遺產全給美麗卡。」謝晉昌周力的搖搖頭。又道:
「難道美國人就現實到這個程度嗎?我們在二次世界大戰時候跟他們是盟友,並肩作戰的,他們不能這樣勢利。」有人氣憤的大叫。但立刻有人反駁那個人道:
「那麼,請問你現在在甚麼樣的角落裏?」姓陳的冷笑者問。
「織雲,不要這樣子。」低沉的聲音,祈求的口氣。
織雲和靜慧也認為沒有待下去的必要,就一同搭車回去。三個人的心都有千斤重。
「我想是為了釣魚台的事。」青春偶像說。
「好,我也去。」織雲慷慨的答應了。
「比魔鬼還可怕呀——」
「他早就不要他們了,可是他們還天天盼望他回去。」
「我沒病,我心情壞。織雲,湯保羅自殺死了。」江嘯風說。
「唉!你有甚麼不能瞭解?你看我敢跟家裏開口嗎?而且,我看出大江很不甘心留下來,我又絕對不能回去。靜慧,我煩得很——」織雲正低聲說,忽然聽到有人拍巴掌,她抬起頭,看到主席——工業大學一個叫李鳳翱的男同學,站在中間,拍著兩隻手,宣佈開會:
「你為甚麼不要?是他上桿子要給你的,又不是你叫他給的。你哭,哭你娘啊!」美麗卡的父親生氣的摔開她。
「你丟盡了我們德國人的臉。你既然看不起這個中國人,逼死人家,就別要人家的東西。虧你還好意思來搬……」
「真是納粹餘孽啊!」
下課鐘還沒響,過道上人很少,他來來同回的走著,不時從玻璃窗朝下面望望。一轉頭,意外的看到青春偶像匆匆走來,面色陰沉,連臉上的青春痘都發烏,不知他出了甚麼事?正要上前招呼,青春偶像先開口了:
「你們到底在等甚麼?我真不懂。」靜慧搖搖頭,表示不能瞭解。
「本來我是預備把我手上的一點錢寄給邱華月的,不過數目太少了,另外還得想法做工賺一點。如果你們各位樂捐,我這個工就不必做了。」江嘯風老老實實的說。
「這還有甚麼希望?本來是商量國家大事,結果變成了打群架!」一個叫洪招男的同學嘆著氣說。
聽得目瞪口呆的江嘯風,把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嘆了一口氣,困惑的問:
織雲垂下眼瞼,一會又抬起眼光望望坐在另一個角落的江嘯風。他正一手托腮,很專注的在想甚麼?表情一點都不輕鬆,讓人覺得他肩膀上擔負了千斤重擔。
靜慧拉著織雲坐在牆角的位子上,坐定就開始訴苦:「余織雲,你不知道,開餐館可不容易,賺錢真不簡單,我差不多根本沒有時間練琴了。好多人在背後批評我們,說我們只認得錢,別的全不放在心上。其實我們做生意和別人有甚麼關係?」她把臉拉得長長的。
「大江的話有道理,我全力支持。」楊文彥舉起一個拳頭。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心情,總之,我很難過,不管湯保羅多可恨,他到底是個中國人。我更難過的是中國人裏怎麼會有像他這樣沒責任感的。一個好好的生命,就這麼自己把它毀滅了,不管基於甚麼理由都不應該,而且像他那樣的人,也一定不會有甚麼了不得的理由。」
「……今天,我們討論的還是釣魚台的事。釣魚台是我們的領土……」
「特別通知我?有甚麼事情?」江嘯風以為又是開會的事。
正說著,他們就看到美麗卡從人群裏跑過去,拉住一個高大肥胖、一頭花白頭髮、滿臉橫肉、長了一個紅紫色大酒糟鼻的人。哭哭啼啼的道:「爸爸,我不要這和-圖-書東西,我不要,我不要……爸爸,我不要他的東西——」
「不許人身攻擊。」角落裏有人在叫。
「還有我呢!我也沒錢,只能出五百。」警報老生說。
