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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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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三一

「唔——」織雲不經意的應著。還沉醉在自己的光輝中,回味著方才在酒會中的鋒頭。「你說甚麼?」她問。
何紹祥照樣的又寫又畫,一點動靜也沒有。「跟你說話沒聽見啊?」織雲把聲音提得高了一些。「啊?你在問我甚麼?」何紹祥如大夢初醒般抬起了頭。「我在問你看甚麼?」織雲勉強笑著,指指他手上的雜誌。
「我沒那意思,我不是說你讓我驕傲嗎?」何紹祥連忙歉意的笑著說。
織雲有些悲哀,看出自己中江嘯風的毒中得太深了,隨時隨地都有一種偷生苟安的感覺。她真恨他,至少要借恨來忘記他。她想:她是名科學家何紹祥的夫人,她是個好女人、她愛她的丈夫,江嘯風算甚麼呢?只不過是她漫長人生途程中一段小小的插曲,如今已經在她的生命中整個的隱沒了。她再不會想起他和他的那些話……織雲親熱的挽住何紹祥,他轉過臉來看看她,推了推眼鏡框,把她挽在臂上的手緊緊夾住。
羅馬是內容最豐富的城市,也是治安最壞的城市。他們白天忙著「訪勝」,夜晚躲在旅館裏不敢出去。於是何紹祥就連著幾個晚上看書寫論文。織雲也忙著寫,不過她寫的是信和風景卡片,把看過玩過的地方全用「文學」的筆美化了。她想像得到母親父親讀信時候的驕傲,陳玲玲曾曼琳的羨慕。她給靜慧和英格也各寫了一封信。自從離開慕尼黑,還沒跟靜慧聯絡過。沒有靜慧在旁邊,心事就無處說。人在不如意的時候固然要有朋友為他分擔憂慮,在得意的時候也得有朋友為他分享快樂,織雲是多麼希望靜慧看到她是怎麼樣在生活,她的世界有多大,見聞有多廣,是怎麼樣從慕尼黑那個煩惱的小環境中跳了出來。
飛機剛飛穩了,何紹祥就把他腳邊上的手提包打開,從裏面掏出本科學雜誌,頭一低,就全神貫注的看上了。一邊看一邊用筆在空白的地方寫些甚麼?彷彿旁邊並沒有別人。
好在從蘇黎世到巴黎,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行程。不一會,那些玩具般大小的房舍,細得如條絲帶的賽納河,已經在他們的視線之下了。
「那還用說,我的論文很少有不成功的。」何紹祥聳聳肩膀,態度幽默。「海蘭娜,我說了要為你努力的,你不以我為驕傲嗎?」他摟住織雲的肩膀,親她的頸項。
「其實這件不算貴,算是便宜的呢!不過我們還有更便宜的。」那店員說著又抱了一堆來。
「你出國之前怎麼沒去學學燒菜呢?」何紹祥不勝惋惜。
丹麥的京城哥本哈根,是蜜月旅行的最後一站,時間上完全將就何紹祥的會期,他們是在大會報到的前一天到的。
何紹祥的演講被排在第四天上午,演講完畢後,大會主席請聚餐,在餐敘中,大家討論何紹祥的論文內容,一致認為題材新潁而具建樹性,十分推崇。下午織雲倦遊歸來,正好何紹祥也從會場回來,見何紹祥那張光潤的臉上全是笑意,織雲就問:「甚麼事那麼高興啊?一定演講很成功吧?」
在門外商量了半天,兩人終於進去了。
「對我們是貴了一點。不過別的太太都有,你沒有也不好,總得夠得上水準。」
「中國菜是頂了不起的,我吃過,嗯——」奧國物理學會的主席,不拿酒杯的那隻手,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個圓圈,在空中晃了兩下,大家都笑了。
「在蘇黎世開會的時候,這批人全要去,我們要大請一次客,你回去要趕快研究一下食譜,總得做幾個像樣的菜。西方人都愛吃中國飯。」
自從離開慕尼黑,她就沒再聽到江嘯風任何消息,像他那麼有性格的人,當然也不會不識相的再寫信來。他已經在她的生命中整個隱退了、消失了,她早就打定主意永遠忘記他。只是,她忘www.hetubook•com.com得了他的人,卻忘不了那些話。
「我以為出來唸書,沒想到要出來燒菜,更沒想到做何紹祥的太太,要請這麼多大人物。」織雲開玩笑的說。
