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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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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三六

何紹祥對做家務既視為苦刑,又笨手笨腳的真不會做,一家三口經常挨餓,最後織雲只好還是叫那個又懶又饞的義大利女人來。義大利人最愛吃通心粉,這個女人也不例外,一煮就是一大鍋,給他們上一頓下一頓的吃,害得織雲和何紹祥看到通心粉就想哭出來。洗衣服和洗尿布,教了她七八次也不靈,硬是東扭西扭的把洗衣機給扭壤了。何紹祥明明記得買了小牛肝和肥雞回來——小牛肝在歐洲是最昂貴的肉類食品,據說營養特佳,他買來是特別為織雲進補的。但吃飯的時候只見肥雞不見小牛肝,問那位義大利女士,她指手劃腳的連連表示沒看見,原來她是偷偷拿回家,給她做倒垃圾工人的男人進補去了。
「跟你一樣,一隻雞,我們一人一半,我端到書房裏去吃。」
「是啊!這個秋天好極了,這麼暖和。」陳家和的太太說。她身材微胖,面色紅潤,有著大多數瑞士人的健康顏色,和陳家和的黃瘦,正好成了有趣的對比。
織雲這才明白,何紹祥要送她的「更好的禮物」,原來是一篇論文。生氣的道:
秋天的午後,陽光顯得格外嫞嬾、氣溫中卻已透著深深的涼意。織雲穿著一身紫蘿蘭色純毛質料的孕婦裝,長的頭髮梳成一個大大的髻,半高跟的跑路鞋和同樣色質的手提包,看來淡雅中透著高貴。
「我也不是專為這一件事來,隨便出來走走,買點東西,難得天氣這樣好。」走到那裏說到那裏,歐洲人都喜歡談天氣,織雲也變得喜歡談天氣。
「我不餓也不渴,在醫院吃過早飯的。」
「那裏,不是你不靈,是我不靈。我自己中文說得不好,文法、發音、用字,樣樣有錯,教人怎麼教得好!」陳家和跟他太太說完,又對織雲攤開兩隻手,表示自己不行。
「海蘭娜,我的親愛的,天真的,不切實際的海蘭娜。」何紹祥嘆了口氣,叫出一連串的形容詞,推推眼鏡,以無可奈何、包容著千萬種耐心、對待不可理喻的小孩子的口吻道:
「我就這麼讓人難懂,這麼麻煩。請你走,從此以後別來看我。我叫護士禁止你進來,你看著好了。」織雲生氣而任性的說。
「你看,叫我不要寫,說是有話要說,我不寫了,你又沒話說了。」何紹祥不勝其煩的口氣,把剛扣好的皮包又打開來。
「海蘭娜,你一定要改變觀念,西方人也照樣是人,如果你把對廖靜慧的心去對她們,一定會得到和靜慧一樣的友誼。」何紹祥認真的說。
「男孩。」織雲驕傲的答。奇怪別人怎麼會看不出他是男孩子?心想該給他剪剪頭髮了。
「甚麼?你要把那些開飯館的廚子和開雜貨的人弄到家裏來,教他們中文?」何紹祥半天才吐出一句話。
「為甚麼不在這裏一起吃呢?」織雲覺得兩人一起吃多有情調,又有小漢思在旁邊。
「誰是我們要好的朋友?肯替我們管孩子呢?」織雲又懷疑的問。
「甚麼事?你看看幾點了?我們母子都要餓死了,你連影子都不見,是不是要我自己起來弄呢?你留在家裏倒是為的甚麼呢?」織雲沒好氣的。
「我覺得我的朋友並沒把屋子弄髒,是你太挑剔。而且你放心,你就是派專機去接,靜慧也不會再來我們家了。」這些日子來織雲就對何紹祥不滿,因為靜慧在,一直隱忍著,這時就自然而然的全表示出來。
「你說中文沒關係,我不會說,可是能聽一點。」陳太太正在為織雲佈點心,抬起臉來笑殷殷的望著她說。
織雲是在車站大街下電車的,從這裏拐個彎,進入一條小街,便是老城。這一帶是蘇黎世市最早的市區,至今路面還舖著方方的石塊,街道窄窄的,彎彎曲曲,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是鬧市,卻有峰迴路轉之趣。據說這一帶算是此地的風化區,到傍晚就有妓|女妓男之類的人物出來活動,所以單身女人在晚間是絕不能到這裏來的。
