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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歌

作者:趙淑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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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四〇

日子是往前進的,雖然無精打彩,可也一串串的過去了。車站大街又掛起了耶誕節的大星星,眼看著一年又無聲無息的溜過。織雲一邊燙衣服一邊聽收音機裏的義大利民歌,那是一個男歌手唱的,聲音低柔渾厚。織雲一邊拿熨斗慢慢在洗皺了的衣服上溜著,一邊用心的聽那歌聲,心裏最細微的觸覺被挑起,陰鬱的鄉愁又似揮不去也剪不斷的迷霧般瀰漫上來。正當她被低劣的情緒纏繞著,忽然房門被打開了,何紹祥抱了大大小小一堆紙盒子進來。
「慕尼黑變得這麼熱鬧啊!」織雲很羨慕的口氣,又微笑著道:「比起他們來,我們是老了。」
「咦!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織雲看看架上的電鐘,還不到六點,就驚奇的問。
「來嘛!把未來的太太也帶來。」織雲也親切的笑著。
「這便是安定、高尚的生活嗎?我的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嗎?」織雲曾這樣問自己。答案使她心驚膽顫,因為她正是要這樣過一生——被不知多少人羨慕而光彩的一生。
「啊!媽媽回來了!」
「青春偶像成了香港的名醫,皮膚科專家,不過可不知道他把自己的青春痘治好了沒有。他和蘇菲亞劉已經有三個孩子了,兩女一男。你們沒有通信嗎?」天才兒童詢問的看著織雲。
「以我的情形,不便回去。」
耶誕夜,何紹祥和織雲,一人領著小漢思一隻手,到外面去逛街。山上夜間寒冷,正飄著濛濛的雪花。他們三個人穿得厚厚的,手拉得緊緊的,走在少人的雪地上。
「其實倒是很好的建議,回去多好啊!做了這些年的外國人,我真是夠了。」織雲感慨之餘,便不加思索的脫口而出。說出來之後,就有些後悔。當時她和江嘯風是因為一個要回去,一個要留下,「意見不合」才分手的。這是人人知道的事實。如今她又說做外國人做「夠了」,會讓人怎麼想法呢?
「商量甚麼呢?叫你驚奇一下才好,這是我提早送你的耶誕禮物。小漢思也是同樣的一套裝備,我是不用買的,我那套已經用了十年,還跟新的差不多。」何紹祥在屋子裏巡視了一圈,見小漢思不在,便問:「小漢思呢?」
「年年有新的來。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用功,他們好像比我們那個時候更積極,更知道該怎麼做,而且有計畫,有組織,還舉行『中國之夜』,表演中國的歌舞招待外國人,替中國文化做宣傳。」一直坐在一旁聽的靜慧,插嘴說。
「你別老三老四的,你還差得遠呢!」靜慧衝著天才兒童說。她始終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平常那個爽朗勁兒全沒了。
「這我早就知道。」
「那也算不了甚麼,不值得一談的。」謝晉昌淡然的笑笑,彷彿這件事真的不值一談。「何博士好嗎?」他禮貌的問。
何紹祥訂的旅館在市中心,等級算做中上,但織雲已有過份豪華的感覺。
