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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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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三七

如果那時候能夠體會到這一點該多好呢!她還清楚的記得,江嘯風說過的話:「織雲,你自己都不瞭解自己,你不是陳玲玲那種現實的人,也不是廖靜慧那種隨遇而安的人,更不是蘇菲亞劉那種沒思想的人。你有思想,重感情,也知道甚麼是價值。你不是一個真正放得下,能忘記『根』的那種人,做一輩子外國人,你會和我一樣的不快樂。」
織雲偶爾會收到國內的報紙,她很注意音樂界的動態。很多回國的音樂家,都被報紙把名字登得好大,就連警報老生那樣的角色,回去後還出了一陣鋒頭呢!像江嘯風那麼有才華的人,不是更該大放光彩嗎?奇怪的是,自從那篇文章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江嘯風任何一點消息。
此刻她懂了,為甚麼那時候江嘯風發狂一般的,任何力量都擋不住,就一心一意的要回國去「創造自己民族的聲音」,要讓人人唱「我們的歌」,為甚麼他說:「就是有一天我在外國成了大名,我們結了婚,有了房子車子金錢,我也還是同樣的不快樂,放棄了理想我就注定了一生一世過不好,不管我得到的是別人看來多有價值的東西。」為甚麼他說:「我要和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站在屬於自己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好也好,壞也好,我不在乎。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要苦要樂,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這些那時聽來像高調的話,今天她總算領會了,懂了。原來一個人會像一棵樹那樣,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根;原來一個小小的個人,和他來自的地方,他所屬的民族,有那樣密密綿綿,想剪也剪不斷的關連?如今她有了有形的一切,只是那個無形的、吸取營養和水份的精神之根,被切斷了。這條看不見的根,是她生存的命脈,怪不得自從來到歐洲,她就像到了「煩惱國」一樣,一天比一天過得不快樂呢!
何紹祥傷了好一陣子心,才又恢復了平靜。當他把寫了一半的論文大綱,攤開來聚精會神的一看,漸漸的就忘了方才的煩惱和身外的世界,接著,他便拿起筆來,在紙上快速的寫著,那麼多的快樂和忘我的怡然,也就隨著筆尖劃著紙的沙沙聲,源源不絕而來。
於是,織雲參加了「媽媽俱樂部」辦的幼兒院,每星期兩個下午,把小漢思送去和別的孩子們玩,自己也和別的母親們一樣,每隔三四個禮拜,輪到一次看孩子。不看孩子的時候,便是自由的。經郝立太太的介紹,她加入了網球俱樂部,每週打一次網球。蘇黎世有幾個不同的網球俱樂部,織雲參加的這個,是最高級的,會員全有來歷,不是銀行家就是實業家和大商人。織雲的球藝平平,美麗和儀態,反使何夫人成為俱樂部裏最出名的人物。
織雲抬起眼光,嘲弄的看著何紹祥:
何紹祥雙手一攤,連連嘆息:
何紹祥坐在書桌前,兩手抱著頭,心中膨脹著無限煩惱和失望。他做夢也沒想到女人是這樣麻煩,這樣不通清理難以應付。把整個精神和力量放在研究學問上,固然是他多年來的興趣和習慣,而更重要的是求榮譽的心。他一直把婚前織雲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一直很看得起你,我佩服你的學問,崇拜你的成就,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牢牢的記在心裏,就想著怎麼樣更努力,爭取更大的榮譽,奉獻給她,以博取她更多的看重和愛情。他只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生而知之的神,成功完全靠鍥而不捨的努力,並非僥倖得來。多年來的苦苦研讀,應付著人事上的瑣瑣碎碎,已使他感到疲憊不堪,何況,在別人的眼光裏,總還常常把他當成外國人——不屬於他們圈子裏的,因此他得比別人用更多的力,賣更多的命,表現得要更突出,如果他與別人不相上下,或是只比別人高出一點點,好的機會就輪不到他的頭上。為了將來能做克雷門所長位子的繼承人——克雷門後年就要退休了,他一點都不敢鬆懈,一個人都不敢得罪。他一直幻想著,當他被任命為領導整個研究所的所長時,織雲會如何的興奮愉快,會如何的更佩服他崇拜他。大的成果一定是靠犧牲某一些東西而得來。她總責備他不顧家庭生活,只關心事業,就不想想,這一切都是為了甚麼?如果他不這麼全神貫注的鑽研,怎麼會有今天?又怎麼會有好的未來!對於婚姻,他曾抱了那麼大的希望,以為妻子會憐惜他的辛苦,鼓勵他的上進,欽佩他的成就,想不到事情正相反。她對他總不滿意,總在責備,有了小漢思之後,更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把整個精神和整個心都放在小漢思身上,對於他的人和他的事全不關心。現在更好了,索性連出去應酬都不肯了,彷彿有意在跟他為難。原來婚姻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到底要甚麼?要怎樣做才能討得她的喜歡啊?……
「你肯替我交我的朋友了嗎?」織雲反問。想起生小漢思以前,靜慧來幫忙時何紹祥那種優越感的態度,她就不能原諒。那之後曾有很長一段時期,靜慧對她就不像以前那麼熱心了,如果不是她打電話去,靜慧很少主動的打電話來。談起來彷彿也不像以前那麼推心置腹的了。
「這只是你的和-圖-書想法,小漢思不會這麼覺得的。他生在這裏長在這裏,受這裏的教育,就是道道地地的歐洲人。問題是你得用歐洲的方式撫養他,不要給他灌輸中國觀念。」
「唔——你這麼認為?你看,那個叫陳家和的,還特別要把他的兒子送回國內去升學呢!」織雲輕描淡寫的說。陳家和的兒子陳永華在凌雲的協助下,已在幾年前回到臺灣升學去了,如今已快大學畢業,說是還預備繼續唸研究所。陳家和曾打了電話來謝謝她,並說起陳永華回國後的觀感:「永華說,他真沒想到臺灣的市面那樣繁榮,建築得那樣雄偉,說是一般人都有吃有穿,過得滿意。他已經交了好幾個好朋友,得意得很,簡直就樂不思蜀了。」陳家和知道何紹祥看得他甚麼都不是,完全不放在眼裏,所以非常知趣,除了有必要才客客氣氣的通個電話,絕不到他們家裏來。
既然何紹祥不贊成她回臺灣,織雲也無法太堅持。而且,自從小漢思出生,她就很少到外國去,能一家三口出去休休假自然也很好。每到冬夏季,朋友們見面的談話題材總離不開度假,郝立博士的一家,夏天總去希臘海濱,克雷門夫婦喜歡去北歐,斯坦佛立一家大大小小六口人,每年夏天都坐豪華客輪在海洋上遊盪。以前她雖然跟著何紹祥走過不少地方,都只是以眷屬的身份跟著去遊歷,像別人那樣為度假而度假的經驗還沒有,何紹祥已經怨了好多次,說是在婚前他每年都固定的到海濱晒太陽,或到山上滑雪,有了小漢思,她總說又帶奶瓶又帶尿布的不方便,怕小漢思受不了旅途的勞頓,又怕氣候的變化會影響他的健康,那裏也不肯去,弄得好幾年沒度假,他的腦子都得不到休息。既然回不了臺灣,出去遊遊逛逛換換心情也不錯,她最近心情悶得厲害,常常會有一種無法忍受的壓迫感,實在需要舒解。於是,便欣然的答應了何紹祥到西班牙海濱度假的提議。
