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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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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三九

「兩個人的心靠得那樣近,那樣緊,是多麼可貴啊!」她默默的想。
「是啊!我們都變了多少啊!特別是我。」織雲無奈的笑笑。靜慧把一家人比成一個「整體」,使她感觸得幾乎有些悲哀,和何紹祥結婚好幾年,孩子也那麼大了,她也沒有覺得和他是一個「整體」,反而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基於這一點,她對靜慧竟有些潛意識的羨慕。
「我倒想出了辦法,我可以托樓下的褒曼太太,小漢思跟她熟,又跟他們麗莎玩得來。」她說著便到樓下找褒曼太太。
「你今天回來得這樣早?」織雲說。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織雲滿心關切的。
「媽媽要陪靜慧阿姨,過一兩天就回去,你在麗莎家裏要乖,要聽褒曼太太的話,也要聽爸爸的話,你乖,媽媽回去才給你買小汽車——」
「阿姨,我不喜歡媽媽哭,我要媽媽笑。」維華傻兮兮的說。她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長得和靜慧一模一樣。
「我知道,只要他不死,我總是感謝的。他殘廢了,我就伺候他吧!只要我們的生活裏有他就好了。」靜慧又掏出手帕抹眼淚。
「我也想不出辦法,依我看你最好是別去那麼久。」
「余織雲,你在想甚麼?」靜慧像以前一樣,一見織雲垂著眼瞼不說話,就問她想甚麼?「唔,我沒想甚麼。」織雲吱唔的說。
小漢思像瑞士的孩子們一樣,晚上八點不到,已經睡在床上了,織雲照例坐在床邊給他講故事,今天她講的是「岳母刺字」,講完了小漢思強睜著矇矓的眼睛問:「媽媽,岳飛的媽媽用刀在他背上刺,他不痛嗎?」
織雲真的換了床就睡不著,輾轉反側了好多次,還是排不去那些紛亂的思緒。她回憶起初出國到慕尼黑時的自己,從一些往日的片片斷斷,直想到今天。楊文彥的遭遇,使她看出了人的生命並不是像鋼鐵那麼強靱的東西,這使她又想起江嘯風說過的話:「人的一生,很短促,而且生老病死,全不在我們手裏掌握,我們能做的,只是怎麼樣使這短促的人生,過得有意義一些,怎麼樣能讓後來的人過得好些。如果我們這一生糊糊塗塗的混過了,就永遠的混過了,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生。」……她並不願想起江嘯風的話,和他的人。這些年來,她一直努力的忘記他,不讓生活裏有他的影子,可怕的是雖然沒見面,也沒聽到他的消息。隨著歲月的奔馳,他在她的心裏卻越來越接近完美,來到慕尼黑,要避免想起那段有苦有樂,年輕而真純的感情,幾乎是難得做不到的事……昔日的一切,走馬燈似的在腦子裏旋轉著,翻騰了大半夜,差不多天快亮了,她才矇矓睡去。
褒曼夫妻兩人都文雅友善,和他們住上下鄰居四五年,相處得很熟,他們六歲的小女兒麗莎常常和小漢思一起在後院玩沙子,麗莎喜歡吃中國的水餃,織雲每次包餃子都要給褒曼家送去一盤,有時織雲外出,不能帶小漢思,就把他放在褒曼家。
「你們晚飯吃的甚麼?」