以江嘯風和湯保羅的關係,當然不能不來,他像個沒嘴的葫蘆,一直沉默的聽著別人說。最後才道:
「湯保羅這個人太奇怪了,到死都想不起中國同學,他的後事情願交待房東也不交待給我們。」蘇菲亞劉說。
「母親,我該回去,我離得你太久太遠了——」他心中悽惶的答。
「讓我慢慢寫信給他太太吧!」江嘯風說著嘆口氣。「想不到邱華月是這樣一個命運。太慘了。」
「這個事我可以辦,明天下午我去跑一趟,還有誰能給幫幫忙?」謝晉昌一口承應下來。
「你停一停。」織雲聽到江嘯風重濁的聲音,連忙抬起頭。只見他面色鐵青,嘴角牽動著點輕蔑。「我們並不認識,我想你無非是甚麼人請來的打手。你攻擊我可以,可是不可以把全臺灣的人罵在一起。我問你,你離開臺灣多久了?」
美麗卡把臉背過去,還在抽抽搐搐的哭。
「你們新婚,我再不知趣也不能去打擾。」織雲說。
「根據可多了,聽來的、從書報上看來的。我想我有批評的資格。」姓陳的得意的挑挑著眉毛。他旁邊的湯保羅,嘴巴笑得一直沒閉上,臘黃的臉上掩不住報復性的愉快。
那些話,誰都聽得清清楚楚,美麗卡的父親當然也聽見了。可是他一點也不在乎,表情傲慢而怡然,有野獸吞噬了捕獲物,大快朵頤後的滿足。
「現在只能維持,賺錢還談不到,不過不賠錢,也就算很不錯了。楊文彥說,這樣下去,兩三年內就會變成個小富翁。」靜慧已經又把長臉放鬆,樂觀的笑起來。「余織雲,人家一對一對的全結婚了,你和大江倒是怎麼個計畫呀?」
江嘯風沿著馬路垂頭喪氣的往前蕩,迎著逐漸加深的暮色,矛盾與悽苦在心中翻騰。既然織雲已經回去,他也不預備到宿舍去找,找了她也不見得會得到她的理睬,就是理睬了也免不了一場辯論爭執。他的心在此刻已疲憊、苦惱得無力承受這些。他需要靜一靜。
「我頂關心的是他的遺產問題。湯保羅好像有點積蓄,該給他太太孩子寄去。」
「不能想想辦法嗎?他的兩個孩子還小,太太教小學,以後的日子還那麼長。」織雲同情的嘆喟。
「他為甚麼要自殺呢?」
大家發言倒真的很踴躍,有的提議去日本大使館請願,有的要發表強烈宣言,抗議日本侵略,有的說要給日本政府寫信,也有人說要寫信去罵美國,問他們為甚麼支持日本的強佔行為,而不幫助中國。
「今天是星期一呀!我們敝小號休息。」靜慧笑著說。耶誕節之後,她們還沒見過面,只通過兩次電話,靜慧在電話裏不停的背苦經,說是賺錢不容易,兩個人把時間全投在餐館裏了——他們的「楊子江大酒家」已經在大年初一如期開幕。
「坐在湯保羅旁邊那兩個人也是學生嗎?怎麼不常見?」織雲小聲問。
「我沒那麼多錢,只能出一千。」謝晉昌不好意思的摸摸腮幫。
「我認為大江說得對極了。」警報老生說。
「不許吵,不許吵!」主席聲嘶力竭的大叫。但眾人早亂成一團,沒人聽他的,一些女同學已經起身走了。
原來是湯保羅和美麗卡相戀的事「東窗事發」,被美麗卡的父親知道了。她父親原以為美麗卡手上那隻戒指是戴著玩的呢!後來弄明白了是一個中國人給她的,便氣得半死,先把女兒打了兩個嘴巴,再去找湯保羅算帳。見面不由分說就把湯保羅拳打腳踢了一頓,最後把湯保羅送給美麗卡的戒指,用力的摔在湯保羅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這隻中國豬,配得上我女兒嗎?你怎麼不拿鏡子照照?不要臉,豬、狗。」他把湯保羅修理了一頓還不夠,又到外事警察局去告了一狀,說湯保羅引誘未成年的女孩子,而且找到兩家小旅館的老板給作證。這麼一來,湯保羅就被判驅逐出境。湯保羅想去美國,美國不給簽證。想去瑞士、法國、英國,也都不行,一來是中國護照不靈,二來他是犯法被趕走的,別的國家自然不歡迎,湯保羅沒處可去,只好回國。回國是他頂不願意的事,傷痛之餘,就到好幾家藥房買了安眠藥,湊在一起吃下去,自殺了。