「於盲,問道於盲。」謝晉昌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連天才兒童這種在外國長大的人,也要為中國音樂盡力了,織雲感到好欣慰。仔細的看看那張彩色照片,穿著燕尾服打著小領花,頭髮眼睛小鬍子都烏黑的天才兒童,挽著身穿白色輕紗禮服,淡黃色捲髮上戴著白色花冠,面色粉紅眼珠湛藍的瑪塔,兩個人都笑得那樣真純,那樣無憂,似對遙遠的未來懷著無限信心。
謝晉昌的詩全是感時懷鄉念舊之作,因為文字還保持著純粹的「中國化」,並不生澀離奇,所以織雲還能看得懂。她一路上就看這兩本詩集,毫不覺得旅途的孤寂,四五個小時的路程,很快的就到了。因為有心來場「突襲」,她並沒事先告訴何紹祥今天回來,他自然也沒有來接,織雲下了火車,叫部計程車就回家了。
「說起來也真不容易,那麼小就離開父母,一個人離鄉背井的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人生地不熟,習慣不同,語言不通。」織雲說著又轉對天才兒童道:「想起那時候有甚麼感想?」
「你訂好了旅館?還替我買了滑雪裝備?」織雲放下熨斗困惑的注視著何紹祥。「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織雲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剛進門時的快樂也沒剩下多少。她想:「原來他一點也不想念我,他盼望我回來,只是要我管家燒飯帶孩子,讓他專心工作。這個人鐵石心腸,誰也不愛,誰也不關心,只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她想著便冷笑著道:
「我有意試試文藝創作,想寫一部小說,專門描寫我們這一代留學生的喜怒哀樂。在外面飄盪這麼多年,我的感觸太多也太深了,有些話有些事非寫出來不可。」謝晉昌頗胸有成竹的,一隻手又在摸頭頂。
織雲又是獨自佔了一個小車廂,查票員剪過票之後,就打開謝晉昌給她的紙包,拿出那兩本詩集來翻看。
漂亮的理髮師正說得與致勃勃,忽然來了個更漂亮,看來酷似亞蘭德倫的小伙子,「亞蘭德倫」和理髮師說了幾句話,便耀武揚威的走了,待這位人物出去後,理髮師又告訴轉織雲:
「我的這個朋友是教滑雪的教師,前年╳國公主來度假,跟他有過羅曼史……」
織雲和靜慧一直保持電話聯絡,知道楊文彥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並將在耶誕節的前一天出院,回家團聚。他的義肢已經裝上,正在練習應用。靜慧已經又恢復了一向的豁達樂觀。
何紹祥眼鏡片後面的眼珠透著深重的失望,默默的站了一會,就到書房裏去看書。
謝晉昌把織雲的箱子放在架上,躊躇了一下,就把手上的一個花紙包交給織雲。
「廖靜慧,你要往開了想,肥羊沒有生命危險了,我們就應該滿意。他這事出得可不小,最初我們差不多都絕望了。」
「對了,我在中文報m•hetubook•com.com上看到你回去演奏的事。國內的情形怎麼樣啊?」織雲很關切的。「你不是半年以前回去的嗎?」
「哦?我再不回來日子就沒法過了?」織雲故意把何紹祥推開一些,隔著點距離看他,嘴角上閃著點調侃的微笑。
「余織雲,我——我是個殘廢人了。」
「廖大姐,在現在這個時代,假腿可以做得和真腿一樣好,你不要想得太多,有任何事要我跑腿的話,用電話一叫我就來。」平易近人,親切自然的態度,真讓人看不出他是國際間有點名望的提琴家。