「余織雲,無論怎麼樣,我們總是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你看,在必要的時候,我第一個就想到你。」靜慧突然說。
「紹祥,這種故事對孩子的心理不會有甚麼不良的影響。西方人給孩子講的童話,動不動就是公主、王子、狼、狐狸、海盜甚麼的,更沒有意義。我認為中國孩子總得接受一些好的中國傳統觀念。」
「這樣吧!我明天早上去你那裏,現在你吃片安眠藥睡覺吧!不要再哭了,你病倒了,孩子可怎麼辦?……」織雲又勸了好久,靜慧才答應不哭了,但她說話的時候還在哭著。
織雲對何紹祥的態度非常反感,認為他自私得出奇,又不看重她的朋友,便站起身道:
「你別總往壞處想啊!可能他現在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也說不定。」織雲見靜慧眼圈又紅了,連忙打斷她的話。「你沒吃過也沒睡過吧?這樣下去你可要病了。我看你到床上去休息一下,我來弄點吃的。」她低下頭看看那兩張被嚇傻了的小臉,勉強的笑著問:「肚子餓了沒有?阿姨做飯給你們吃好不好?」
「他已經在家了嗎?」
「是靜慧呀?文彥好一些了嗎?」原來是何紹祥打來的。
母子兩個嚕囌了好久,才好不情願的放下電話。
「阿姨,我爸爸被汽車撞斷了腿,他會死嗎?」愛華的小臉上掛著憂慮。她只在嬰兒時代見過織雲,後來一直沒見過,可是一點不怕生,叫阿姨叫得極親熱。
何紹祥不知甚麼時候從書房裏出來了,就站在小漢思的房門外,織雲出來正好迎面碰到他。
史密特小姐又和織雲聊了一陣,問她在瑞士的生活情形,織雲大概的說了一些,並把皮包裏的一個袖珍像片夾拿出來給史密特小姐看,那裏面共有二十來張像片,全是他們的生活近照,史密特小姐一邊看一邊驚讚:
「你的看法是關於那方面的?」織雲抬起眼光看著她。
「沒有嗎?我倒在想。我想出國這些年,我們都變了多少https://m•hetubook•com•com呀!單單純純,不知愁強說愁的一個人,變成了這麼一家人。這一家人就是一個整體,誰也少不了誰,少了一個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她想想又加了一句:「在國外尤其是這樣,相依為命吧!」
是那一陣心情太壞,精神太空虛、疲憊,極需個避風港?還是有意要報復江嘯風?唉唉,江嘯風,這個人早在她的生命中隱沒了,怎麼會又想起他呢?糟的是,越離得慕尼黑近,他的影子就越清晰,而埋藏了多時的片片斷斷的往事,又在她的思緒中活躍起來了。想起往事又怎麼樣呢?過去的終是過去了,生活是頂實在不過的事,如今她是妻子也是母親,為了兒子,她膽小得連飛機都不敢坐,這便是人,特別是女人,有什麼可說的,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吧……織雲一路思潮起伏,一會想東、一會想西,紛亂而無方向。她發現慕尼黑的確不是該來的地方,車還沒到站,已經嗅到那股傷感的氣味了。
愛華和維華歡天喜地的跑進了公園大門,織雲跟在後面。大自然是很少改變的,濃蔭夾著的小道,寬闊的大草原,遠遠的,看著像幾個紅點子飄在水上似的小橡皮船,都還是那樣子,一點也沒變。
織雲正沒好氣,拿起電話也不出聲,就等著那邊先說話。等了半天那邊一句話也不說,只傳來嗚嗚的哭聲,織雲聽得不耐煩,又不懂是怎麼回事,想一定是誰打錯了電話,便道:
「你們去那裏玩了?」靜慧問。態度很平靜,不是昨天那副絕望的神氣了。「我帶她們到公園隨便走走,也看了史密特小姐。」織雲輕描淡寫的,不願讓靜慧想到她去英國公園的目的。
織雲把事情原委跟褒曼太太說了,褒曼太太立刻一口承應下來。