「我看我們根本不必過去了。」謝晉昌又對織雲她們說。
「出三千吧!」楊文彥伸m•hetubook.com•com出三個手指頭。
織雲見到靜慧就挖苦道:「這麼忙的老板娘,今天會有空出來?」
「唉!我勸他他不聽,如果他信我的話,會有今天嗎?我早知道那個納粹小鬼不好惹嘛!」謝晉昌不勝唏噓。
「那個不要臉的人來搬東西了,法院判給他的。湯這個人太奇怪了,為甚麼不把遺產給他家裏人?真笨啊!」房東太太連連搖著她的胖手。
看熱鬧的人又在切切嘈嘈。「丟臉啊!無恥啊!」
當天晚上,幾個雖然對湯保羅不齒到極點,卻不忍不管這樁窩囊事的人,聚在青春偶像和蘇菲亞劉的公寓裏,討論怎麼處理善後。人並不多,只有楊文彥、謝晉昌、警報老生這幾個「老好」,大多數的人都懶得理這回事,有人說:「他這種丟臉的中國人,死了也沒人傷心。」天才兒童聽明白了湯保羅自殺的理由之後,氣得直哭,咬著牙道:「他死也就罷了,可是怎麼連死都死得那麼可恨?」
「我們是不是給湊點錢給他太太寄去?」楊文彥用詢問的眼光掃掃大家。
「是啊!那回老謝硬是讓他修理得眼眶子腫得像隻乒乓球那麼大。」警報老生把手掌做成圓形,在右眼上比了一比。那樣子很滑稽,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
湯保羅想把骨灰撒在萊茵河裏,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美夢,萊茵河是德國人的,會要他的骨灰嗎?何況也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願意幫助他完成這個「壯烈」之舉。他太太接到江嘯風的信,知道湯保羅因病身亡,留下了一萬多馬克給她和孩子,認為他臨終覺悟,有懺悔的跡象,堅持叫江嘯風想辦法把她丈夫的骨灰運回去。江嘯風當然不能辭勞。於是,湯保羅終於又回到了他最不想回的祖國。
「去吧!還是那句話,談談是沒多大用處,不說總比漠不關心的好。」江嘯風說。
「我正在求個人的光榮、獨善其身,這件事使我一直不安、自責。不過,好在我人還虛心,改過也還得及,我想我有天會回去……」江嘯風接觸到織雲驚懼的眼光,他本能的頓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織雲一眼,又說:「是的,我有天會回去。」
「你的皮根本有毛病,太賤了,怎麼會不長雞皮疙瘩。」天才兒童忽然伸著長脖子叫。
楊文彥去年受了教訓,今年就不敢預備酒了,只買了幾瓶啤酒,作為慶祝的象徵。飯後已是深夜,楊文彥和靜慧照例去望子夜彌撒,謝晉昌和警報老生回去睡覺,織雲和江嘯風去壓馬路。
「湯保羅這個人真賤。」靜慧氣得衝口而出。
「我們走吧!」謝晉昌說。
「我們也出兩千?」靜慧問楊文彥。
「甚麼?湯保羅——」織雲愣住了,呆呆的看著江嘯風。
「說出來你別嚇著,湯保羅自殺死了。」
織雲本來還要繼續「整」他,不料剛用眼睛冷冷的一瞟,就被江嘯風的神色嚇住了。