會期一共六天,何紹祥去開會,織雲就參加「太太們的節目」,每天和「太太們」出遊參觀,看時裝表演。因為能說英文德文,人又漂亮,始終是眾人注目的人物。但因她是唯一的東方人,不免有點形單影隻,那些洋太太們雖然很熱情的跟她談著應酬話,卻總跟她保持一些距離,不願太接近。有時候別人三個五個的在一堆,她只一個人默默獨行。
雅典的下一站是羅馬。
「啊!那對我們不太貴了嗎?」織雲的聲音裏透著驚喜。
「好了,到此為止,我們玩得夠了,這些時候我又忙著追求你又忙著結婚的,也不知道耽誤了多少重要事。現在婚也結了,蜜月也度了,房子貂皮寶石全有了,可得恢復原狀,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了。」
「有沒有便宜一點的?」何紹祥問。
但常常就在她靜坐觀賞的時候,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心情,彷彿坐在這裏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一個戴著假面具的陌生人。何紹祥常說「我們和一般的中國人可不一樣,我們是和最高尚的西方人一個等級的。」她認為何紹祥這話說得並不誇張。他們的生活的確和最高尚的西方人一樣,那些人有的他們也有。他們也住古典式的豪華別墅,也有仿古的名貴家具,有流行式樣的汽車,有皮裘和鑽石,有名望有身份,也曾去遊歷過那麼多國家。他們的交往圈子不同凡響,來往的朋友很少沒有博士頭銜的。如今,她擁有的這一切,似乎比她最初期望的更多更好,當她慢慢的品啜著清香的熱茶,細細欣賞這一切的時候,常勉勵自己要知足。
「哦?這個啊?這是新到的物理雜誌。」何紹祥把那本雜誌拿起來抖了兩下,已經又低下頭去準備繼續看。
問題是,想歸想,真實的感覺歸真實的感覺,雖然她不時的會有一種心滿意足的陶醉,但更多的是一種摸不著天、也著不了地的虛幻之感。她很不喜歡這種感覺,屢屢責備自己,分析自己,得到的結論是:那些根深蒂固的「過去」還在作祟。她想:也難怪,從慕尼黑時代的余織雲,變成今天的海蘭娜何,速度似乎太快了,距離也太遠了。織雲決心要努力的擺脫過去,用全部的心力來適應新的生活,在她決定和何紹祥結婚的一剎那,就是這麼決定的。
織雲明白他所謂「不三不四,甚麼名堂都叫不出的小人物」指的無非是楊文彥、廖靜慧之流的中國人,心裏有點潛意識的反感。但這時她也看清楚了,何紹祥交往的全是頂尖兒的科學家,世界性的知名人物,如今的「何夫人」是高貴的夫人,可不是慕尼黑的窮學生余織雲了。他們何府是「往來無白丁」的。和「甚麼名堂都叫不出的人」,也許真的不宜太接近。所以也沒反駁他。何紹祥又繼續道:
織雲和何紹祥住在埃弗爾鐵塔附近新開的旅館裏,每天出去遊歷。凡爾賽宮、羅浮油畫館、聖母院全去了,晚上就去夜總會看表演,還看了一場歌劇「卡門」。法國大菜也吃過了。織雲在克立斯汀狄奧買了一件時裝。可是只要一有空閑,何紹祥就拿出雜誌來看,再不就拿出論文來寫。但因為巴黎城太美,玩得也太有趣了,織雲並不干涉或責備何紹祥的煞風景,雖然心裏不免有些遺憾。
「這便是這些歐洲的高貴女仕們的傷心史,相比起來,她們的心似乎太脆弱了。我們中國人的心,真是能容忍得下千萬種的痛苦。」聽完賀曼太太的話,織雲有感的這麼想。連帶著,她也想起江嘯風說過的那些,甚麼憂患m.hetubook.com.com感、時代感、責任感的。說也奇怪,在慕尼黑的時候,每聽到江嘯風的這套理論,她都有點或多或少的反感,現在沒有人唱這些高論了,她倒反而常常想起那些話,有時,她一個人獨自坐在佈置得舒適漂亮的屋子裏,就會想起自己的國家。她當初那樣拚了命也要出來,後來又不惜犧牲愛情而拒絕回去,可是,現在她懷念得最多的,就是那塊屬於自己的地方。眼前的太平日子,在某些時候使她很滿足,但一種無以名之的,彷彿像是內疚似的感覺,也偶爾來困擾她。好幾次,她想起江嘯風的那句話:「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我本來是屬於那些人的。要苦要樂,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
「啊?看甚麼?」何紹祥緊張的跑出來,以為發生了甚麼事?