「有話跟我講?」織雲大出意外,何紹祥在家裏向來是個悶嘴葫蘆,怎麼忽然有話要跟她講了。「甚麼話?這麼嚴重的樣子?」她說著走進客廳,坐在沙發上。
「這叫甚麼話呢?甚麼叫沒著沒落的人呢?你給他西方式的教育,他將來才能打進西方人的圈子,才會有好機會。難道你要造成他成為一個永遠的中國人嗎?」何紹祥的態度雖然和善,言詞也越來越鋒利了。
「你儘管去辦事,我帶她們出去走走。」織雲說著就動手給兩個孩子穿衣穿鞋,和靜慧一同出了大門,靜慧去餐館,她就帶著愛華和維華搭地道車去英國公園。
「哦?我有那麼重要呀?」織雲故意將他一軍,這樣的話從何紹祥嘴裏說出來,不能不算稀奇,結婚幾年來,他給她的感覺一直是:她是次要的,只是他生活上的「配偶」,工作才是他全部心力寄託的所在。
「才離開一天,這父子兩個就認為甚麼都不對勁了。」織雲做個不能瞭解的表情,強忍著心裏的欣慰與得意。
「你別哭哇!靜慧,他現在怎麼樣啦?」織雲急切的問。
「海蘭娜,這種過了時的老玩藝,能給孩子甚麼人格教育呢?而且,你要弄清一點,我們是在外國,不是在中國,你要用現代的方式教育孩子,不能用古老的中國方式。」
那邊還在嗚嗚的哭,聲音更高了。織雲仔細再聽聽,啊呀!這不是靜慧的聲音嗎?她立刻緊張了,連忙問:
「誰說我要當天來回的?我那時候起不來床,靜慧來幫了一個月的忙。現在她遭遇到這麼大的事,我就當天來回,做個面子上的應酬?」織雲詢問的看著何紹祥。
「唔,貸了這麼多?」織雲頗為吃驚。
「楊文彥今天清早開車到奧國邊境那邊去買菜,為了抄近路,他開的山路,今天霧大,大概因為看不清吧!他就跟對面的車撞上了……」靜慧說著又吚吚的哭起來。
「人死了就和石頭木頭完全一樣,那裏還有感覺,分得出甚麼冷熱。」
「不要怕,媽媽就會好的。阿姨給你們帶了巧克力,等下就給你們。」
織雲還是煮了一鍋湯麵,切了一盤冷腸子,拌了些生菜,幾個人將就著吃了一些。黃昏時候,孩子們回到她們自己的房裏,去玩織雲在蘇黎世車站下面的玩具店裏,臨上車時買給她們的玩具。靜慧還是那副六神無主的神氣,織雲叫她去休息,她也不肯,說是要等醫院的電話。
「這是靜慧的女兒……」因為以前靜慧常來找織雲,和史密特小姐也很熟,織雲就把靜慧的情況,及楊文彥撞車的事說了一些。史密特小姐聽了不勝唏噓的道:
電話裏卻道:
史密特小姐更瘦更老了,窄窄的腮幫上笑出兩條深溝似的大紋,瓶底般厚眼鏡片後面的眼珠,不住的上下打量著織雲。
「剛才天才兒童和老謝來過,現在都走了。」
「喂,靜慧,只你一個人在家嗎?」織雲又問。
「我的方式一點不古老。我只不過是希望小漢思雖然在外國生長,受教育,還能保持一顆中國心,知道他從那裏來,該往那裏去?不要一生做個沒著沒落的人。」織雲的忍耐力已瀕於崩潰,語氣也就不那麼和緩了。
慕尼和圖書黑的深秋,撩人鄉愁,惹人回憶歷歷如繪的往事,在織雲的眼前一一浮現。使她奇怪的是,當她回憶起和江嘯風的種種往事時,兒女情長的成份並不很濃,只是有些茫然、沉重,這使她又深深的省悟到,自己早就不是出國前那個單純的,對本身的容貌和「才華」滿足,對眾人的恭維和注視陶醉,眼光所及都是周遭的小事物,動不動就流眼淚,那個嬌滴滴的余織雲了。兩年多的相處,江嘯風改變了她,雖然她沒有完全變成他,但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他傳染上了,他常說的那種「憂患感」、「責任感」、「價值感」、「一個知識份子的良知」、「中國人的尊嚴感」等等,已經深深的侵入了她的意識。怪不得她的心裏永遠像塞著一個大疙瘩,總無法真正的輕鬆快樂!