路很長,行人並不多,小車的輪子古轆古轆的往前滾,聲音聽著好單調。小傢伙受了新鮮空氣的滋潤,睡得熟極了,像隻冬眠的小動物。高高的天空,一片蔚藍,織雲記得在出國前常看到這樣的天空,在慕尼黑做學生的時候也常常看到這樣的天空,同樣的天空,給她的感受卻是如此的不同。
「不是說來陪我嗎?怎麼來了就寫?」織雲沉不住氣。
「皮包為甚麼不放在車上?到醫院還提著公事皮包?」織雲笑著問,生產之後,她的心情變得特別好,彷彿擁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悶了好多話想跟何紹祥說。
「給你穿嘛!你看這顏色配你的白皮膚和黑頭髮有多好!不過這還不是禮物,你會有更好的禮物,因為你生小漢思太辛苦了。」見織雲的氣已消,何紹祥高興的說。
「亞洲藝術品社」規模並不是很小,大大的兩個櫥窗,陳列著名貴的中國地毯、字畫、瓷器、象牙裝飾品,還有錫蘭的佛像、印度的女人首飾,雜七雜八的小玩藝,琳瑯滿目。只是它的位置不是在正街上,而是在一個冷清的角落裏。
「好,那我就去做自己的事啦!」何紹祥如蒙大赦般,一頭鑽進書房去了。
為孩子的名字兩個人也爭執了很久,何紹祥認為一定要取外國名,不然會給人家一種奇怪的感覺。織雲則認為中國人該叫中國名字,如果別人覺得奇怪,就讓他奇怪去,說是一個長著中國臉的中國人叫個外國名字,才更奇怪呢!爭爭講講,最後問題總算順利的解決了。這個哇哇大叫,紅冬冬的嬰兒,洋文叫德瑞兩國最普遍的名字Hans,翻譯成中文就是「漢思」,不但中西兼顧和_圖_書,還有思念故國的意義。
「那我能做甚麼?」
何紹祥瞪著眼睛想了想,隱約的嘆了一口氣,把紙小心翼翼的放在夾子裏,又把夾子放進皮包裏,筆當然也收進去了,一切放停當,便苦笑了一笑,平和的問:「我已經不寫了,你要說甚麼呢?」
「我往這裏一坐就像木頭嗎?」何紹祥更不懂了。
「唔,大江,你簡直像魔鬼一樣!」她咀咒著。同時想起江嘯風預言她在國外生活不會快樂的話,就決心重新打起精神,以賢妻良母的姿態,好好的生活,她偏要快樂,偏不讓江嘯風言中,何況她的生活裏並沒有不快樂的理由。
瑞士的每個住宅區附近都留有「綠色地帶」,和禁止車輛進入專供居民散步的小樹林。織雲住處不遠的地方,就有一片松林,從松林出來是一片無垠的綠色平原,中間一條彎彎的小石子路,她便常常推著小漢思在這條路上閑蕩。
「喔!家和,你這麼謙虛?比起我來,你的語言天才當然是了不起的,我學了這麼久的中文,可一點效果也沒有。」陳太太很抱歉的口吻,藍眼珠情深款款的瞅著陳家和。然後又轉對織雲道:「何博士夫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抱歉。我們在巴黎認識的時候,家和就對我說:他家雖然幾代住在印尼,祖先可是中國人,他們在家說中國話,吃中國飯,穿中國衣服,過得就像在中國的中國人一樣。他說他愛他的祖國,希望有一天能回去做點甚麼?他想去臺灣。」陳太太說著看看陳家和,陳家和也正看著她,褐黃色的臉上泛著隱約的紅色,彷彿有點難為情似的。「照理說我該跟他回去的,可是我不能,在巴黎幾年,我已經想家想得沒辦法忍受了,怎麼能跑到那麼遠的臺灣去呢?我說還是到我的家鄉瑞士吧!他也同意,我們就回來了。他一個學政治的,在這裏沒法子工作,只好開個店,心情上已經夠委屈了,又不能說中國話過中國生活,該是多麼難過的事。所以我說:你就教我們中文吧!教會了我們家就是個小小的『中國』了。可是我這個笨學生真是不靈,到現在也不會說幾個字。」她說了好長一段話,才端起茶來喝。
「不行,我要一邊吃一邊寫。」何紹祥話沒說完人已經到書房去了。