「歡迎、歡迎。」市長客氣的說。
「能到府上做客,真是太光榮了。」諾貝爾獎金得主說。
「在想一個現象。」何紹祥簡單的說。繼續想他的問題,整個人陷在沉思中,彷彿並不知道對面坐著他追求了近乎三年才到手的妻子。
「你在想甚麼想得那麼出神?」有次織雲問。
當織雲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很喜歡做家事,用吸塵器吸地毯、擦窗子,把每一樣家具上的灰抹掉,勤快得就像瑞士婦女一樣——瑞士一般女人好像都對操作家務有癮。當一切清理停當,她便會坐在客廳的絲絨沙發上,品啜著母親寄來的香片,以欣賞的心情,靜靜的打量這個屬於她的小天地。這一切,這份安寧、安定、安全,是她在出國前就渴望得到,卻輾轉了這麼久才得到的,她非常珍惜。
「你唸中國文學,反正也沒出路,不結婚做甚麼?你實在該學學燒菜的。」何紹祥自以為很幽默的說。
何紹祥愛吃西洋飯,總說:「我吃飯是為了營養,不是為了味道,中國飯的營養差。」所以他們以吃洋飯的時候為多,其實無論中國飯或是洋飯,織雲都不是很拿手,她常把牛排煎得硬如牛皮,吃得何紹祥默無一言,連餐桌上的紳士禮貌,口頭上讚美一聲,都忘記了。
織雲隱隱的聽到一些女太太們在竊竊私語,讚美她和她的旗袍漂亮。她知道自己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這喚起了她在臺北參加舞會時,那種光芒四射、出盡鋒頭的回憶。覺得自己是屬於這個等級的人,這樣高貴的場合才適合她。人心情一好,話鋒也健了,她從沒把德文和英文說得這麼得體,這麼流利過。市長夫人剛走開,何紹祥就帶著一群人走過來:
歐洲高級社交界的太太們喜歡舉行「茶宴」,時間總是在下午三四點鐘,請的全是女眷。這是太太們表現派頭的時候,織雲被郝立博士太太和賀曼太太請過,發現她們都有專請茶宴的瓷器——特別精巧細緻、專給女人用的,和繡花檯布,回來和何紹祥說起,何紹祥叫她趕快想辦法到香港去買,「買中國式的,出奇制勝。」他說。東西是用空郵寄來的,收到後織雲也請了兩次「茶宴」,每次請四五位太太,到時候就滿屋子都是女人嘰嘰喳喳的談笑聲,彼此之間有分寸的交談著,那些話多半是談與不談沒多大分別,也不會發生任何作用的。但這正是太平國家的特色,瑞士一百多年沒打過仗,國泰民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憂愁是甚麼?叫她們談甚麼經天緯地的大事呢?有次賀曼太太很知己的對織雲談起她生平最傷心的事:
「他們幾位不久要去蘇黎世開會呢!到時候要請到我們家來談談。」何紹祥笑著對織雲說,說完又看看那幾個人。
織雲再又穿又脫的試,最後,何紹祥開了一張合七千馬克的支票,給織雲買了件淡米色的貂皮大衣。
報到的第一天晚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市長哈里遜夫婦舉行酒會招待各國代表。織雲穿著白緞子鑲著綠色珠片蝴蝶的旗袍,挽著何紹祥,走進市府大廈的大廳。她的出現,使很多人停止了談話,把眼光投過來。幾個記者也不停的對著她卡擦卡擦的扳像機,那陣勢彷彿是公主或女王駕臨了。不一會,市長和他的夫人也走過來。
「我正發愁呢!我那烹飪技術能拿得出手嗎?」織雲很躭心的口氣。
離開哥本哈根的前一天,織雲和何紹祥去逛街,走過一家很大的皮貨店。「好漂亮啊!那天我看時裝表演,就看到這個式樣的。」織雲指著櫥窗裏的名貴皮裘,且驚且嘆。