「小漢思可以整天在我們家,晚上何博士接他回去睡覺就得了,我會照顧得他很好,你只管放心去。」褒曼太太慷慨的說。
「希望可別像你說的那麼糟,那太殘忍了。」織雲垂著眼光沉思了一會,又悠悠的道:「我忽然想起那年去瑞典打工,那個老醫生告訴我的,他的一個病人說過的話,他說:『埋在異國的土地裏,一定是寒冷的』。」
「余織雲,不是我往壞處想,他那情形是凶多吉少了。」靜慧停了哭泣,語氣中仍充滿絕望。「余織雲,你看上天待我們多不公平啊!楊文彥那個人,從來對誰都沒有一點壞心思,一個與世無爭的人,為什麼不能好好的活下去?丟下我們孤兒寡婦……」她說著又哭上了。
「我可以去看看楊文彥嗎?」織雲問。
靜慧和愛華、維華都睡熟了,織雲才去睡下。她故意把房門開了一條縫,以便電話來聽得見。織雲睡的這間屋子,是全公寓裏最講究的一間。靜慧曾跟她開玩笑說:「我那間客房是專為你佈置的,你來玩嘛!你這個人,離開慕尼黑就再也不來了。」現在她又來了慕尼黑,卻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箱子裏連送葬的黑衣服都帶來了。
「我說的嘛!每個家庭是個整體,少一個人也不行。」靜慧說著從沙發上站起。「我得給醫院掛個電話,問問楊文彥怎麼樣了?這樣等著人真會發瘋。」
因為織雲只提小漢思沒提何紹祥,何紹祥的心理又不太受用。怏怏的道:
「他怎麼樣了?」
「我想還是坐火車吧!不過四五個小時就到了。我看人的生命實在很脆弱,能小心一點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如果我坐飛機出了事誰管小漢思?」織雲感慨萬端的。
「可是我三五天是要待的,依你說小漢思怎麼辦?」
「還沒脫離危險期?天啊!真是要把人等得發狂了。我現在別的甚麼願望也沒有,只求天主對我們慈悲一點,讓他活著。斷腿也罷,斷手也罷,頭腦不清了也罷,只要他是活的就好——」織雲安慰了靜慧幾句,就強迫她吃了粒安眠藥,叫她去睡下。靜慧先是不肯,說怕睡得太熟,半夜裏醫院來電話聽不見,又怕孩子踢掉被子她不知道,害得她們著涼。織雲說:「你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說不定明天還得去醫院呢!精神這麼壞怎麼行?凡事有我呢,反正我換床的第一夜總睡不好,可以聽電話,也可以起來給孩子蓋被。」靜慧才勉強依了她。
「如果在今天,也許我的選擇會不同吧?也許我會跟他回去創作『我們的歌』吧?」織雲望著湖水默想。跟著來的,是惶愧和自責,特別是想起昨晚上何紹祥在電話上說:「你不在家,好像房子裏空了,甚麼都不對勁了」的話。於是她立刻停止「解剖」自己,拒絕懷舊。不等愛華和維華玩盡興,就帶著她們離開了英國公園,到原先住的那個宿舍去。
「媽媽,你怎麼還不回來?」傳來小漢思的奶聲奶氣。
「唔——」織雲果然為難了。「我想再不然我帶他去好了。」
織雲為這句話感觸良深,對靜慧的遭遇幾乎有點羨慕了。
「我的看法是關於對小漢思的教育方面的。」何紹祥推推眼鏡框,終於說出來。「你總給小漢思講那些奇奇怪怪的中國故事,像剛才講那個『岳母刺字』,孩子聽了會有甚麼感想?會想怎麼一個母親這麼狠心,居然用刀在她兒子的背上刺?我的媽媽會不會也那樣對待我?這種故事對孩子的心理會產生不良的影響,以後別再講了。」極認真的口吻。
「你別麻煩了,冰箱裏有冷腸子,給他們一塊麵包,就馬馬虎虎的吃一點吧!我甚麼胃口也沒有,甚麼也不要吃。倒是你餓了吧?」靜慧靠在椅背上,困倦的說。
「我得到餐館去看看了,日子總得過呀!余織雲,你替我看看她們。」靜慧指指兩個孩子。
「你別著急,復原也得慢慢來,脫離了危險期,就有希望了。」這個消息使織雲沉重的心情也輕鬆了一些,雖然楊文彥被鋸掉一條腿的事,像一個鉛塊似的堵在心裏。
