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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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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三二

凌雲寄來七八本書,全是最新出版的文藝小說和散文集,織雲略略的翻了一遍,就把它們放在架上,預備閑得無聊時慢慢的「享受」。凌雲在這一點真是解人意。從她和何紹祥結婚那天起,他就不再提要她回去的話,反而說希望她能安於生活,得到真正的幸福。他知道她寂寞、想家、想看中文書,所以一有新書出來就買了寄給她。
「親愛的,又做這麼麻煩的飯呀?」何紹祥見桌上擺著切好的肉片和青菜,便笑嘻嘻的問。
「已經全了。」織雲掏出錢包來。
阿爾卑斯山區的幾個國家,往常不到十一月底就已經開始飄雪花了,今年的雪來得特別晚,車站大街上的耶誕節裝飾都擺出來了,卻還沒看到第一片雪花,這便使紳士淑女們在茶餘酒後,又多了一個談話的題材:「氣溫太低了,過份的酷冷,使雪也下不來了……」他們說。
「唔,有幾封信,凌雲有信來。」織雲用下巴指指靠牆的架子。「你看看嘛!」
織雲到信箱裏拿了信,踏著輕快的步子走上樓。
雪是早停了,路邊堆著一個個白色的小山丘,樹梢、屋頂,也是一片白,襯托得街道越發的顯得冷清,彷彿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人類,原就這麼空曠荒涼的,織雲出神的看著窗外,覺得天空彷彿一下子變低了,低得像要壓下來。一團星星在遠遠閃爍,及至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星,而是湖畔一棵高可參天的老松,被裝上了小電燈。萬籟寂寂,只聽到車子的馬達聲。
「我真有心幫助他出來留學呢!」
附近那家賣食品雜物的小店,櫥窗上早掛起應節的草編大星星,一個用硬紙剪出來的耶誕老人的大頭,正瞇著眼睛傻笑。織雲走進去,裏面已經有好幾個人在等著,賣東西的女孩子慢條斯理的又包東西又算帳,好不容易把那些先來的人打發走了,才輪到織雲。
「姐:我感謝你這樣愛護我,一心一意想提拔我。但是我想了又想,決定還是不出國留學。 」
陰沉沉的天,太陽躲在濃霧後面不出來,只現出一團昏黃色的光暈,空氣中飄散著鬱悶和潮濕,安靜清潔的街道一塵不染,清掃機車突突的聲音,不時的傳來。一切和每天一樣。
在這麼多的大前提好理由之下,織雲把信寫去了。
「今天有信嗎?」何紹祥問。
「你喜愛文學,自然該朝這條路上走。但弄文學的人也要生活,你何妨從頭來起,唸門有出路的學科,將來可把寫作當成業餘的愛好。事實上,很多有名的作家都是業餘的。有了求生的專長,生活無憂無慮,寫作才能忠實於自我,不必為生活而寫,成名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對於一個寫作的人,出國看看是必要的,否則你的視野和思想永遠無法開闊……」她自信寫得夠誠懇,設想得也夠週到,凌雲沒有不接受的理由。
「甚麼『那麼我們呢』?」
在荒涼的異國公路上,這輛奔馳的車子裏,坐的是兩個中國人,兩個思想隔著汪洋大海,卻要在一起度過長長一生的中國人。這個想頭使織雲心頭一震,轉過頭看看何紹祥,見他兩眼直前,正在專心的駕駛,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臂膀,輕聲問:
「唔,的確很大。」織雲把東西一樣樣裝在口袋裏。
「為甚麼瑞士人一天到晚就忙著打掃?」有次織雲問何紹祥。「愛乾淨還不好嗎?這是他們的好習慣。」何紹祥說。
「日安!」常在路上碰到的一位老先生摘下帽子來跟她點頭。
「我沒理由不滿足,出國前想得到的一切我都得到了。」她對自己說。
織雲本來還想駁他,但後面這句話正好說到她心裏,她也就不再辯甚麼,只就勢說hetubook.com.com
凌雲的信也很快的就來了:
「你知道的,我自小喜愛國學和寫作,研究中國固有文化,是我要終生從事的工作,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會改變,更不會改行。而且,姐,我一向把你引為同道,認為彼此瞭解。看了你這封信,我卻大大的失望了。姐,我寫作,不光是為了興趣,更非為了成名,我之寫,是要用我的筆,喚起人們自尊自信的民族意識,要讓優美的中國文化精神,保持她原有的面貌,並把她發揚光大,應用到現代生活中來。我認為一個民族,必不能拋棄她的根本。雖則我們要吸收西方的科技,但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做支柱,科學縱然發達,也不過是個沒有靈魂的大機器罷了。所以,我要大聲疾呼,要人們向自己的文化認同。我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說不定有人以為我在說夢話、在發瘋。每個時代都有那種不計成敗為理想而獻身的傻子,如果不是因為歷史上有那麼多的傻子,這世界一定不會像今天這麼可愛。也許你會說,誰要做傻子,叫他去做,可是你不要做(媽媽就總這麼說)。我則要說,我的志向就是要做一個為理想而獻身的傻子,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可能結果是吃力不討好,但我不計較。」
「雖然是好習慣,也太過火了吧!難道除了打掃清潔之外,就沒別的事可做了嗎?」
天壓得那麼低,馬路和人行道都那麼清潔,清潔得讓人有點不耐煩,好像太單調了似的,覺得如果有點甚麼紙屑果皮的東西來點綴點綴,倒反而會增加些煙火氣,會讓人心裏舒服些。而瑞士人還不以此為足,清掃街道的車子還在突突的響,像隻喘息的老牛,緩緩的往前走。
「我並沒說有甚麼不滿足的。紹祥。」她認真的回答。
「說得好輕鬆,他怎麼出來呢?我父母供我一個留學生已經把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那裏還能再供一個出來!」織雲不好意思直接說出要何紹祥資助的話。
「你要他們做甚麼呢?人家的國家這樣上軌道,一百多年沒有戰爭,全國沒有一個真正的窮人,國民收入之高佔全世界第一位,沒有失業的人,生活安定,無憂無愁,他們做得夠了,不需要再做別的甚麼了。」何紹祥又說。
「我想這裏的生活跟中國比起來,差別一定很大的。」女孩好奇的說。
又轉了兩家百貨公司的結果,是給何紹祥買了一件純羊毛的背心,一斤西班牙明蝦,和一套嬰兒的毛衣褲——為了送靜慧的。
清掃車就那麼突突的響,沒高沒低的,調子總是一樣。
因為凌雲提到「玲瓏的春」,織雲就先看「玲瓏的春」,一看看了一下午。直到去做晚飯的時候才丟下。
「你看,你的思想就是凌雲要改造的,『對自己的文化沒有信心,沒有認識。』他不是說嗎?『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文化,科學再發達也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大機器。』」織雲的口氣像在說笑話,卻沒心情笑出來。