織雲懂得何紹祥所說的「水準」,指的就是他們交往的那批洋人。她覺得要跟他們拉成一個水準,是很吃力的事。不過拒絕那些華貴皮裘的引誘也相當不易。
「最親愛的,別忘了照著食譜練練中國菜,我們就要開始一連串的請客了。這些年我盡白吃人家的,現在可要還請了。」何紹祥好幾次這麼叮囑織雲。
「唔,原來是叫我看月亮啊,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算了,今天跑了一天,也夠累了,別看月亮了,早點睡吧!」何紹祥摘下眼鏡,打了個哈欠,自己先進屋去了。
三四個禮拜的蜜月旅行終於完了,回來的當天晚上,何紹祥把兩隻皮箱朝地上一放,拍拍兩手,推了下眼鏡框,說:
「那年我才十五歲,最愛的就是我的狗泰隆,放學回來空了就帶牠去散步。有一天,我怎麼叫他去散步牠也不肯去,我就生氣了,罵牠是懶狗,牠也不做聲。誰知當天晚上牠就死了,原來牠心臟不好。我居然罵牠懶,你看我多後悔,為了這件事我難過了好久,後來每在街上看到別人牽著和泰隆相像的狗,我就會想起可憐的泰隆……」
介紹完畢,眾博士舉起酒杯和織雲對飲。有的說「認識何夫人非常榮幸。」有的說:「祝何夫人永遠美麗。」還有的說:「何夫人的光臨,使我們的大會生色不少。」……織雲玉立亭亭的站在一堆名人學者之間,適度的淺笑著,說著大方而無關痛癢,如氣候、旅行、希臘的神廟、巴黎的油畫館一類的應酬話。
何紹祥真的一切恢復原狀了,每天六點起來,做早操、洗臉刮鬍子,提著收音機去廁所,再提著收音機回到廚房吃早飯。何紹祥去上班,織雲就開始一連串的打掃工作,擦屋子、吸地毯、洗浴缸和廁所。何紹祥曾建議用個清掃的女人,每週來打掃兩次,他那些洋朋友的家裏都是這樣的。織雲卻情願自己來,為的是節省一點,這一陣子花錢太厲害,如此下去會永遠買不起房子,而且大弟出國她總得幫助一些費用,母親最近來信總說凌雲非出國不可。他們的財力本來就不能跟那些洋人比,既然表面上不能落人後,就只好背地裏節省一點了。
「我現在不看就更沒時間看了。為了結婚,耽誤了我好多事,很多該看的書該寫的文章都沒弄呢!你先看看外面的風景,再不就去拿份報紙來看,別跟我說話,讓我利用這時間做點事。」何紹祥認真的說。說完了垂下腦袋又看又畫。
「依我說,我們暫時根本不必有買房子的打算。以我們的經濟能力,買也只能買幢普通的小房子,還不如就住現在的地方。你看,誰來我們家都稱讚我們住得講究,那到底是別墅啊!」何紹祥分析著說。
「到時候一定要請各位到舍下來嚐嚐中國飯。」織雲儀態萬方的淺笑著說。
「快換衣服吧!七點鐘聚餐晚會就開始了。」何紹祥放開了織雲。
「我是以你為驕傲的,我不是說過崇拜你的學問嗎?」織雲瞇著眼睛笑起來。「哎唷!你弄得我好癢,你這個人。」
店員熱心的把七八件貂皮大衣一起抱來,純白、和_圖_書銀灰、淡米色、咖啡色。織雲一件件的試,每穿上一件,何紹祥都忍不住讚美,店員也在旁邊打氣。織雲早被那些皮大衣迷得不忍釋手,覺得非有一件不可了。
「你看,月亮多圓多大,真的是『月亮非常的希臘』。」織雲指著天空上那輪亮得要透明,圓得像隻大銅鏡似的月亮,不勝喜悅的說。
「原來你認為我跟你結婚是因為沒出路了!」織雲沉下臉。
「中國飯當然不如洋飯的維他命多,不過西方人喜歡新奇,請他們還是請中國飯好。」何紹祥說。
「紹祥,你快來看。」
織雲本來一團高興,被他說得涼了半截。
「你不是說中國飯不如外國的好,缺少維他命嗎?」有次織雲心裏正鬱悶得無處發洩,就將了他一軍。