「你別替我吹了,我不過是對學語言有興趣罷了,其實甚麼都沒學好。」陳家和的脾氣是中國式的,很謙虛。
「我請你以後別來看我了,你這個人真冷酷,除了愛你的工作之外,對誰都沒有感情。」織雲突然轉過臉來狠狠的說。她臉上的淚痕,使何紹祥吃了一驚,忙把伸進皮包裏的手拿出來。
何紹祥把車子開著上班去了,而從他們的住宅區到城裏路程很遠,織雲本想搭電車,無奈陽光太好了,照在身上那麼溫柔、舒服,空氣又清新得叫人想多呼吸幾下,立刻坐上車像太可惜了似的。她決心沿著電車線走一段路,走不動的時候再隨時坐車。
不管在德國還是在瑞士的中國人家,太太從醫院生產回來,先生總是拿兩個星期休假在家幫忙家務。何紹祥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好丈夫,更不會例外,他每年有四個禮拜的例行假期,才取了兩週,剩下的一半早就計畫好用來在家伺候太太。
「你吃甚麼呢?」她問。
「我不懂你為甚麼這樣反對?站在一個中國人的立場,我覺得能幫助他們對祖國的文化有點認識和瞭解,是很有意義的事。我也不覺得他們就那麼低下,教教他們中文就辱沒了我們。你總鼓勵我去跟那些洋太太們交往,我也不是沒跟她們交往過,可是我覺得跟她們談談天氣、時裝、孩子、貓狗和藝術甚麼的,絕對不是我的全部生活,我的生活也需要有點意義。」織雲對何紹祥的一些觀念早已無法接受,這時便一股腦兒發作出來。
「我和永華一起學,結果永華學得能說能看,我只能聽。沒辦法,學語言也要天份,永華就像他父親。家和是到瑞士以後才學德文的,現在能說能寫。發音真好,他又學義大利文,去年我們到威尼斯旅行了一次,他居然能跟義大利人聊天。」陳太太言談之間流露出來對陳家和的嘆服。
「你能聽?」既然陳太太說她能聽中文,織雲就不說德文了。
「我和她們的交情,就限於喝喝下午茶,說些不痛不癢的閑話,沒有真正的瞭解和感情,彼此之間的思想、觀念和文化背景,都差得太遠了。如果我們真需要人給帶孩子,怕只有靜慧肯,可是靜慧也不會再來了。」織雲說出真心話。
織雲像那些年輕的歐洲母親一樣,把小漢思放在流行式樣的嬰兒車裏,推著他在街上走。如果進商店買東西,就把車子停在門外,買完東西出來,總看到有好心的老太太站在車旁逗小漢思。
「海蘭娜,你現在身體不便,那裏都不能去,當然感到無聊。等孩子生下來就好了,我門又可以出去休假,到外國去旅行了。」
「我弟弟把一切都給打聽好了,如果永華的國文程度差一點,也沒關係,他可以先進僑生預修班,補習一兩年再正式入學校。僑生回國升學有很多優待,這章程上寫得很清楚,你可以自己看,這是表格,你填了可以直接寄去。凌雲說,如果你有任何疑問,都可以寫信直接問他。」織雲從皮包裏拿出那疊表格,一樣一樣的交給陳家和。
「你買這個做甚麼?」織雲已經不再賭氣了。
織雲還不被允許起床,何紹祥又無法留在家裏看護她,而那個馬卡尼太太病癒後不肯再來,他們只好重新又找了個義大利女工。
「陳先生,你還是叫和*圖*書我何太太吧!甚麼樣的人稱『夫人』呢?人無貴賤,只有好壞、愚智、善惡,真正的高貴在心裏,不在外面。」織雲打斷陳家和的話說。
但海蘭娜何是寂寞的。漫漫長日,在等待中度過。那個粗笨的義大利女工,每天來三個小時,做洗燙衣服擦地板,及一切笨重的事。中午何紹祥不回來,她也沒興趣燒飯,常常是一碗生力麵和幾片冷肉,就打發了。真正又煮又燒的大做,是晚上那一頓。長長的一天,她不是看書就是寫信,再不就給嬰兒打毛衣。
「你的朋友把屋子弄髒了,我犧牲時間來打掃,你還不領情。」何紹祥眼鏡片後面的眼珠顯出失望的神氣。
「你來了就寫文章,一句話也不說,甚麼表情也沒有,甚麼也聽不見,不像木頭像甚麼?」織雲調侃的笑笑。
何紹祥把筆尖快速的在紙上劃著,聚精會神,不說話也不抬頭,甚麼反應也沒有。
「哼!機器人。」織雲懶得再說甚麼,賭氣的把臉轉過去。