何紹祥把信打開,一邊看一邊笑。
織雲客氣的跟眾人笑笑,提著口袋走出來。
「日安!」織雲像往常一樣的微笑點頭。
「這些書,當然不是每本都好,依我的看法,有的根本就不好,至少是不能代表中國文學,因為中文無論如何不會演變成那樣的文字。以你唸中文的人批評一下看,譬如說這一次寄去的小說『玲瓏的春』,像中國人寫的嗎?頂多像拙劣的翻譯,是不?我贊成文字創新,但無論怎麼新也得讓人看得懂,也得像中國的文字。中文自有它優美典雅的風格,被弄得不中不西,似通非通,真使人覺得可惜,一個國家的文字也能跟在人家和-圖-書的背後跑嗎?……」凌雲的信,像每次一樣,寫的多半是見解和思想,很少提及日常生活。
「真糟,你們一家人怎麼全唸中文呢?那有甚麼用?一點出路也沒有。他改唸理工,功課行嗎?跟得上嗎?」
「不是為錢,你看他的信嘛!」
燈光太亮太輝煌,照得天空成了半透明體。織雲在街邊上慢吞吞的踱著,看著擁擠的人群,想的是離別了三年多的家,跟前這景象太像臺灣過年前的景象了。看到洋人那麼興沖沖的忙,她的感觸實在深。何紹祥叫她買一棵耶誕樹,她卻一點也不起勁,總覺得那是小孩子的玩藝,兩個大人,弄棵裝飾得紅紅綠綠的松樹放在屋子裏,多少有點可笑。在臺灣的家裏是從來不過甚麼耶誕節的,根本沒有那習慣,現在自己主持一個家,似乎也無法接受這棵樹。
一進入十一月,整個蘇黎世城就好像沉到了海底。從早到晚,總瀰漫著一片沉沉的灰色,說是霧,又潮濕得讓人以為是正飄著的牛毛細雨。天空暗暗的,重重的,彷彿有床變了色的老舊棉絮遮在上面,擋住了所有的晴朗。
織雲穿過花園的石板小路。院子裏的樹,葉子早落淨了,剩下光禿禿的枯枝,看來那樣單薄、蕭索。鄰居家的大黃狗,伏在綠色的狗屋裏,朝外面靜觀著,一副冷漠的神氣。織雲出了鐵欄大門、走在人行道上。
「想不到像克雷門教授那樣的科學家,居然和普通人一樣信教。你看他又唸聖經又唱歌的,很認真呢!」在回去的路上,織雲忍不住說。
「我想他該改行,從頭來起,改唸理工科。反正唸文科也還是只算兩年成績。」織雲早就為凌雲出來後的出路發愁了。
沒幾天,母親的回信就來了,她的興奮從每一個字裏奔出來。她讚美何紹祥是好丈夫、好女婿、好姐夫,說他為凌雲設計得太週到了。「四年大學,他算是白浪費了時間,我早叫他別唸這一門,他偏不信,叫他重考,又不肯。如果沒機會出國,他一定不肯改行的。現在出國不成問題,有那麼好的遠景等在前面,事情當然不一樣了。他還在軍營裏,我要把信給轉去,他見信不定多高興呢?」母親這麼寫著。這一點,她的看法與母親很相近,給凌雲的信上分析得很明白:
「咦?我們家只有我和凌雲唸國文,怎麼是全家呢?我小弟就唸物理,我妹妹理科功課好,將來很可能考理學院。我是沒有科學細胞,凌雲不見得沒有,他唸中學的時候,數學物理化學都不錯。他唸中文完全是因為興趣。」話雖這麼說,織雲也並沒有多少自信,凌雲那個脾氣,一向是認準一個目標就沒人改變得了,是不是肯改學別的,她真沒把握。
「何太太買東西去了嗎?我按了好久電鈴沒人下來,只好把東西又拿回來了。」那向來話很多的郵差舉起一個長方形的包裹,在空中幌了兩下。「請簽個字吧!這是掛號。」
真讓她躭心的是凌雲,既對出國不熱心,又有交往得非常密切的女朋友,他肯接受她的建議嗎?這一點曾使織雲困擾,不過後來也就釋然了。她想:凌雲不想出國只是理論,真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面前,他怕就沒勇氣拒絕了,就是他想拒絕,父母和他的女朋友也不會贊同——國內的女孩子有幾個不想出國的?凌雲出來後可幫助他那個叫惠美的女朋友也出來,她豈有不鼓勵他留學的道理?而凌雲的一些想法、理論,使織雲覺得他實在有出來唸唸書的必要,覺得他雖不是如何紹祥所形容,是個「小義和團」,但坐井觀天的情形不能說完全沒有。