織雲早就覺察出,靜慧已經心存芥蒂,她們之間的友誼已經起了變化。即或靜慧對她本人並沒誤會,至少也是因為受不了何紹祥的氣燄,而不願像以前那樣和她接近了。失去靜慧的友誼,對織雲是無可彌補的損失,她曾為此十分傷心。靜慧又和她恢復往日的知己和親密,還是最近一年的事。此刻何紹祥說她不肯替他交朋友,正引起她的一腔忿怨。她的一句「你肯替我交我的朋友了嗎?」使何紹祥無詞以對。他怔了一怔,就滿面頹喪的躦到書房去。
冬天又來了,又那麼長得沒有盡頭。冬天是應酬季節,不是人請就是請人。何紹祥的洋朋友多,幾乎每個週末都不閑。
織雲搖搖頭。
「寶貝,一定的,媽媽到任何地方都會帶著你。」她摟著小漢思軟軟的小身體。這時,她真覺得擁有了天下的一切。
「真奇怪?以前你不是都高高興興的去應酬,為什麼現在忽然又怕了?這不是自相矛盾嗎?」何紹祥書獃子脾氣一發,窮究到底。
「不要給他灌輸中國的觀念?」織雲懷疑的問。
她不想讓父母看到她生活的真相,寫給家中的信上,一向是「報喜不報憂」,把生活描寫得又有趣,又快樂,彷彿她是天下最幸福滿足的人,何紹祥是最溫柔體貼的丈夫,他和她之間感情融洽而一心一意,臺灣的家人對她的印象也一直是如此,每封信都讚不絕口,母親對她有今天的「成就」尤其引為得意,認為全是她教育與培植的結果,現在對妹妹伴雲的教育也採取同一方式,並且總叫她:「要學你姐姐的榜樣」。如果父母來了,看到她是這麼不愉快、這麼委委屈屈的在捱日子,會怎麼想?是不是反給他們添心事,使他們幻想破裂,變成失望。而且何紹祥那種優越感的脾氣,是否和父母處得來都成問題……
「我既怕開車危險,又對你那些朋友沒興趣。」織雲爽利的接上。
「媽媽,你回去可要帶著我。」小漢思抬起小臉看著她。
「我病甚麼?」織雲翻起眼睛看看他,沉默了半晌,悠悠的道:「紹祥,我想帶小漢思回臺灣去看看。」
「好極了,海蘭娜,這就是你對我的瞭解。」何紹祥推推眼鏡框,傷心已極的說。他在地上繞了兩圈,忽然停住腳,用強忍著怒氣的聲調道:「海蘭娜,你連幫我交交朋友都不肯麼?」
「為甚麼看中文書對我就會有壞影響?」她忍不住問。
小漢思從會叫爸爸媽媽,到會爬會走,嘟嘟囔囔的學著說話,拿著顏色鉛筆在紙上塗抹,張開紅紅的小嘴唱歌。一天比一天長大,一天比一天可愛,織雲的心,整個被他填滿了。
織雲似乎毫不知覺他在那裏,仍然摀著臉,淚水從她纖長的手指縫中滲出來。
歐洲人十分流行的一種請客法,是在晚餐以後。八點鐘開始,先吃些小鹹點心,喝紅葡萄酒,然後再飲咖啡吃蛋糕,最後又喝櫻桃酒或白蘭地。歐洲人似乎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酒量,看來斯文漂亮的女士們,一仰脖子就把大半杯酒灌下肚而面不改色,看得織雲從心裏驚嘆出來。她對這類宴會很反感,有幾次根本拒絕去,理由是冬天夜裏常會起霧,或是下雪、結冰,路上開車危險,大的車禍總發生在冬天。m•hetubook•com•com他們隔了一條街的鄰居,就是因為半夜裏應酬回來,酒後駕車,車子從結了冰的路面滑出去,夫妻倆男的喪生,女的受重傷。
這類爭執與磨擦,在他們的生活中常常發生,兩人似乎都習以為常了,誰也不會為此感到特別的刺|激,彷彿這和吃飯睡覺工作一樣的自然,已屬於日常生活中的必然項目。尤其是何紹祥,覺得這點小事也不值得他記掛,一轉眼就忘記了。
「生活的樂趣要去找,整天待在家裏,自然會胡思亂想,製造壞情緒來庸人自擾。你為甚麼不去參加媽媽俱樂部呢?上次郝立太太邀你一同去參加網球俱樂部你也該去的。你總喜歡看中文書,其實那對你只有壞影響——。」
「你這個人永遠亂躭心思。出事的百分比有多少呢?難道為了怕出事,我們連車也不開了,朋友也不交了,應酬也不去了。難道有了小漢思我們就和別人都絕交了!」何紹祥不滿的說。婚後幾年,他也有著明願的變化,其中最顯著的,是口才變得鋒利,與生人說話,態度不那麼矜特了。
自從有了小漢思,織雲就變得更不喜歡出去應酬了,這使何紹祥很不以為然,有次,鄉愁使織雲的情緒陷入低潮,她忍不住發發牢騷,說生活裏像少了點甚麼?如果人的一生就這麼過去是遺憾的事,何紹祥便借題發揮說:
「那個陳家和算甚麼?我看他根本不正常,他自己一生打不進西方人的圈子,還讓兒子也打不進去,真不懂這種人心裏想些甚麼?這種小人物也不值得我們去注意,我們小漢思是甚麼等級的孩子,只要我們好好培植他,他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日子隨著季節的轉換,悄悄流去。
「怎麼會沒原因?一定有。」何紹祥像往常一樣固執。
「是的,這就是你,你的一顆心全在小漢思身上,好像就為他一個人活著,我這個人在家裏毫無重要性。」何紹祥越說越激動,聲音中透出傷感。「我知道,你對我的事業一點也不關懷,我就是辛苦得累死也得不到你的一聲讚美,你的心裏只有孩子沒有我。」
「你已經太關心你自己和你的事業了,還用得著我來關心嗎?你在外面受那麼多人的稱讚,還在乎我讚不讚美嗎?你問問良心看,你心裏有我和小漢思嗎?」織雲也越說越激動,最後就變成了悲憤的抗議:「我們是沒人管的,沒人要的。好在小漢思有我,我有他,我們還能活。」
「媽媽,你是從那裏來的嗎?」
織雲對何紹祥那些卑視陳家和的話原很反感,後來因為何紹祥那樣稱讚小漢思,心褢很受用,就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也不想反駁了。
由這篇文章看來,他回去之後一直不得意。她曾把那篇「讓我們唱自己的歌」,前前後後的看了好幾遍,知道他不但經費困難,而且少知音,人們情願去聽進口的流行歌曲,也不肯免費去聽「我們的歌」,他們想租好一點的場子演唱,卻出不起租金,想在電視台讓人們認識,可輪不到機會。他說:「我們一點也感不到眼前的寂寞」,是真心話嗎?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從甚麼時候起,被她怨著恨著,早已忘到腦後的江嘯風,又回到她的記憶中來,受到她的原諒了。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吃了晚飯就在書房裏工作,又寫又看的弄了兩三個小時,忽然覺得口渴,而織雲也沒像每天那樣,送飲料進來。他便丟下手上的筆,預備出來找點甚麼喝了再繼續工作。
「哼!我們!原來你劃了小圈子,已經把我劃到圈子外面去啦!海蘭娜,請你也想想看,我也是一個人,人的精力總有個極限,我在外面要拚命力爭上游,怎麼能再回家來陪太太哄兒子。你應該知道我這樣賣命為的是甚麼?」何紹祥氣得聲音都在發抖,眼鏡片後面的眼珠變得格外明亮,他在最激動的時候就會有這樣的表情。
「海蘭娜,你怎麼了?」何紹祥茫然的,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這麼一鬧,兩人三天沒說話,其實第二天何紹祥就捧回來一大把深紅色的玫瑰表示道歉——他以前說過的,深紅色的玫瑰表示「誤會冰消,和好如初」。織雲卻對那花看也不看一眼。她就恨何紹祥的脾氣,嘴上永遠不說抱歉的話,卻動不動就捧把花回來。何紹祥見織雲完全不領情,非常失望,牛脾氣一發,又躦到書房去。冷戰到第三天,兩人都覺得悶得發慌,不講話不行了,才又講和了。織雲雖然不願意,還是勉為其難的和何紹祥去赴了巴羅特博士的酒宴。
「當然不要,為甚麼要把他造成一個永遠的外國人呢?他有西方人的觀念和思想,才能打入西方人的圈子。」何紹祥肯定的說。
「靜慧,我羨慕你,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性格就好了。」她真心真意的說。
織雲還是不說話,哭得倒像更厲害了。
織雲把手拿下來,仰起淚痕斑斑的臉,輕聲的道:
「你說甚麼?對這樣的生活受不了?」何紹祥大為吃驚,打斷了織雲的話。「海蘭娜,難道我們的生活還有那一點讓你不能滿足的嗎?難道我是個壞丈夫嗎?我努力工作,給你爭來榮譽和金錢,我送你的禮物還不夠好嗎?我有不良的嗜好嗎?我稱讚過一聲別的女人漂亮了嗎和-圖-書?我忘記過你的生日和結婚紀念日嗎?海蘭娜,你實在沒有理由對生活不滿意了,別人還在羨慕我們呢!」何紹祥彷彿發現了自己態度的過份嚴肅,有「訓話」的味道,便含蓄的笑笑,換上他平常那副和善而沒有多少表情的面孔。體貼的道:「海蘭娜,你別再胡思亂想了,我帶你去個好地方玩,到外國休假去,小漢思也那麼大了,帶著旅行也不麻煩,咱們一家人一塊兒玩玩去。」