「親愛的,你真讓我驕傲。你的社交才能是一等一的。你喜歡這種場合嗎?現在你總明白了,我們交往的都是些甚麼人了吧?所以,那些不三不四、甚麼名堂都叫不出來的人,我們不能太接近。」
何紹祥在旁邊書呆子兮兮的笑著,心滿意足的形態無法掩飾。
婚前那段日子,何紹祥總在中午趕回來陪織雲吃午飯,婚後則因為路太遠,往返費時間,也恢復織雲沒來瑞士前的「原狀」,不回來了。星期六他們多半有應酬,到外國友人家去做客,星期天上午何紹祥照例看書或寫論文,下午則開車到附近風景區去散步。他做事一向全神貫注,開車和散步都不說閑話,尤其散步的時候,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子冒著仙翁一樣的光芒,直直的,常常連著叫他幾聲都聽不見。
何紹祥在婚前那種「話匣子」失去控制般,話多得說不完的情形,已經整個消失,「話匣子」似乎又修好了,沒有必要他很少說話,多半的時間都歛眉凝神的在思索甚麼。有時正吃著飯,他忽然放下刀叉,用一個手指頭在桌面上劃幾下,有彎有直,劃完了再悶著頭吃。
英格回到以色列之後,來過一封信,說已經進入軍方的醫院工作,一切理想。「我們的醫學水準和醫師的待遇,都不如德國。但我不能因此而挑剔或嫌棄,只應該更努力的鑽研,因為,如果我的國家有那一點不如人,我也有一份責任。」英格的信就像她平常的談吐:理智、坦誠、不帶女兒氣,使織雲看了不免有點莫名的慚愧。
織雲一個人坐得無聊,伸過頭看看何紹祥手上的雜誌,只見又是彎彎曲曲的圖線,又是密密麻麻的數目字,對她簡直就是「天書」,一點也看不懂。她只好把頭轉向窗外,望著外面被太陽映成金紅色的雲。望了一陣,再轉過頭來看看何紹祥,見他還像先前一樣,兩隻眼睛好像被那本雜誌裏的「磁力」吸住了,直直的盯在那上面,手上削得尖尖的鉛筆,快速的又寫又畫。
「何夫人太美了,讓我們都吃驚了。」市長夫人說。她對織雲似乎特別欣賞,拉著織雲談天氣,談藝術、音樂,很聊了一陣子。
「這件多少錢啊?」織雲指指身上試穿著的銀灰色貂皮。
「我說,我們結交的人,全是世界性的名流學者,不三不四,叫不出名堂的小人物,我們不能太接近。」何紹祥又重複一遍。
「不要說中國人,就是整個亞洲的人,能獲得這樣生活的有多少?有些人,辛勞一生也未見得能得到我所有的十分之一,我該滿足。」她常這麼想。
一「恢復原狀」,何紹祥婚前的鰥夫脾氣也一樣樣的恢復了:他每樣東西都有固定的地方,大衣一定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鈎上、帽子平放在上面的橫樑上、櫃子裏的衣服要掛得鬆鬆的,每件之間得保持相當的距離,如果不小心給碰得靠在一起了,他就會不高興的說:「為甚麼要碰我的衣服呢?碰皺了怎麼辦?」
「在想一個問題,最近我在實驗中發現了一個現象,到現在還和-圖-書沒想出為甚麼會發生?」何紹祥答完了,又眼珠子瞪得直直的,一個勁往前走。
他每個星期總有三四天要在實驗室裏待得很晚才回來。如果回來得早,晚飯後一定靠在書房裏的高背沙發上,假寐三十分鐘。然後到飯廳的酒櫃裏倒半杯白蘭地一口喝下去,酒既下肚,週身舒坦,他搓搓兩隻手,說一聲:「親愛的,可別打擾我。」就鑽進書房做他的事,不是寫就是看,一弄一晚上,不到十一點絕不從書房裏出來。
「這太貴了。」她悻悻然的脫下那件大衣。
「這不算過火,我們不同於一般中國人,你要穿得高貴才行。」何紹祥慷慨而躊躇滿志的。又道:「太太的穿著,正表示先生的能力。」