「不要客氣,何太太。你信箱裏還有幾封信呢!」郵差說著m.hetubook•com.com騎上機車去了。
何紹祥接過信,一邊看,一邊叫荒唐。
「這是甚麼?這就是他們的傳統,他們的文化。」
這件事使織雲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覺。心想,如果她和何紹祥的家添了凌雲這個人,可真就太理想了。她的腦子裏早已經出現了那幅有趣的圖晝;姊弟兩人在笑嘻嘻的抬槓。他們自小就談得來,很多想法相近,有凌雲在這裏,她就不會這樣寂寞孤單了。她自己也不太想得通,以前在慕尼黑做學生的時候,日子雖然苦,煩惱雖然多,可並沒有這種寂寞孤獨的感覺。自從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倒反而常覺得沒著沒落似的,尤其是在思想上——其實她現在算得是個毫無思想的人,她的生活圈子就是這個漂亮別墅裏的家,和圍繞著家的一些瑣碎事。內容和目標就是如何把這個家打理好、如何燒菜煮飯烤蛋糕,她和洋女朋友學了幾種烤蛋糕的方法,居然成績不錯!當然,她也像何紹祥的朋友同事們的太太一樣,很注重穿戴,處處要顯示高貴,所以下午天好、又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逛街,看櫥窗,看到喜歡的小東西就立刻買來,昂貴的大東西,回來和何紹祥商量一下,他多半也會鼓勵她去買。這一點何紹祥總是很慷慨,他自己很省,幾乎從不買甚麼,正像他說過的:「買一樣東西能用十年。」她花錢他卻很少說個不字,她想要的東西總能獲得,比起以前做學生的日子,可說是太富足、太平穩了,加上何紹祥的名氣和地位,她的整個生活該算得豐富了。所以她常常勉勵自己要知足。但是,在另一方面,特別是當她看了書,有了新的靈感,新的見解,想和誰談談的時候,就有一種被充軍到沙漠的感覺。她不能說何紹祥不是好丈夫,但他永遠沒興致談談文學或思想,就是談也談不到一條路上去,他曾說過一句話:「甚麼文學、哲學、文化之類的,對人生並沒甚麼實際作用。像我這麼忙的人,重要的事還永遠做不完,那裏有時間去注意那些問題?」他說的也是實情,他是真忙,真沒時間注意那些問題,不但他沒有,她新交的女朋友也沒有任何一個對「那些問題」感興趣。她的生活外表看來華貴豐富而熱鬧,內裏卻永遠隱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空虛。她需要知己,需要有人談談物質生活以外的問題,她是多麼渴望凌雲來到這裏。
「哎唷!到中國去過可不容易,我們不會用筷子吃飯啊……」一個肥胖的老太婆笑嘻嘻的接上嘴,彷彿自以為很幽默。
「你弟弟就像個小義和團。」
織雲笑了,不再說甚麼。車子沿著湖開,冷冷的湖水在黑夜中泛著陰霾的幽光。
「他不是暑假就受完軍訓了嗎?叫他出來好了。」
沒來瑞士以前,她以為很快就可以學會開車的。陳玲玲在美國不是學了三個星期就考到執照了嗎?那想到瑞士的方法又是另一套。她已經開始學,但按規定一個星期不許超過兩小時,而且從第一個小時起就轉著方向盤在馬路上開,嚇得她手都發軟。據那位教練先生說:「要明年開春以後才可以去考執照。」她聽了心裏長嘆一聲,覺得這倒是磨練性情的好地方。不開車去超級市場就嫌太遠,好在瑞士每個住宅區裏都有一兩家小雜貨店。