「痛一定是有一點痛,不過因為岳飛是大英雄,這一點點小痛對他算不了甚麼,他並不在乎。」織雲想了想和*圖*書,解釋著說。
「你不是明天要去慕尼黑嗎?是不是坐飛機去,如果坐飛機的話,我趕快打電話給你訂票。」何紹祥熱心的說。
「余織雲,你看我可怎麼辦?……」靜慧無助的抓住織雲一隻手,愛華和維華緊緊的倚在靜慧腿上,不停的叫著「媽媽、媽媽——」
織雲到靜慧家的時候,靜慧正靠在椅子上流淚。見到織雲,叫了聲「余織雲」,就放聲大哭。
「你們現在做甚麼?你怎麼不在書房裏?」
織雲並沒問這句話,覺得人已傷成那個樣子,無論是誰的錯,也沒有補救的可能了。
以前同住的人全離開了,只有史密特小姐還在那裏。
何紹祥不說甚麼,尷尬的笑了兩聲,慢吞吞的道:
織雲放下電話,對何紹祥道:
她已無法再回復到純潔得不知世事艱困的女孩子,也無法只做個賢慧得除了家甚麼都注意不到的太太。
靜慧還是哭個不停,過了好一陣子才斷斷續續的說:
「不行不行。」何紹祥急得直搖手。「怎麼可以帶孩子到那種場合去呢?說不定過兩天就是葬禮,大家哭哭啼啼的,全穿黑衣服,對小孩的心理太不好了。」
假期完畢,日子又恢復到老樣子,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白晝越來越短,黑夜越來越長,一早一晚,常瀰漫著霧氣。
「是啊!我們下了棋,兩人各贏一盤,打完電話要下第三盤,決定誰勝誰敗。」何紹祥的語氣好像比平常「人情味」了好幾倍,接著又有點不太好意思出口似的,吭吭哈哈的道:「海蘭娜,你——你甚麼時候回家呀?你不在家,好像房子裏空了,甚麼都不對勁了。」
坐在這張椅子上,織雲真有「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感觸,特別是想起了和江嘯風坐在這張椅子上說過的一些話。他曾說:「現在很多中國人是矛盾的,既不甘心留在自己的國家,待在外國可又滿腹牢騷,又吵甚麼無根、蒼白、失落的。」也曾說:「也並不是說留在國外就不應該,不過要看為的是甚麼?如果只為了個人的利益,那就沒甚麼意義。」當時最讓她反感的一句話是:「如果我們人生的路途中失去『真我』,那就得到甚麼樣的榮華富貴也不會快樂。」當時她認為這些言論全是偏見之詞,覺得江嘯風完全活在藝術家的幻想之塔裏,不看外面的世界。現在卻覺得應了他的每一句話,他觀察細微,洞澈人心,簡直像個先知先覺者。她現在有了一切,只是失去了真的自己,她一點也不快樂。
「我的肚子早就餓了,阿姨。」愛華說。維華也跟著叫:「餓、餓。」
「他還在最緊急情況,連我都不許去探望。」靜慧說著搖搖頭,絕望的長嘆一聲。「余織雲,他大半是沒救了。如果他真死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國外求生太難了,人家都說我們開餐館發了財,可不知道這個財發得多辛苦。楊文彥要不是每天一早跑那麼遠去採買的話,怎麼會出事?」她又開始抹眼淚。「唉!糟的是過失全在楊文彥,後果完全要我們負。」
「是啊!希望他快快好起來。」織雲也不勝感嘆的。
她站起身,熄了床頭的小燈,輕輕帶上門走出來。
靜慧的電話,使兩個人都感到極大的震盪,而忘了剛才的磨擦。
「這話要看怎麼講法,以淺近的眼光看,好像是跟生活脫節,如果多想一想,就知道跟生活一點也不脫節。中國孩子需要中國人的思想,中國式的人格教育。」織雲也儘量控制著情緒,平心氣和的。
「親愛的。」何紹祥竭力克制著聲音,不讓它顯出激動。「你難道覺得那對孩子有好處嗎?在二十世紀的今天,科學已經進步到了甚麼程度?那些古老的觀念,荒唐的教育方式,跟現實生活太脫節了。」