整個情形是謝晉昌到湯保羅的房東處去打聽,回來說給大家聽的。謝晉昌還帶來了湯保羅給他房東老太婆的遺書,內容說:房東太太一直對他很慈祥,他非常感激,他愛德國這個國家,不能待下去使他太傷心,失去美麗卡的愛他也不能忍受,因此他只好毀滅自己了。他請求死後火葬,並把他的骨灰撒在萊茵河上,以使他的靈魂能永在這個可愛的國度裏,也永遠伴著可愛的美麗卡……
江嘯風站在街邊上,東張西望,就是看不到織雲。他想她是早回去了,不用說,一定又生了氣,他那句要回去的話,又深深的傷了她。這使他的心痛苦得痙攀起來。他不想傷她,不想與她背道而馳,他愛她,不能缺少她,願意為她改變自己,而且一直在朝那方向做。但自從他強制自己為她改變之後,就覺得自己這麼高大的身軀,被硬塞在一個小小的罈子裏,所有的活力都被扼死了。如今他已完全失去了生活的樂趣,成了一架吃飯、睡覺、唸書、談戀愛的機器。這種生活對很多人都算很充實了,唯獨對他卻是不夠。正如織雲所形容——他是一匹不馴的馬。他並不要過一般高級知識份子循規蹈矩、優裕高尚的生活。他要任生命在理想的原野裏馳騁,要摔掉功名利祿的羈絆,往既定的目標奔跑。他強迫自己為所愛的人變成她所希望的。但太難了,太苦了,也太讓他瞧不起自己了。多時來的壓抑,使他在激怒中說了真話,當時織雲錯愕責怪的眼光使他幾乎沒有勇氣再說下去,然而他還是說下去了:「是的,我有天會回去。」他肯定的這麼說。現在他真的這麼和-圖-書想了,想他還是該回去,多時以來,他們就為回去或留下的事爭執,他不知是否有力量說服織雲,她已經氣跑了,這應該是很明顯的答覆了。
「我有天也會回去,等我六十五歲養老的時候吧!」湯保羅另一邊那個喬治佟眨巴著兩隻細小的眼睛說。
「你說甚麼?湯保羅自殺死了?」江嘯風以為青春偶像在胡說,一個多星期以前,開保衛釣魚台的會,湯保羅不是還生氣勃勃的坐在那裏,支使人跟他搗蛋的嗎?
「我是可以去。」靜慧說著轉向織雲。「織雲,你也陪我好不好,我有點怕呢!自殺,嘖——」她咬咬嘴唇,不說下去,意思是怕屋裏鬧鬼。
「噯?我突然想起來,湯保羅不是有兩個朋友嗎?一個姓佟一個姓陳,他們不管他的事嗎?」蘇菲亞劉忽然問。
「你病了嗎?大江,你臉色好蒼白。」她終無法不關心他。
「大概,唔——十來年了。」那個姓陳的頓了頓,就冷笑起來,反問道:「你管我離開多久做甚麼?」
「甚麼新婚不新婚的,你別跟我來這一套,你非來不可。」靜慧堅持她的意見,臉板得硬繃繃的,大有「張飛請客」之勢。
「唉,唉!」兩個人同聲嗟嘆。
耶誕節期間,宿舍又照例關門兩個禮拜。織雲的意思是,情願去住旅館也不去靜慧那裏。
「老實說,如果檢起我們中國的歷史來看看,就會知道,我們民族的自尊,從來沒這麼低落過。我們對別人過份崇拜、過份依賴,對自己缺乏信心、缺乏責任感。一個民族連肯定自己的勇氣都沒有,怎麼會不受外國的欺侮?剛才有人說要去質問美國,問他們為甚麼這樣勢利?在這裏我要再說一句老實話,如果我們以為美國和我們有同甘共苦的友誼,以為他們因為友誼才幫助我們,那就錯了。美國幫助我們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如果不幫助我們也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我們不必對美國存那麼多的幻想,幻想越多,失望越大,焉知美國有一天不會做出,比支持日本侵佔釣魚台更對不起我們的事?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肯犧牲一點自身的利益,都肯為自己的國家盡一點力,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強得全世界都搶著來支持我們也說不定。我們學歷史,讀到義和團那一段,總認為他們愚昧、可笑。就沒想想,像他們那樣以血肉之軀去抵抗洋槍洋砲,需要甚麼樣的勇氣?在那個落後的時代,還有人肯做這種笨事,今天的時代是進步了,人也聰明得只會蹲在溫暖安全的角落裏埋怨別人……」