織雲放平了她翹得有點撒嬌意味的嘴唇,把眼光調向窗外。
「你在畫甚麼?」織雲覺得奇怪,忍不住不問。
何紹祥對那些標價昂貴的大衣看了半晌,道:「你應該有一件,克雷門太太和郝立太太她們都有。」
那店員笑嘻嘻說了個數目,織雲趕快用德國馬克合算一下,這一合就嚇了一跳。一萬八千馬克,正是她以前唸書的三年費用。
「這是內人。海蘭娜,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普特博士,諾貝爾獎金的得主,是英國物理學會的會長。這位瑪脫弗博士,是西德工業部副部長。齊格勒教授在加州理工學院執教,還領導一個研究機構。湯瑪博士是奧國物理學會主席……」還有好幾個甚麼博士,織雲已經不太弄得清他們的姓名。
「非得現在看不可嗎?你忘了我們是在做甚麼嗎?」織雲嬌憨的翹起嘴唇。
每天不是餐會就是出遊,織雲樂得像掉在雲裏霧裏一般。
「如果我買皮大衣,不是更沒錢買房子了嗎?」她不安的說。
他們在巴黎玩了四天就接著飛倫敦,然後去西班牙的馬德里,在那裏看了鬪牛,買了一些提包手套之類的皮貨,玩夠了再飛希臘的雅典。雅典的古蹟名勝多,兩人每天忙不過來的看,還坐了一天車子,到阿波羅神廟去逛了一趟。希臘的女人首飾出名,雅典的一條大街上每隔個三五家就是一家珠寶店,織雲看櫥窗時讚不絕口,於是何紹祥就慷慨的送了她一枚鑲了五彩寶石的仿古式戒指。他們住的旅館非常豪華舒適,房間外面有寬敞的平台,一天晚上倦遊歸來,織雲站在平台上一看,不由得叫著道:
他完全回到以前那種太上忘情的嘴臉。
「這也像蜜月旅行嗎?」織雲怏怏的想,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她又悶悶的坐了一陣,才搭訕著問:「你在看甚麼?」
在回程的車上,何紹祥摟著織雲的腰,道:
何紹祥的話像一股熱流,湧進織雲的心,暖暖的。但她竟也有點犯了罪過似的不安,同時想起了江嘯風說過的一句話「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我本來是屬於那些人的,要苦要樂,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如果我的目標只是追求個人的榮華,那真是我靈魂的墮落。」這句話在這時竟像出了毛病的油礦,突的冒出來,要控制也控制不住。
「以我們的能力,買這樣貴的衣服是不太過火了?」在回去的路上,織雲又興奮又不安的說。
她照著食譜練習做中國菜,居然大顯身手的請了幾次客,她也學著洋人的排場,把飯廳的長桌舖上燙洗得雪白板平的桌布、擺著講究的中國瓷器和銀質刀叉,高腳水晶玻璃酒杯邊上是與桌布一式的餐巾。她像那些社交界的貴婦人一樣,坐在桌子的一頭,滿臉浮著含蓄的社交微笑,說些「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早」、「╳╳博物館的塞尚名畫被偷了」、「法國的里維也拉海灘也有海水污染情形」,這一類不疼不癢的話。飯後科學家們談科學,女仕們談天氣、時裝和孩子,她無孩子可談,就風度優雅的坐在那兒靜靜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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