「你好幾年沒吃煮酸菜和小白腸子了吧!再嚐嚐吧!」史密特小姐說。
史密特小姐且驚且嘆的讚美了一番之後,又熱心的留織雲吃晚飯。
織雲有經驗,知道這類話會被何紹祥認為不合邏輯而嗤之以鼻,便又回到原來的話題:
「唔,我都忘了問你,你到這裏來,小漢思可怎麼安排啦?何紹祥能帶他嗎?其實你該把他帶來,那你就可以多住些時候。」靜慧關心的說。
「他不過是受了傷,一定會好的,你先別往壞處想啊!」
「還不是為了省幾個錢。我早就說,別開車到那麼遠的地方買菜了。他就不信,總說那邊的菜和肉都便宜,還可以買到多瑙河的鯉魚。說是加上汽油費,還能省下四分之一的錢,所以就每天大清早爬起來開那麼久的車去採買,那邊地勢高,路彎,他車子又老爺,碰上那天霧大,他看不清,就過了線,和對面的車碰上了——」靜慧嗚咽了一會又道:「他說要這樣節省,才能快點把貸款還清,我們開『長江』的時候貸了十萬馬克的款——」
「媽媽就不哭了。」織雲把兩個孩子一手摟一個,坐在椅子上。「靜慧,你真別再哭了,你看孩子嚇成甚麼樣子。」
「他受了重傷,左邊的膝蓋完全撞碎了,現在m•hetubook•com•com在醫院裏,人事不知……余織雲,我看他是沒救了,醫生都說不能預料後果,你看,還有甚麼希望?……余織雲,你不知道他那樣子多怕人,一身都是血……」靜慧說了又哭,哭了又說。
織雲聽說楊文彥還活著,就鎮定了一些,安慰靜慧道:
織雲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沉思了半晌,才道:
織雲見這情景,也忍不住辛酸落淚。她把兩個孩子領到身邊,哄她們道:
「你去得久,小漢思可怎麼辦?我可沒有把握一定帶得好他,而且他會吵著要你回來。」
「我也正想跟他說說話呢!」整整一天沒見小漢思,織雲已想念得無法忍耐了。
「媽媽,岳飛的媽媽到底喜不喜歡他呢?為甚麼要用刀刺他……」小漢思的聲音透著極度的睏倦。
「我早就回來了,因為怕小漢思太麻煩褒曼太太,好早點接他回家。」何紹祥的聲音出奇的和善。
「咦!你站在這裏做甚麼?」織雲奇怪的問。
織雲感到一股暖流湧進心裏,對小漢思想念得更切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他。
正說著,電話鈴響個不停,靜慧以為是醫院打來的,急忙奔過去拿起話筒,問:
兩個孩子在草地上嬉戲奔跑,織雲慢慢的走著,看著,直到湖邊。那張熟習的紅色長椅,正空在那裏,她坐下了。愛華吵著要餵野鴨子和大天鵝,織雲把帶來的麵包分給她們,兩個人立刻忙不迭的到湖邊去了。
「唉!我也看透了,人的生命實在是很脆弱的,如果上天叫你去,你不去也不行,那種看著最強最壯,好像永遠不會倒下去的人,也照樣說死就死,這就是人生。」靜慧又很突然的,冒出來這麼一大堆理論,聽得織雲莫明其妙,想她是因為認定楊文彥沒救了,看法悲觀,也就沒搭腔。不過心裏卻為這句話大生感觸,她記起以前楊文彥口口聲聲說待在國外有安全感,似乎非常信任這份「安全感」。以他今天的遭遇看來,所謂安全感,在任何地方都不是絕對可靠的。
「唉!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怎麼好好的會出這麼大的事呢?」
「我在等你,有話跟你講。」何紹祥像平常一樣的微笑著。
「靜慧、靜慧——」織雲扶著靜慧的肩膀,連連的叫。看靜慧哭成那樣,她以為楊文彥已經死了。
「唔,今天天氣好,是該去公園走走。」靜慧也輕描淡寫的說。然後苦笑著道:「我去過醫院,楊文彥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不過他的神志還沒完全清醒,我站在眼前,他都不認識。」她說著又不禁傷心,眼圈也紅了。