「是學生,不過不是慕尼黑的。」靜慧低聲回答。
「我們也出三千。」青春偶像拍拍蘇菲亞劉的肩膀。
「別問我這個,我簡直答不出,我們在等。」織雲鬱鬱的說。
那天很冷,雪下得漫天漫地,可是差不多的人全來了。不單整天忙著經營餐館的楊文彥和靜慧已經早到,連一向聲言「國事與我無關」的湯保羅都在座。不過今天他身邊沒拖著那個美麗卡,跟他坐在一起的,是兩個學生模樣的人,面孔很生,卻又似曾相識,織雲覺得在那裏見過他們,卻又說不出究竟在那裏?後來一下子想起來,還是去年春天的時候,在瑪琳方場上遇到這兩個人和湯保羅在一起,當時湯保羅曾給她介紹,一個叫喬治佟,另一個彷彿姓陳。
「不是人啊!不要臉啊!我替你羞啊……」一個胖胖的半老太婆當街罵。
第二天下午,織雲和靜慧一同到約好的地方和謝晉昌碰面,然後一同搭車到湯保羅的住處。那一帶是中下等人家的住宅區,街兩旁全是一幢幢的舊式小房子。湯保羅的住所在一家單幢房的樓上。他們去的時候,遠遠的就看到一輛運貨大卡車停在門口,彷彿有人在搬家。走近一點,發現對街站了好幾個看熱鬧的人,而且有女人在提高嗓子大罵:
整整一星期,織雲都賭氣不理江嘯風,他打電話來她不接,到宿舍去找她叫人說不在。他曾到餐廳去找,她故意和一群同學坐在一桌,談笑風生,裝做沒看見。看那情形他只好走開了。他知道織雲的脾氣——小姐氣的任性。她會在大庭廣眾之間「刮」他,給他來個相應不理,而這是他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的。他愛她,但不能屈辱得像個厚臉皮的無賴。他也曾站在大學門口的石柱下等她,她就拖著兩個女同學顧左右而言他,像並不知道世界上有他這個人似的,挺著腰一直往前走。
「我們這裏有那種人,只想當大音樂家,做名士,泡蜜斯,對國家大事一點不關心,開會就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過一次。這種人,完全是臺灣那個落伍的、醉生夢死的社會的產物……」說這話的,是坐在湯保羅身邊那個姓陳的。
「大江,你在這裏,好極了。就不用特別去通知你了。」青春偶像緊緊的皺著眉頭說。
街上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偌大的慕尼黑成了荒涼的沙漠。雪後初晴,銀白色的月亮冷冷的懸在當空,顯得比平常亮了好多倍,他們踏著月色,無目的的亂走,而鄉愁已隨著夜風,吹透了他們的皮膚,流進了他們的心。猶疑了片刻,兩人便進了英國公園,園裏遍地白雪,樹叢在月光下影影綽綽,彷彿是成群的鬼魅。過份的死寂使織雲從心裏恐怖起來,江嘯風緊緊的攬著她,他們竚立在中國塔下,聽著風鈴的聲響,望著越升越高的月亮,直到寒冷浸透了他們,才轉頭回去。
江嘯風在街上亂繞了一陣,發現已到英國公園附近,便信步進去了,園裏的冰雪還沒化盡,更無遊人,幾盞微弱的路燈光芒從樹叢裏射出來,四野寂寂。他東繞西繞,就繞到中國塔下面,尖尖的塔頂像似一隻通天的長矛,陰森的躲閃在暮色裏。