「你看那家皇宮旅館。」理髮師朝外面指指。織雲點點頭,表示知道那家大旅館。她曾幾次在那前面經過,見門口站著穿紅衣服的boy,進進出出的都是些趾高氣揚的人物,據何紹祥說,那家旅館最貴的房間一天要美金五百元以上。
「其它方面?你問我差不多就算問道於——於甚麼?老謝。」
「他現在是混得真不錯,顧問、廠長集於一身,又兼大學教授,還有著作,老賈說他要把肚子裏那點貨色全抖出來,貢獻給國內的工業界。他回去之後已經兩次被派到外國開會,一次到美國,一次到法國,在法國的時候還跟我通了電話,總之,他過得很滿意。」謝晉昌頓了頓,又訕訕的笑著道:「他還叫我回去呢!」
「紹祥,在這時候你也不想家嗎?」織雲突然問。
「你的頭髮樣子好時髦。」何紹祥見了織雲就說。
聖摩里士的大名,織雲早就聽過不知多少次了,他們的朋友,如郝立博士之流,冬季都到這裏來滑雪,斯坦佛立博士在山上有別墅,還說要請他們來小住幾天,可是說了兩三次,到今天還沒真正邀請過。這使織雲多少產生了些好奇心,弄不清聖摩里士到底是個甚麼的地方,很想去一窺究竟。所以,雖然何紹祥事先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自做主張的決定了一切,曾引起她的不愉快,她也並沒拒絕來。
何紹祥愣了一下,默默的走了一會,才慢悠悠的道:
何紹祥本來倒是有些話想跟織雲說說,她幾天不在家,他真悶得發慌,天天在等待,時時在盼望,結果她進屋不到一刻鐘,就跟她兒子嘰嘰咕咕的說上了,完全沒有他的份,這麼看,他在這個家裏真是多餘的人物了。何紹祥越想越灰心,就把嘴巴一抹,本來想洗的碗也丟在桌上不管了,逕自到書房裏去工作。
「老謝文筆好,經歷又豐富,一定可以寫得好。」織雲說。
江嘯風就說:「這些人是麻木不仁的後知後覺者,也是社會的罪人,他們有太多的錢,有領導社會風氣的聲望和力量,可是他們只知道玩、享受、擺派頭,從不想為別人做點甚麼,也不想想他們這種生活方式會給社會帶來多壞的影響。居然就有那種無聊的新聞記者專門報導他們的起居住,造成很多無知的人羨慕他們,學他們,結果就產生很多社會問題。」江嘯風的最後結論是:「這是西方社會物質文明過份膨脹,而他們又缺少可遵循的文化傳統,所造成的畸形現象,說穿了和那些嬉皮一樣,是社會的病態。」最初織雲曾認為江嘯風的人生態度過份嚴肅,把問題看得太嚴重,後來就慢慢的受他的影響,也認為這些人是社會的「病態」,不但不認為他們的豪華是值得羨慕的壯舉,反而有些輕蔑了。當江嘯風再說:「我們中國人是講究勤儉質樸的,這種以物質享受來表示生命豐富的膚淺,我們就不會有,這種西方文化是我們不屑於吸收的。」的時候,她也隨聲附和了。
大家閑聊著,談完了天才兒童又談謝晉昌的著作。謝晉昌自謙德文不夠好,只能用中文寫作。
「這又是一心一意,同一目標、幸福的一對。」織雲嘆喟著,把照片裝回信封裏。
「是啊!就是那家旅館,蘇拉雅以前長期住在那裏,巴勒維國王給她的離婚書也是在那裏收到的。呵呵,皇宮大旅館的典故可多啦!德國的花|花|公|子薩克斯,就在那裏躲著他的第二任太太碧姬巴杜,她從前門來,他就從後門溜走,旅館的人都跟薩克斯串通了,唉唉!碧姬巴杜那麼大的明星,搞得可真沒面子……」理髮師肚子裏的文章真多,這些名人的花邊新聞,織雲在出國前曾經一度很感興趣,出國之後倒反而興趣越來越淡了。這也是受了江嘯風的影響。有次他們坐在英國公園裏閑談,她不知怎麼就說到了這些世界級的名人,感嘆他們一擲千金,窮奢極慾的生活。
天才兒童也安慰靜慧說:
離開家好幾天,織雲非常不放心,特別是對小漢思,平常他們母子特別接近,她想像得出,媽媽不在,那小男孩臉上會掛著甚麼樣的失望。但靜慧家遭了這樣大的變故,她不好意思說走就走。這天她剛放下何紹祥的電話,天才兒童和謝晉昌就來了。當日常來往的一群,只有他們兩人還在慕尼黑。