天氣晴朗的時候,織雲總在午後推著小車去散步——瑞士人從小孩出生後三個星期開始,就要每天定時推出去散步,說是呼吸原野間的新鮮空氣,會促進血液循環,增加肺活量,孩子便會格外健康。織雲非常相信這種說法,而為了小漢思,他願意做一切可能做到的。所以長時期來不愛動的她,這時竟變得特別喜歡出去走動。
「我是這個意思,你覺得怎麼樣?」織雲看何紹祥的表情,反感加重,故意挑挑眉毛,裝做不懂他意思似的。
「我甚麼也沒興趣說了。」織雲把伏在枕上的頭轉過去。
「別生氣,別生氣,我去做就是。」何紹祥無可奈何的長嘆,扎手扎腳的跑了,廚房裏鏘鏘鏗鏗的響了好一陣,他才拿了個奶瓶來,織雲接過,燙得叫了一聲,道:
「我倒蠻好,傷口一點也不痛了。」織雲說著笑起來。「小漢思喝奶瓶的樣子真好玩。他頭髮又多又黑、又軟,護士說她還沒見過小孩一生出來就有這麼多頭髮的。」
「是男孩還是女孩呀?」她們會問。
「是啊!她能聽一點,都是我訓練的,我教永華,叫她也跟著旁聽。」陳家和笑著指指他太太。
何紹祥以為織雲真睡著了,怕吸塵器的聲音吵了她,就輕輕帶上門出去,先到每個房間,把因靜慧來移開的物件家具,統統歸還原位,然後就洗浴缸和臉盆,累得一身是汗不說,心情尤其疲憊。
織雲為這句隨口而出的話很後悔,但也不想說道歉的話,索性就閉上眼睛裝睡。
織雲去的時候,陳家和與他的太太都在店裏。
何紹祥從來看不出無形的事物,對織雲的感覺感觸和心情的變化照例一無所知,他的全副精神和注意力仍然在他的學問和事業上。織雲不再因為他的遲歸,週末或星期日去實驗室,隨時隨地的拿出文章就寫,一鑽進書房就不出來,三天兩頭的出國出差或開會,提出抗議和干預,他已鬆了一口大氣,認為織雲做了母親之後,變得深明大義了,知道丈夫的事業重要有價值,也明白她自己的錯誤了。雖有些嫉妒織雲把整個的心思全放在小漢思身上,但為小漢思能分去織雲對他的騷擾,竟有些感激之情。
「像郝立、斯坦佛立、和克雷門教授的太太,不都是你的好朋友嗎?你們不是常在一起喝下午茶嗎?」
織雲斜過目光掠了何紹祥一眼,也不想再抗議。對於這個人,她也看得透透的了,神仙來了也無法改變他,多年獨居苦讀的生活,已經使他變成了做學問的機器。
今天她終於等到了信,是凌雲的。他已替陳永華打聽好回國升學的事,並附了些簡章表格之類的東西。織雲因為身體越來越不便,醫生又叫要格外小心,近來很少出去和洋太太們喝下午茶,也不太常上街,這幾天原就悶得心慌,收到這些資料,心想正好出去走走,隨即到老城區把東西交給陳家和。
直到懷孕的第六個月,佛蘭絲教授才允許她起床,但仍然要特別小心,一切粗重用體力的事都不能做。雖然是如此,她已經很滿意了,有如蒙大赦的感覺。
「你先餵他,我就去給你煮麵。」說完又匆匆的去了,過了半個小時,用托盤托了漿糊般的一大碗麵來,旁邊放著半隻街上買來的烤雞,織雲一看,原有的饑餓和胃口便都沒有了。
「現在沒事。」
「海蘭娜,你這不是熱心用錯了地方嗎?想想看,那些人是做甚麼的,我們是做甚麼的?像你這樣一位高貴漂亮的太太,不去和那些高貴的女朋友們喝喝茶、聊聊天,倒教這些人的中文,這不是笑話嗎?別的不說,如果這種人來我們家,鄰居都會笑話,說不定房東會趕我們搬家,而且我們的朋友會是甚麼想法?再說,我們家怎麼能容那些人來呢?你怎麼可以和他們接觸呢?那個甚麼陳家和,不過是個做小買賣的,一看就是無聊之輩,你為甚麼要理他?就算他和廖靜慧認識,你看靜慧面子,不好意思拒絕替他打聽事,也是打聽過,把表格裝在信封裏寄去就完事了,為甚麼還自己跑一趟呢?」何紹祥一急之下,口才變得奇好,流利而富於聲音表情,他努力的控制著情緒,不讓織雲聽出其中責備的意思。織雲的「扭」勁和任性他也摸著一點了,如果激怒了她,她偏那樣做的話,可不就糟了!娶了這麼個難伺候的太太,還得整天陪小心,有甚麼辦法?