「還沒過危險期,不知道會怎麼樣,只好聽天由命吧!」靜慧冷淡而頹喪的說,又跟何紹祥說了兩句,就把電話交給織雲。
何紹祥感到語塞,但他又真不願織雲去得久,一來因為慕尼黑曾有織雲和江嘯風那一段,二來是結婚幾年來織雲從沒離開過家,她不在他就不知道這個日子該怎麼過?可是這樣的理由他又不願說出口,便借題發揮道: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搖搖頭,道:
「在家,就在旁邊。」
織雲覺得慕尼黑比回憶中更迷人,處處都帶著傷感意味的美,連史密特小姐都變得可愛了。車子經過露帝維西大街往瑪琳方場行駛的途中,織雲看到一對年輕的中國學生,正手攜手,談笑著走在寬闊的人行道上,看他們的神氣,彷彿正陶醉在兩個人的小天地裏,完全無視於身外的世界,這使她無法不懷念那段啃大餅、打著傘雨中散步,坐在英國公園的冷板櫈上開辯論會的日子。當時曾覺得那日子很苦,很無希望,如今回想起來,卻覺得那才是最有希望的日子,甚至「苦」,都是帶著希望的苦。
「我買了一隻烤雞回來,兩個人合起來才吃了一小半,小漢思啃了一隻雞腿,吃了一個麵包,一個蘋果,喝了一杯牛奶。」何紹祥鄭重的詳細報告,彷彿就怕織雲怪他不會帶孩子。
「他怎麼樣了?」織雲焦急的問。
「你問問她,是那一方面的錯誤?」何紹祥面色嚴肅。
「海蘭娜,小漢思說他想媽媽呢!」
「小漢思愛吵,你情緒不好,怕他弄得你更煩,我把他交給鄰居了。」織雲含糊的解釋。她當然不能說何紹祥怕楊文彥萬一死了,悲哀的氣氛影響到小漢思的心理。
兩人正在爭執不下,忽然外面的電話鈴大響。織雲掠了一眼何紹祥,就走出客廳。
「媽媽不是說過了嗎?岳飛的媽媽要岳飛做一個——」織雲發現小漢思閉上了眼睛,鼻孔噴著均勻的呼吸,已經睡著了,便不再講下去。
織雲是坐早上第一班快車去的,頭等車廂永遠是那麼空,獨自坐在六個坐位的小房間裏,火車轟隆轟隆的往前奔,兩旁的山崗樹林連連續續的往後倒,此情此景,使她不禁想起第一次到瑞士的情景。如今回想起來,她自己都有些不懂,怎麼那麼突然的就決定了和何紹祥結婚?
織雲還沒按門鈴,靜慧就已經開門等著她了。
靜慧用手帕抹了半天眼睛,果然不再哭了,只是眼光直直的,一副六神無主的神態和圖書
「這是小漢思嗎?啊!海蘭娜,你是多麼幸福的媽媽呀!他看著多可愛,多聰明!這是你們的全家福,何博士還是那麼年輕嘛!他有甚麼養生秘訣呀!一定是你這位太太賢慧,照顧得好。你們的房子可真氣派,像古時候伯爵住的古堡一樣。海蘭娜,你是多麼讓人羨慕啊!……」
「海蘭娜,我不能瞭解——」
「當然,靜慧,我們是甚麼交情?這種友誼是永遠不會變的。」她本來還想為何紹祥解釋,說他那次並不是對靜慧不夠客氣,只是因為他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後來又覺得解釋了反而更不好,越描越黑,便沒有說。
「余織雲,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靜慧聲音沙啞,哭得肩膀一聳一聳的。
靜慧往醫院掛了電話,那邊說還是那樣子,沒進展,也沒惡化,還是沒脫離危險期。靜慧放下電話,焦躁的道:
聽說楊文彥一條腿被鋸斷,織雲彷彿心上被鞭子抽了一下,震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愁苦的看著蓬頭散髮,面容憔悴的靜慧。
「海蘭娜,我的看法是——」何紹祥吞吞吐吐的,好像有甚麼話難以啟齒。