「你有甚麼可感慨的!少年得志,馬上又要結婚了,要甚麼有甚麼,誰能跟你比。」謝晉昌說著摸摸頭頂上光禿的那塊地方。
「在褒曼家和麗莎玩呢!」織雲簡單的答。心裏始終疙疙瘩瘩,有點不太舒服,覺得耶誕節和新年不在家裏過,這樣的大事,何紹祥都不預先徵求她的同意,是專制跋扈的行為。而且她從來不擅長運動,每星期打次網球已覺得不耐煩,現在又忽然逼著她去滑雪,硬要她將就他的「歐式生活」,他從來不肯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試著瞭解她的心情。這麼一想,她對何紹祥表演的這場「驚奇」就更不領情了。
「真是太好了,做飯管家的人回來了,一切可以恢復正常了。」說完便帶小漢思到外面打開箱子,把在慕尼黑買的幾個小汽車給他。其和_圖_書實她也給何紹祥買了東西:兩條最新花樣的領帶,一雙冬天用的皮手套。只因對他太失望,就故意不拿出來。
織雲也一切都恢復正常了,每天做早飯、中飯、晚飯、採買、和女朋友喝茶,到街上看櫥窗,帶小漢思去逛玩具店,洗燙衣服,練習烤糕——歐洲的太太們全有一套烤糕烘點心的功夫,她也得入鄉隨俗啊!照著食譜試新菜,今天烤鴨子,明天脆皮雞,忙了大半天,滿以為會得到何紹祥的讚美呢!他不是向來講究西方禮節的嗎?西方的丈夫沒有不在餐桌上誇獎太太的烹飪技術的,在剛結婚那一陣子他倒也常常說:「親愛的,你這個菜燒得好極了。」「親愛的,這肉片炒得真嫩。」「親愛的,你的烹飪技術是越來越進步了。」等等。現在不但這些都不說了,連別的也不說,就專心吃飯,重重的垂著眼皮,有時會突然放下筷子,用手指在桌上畫畫,然後再拿起筷子來繼續吃,完全旁若無人,也彷彿分不出菜是甚麼味道,甚麼花樣,甚至忘了是誰燒的。
「海蘭娜,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們的日子真沒法過了。」何紹祥過來抱住織雲的肩膀,輕輕吻她。
「我也忙,家裏的事樣樣得自己動手,也就沒多少功夫用來寫信,所以和同學們都失去聯絡了。」織雲支吾其詞的笑著說。當然不能告訴他們真心話,那時候她恨不得把慕尼黑忘得一點影子都不剩,根本有意躲著人,避免和往日的熟人來往。
「剛開始真可憐,想家、想父母、想臺灣。後來就好了,小孩子嘛!容易適應。只有在被德國孩子欺侮,跟在後面叫『中國人』的時候,心裏才難過。覺得這裏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他轉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姿勢坐。「上次我回去,連我父母都驚奇,怎麼我中國話一點都沒忘,而且中文程度比出國前還高了許多,他們那裏知道,我這裏有個老謝,這些年老謝總教我中文。……」
「唉喲,是啊!時間過得好快。」謝晉昌也不禁嘆息。
「是啊,問道於盲。我出國的時候年紀太小了,好多事都記不清了,沒法子做比較。我只曉得我出國的時候家裏沒有電視、電冰箱,也沒有電話,不常出去吃館子,現在是電視、電話、電冰箱全有了,我爸爸媽媽一到星期天就帶我弟弟妹妹去吃館子。啊!臺北的館子好多,滿街都是。整個說起來,我覺得國內的生活很好,誰知道,也許有不好的地方我看不出來也說不定。咦!想起來了,有件事很不好,就是電視上的流行歌曲節目,不曉得他們亂七八糟的唱些甚麼?有些人還一邊唱一邊亂扭亂跳。真可怕。」天才兒童聳聳肩膀,又摸摸嘴巴,做他以前慣做的表情。