「靜慧跟我們的整潔標準可真不一樣,整整一個月,屋子就亂得像個難民營。不是馬卡尼太太生病了嗎?我看我就權當清掃伕,替你把屋子大掃除一遍吧!」和-圖-書他說著就換上舊衣服,袖子一捲,找出水桶抹布吸塵器,做「清掃伕」了。
織雲只是說說氣話,並沒真叫護士擋著何紹祥。第二天何紹祥還是下了班就來陪她,除了送了她一打「明星玫瑰」之外,還捧了個花紙包裝的大盒子,織雲耍脾氣說不要,何紹祥非叫她打開,織雲抵不過誘惑,也想看看那裏面裝的是甚麼,還是打開了。原來是一件非常名貴的晨袍。
這縻一想,她又和何紹祥講和了。何紹祥當然不知道織雲心情的變化,只當她發現了自身的錯誤,便欣慰的道:
「快拿杯水來冷一冷。」何紹祥忙著又去拿冷水。
日子艱難得沒有辦法了,好不容易熬到「滿月」,織雲的心也傷透了。她無法不對何紹祥起怨恨之心,覺得他自私得出奇,心裏只有他的名聲、事業、學問,以及那些與他事業有關的洋人。妻兒對他根本算不了甚麼,更別想在他心裏佔一席地位。這使織雲從心裏冷出來。好在她現在不再孤獨,她有小漢思,她全心愛著的孩子。漢思是個極美的嬰孩,有她的白皮膚,粉紅色的雙頰,他一天天的長大,笑起來咧開沒牙的小嘴,那樣子可愛得讓做母親的心都軟得要融化了。
「你餓不餓?渴不渴?」
這個女人又饞又懶,德語也不會說,叫她做這個她偏做那個,氣得織雲好幾次暗自流淚,更想念起臺灣的家來,她想:如果是在家裏,父母不定如何心疼,不定怎樣細心的照顧她,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嫁了何紹祥這樣一個只愛事業,別的全不放在心上的丈夫,真是太苦了。
「其實我自己去取就好了,還勞何博士夫人親自跑一趟,真不過意。」陳家和又是堆著一臉笑容,自從搞清楚了何紹祥的身份,他就改稱織雲為「夫人」。織雲上午曾有電話給他,已把事情說明了。陳家和說是他開車去取方便得多,織雲說自己送來也是一樣方便。
「都是中國人,本來應該互相幫忙的。」織雲怕陳太太不懂中文,用德文說。
「那又何苦,那又何苦!」何紹祥陪著苦笑。
「謝謝,謝謝,真不過意,讓何夫人這樣費心。我今天晚上就和永華研究一下,填了寄去。」陳家和接過那疊紙。
從回來那天,漢思就夜夜吵,沒有經驗的父母,只好從暖暖的被子裏爬出來,又餵牛奶又換尿布,然後把他舒舒服服的放在小床上。誰知過不了一個鐘頭,他又哇啦哇啦叫個不停,連著搞了四五夜,弄得人疲馬乏,尤其是何紹祥,晚上不得休息,白天要做家務還要趕寫文章,精神困頓得使他感到整個人已崩潰。
路邊上大葉梧桐和栗子樹成排,夏天便遮成一路蔭影,走在下面涼幽幽的。秋天時候,熟透的栗子掉了一地,成群的孩子蹲在那裏檢栗子玩。織雲想:不久我的小漢思也會蹲在那裏檢栗子吧?