「甚麼?你說甚麼?楊文彥要死了?」織雲嚇了一跳,慌得半天不知說甚麼是好!定一定神,才問:「靜慧,你別哭,說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織雲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愣了一下,就明白過來,靜慧在為那一陣子的疏遠她而抱歉。
「還是那樣子,一條腿已經鋸掉了。命是保不保得住還不知道。」
「唔——」傳來何紹祥輕微的笑聲。「我今天不預備去書房做事,我剛才跟小漢思玩了兩盤棋。」
「噯,你想到那裏去啦?靜慧,你從來是看事樂觀的,現在怎麼專鑽牛角尖?你別胡思亂想,折磨自己啊,事情已經發生了,只好等等看,你這麼傷心有甚麼好處?孩子還需要你呢!」織雲原是勸解靜慧,誰知這番話倒惹得靜慧越發的哭得厲害了。織雲毫無辦法,對著電話直嘆氣,一抬頭,看到剛進書房的何紹祥不知甚麼時候又出來了,正站在客廳的門口。
「你不到書房看書,還跟他玩棋?」織雲大感詫異,簡直有點不能相信。
「靜慧,你怎麼啦?甚麼事這麼傷心?」
「喂!請問是那一位,是打錯了線吧!」
為了小漢思的教育方式,織雲和何紹祥已經起了幾次磨擦。一個要小漢思成為西方孩子,一個要他保持中國典型,意見很少有相同的時候,又誰也不服誰的道理。織雲一直竭力避免兩人之間的爭吵,何紹祥更是修養到了家的好脾氣,但是為了心愛的兒子,卻各不相讓,無法避免辯論和爭執。
織雲忙解釋說,惦記著楊文彥傷勢的變化和靜慧的心情,加之出來太久,孩子們也想媽媽,得帶她們回去了。她不久還會再來的,而且會帶小漢思一起來,才推脫了。史密特小姐送她出來,嘴上閑談著,問她有沒有英格的消息!織雲答說每年通一兩封信,如今的英格已是名醫,並在大學教課。史密特小姐說著宿舍裏的情形,說是現在住著的三十多個女學生,就沒有一個像織雲那麼文雅守規矩的。「中國女孩子真乖,現在這些女孩子,哼!有的動作就和野人一樣。」她下評語道。
「余織雲……」靜慧尖銳的叫著她的名字,夾著哭聲。「余織雲……楊文彥大概要死了。」
「這家規模大啊!裝潢又講究,慕尼黑的好幾個有名人物都在那裏請過客,那個規模『楊子江』是沒辦法比的。」靜慧的情緒似乎平靜了一些,不再抹眼淚了,只是平常笑嘻嘻的圓臉上全是愁雲慘霧。「說句老實話,楊文彥實在不能說不是好人,其實我們還沒站穩腳步呢!自己連一個小錢都省,可是從前年起就捐了一個獎學金給臺灣來的留學生,每個月六百馬克。學生們有活動,楊文彥不是捐錢就捐吃的東西,他如果這麼早就死掉,可真不公平——」
「你看事太悲觀了,坐飛機那裏就會出事?你看我一年坐多少次?你坐火車怎麼來得及當天來回呢?」何紹祥跟在織雲的後面回到客廳裏,坐在織雲對而的沙發上。
「噯噯,你們這些女孩子,那時候看著都像無憂無愁的小女孩似的,現在都撐著一份家,做媽媽了。靜慧那個人一眼看上去就是有福的樣子,怎麼她的丈夫會遭遇到這種事?但願神保佑,讓那位楊先生快快好起來。」幾年不見,史密特小姐似乎比以前人情味重多了。
計程車來了,織雲帶兩個孩子上去,史密特小姐笑咪味的對她道別,叫她再來慕尼黑時要「再來玩」,直到車子拐彎了,織雲還看到史密特小姐在招手。
靜慧因為吃了安眠藥的關係,沉沉的睡了一夜好覺,精神就恢復了很多。她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醫院打電話,還是那樣子:沒進展,也沒惡化。
「我不需要造成,他本來就是永遠的中國人。」
「啊!海蘭娜,是甚麼風把你吹來的?這是你的孩子嗎?我記得你只有一個小男孩嘛!」史密特小姐笑咪|咪的,頗有對待出嫁女兒的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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