靜慧在兩週前生了一個女兒。前天通電話,她正要給嬰兒洗澡,在電話裏就聽見哇哇哭的聲音。靜慧忙得嘰哩哇啦的直叫:「小傢伙累壞人,我好忙喲!」雖然沒看到她的臉,織雲也想像得到她那份滿足。靜慧總說:「我這個人是頂容易滿足的,甚麼日子都能過。」只這一點就夠織雲羨慕的,和-圖-書她常想:如果有靜慧一半的豁達隨和就好了。她多少次想學靜慧,偏偏總學不像。
車站大街當中吊著閃亮的大星星,兩旁的霓虹燈不住的閃爍,櫥窗裏擺著讓人眼花撩亂的耶誕禮物,人行道上擠滿了提包攜袋的人,織雲擠在人群裏,從這家公司轉到那家公司,又想買這,又想買那,結果是甚麼都沒買。
織雲打好了腹稿,預備明天一早起來就給父母和凌雲各寫一封信,她能想像得到父母讀信後的快樂,特別是母親,每隔些時候就來信叮囑一次:「別忘了設法幫助你大弟出國,他一個唸國文的,不出國更沒出息了。」這件事辦成,也算了了一件心願,吊在心裏好久的問題,終算獲得解決。
「還好。」織雲矜持的笑笑。
「你好!」織雲照例的微笑著回答。
「已經全了嗎?」女孩子把東西都拿好之後,照例的問。
結果織雲並沒買耶誕樹,也沒做別的裝飾和舉動,因為耶誕夜他們是在克雷門教授家過的。
「啊!」何紹祥自冥想中甦醒過來。「我甚麼也沒想,我倦了,就想回去睡覺。」他困倦的打了個哈欠。
「唔,我要……」織雲照著條子唸了一遍。
「哦!有這種事?」何紹祥不能相信的看看她。「我想他也許自尊心強,不好意思用我們的錢。」
「何太太,你住在這裏習慣嗎?」女孩子一邊找零錢,一邊笑殷殷的說話。她從不冷落任何一個顧客的。
「我們心情沉重?我一點也不沉重,住在這麼安定的地方,有這樣好的研究環境,我已經很滿足了。海蘭娜,你也應該滿足,比起任何一個國家的人來,我們都算得豐衣足食,無憂無愁,不受戰爭的威脅。應該沒甚麼可以不滿足的了。」
織雲正要炒菜,何紹祥就回來了。他摘下帽子脫了大衣,逕到廚房裏。
「你們中國人真勇敢,如果換了我到中國去住,我可沒那勇氣。」女孩伸伸舌頭,表示那是不可想像的事。
夫妻倆商量了一晚上,就這麼決定了:叫凌雲立刻在數理上用功,甚至去補習,這邊由何紹祥替他在工業大學申請。織雲說凌雲自小就有藝術天才,會畫畫,何紹祥就建議他唸建築工程,說唸建築,力學方面的功課非常重,他願意抽空為他幫忙。
十二月下旬,天才開始下雪,一下就很大,雪花鵝毛一般,一大片一大片的飄下來,整個城都罩上了一層白色。瑞士人高興極了,口口聲聲說終於等到了「銀色耶誕」。
「紹祥,你在想什麼?」
「他的想法太幼稚了,簡直是開玩笑,人家西方人都到月球上去了,他倒要躲在老家研究甚麼中國固有的文化。凌雲這麼年輕的人,思想怎麼倒像十八世紀的?要趕上西方也得在科學上趕啊!弄中國文化有甚麼用?開玩笑!」
「你好!」附近不知姓名的鄰居碰到她照例招呼一聲。
「我們的心情這麼沉重,住在這個太平地方,該怎麼生活呢?」
「也許是吧!不過這不重要,是小節。」何紹祥想起自己以前說過的話,連忙彌補。
「他的想法全是坐井觀天。」何紹祥停住了笑,把信疊好放回架上,又認真的道:「他該出來看看。」
「那不簡單。我替他在蘇黎世大學申請入學,他可以住我們家,路費也沒有多少嘛!我們給他寄去好了。」何紹祥慷慨的一口應允下來。
「你弟弟也唸中文,可真是難,他出來能唸甚麼呢?難道跟外國人唸中文?就是唸出來也沒用。」何紹祥為難的蹙著眉毛。
「這個主意倒不錯。我寫信叫他把成績單寄來,你就給他辦,等學校申請好了,他軍訓也受完了,正好可以出來。」
「請問我能幫助你些甚麼?何太太。」臉蛋紅紅的女孩子和圖書,客氣而精明的問。對於常來的顧客,她全知道誰姓甚麼?