「怎麼能不提上來,我還要做事呢!」何紹祥是理所當然的口吻,然後又像每次一樣的問:「你覺得怎麼樣?」
何紹祥的筆還是有如神助的一般,欲罷不能的寫著。「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織雲無法再隱藏她的不悅了。提高了聲音。
乳水太少,嬰兒吮了一陣子就嚎啕大哭,而原說好由何紹祥沖的奶粉還毫無音訊,織雲又傷心又生氣,最後忍耐力全失,只好提高聲音大叫:「紹祥、紹祥——」叫了好幾分鐘,何紹祥才紅頭脹臉的跑進來,問:
「那是像你,你頭髮多,我可沒那麼多頭髮。其實男孩子只要把書唸通,將來事業輝煌就成了,頭髮多少無所謂。」何紹祥摸摸他又大又光的額頭,從額頭朝後面不太厚的頭髮抿下去。然後就打開皮包,拿出硬紙夾子夾著的紙張和筆來,靠在屋角的椅子上翻著看了看,便把右腿搭到左腿上,再把硬夾子架在上面,頭一低,便無止無休的寫上了。織雲躺在床上冷冷的瞅著他,看他有甚麼反應。
何紹祥一進書房便像失蹤了,整整幾個鐘點沒有一點動靜,織雲看看錶,已快下午一點,肚子餓得直叫不說,小漢思也到了該餵奶的時間。她只好下床把漢思抱上來,解開衣服餵他。她原沒有奶,醫生給吃了催奶的藥,才勉強夠嬰兒三分之一的食量,不足的要餵奶瓶,麻煩到了極點,只因為聽說吃母乳的嬰兒比較健康,與母親的感情親近,她就不惜費事,決心哺他幾個月的乳。
因為這件事,織雲和何紹祥生了氣,冷戰了好幾天,雖然第二天何紹祥就捧回來一束極美的玫瑰花,還是對他不睬不理。在另方面,織雲也檢討過,奇怪從甚麼時候起,自己變成了這樣一個人?居然把「宣揚中國文化」當成使命,居然對那些甚麼名堂都叫不出的小人物那麼熱心?不要說這與她今天的生活環境不符合,就是母親給她的家教,也不是這樣的。母親給她的觀念和訓練,就是要做個高貴漂亮、有身份的女人。那麼,是甚麼使她的觀念和作風在不知不覺中變了?當她醒悟到這又是受了江嘯風的「教育」和影響的原故,竟感到那樣深切的悲哀。她看出,今天的余織雲已經不是剛出國時候那個余織雲了,她的思想、看法、觀念、作風,都被江嘯風改變了。雖然她曾用力的擺脫他,但他的影響力,卻像空中飄浮著的空氣那樣,無影無形的包圍著她,控制著她整個的生命。
何紹祥再來時,竟不帶皮包也不寫文章了。可是在第四天,手裏拿了一個牛皮紙的封套,說不上幾句話,就靦靦腆腆的拿出一本學術雜誌來,他窺探了一下織雲的表情,見她仰臥在床上,眼光對著天花板,並沒有不悅的表情。就翻開書,做出不經意和*圖*書的表情慢慢的看著,看了一會,他便忘了置身何處,整個人已經完全融化在那本雜誌裏了。
「如果你認為你像塊木頭一樣,往那裏一坐就算陪我的話,你就還是不要來的好。」
陳玲玲有了孩子之後,就沒再來過信。曾曼琳信很勤,說是就快拿到博士了。凌雲自從拒絕了她幫助出國,連信也不常來了,真不知為甚麼?讓他替陳家和打聽的事,信去了好久還沒下文。母親永遠是信最多的人,每封信都囑咐她好多話,連在產後怎麼保養,如何撫育孩子都說過不知多少遍了。
「你不許叫他小鬼,他沒毛病,你才有毛病呢!哼!動不動就是你的文章、你的工作、你的實驗室,你怕吵就出去睡好了。」織雲也被吵得心慌,不知怎麼是好,聽何紹祥罵漢思是「小鬼」,立刻有了出氣的對象。
「我看這小鬼怕是有毛病,夜夜這樣吵,他倒是要怎麼樣啊?這樣子我還做不做事啊?這幾天我都頭昏腦脹,沒辦法寫東西。」何紹祥剛睡著,就被吵醒了,氣得他咬牙切齒的。
織雲含著眼淚,起來抱著漢思,又搖又拍,對著他紅冬冬的小險喃喃道:「寶貝,你是媽媽一個人的寶貝。你不許再吵,你要乖乖的睡覺。」其實她的寶貝正在乖乖的睡著,不過把他往床上一放,他就立刻哇哇大叫。
正要用吸塵器吸地毯的何紹祥,立刻把身子站直了。
織雲一直在慢慢的飲啜著茶,聽他們的談話,心中感觸萬端。覺得這對看來平平凡凡,貌不驚人的夫婦,實在有極不凡的品質,不但兩人相敬相愛,還都能犧牲自我,成全對方。而自己,這個被稱為「夫人」的高貴人物,生活裏最缺少的彷彿就是這一點……
「真的?何夫人——」
「帶著那麼小的孩子去外國旅行?」織雲懷疑的睜大了眼睛。
「你在說甚麼?機器人?」何紹祥不悅的問。
織雲回家那天上午,何紹祥把孩子、箱子、大包小包都搬進了屋子,便問:
晚上何紹祥回來,織雲把這個意思跟他說,何紹祥聽了吃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把眼鏡片後面的眼睛睜得老大,定定的注視著織雲,彷彿一下子不認識她了。
「你的意思是我對靜慧不好?」何紹祥大出意外,他自覺已經盡最大的努力將就靜慧,她說了很多沒見識的話,他都忍耐著不去反駁,其實聽那種小市民的見解,也是一種痛苦。他又買衣物玩具送她孩子,買名貴的手錶送她,還做得不夠嗎?