「你是對我那一點不滿意嗎?」何紹祥笨拙的問。
何紹祥這天回來一進門就說,有位新認識不久的包羅特博士,要請他們週末去參加酒宴,於是兩人就辯論上了。
「我是的。」
「為甚麼?為了看看父母,看看家裏的人和同學朋友,看看臺灣那個地方。你看不出來嗎?我想那個地方,我在這裏待得一點都不痛快。」何紹祥的問話和態度,都使織雲反感,心裏一氣,悲傷已轉成了怨忿。
「回臺灣?為甚麼?」何紹祥站了一半的身子又坐下來,他顯然為這句話吃驚了。
「我想我會的,外公外婆和舅舅阿姨都在那裏,我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唸過的學校,都在那裏,我怎麼能永遠不回去?」她這話主要是說給自己聽的。
織雲心裏巨大的波動,何紹祥一無所知,他每天都過得平靜和諧而忙碌、充滿生氣,雖然偶爾會和織雲起點小磨擦,他也並不記在心裏,只覺得織雲年輕、任性,有些地方不夠懂事,能讓的他總讓著她,有時她的想法他實在無法苟同,而那天又工作特別疲倦的話,他才會不能控制的跟她鬪上幾句。事後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是買花來送她,表示歉意。織雲常常會表示對生活不滿,他就不懂是為了甚麼?有次她說「想家」,他就提議說:「接你爸爸媽媽來玩玩嘛!」她又不贊成,真不知道她心裏打的甚麼主意?女人可真難懂。不過最近織雲變了很多,不但很少說對生活不滿的話,對他也特別溫柔體貼,當他晚上在書房工作的時候,她總輕輕的敲一下門,送進來一些飲料,然後就輕手輕腳的走出去,一點也不打擾他,更不像以前那樣,埋怨他「只愛工作」不顧及她和孩子。他想:人都要長大的,她也長大了,成熟了,知道丈夫的事業重要了。這麼看,連以前那些小爭執也不會再發生了。由於生活越變越美好,何紹祥的心情便格外開朗,人精神一好,工作興趣也隨之增高,寫起論文來靈感更源源不絕。
從何紹祥幾次類似的談話中,織雲明白了何紹祥對她不積極設法「適應環境」的不滿。先前還有些不高興,後來想想,他的話也並非沒有道理,既然選擇了這份生活,就得努力讓它成功,你不將就環境,難道環境還來將就你不成?
「靜慧,我不是不滿足,也不是缺那一樣,我祇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沒著沒落的空虛感,好像人是浮在半空中的,沒有根。」她向靜慧解釋說。
「紹祥,你離開自己的國家這樣久,就一點也不想念嗎?」
「想臺灣那地方?那個地方有甚麼好想的?」何紹祥無法瞭解的樣子,顯然並不相信。
何紹祥懊惱的鎖起眉毛,推了推眼鏡框,慢慢的走進去。
想起江嘯風的話,就無法不想起他的人,也無法不想起大學那幢灰色的古老大樓,英國公園裏風光綺旎的小湖、和尖尖翹起的角上掛著鈴鐺,風一吹來就叮叮作響的中國塔。露帝維西大街寬寬的人行道,瑪琳方場上聽露天音樂家又彈又唱,到方場下面去啃大餅,雨天裏打著傘散步,為回去或是留下來的爭執……又都活生生的回到記憶中來。那段物質貧困、缺錢,精神豐富的學生歲月,在今天回想起竟如此的詩意盎然。在她與何紹祥婚禮的前些天,還收到史密特小姐轉來江嘯風的信,他還一再說:「我等你,永遠等你……」這些年過去了,他還在等她嗎?如果他還在等她,他不是說過「聽著,織雲,我回去等你,如果你愛上了別人,結了婚,我就希望你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如果萬一不那麼理想呢!那怕你生了幾個孩子,或是變成了老太婆,只要你改變了心意,願意回去找我,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我都張開雙手迎接你」嗎?那麼,如果她真回去找他,他會張開雙手迎接?