大概每家人都在燭影搖曳的耶誕樹旁享受天倫之樂吧!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連汽車都遇不到一輛。
「我要做的事,是在國內,我自然還要深造,但也得在國內,一個研究中國文化的人,到外國去唸書是可笑的事,何況我想唸的書,就是在國內也是傾整個一生的時間也無法唸完的。至於出去開開眼界看看別人,我倒也認為是很好的事,不過目前還不急,將來再說吧!我謝謝你和姐夫這樣關懷我。為我設想得如此週密,但我有我既定的目標,因此只有辜負你們的好意了……」織雲對著信發了一會兒愣,把信放在桌上,不由自主的輕吁一聲。頗有心灰意懶,撲空了的感覺。「凌雲這人多像江嘯風!在他們的心裏,一定認為我是個自私、現實、缺乏良知的人吧!」她想。這想法使她意氣消沉,整個下午都過得散散漫漫,打不起精神。晚上何紹祥回來,她說:「凌雲這個人真是,他居然拒絕出國。」
「這倒不能表示他信教,而是他們的風俗,以前世世代代都這麼做,成了習慣,就自然而然的這麼做了。」何紹祥用他一向平和少表情的聲音說。
織雲沒想到像克雷門教授那樣的大科學家,也信教信得那麼誠。他們慶祝耶誕,有一定的儀式:先由克雷門太太彈了一陣鋼琴,然後大家跟著唱讚美歌,一唱就唱了七八首。歌唱完了,克雷門教授把茶几上的檯燈打開,翻開聖經,唸了好幾段,唸完了大家又跟著鋼琴唱了一陣子,才彼此交換禮物,然後吃耶誕大餐。織雲送了一條繡花披肩給克雷門太太,樂得她直叫,當時就披上了,一直披到織雲和何紹祥告辭離去。
「那麼我們呢?」她茫然的。
看著那乾淨得一塵不染的街道,看著那突突響著的老牛般向前蹭著的清掃車,回答著路人禮貌的招呼,織雲又想起了她和何紹祥的這段談話——她常常想起這段談話的,特別是在眼前的景象格外和平的時候。
「這話根本不通,完全不合邏輯,我就不懂中國那些老古董的文化跟科學扯得上甚麼關係!」何紹祥不以為然的連連搖頭。搖完了頭他似乎就把這回事忘了,織雲卻連著好些天悶悶不樂。
「他不過是對現在的潮流風氣發抒了一點感慨,怎麼就像義和團?」織雲停下攪菜的鍋鏟,回過頭不悅的看著何紹祥。
遠遠的,織雲便看到郵差的黃色機器腳踏車停在大門口,這使她心中升起無限希望,想:「該不會有我的家信吧!」想著她便加快了腳步,快速的往前走。到門外的時候,正遇到郵差從裏面走出。
織雲簽了字,接過那包裹,見是凌雲寄來的,就知道是書,心裏一高興,壞情緒頓時雲消霧散。「謝謝你呀!」她客氣的微笑著說。
織雲像每天一樣,開始一天的工作,首先把早餐的碗盤收進洗碗機,把何紹祥每天提來的收音機放進他的書房,用抹布拭了家具,再用吸塵器吸了地毯,附近天主堂的大鐘正好噹噹的敲十下。十點了,她提著購物的口袋步行到附近的小店去買菜。
織雲提著裝得滿滿的大口袋,吃力的往前走,好像那裏面裝著天下所有的沉重。
「兩菜一湯,不算麻煩。」織雲也笑著說。心裏就在考慮,怎麼和何紹祥提幫助凌雲到國外唸書的事——和凌雲信的同時,母親也有信來,叫她務必要給凌雲設法請獎學金,讓他也獲得到外面唸唸書的機會。「現代的青年人,那有不出去跑跑的呢?你做姐姐的,總不能看著不管……」言下之意對她彷彿很責怪。這種話,母親已經說過好幾次了,她都沒理睬,這次似乎不能再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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