「咦!我寫不寫跟陪你有甚麼衝突?我不是坐在這裏陪你嗯?」何紹祥微蹙著眉,迷惘的打量著織雲。
「你那些朋友住在蘇黎世?都做甚麼職業的?」織雲放下茶杯,關切的問。
她愛這條路,有時走著走著,就有一種飄飄忽忽,不著邊際的感覺,彷彿人被掛在空中了,著不了地,也不知該往那裏去,那麼無垠的曠野,那麼遠的天,那麼好的綠樹和草原,一個小小的中國女人推著她的孩子,在其間踽踽獨行,該是一幅甚麼樣悽愴的圖畫呢?這個感覺常常來困擾她,一種他鄉做客的悲涼,便常常在這時候清晰的來到她的觸覺裏,日子像似一條沒有色調的直線,生活的內容只是生活,今天和明天一樣,明天又和後天一樣,看來永遠就是這個樣子了,一生一世就做個孤孤單單的外國人,人的一生就這麼空耗著度過?那麼長的一生可怎麼忍受!又多讓人惋惜呢!在這時,她會想起江嘯風的一句話:「生命只是一個簡單的存在,意志才是支配它的主宰,很多人只怕命不夠長,可並不給它價值,糊裏糊塗的過一生……」這句話使她很不舒服,甚至會認為自己正在「糊裏糊塗的過一生」,心中不免悲哀,有時她安慰自己說:「我的生活還是有意義的,我有小漢思,我會做個好母親。」無意間似乎已把何紹祥剔出了她的生活。
織雲當然還是住頭等病房,朋友們都來探望,禮物堆得像座小山,鮮花插滿一屋子。何紹祥下了班就直接來醫院,手上總提著他那個沉重的大皮包。
老城區的房屋建築也都保持著老式樣,一些店舖都特別在門前的招牌上寫明創始於那一年,算起來差不多都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其中有家點心舖,店主本身是烤糕餅的師傅,代代相傳,己維持了三百年。何紹祥最愛吃這家的鹹點心,織雲每次來這裏總要帶一點回去。老城區織雲來過幾次,可並沒注意到「亞洲藝術品社」在那裏?她手上拿著陳家和的名片,一路走一路找。
「啊呀!已經一點啦!」何紹祥看看手錶,頗為意外的。又解釋道:「我正在趕一篇文章,是下次開會的演講稿,如果現在不寫,上班以後就更沒空寫了。我近來做實驗有新發現,現在就要把這些結果和心得寫在這篇文章裏。我預料這篇論文會引起很大的注意。海蘭娜,我預備把它獻給你,算是你生漢思的禮物。」
「唔——」織雲思索著,心想:反正閑著也沒事,如果每星期給那些人開一次「講座」,不單對他們有益處,對自己這個唸中國文學的人,也算是學以致用,為宣揚祖國文化盡了一份力量,應該是很有意義的,至於教那些孩子們,更不能拒絕,如果孩子們會中文,便不會完全與中國脫節,否則他們將來便會和很多在海外的第二代中國人一樣,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的飄盪著、無根、也無可攀附。她想了一會便道:「其實這個工作很有意義,我可以考慮。」
每天上午十一點和下午四點左右,是郵差送信的時間。織雲總在這時站在客廳的長窗前,居高臨下的張望。當穿著灰藍色制服的郵和圖書差,穿過花園裏的石板路,把信投在門旁的信箱中時,便是她心中最燃燒著希望的時候,她是多麼希望能看到國內來的郵件,不要說是家人朋友的來信,就是任何一種報章雜誌,也能給她極大的安慰。如果等了一場,只等來些本地的郵件和帳單呢!她就會感到難以形容的失望。
「那有甚麼關係?再不就交給朋友看幾天也行。一般人都是這樣的,父母去度假,就把孩子交給親戚照顧。我們沒有親戚,只好交給要好的朋友。」
生活大致又恢復了正常。織雲整天一個人呆在家裏,何紹祥又像在實驗室裏生了根。只有吃晚飯和睡覺才回來,週末多半出去應酬,來往的仍然是學者名流,何紹祥照例的被推崇為天才科學家,海蘭娜何還是社交場合中最美的夫人。她的逐漸隆起的肚皮,似乎一點也不影響她的美麗。
「何夫人請坐,喝杯茶。」陳家和把織雲讓在沙發椅上坐,陳太太忙到裏面去燒水,不一會,點心和熱茶都端出來了。
那天何紹祥送了靜慧回去,討好的對織雲笑著道:
他們各懷心事,各過各的生活,日子平靜得像止水。
「我不要那麼了不起的禮物,謝謝了。現在我要的是吃點甚麼。不能說先生的文章好,要寫了送給太太,太太就得餓肚子。我才開刀十二天,是不是要自己起來去做呢?」織雲說著就要爬起來,何紹祥連忙擋住她,小漢思也湊熱鬧的放開嗓子大叫。