是的,他離開母親太久也太遠了,在遙遙的異國,他像一粒被風吹起、飄浮在半空中的種子,著不了地,也無從發芽生長,只有回到埋葬他母親的那片大地上,他才會落實,才會真正的成長,變成一棵茁壯的大樹,才能為那麼多人擋住灼人的太陽,才能在燥熱中映出一片蔭涼。是的,他還是該回去,像他以前決定的一樣。回去,織雲會跟著嗎?回去,付出的代價會是甚麼?煩惱、矛盾,矛盾、煩惱。「我該怎麼做?我到底該怎麼做?……」他反反覆覆問自己,卻問不出答案。
「你有批評的資格嗎?也許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批評的資格。可是我覺得我就沒有批評的資格。」江嘯風把「沒有批評的資格」幾個字語氣說得特別重,他面色陰沉,毫無笑容。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各位,想想看,我們身為高級知識分子,我們是那麼多的中國人裏,機會最好,從社會取得最多的少數幸運兒。可是,讓我們問問良心看,我們為自己的國家做了甚麼?為社會盡了多少力?我們躲在安全的角落,把自己的利益保護得好好的,只求獨善其身。對那些真正為國家盡力,實際在工作的人,毫不容情的挑剔,對那個曾經培育我們的社會,肆意侮辱、攻擊。這種態度對嗎?為甚麼我們要求別人那麼苛刻,對自己那麼寬厚、原諒?這是不公平的。當然,釣魚台是我們的領土,被人強佔去,我們無論如何服不下這口氣。這是全體中國人丟臉的事,連我們自己也在內。為甚麼日本人敢佔我們的地方?只因為我們的國家不夠強。如果釣魚台是美國、蘇聯,甚至是德國的地方,他們敢去碰一下嗎?我們該檢討的是,為甚麼我們不夠強?為甚麼日本人對我們不在乎?我想中國人的一向不關心國家、不顧結、太自私、總想依賴外國的心理,都是使我們沒辦法強起來的大障礙——」他一字一字的,激昂清晰,整個會場鴉雀無聲,只聽到他一個人在說。
「你說他們不能這麼勢利!他們偏這麼勢利,你又奈他何?」
「別吵了,別勾心鬪角了。想想大江的話說得對不對?」警報老生也扯開嗓子叫。
假期過後,慕尼黑的中國學生群又恢復了活躍,開會、籌備春節晚會,還有其它的甚麼會,活動多得很。
「我沒逼死他,是他自己賤,不要活。有老婆孩子還來騙我女兒,就憑他那鳥相!呸!哼!誰讓他遺囑上說把所有的東西給美麗卡。喂!你們小心一點搬,別把鏡框碰壞。嘖!這張中國畫恐怕蠻值錢吧!」一個沙沙粗粗、像石頭劃著破瓦罐子的聲音說。
「你管別人怎麼說呢!怎麼樣,餐館還賺錢嗎?」
「打啊——誰再胡說就打誰。」
於是吵成一團,你一言我一語,吵到最後,就變成了忿怨和人身攻擊。
「大江,你不是頂瞧不起湯保羅的嗎?你會這麼傷心?」走到街上,織雲才從震撼中回復平靜。
「依我看,我們應該有人趕快到湯保羅的住處去一趟,清理一下他的東西,如果有現款或是有甚麼值錢的東西,趕快拿出來給他家裏寄去。」青春偶像說。
「我們的臉真叫這個混蛋丟盡了。」看熱鬧的人也在罵。
「房東太太說她年紀大了,管不了這件事,而且一個外國人的骨灰絕對不能撒在萊茵河上,她說叫我們中國人自己處理這件事。」謝晉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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