「我整天想的就是怎麼樣把工作做好,達到最高峰,沒功夫想別的。」言下之意,彷彿「想別的」是非常不該。
其實除了偶爾回憶一下之外,江嘯風早在她的世界中隱沒了,她最後一次知道有關他的消息,是在幾年前國內的航空版報紙上:江嘯風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讓我們唱自己的歌」,那是一篇寫實的散文,內容大半是說他推行「我們的歌」所遭遇到的打擊和困難。「下種種樹的人,未見得能看到開花結果,但如果沒有下種的人,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事實」。
織雲鬧情緒回憶起往事時,便會轉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轉完了又懺悔、羞愧,暗自責備自己說:以她今天的身份——一個結婚好幾年的太太,一個孩子的母親,實在不該也沒資格再想這樣的問題,也不該再想起江嘯風。
她稱這種感覺為「黑色情緒」,而且很明白的看出,這種「黑色情緒」來自對國外和*圖*書長時期無根生活的厭倦。每當她陷在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時,便想向誰傾吐一番,以舒解胸中澎湃著的苦悶,但誰是那傾吐的人呢?何紹祥從來不懂得「情緒」為何物,他的情緒差不多天天一樣,只有在實驗室工作不順利了,或是和她鬪了嘴,才會有一點點情緒上的波動,但他的工作差不多永遠順利,和她鬪過嘴他便捧一大把花回來,權當道歉,那點情緒上的波動自然也就很快的平靜了。一個過得那麼穩當平實的人,怎麼會懂得甚麼叫感觸和內心的活動呢!在這一點,他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裏的人,織雲無法求助於何紹祥,何紹祥也看不出織雲有甚麼變化。
「可是小漢思是個中國孩子,在這地方,將來多麼孤單。」她說。
從書房到廚房,要經過客廳的門,何紹祥不經意的一轉頭,見織雲靠在沙發上,兩手摀著臉,肩膀微微的聳動著,彷彿在哭,這情景把他嚇了一跳。「這可是怎麼了呢?誰又得罪她了呢?」他想著便停住腳,站在客廳的門口。
「原因就是因為情緒壞。」
「這個道理很明顯:中文書會讓你的思想和觀念脫離不了中國,也許還會勾引得你想家,那你就更在生活裏感不到樂趣,也不肯去積極生活了。海蘭娜,我的事業很忙,責任很重,不能像那些無足輕重的男人那樣,整天在家陪太太,你必需要設法適應生活,不能叫生活來適應你。我勸你,有那看中文書的功夫,不如去學學法文吧!你看,這裏的高尚社交場合,那有不說法文的——」
「沒有原因,就是不痛快。」織雲原以為何紹祥會撫慰撫慰她,說幾句溫柔一點的話,沒想到他擺起這副嚴肅的嘴臉,原來是壞情緒,就變得更壞,說話也就沒好氣。
「讓一個理想成為事實,要越過重重困難,涉過千山萬水。雖然我們忍受著寂寞和譏笑默默耕耘,收到的效果是那樣小,我們也並不灰心,不氣餒,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潮流和風氣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因此,對於那麼多人不肯接受我們,而迷迷糊糊的,沉醉在缺乏民族意識,不知國家尊嚴為何物的歌聲裏的事實,我們並不覺得驚奇。何況與最初相比起來,我們還是獲得了不少的知音,喚起了一些人的良知,不能說一無所成。