「啊!你在說甚麼?」何紹祥抬起頭,怔怔的望著織雲。看那表情,織雲就知道他腦子裏正在想他手上寫著的論文,根本就忘了旁邊有她這個人。
「好,你看不起我的文章,也不關心我,現在你只關心小漢思一個人,這個家就是你們母子兩個的天下,我是個多餘的人,我就出去睡好了。」何紹祥一轂轆爬起來,抱著枕頭到書房去睡了。
說到孩子,織雲便不再堅持己見了,雖然還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長成甚麼樣子,但早已就全心全意的愛他了,凡是對他有壞影響的事都不做。何紹祥以「胎教」的理由反對,正擊中了她的弱點。織雲考慮了一下,終於放棄了。她給陳家和打了個電話,說是目前事情太多,沒辦法為他們講授中文,將來再說吧!陳家和當然說沒關係,只是言詞之間掩不住深重的失望。
「親愛的,你是因為在床上躺了那麼久,太悶了,才會有這樣的想頭。」何紹祥不想事態擴大,忙轉成一副笑臉,溫和的道:「想想看,再過兩三個月你就要生產了,怎麼可以這樣費神,再說等孩子生產了,你用全部的時間照顧孩子還來不及,那裏有精神管這種不相干的事呢?而且,跟這些沒知識的人交往得密切,對孩子有好處嗎?」見織雲沉默無語,為他的話很動容的樣子,何紹祥知道這番勸誡已經生效,緊張的心情終於放開了。又道:「你難道希望我們的孩子將來做大師傅或是開個小舖子嗎?胎教重要得很呢!」
「甚麼事?」
「唔!何夫人——何太太的見解真了不起,到底是研究中國文學的人,只有中國文化才能陶冶出這樣深刻的思想。」陳家和怕他太太不懂,又用法文翻譯了一遍,陳太太連連點頭,嘴上也讚不絕口。
「怎麼又生氣了!我到底做了甚麼得罪你的事?難道你不喜歡我努力,比別人強嗎?」何紹祥茫然的怔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道:「女人可真麻煩,真讓人難懂。」
「我說:你既然美其名說是來陪我,為甚麼來了就寫?」
「他捫有的住在此地,有的住在外城。如果真有中文可學,他們是情願一星期跑一兩趟的。」陳家和說著笑笑。「不過,何夫人對這件事一定不感興趣的,我這些朋友,並不是甚麼有文化的人物,不是廚師就是飯館老板和他們的太太,或開舖子的,只有一個是工程師。」
「海蘭娜,親愛的,打消了這個意思吧!」
「何夫人,前幾天我幾個朋友閑談——那幾個朋友也是東南亞的華僑,他們的情形跟我差不多,懂得一點中文,可是都談不到程度。這些人也和我一樣,對祖國的文化崇拜到極點,就希望能有機會學學中文,將來能看看中文書報。而且,還想讓下一代也接受一些中文訓練。他們想叫我教,你想,我自己還沒弄通,怎麼能教人呢?我當時就想起了何夫人,覺得如果請何夫人做我們的老師,是最適當的人選。只是——唔——」陳家和吞吞吐吐的頓住了,過了一會,才又道:「只是我知道何博士和何夫人不比一般人,都事情多、忙,那裏有閑功夫管這種事,所以沒敢問。」
孩子還沒出生,兩人就討論了許多有關孩子的事。千呼萬喚,織雲終於經過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痛苦,而最後還因難產,開了刀,才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
從那次靜慧在和陳家和見過一面,以後就沒見過他,不過她曾打了一次電話給陳家和,說他托的事已寫信去問了。陳家和千恩萬謝,好像她是甚麼仰之彌高的貴夫人,幫了他了不得的大忙似的。像陳家和這樣的腳色,是輪不到做他們何府的朋友的,她曾想過請陳家和夫婦來喝喝茶,但想到上次何紹祥的態度,就不願再找麻煩惹氣生。可是對於陳家和不忘本的心,她始終認為很高潔、很難得,對他並沒有半點輕視。
「你要清掃就清掃,別說是替我做。馬卡尼太太前天還來過,屋子並不髒,依我的標準已經過得去了,你如果覺得不夠標準,你就儘管擦洗。」織雲伏在枕頭上,不領情的說。對於何紹祥永遠要達到瑞士人的清潔程度這一點,她早已感到厭倦,而且不勝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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