寂寞永遠與理想並存,我們有那麼大,那麼光明的目標在前面,所以我們一點也感不到眼前的寂寞,生在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不可能沒有對民族的憂患感,只是它來得或早或遲而已,因此,必然會有那樣一天:不管在甚麼樣的角落裏,我們都會聽到同一的聲音,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其中有一段,他是這麼寫的。
不需要「做一輩子的外國人」,只做這幾年,她已經太不快樂了,怎麼江嘯風的預料這樣準?真就應驗了他的話?這麼看,他倒是真正瞭解她呢!至少不像她與何紹祥之間那樣,遙遠得彷彿隔著一座無法溝通的大山。
她也採納了何紹祥的建議,到一個法瑞太太那裏學習私人鐘頭,每星期上兩次法文課。加上管家和帶孩子,雖有那個義大利女人來幫忙打掃,還是夠她忙的。週末常常有應酬,她像以前一樣,穿著講究的時裝,戴著名貴的首飾,臉上綻著「含蓄」的微笑,說著無足輕重的應酬話。從外表看來,她的生活是被填滿了,多采多姿而豐富,在內心,她卻清楚的感到越來越深切的空虛。一些眼前流行的毛病,甚麼空虛、蒼白、失落、無根的,全體會到了,這些感覺像蛇樣的纏繞著她,當她擁抱著小漢思的時候,它們都不放鬆她。
「當然是為了出更大的名,博得更多人的讚美,和所長的位置,而付出的代價就是我們的幸福。」織雲也把悶了多時的委屈,一口氣嚷出來。
織雲不做聲,還在搗著臉哭。
「紹祥,去做你的事吧!不要管我,我哭一哭就會好的。」
雖然不反駁何紹祥,她可也狠不下心照何紹祥的意思,用歐洲的方式撫養小漢思,「不要給他灌輸中國觀念」。當小漢思問她:「媽媽,為甚麼我生得和樓下的麗莎不一樣?」她無法不回答說:「因為你是中國人,麗莎是西方人。」小漢思會眨巴兩下他又清又亮的大眼睛,追著朝下問:「媽媽,中國在那裏?」她便說:「中國離得很遠,不過我們要永遠把她記在心裏。」他再問:
「別羨慕我,你比我更有條件過得好。老實說,我的一顆心就在楊文彥和兩個孩子身上,看他們過得好,我就很知足。說起來我這個人好像沒大志,太容易滿足,可是人要過得幸福,只好如此。」靜慧的話深深打動著她的心,她也並非沒盡心去照顧丈夫和孩子,除了和何紹祥在性情上格格不入,常常不能避免爭執外,對他的飲食寒暖,她是一直極用心的照顧著的,至於小漢思,更是她的全部生命,可是她就是覺得生活中缺了些甚麼,而且缺的是頂重要的東西,是傾了整個天下的財富也無法買到的,她缺的是個穩固的,長長的伸延在泥土裏的「根」,以前聽人說起這個「根」字,她不能體會是甚麼?現在她能體會了,而且體會得那麼透澈、確切,因為這種感覺給她的痛苦是那麼深,深得刺骨,深得滲心入肺。
「我不喜歡這和_圖_書種應酬。想想看,我們兩個人都坐在裏面,喝了酒半夜三更的開車,路又不好開,如果出了事,小漢思可怎麼辦?」織雲不感興趣的說。
織雲也曾把這種感覺向靜慧透露,靜慧從電話上傳來嘻嘻的笑聲。「太太,你還有甚麼情緒可鬧的?你還有那樣不全的嗎?先生有學問有名氣有地位、又有錢,還有兒子,自己又是出名的大美人,別人如果有你的一樣,也就很滿意了。余織雲,人啊!知足常樂,學著知足吧!」靜慧說。當然靜慧說的也是實情,她那一樣不全呢?該有的她全有,像甚麼徐太太崔太太,就說靜慧吧!誰能跟她比呢?可是她們都過得那麼生氣勃勃,那麼快樂,滿足於現實,為甚麼她樣樣比別人強,還過得這麼不快樂,還總鬧情緒呢?
「唔?」何紹祥推了推眼鏡框,摸摸腦門,像漏氣的皮球般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要哭一哭?為甚麼要哭呢?」他研究科學時候窮究其理的精神來了,非要弄個明白不可,乾脆也坐到沙發上。「嗯?為甚麼?告訴我。」
「不痛快也有個原因,倒是為甚麼呢?」何紹祥的語調鄭重,態度認真,大有教師要考考學生的架勢。
「紹祥,我和你不一樣,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我過得一點都不快樂,永遠過這樣的生活,我受不了……」
「你還會回去嗎?」
「到底你說真心話了,原來是不喜歡我的朋友。剛才還說是怕喝了酒開車危險呢!」
「因為心裏不痛快。」織雲嚅嚅的說。用手帕抹去臉上的眼淚。
「我是不預備像以前那樣應酬了。」織雲坦白的說。見何紹祥看她的眼光那樣困惑,便又道:「我覺得那沒有意義。老實說,明明知道跟那些人永遠交不成真正的朋友,彼此並無真心的關懷,也沒真心話可談,還這樣不停的請來請去,實在無聊得很。我交朋友喜歡交氣味相投,真正談得來的,不喜歡只談貓狗,談天氣的面子上的朋友。」
「我不是光想爸爸媽媽,我想整個的臺灣。」織雲對於接父母來的事並沒搭碴,一來她是真的想整個的臺灣,二來還是老原因:
這一家三口給人的印象是:先生事業輝煌,太太美麗賢慧,孩子聰明可愛,加上富裕的物質生活,高尚的社交圈子,三個人的小小集團,簡直使外面觀看的人以為那是神話中堅實完美的城堡,仰之彌高、羨之不已。而「城堡」裏的真實世界,卻又是另一番風光,隨著時間的往前去,織雲也學會了容忍、沉默、不任性、不流淚和隱藏情緒,但跟何紹祥之間,還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想法難得合到一處。
隨著年齡的增長,離國的日久,織雲越來越感到鄉愁的濃重,當她領著小漢思胖胖的小手走在原野裏,或是獨自坐在屋子裏的沙發上,或是穿著華貴的衣服坐在汽車中,也許是在一個無眠的夜晚,說不定是個飄雪的陰天,隨時隨地,一種抓不著捉不住,但卻真實而又深切的惆悵,便會像一個魔鬼般的控制著她,使她的情緒陷於最低潮,整個人被茫茫灰霧包圍著。
「我一點也不自相矛盾,我早就厭惡這種虛偽的應酬了。以前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沒甚麼好顧慮的,現在有孩子,我當然要想得週到些,如果我出了事,誰來管他。」
織雲原是個易感的人,每見小漢思一個人自言自語,玩得那麼起勁,總有些情不自禁的辛酸,覺得這孩子太孤單了,尤其在國外——他們當然是永遠在國外的,他更不該這麼孤獨。他該有個弟弟或妹妹,小時候一起玩,長大了,待父母老了,死了,可以互相照顧,彼此扶持,只是,回想起生小漢思之前的種種困難,她就不免猶疑。何紹祥也說:「我們不能再要孩子了,沒精神照顧了。」
「誰得罪你了?」何紹祥又問。
「為甚麼情緒會壞呢?難道你病了嗎?」何紹祥越發的不解了。但本來不安的心又安了下來,他原以為織雲遭遇了甚麼重大事故,現在知道只是鬧小性子,完全沒事,也就不再認真了。他推推眼鏡框,預備站起身回到書房。
「唉!你又來了。海蘭娜,你這個人就是小孩子脾氣,才出來幾年啊!就總吵著想臺灣,臺灣有甚麼好想的?難道比這裏還好?你看我,出來二十幾年了,也不會像你那樣子,如果像你那樣動不動就鬧情緒,我怕連工作也沒法子做了。我不是說過嗎?如果你想你爸爸媽媽,就接他們來玩玩。」何紹祥勉強控制住不耐煩,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甚麼根不根的?這全是你們弄文學的人發明的時髦名詞,其實根本就沒這玩藝,我就沒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感覺。當然,我們是中國人,總住在外國是有點想家,可是那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叫你爸爸媽媽出來玩玩,到你那裏住些日子不就得了嗎?我的爸爸媽媽已經來過兩次了。」靜慧最後又勸她:「余織雲,人是越實際越過得快樂,別胡思亂想吧!好好的照顧丈夫孩子,才是我們做太太的責任,那種女孩子做夢鬧情緒的時代,對我們來說,已經早過去了。」
「唔,沒人得罪你,那為甚麼哭呢?」何紹祥困惑的低著頭尋思,希望找出點線索來,但甚麼線索也沒發現。「你是那裏不舒服嗎?」他想這是個可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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