織雲忍不住笑的道:
「他倒好,就是太忙——」織雲略略說了一點她的生活。又問:「以前那些同學都有消息嗎?都好不好?」
織雲本以為何紹祥是滑雪能手,到了山上才知道,他只能「越野長跑」,離真正「滑」的階段還差得遠。
織雲默默無語,終算明白了何紹祥在婚前的那一大筆積蓄,是怎麼背著人省吃儉用存下的。
「是嘛?可貴呢……」織雲把理髮經過說了一遍,為那一百法郎不勝惋惜。
但看看周圍幾個人的表情,都好像把江嘯風忘記了,或者是世界上從不曾有過江嘯風這個人,織雲就更覺得不便打聽了。她不能給人一個她是「不貞」或輕浮女人的印象。過去的就過去吧!甚麼「我們的歌」、「民族自己的聲音」,也不必去想了,誰讓自己要放棄呢?放棄就放棄到底吧!她默思了一番,便不再問有關國內的題目了。
「好極了,我是說一般人的生活都過得好。譬如說,我出國以前街上還都是三輪車,現在三輪是一輛都沒有了,全是計程車,站在街上一招手就來了,比這裏還方便。」天才兒童把眼睛瞪得老大的,比著手勢。
「怎麼不記得,那年除夕晚會,他不是做節目主持人嗎?後來也遇見過幾次,他人很熱心,很好的。」想起那次賈天華做「節目主持人」的情景,江嘯風的影子立刻在織雲的記憶中活躍起來了,那是她剛來到慕尼黑的時候。他們第一次交談。整個晚會他都坐在她的旁邊,他們又談又笑,他給她的印象那麼美好,那麼深刻,那是她生平最快樂的一個除夕夜。「賈天華不是很早就回國了嗎?他現在怎麼樣?」
「你以前就住在這裏?」織雲不免有點吃驚。
「你信天主信得可真誠啊!怪不得你過得那麼心安理得。」織雲像在開玩笑,實際上心裏有點羨慕,如今她深切的瞭解到,一個人能真正的信仰,能把自己投進去,那過程的本身就是一種幸福。像江嘯風的投入音樂,何紹祥的投入科學,靜慧的投入宗教和家庭,都「投入」得那樣誠懇而心甘情願,所以他們才過得那樣有目標,那樣快樂。再看自己,這些年來就像個盲目的撲燈蛾,東撲撲,西闖闖,一直找不到個目標。
「我來度假最主要是晒太陽,休息頭腦,住的地方只要乾淨就行了,反正就我一個人,誰也看不見我住在那裏。其實一般瑞士人節省得很,都住小旅館,像皇宮旅社那種豪華旅館,就是最有錢的瑞士人也不會去住,那是專門做外國人生意的。」何紹祥又解釋。
「這話有道理。」織雲說。她想起江嘯風曾批評過楊文彥「安全感」的論調說:「對一個中國人來說,這種安全感是假的,一個對自己的民族都沒有信心的人,走到那裏都沒有真正的安全感。」看樣子經過了這次「不安全」的事件,楊文彥已向江嘯風的看法認同了。其實「安全感」的問題也常常來困擾她,她常問自己:甚麼是安全感呢www.hetubook.com.com?結果竟是答不出。如今她擁有一切夢想得到的東西,不知多少人在羨慕,甚至嫉妒她,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有甚麼安全感,反而總有一種被吊在空中,搖搖盪盪的不定的感覺。
「你回去吧!當太太和媽媽的人不能離開家,一離開日子就沒法子過了,每個家是一個小小的集團。」靜慧又嘆喟著說這句已說過兩遍的話。
「我已經很知足了,能檢回這條命就不錯了。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比起很多遭遇更不幸的人,天主對我們算得很仁慈了。」靜慧平和的說。言詞和聲調的誠懇,讓誰也無法懷疑她對「天主」虔誠的敬意。
秋天晝短,才不過七點鐘的光景,就已是萬家燈火,滿目夜色了。織雲一路上都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和暗笑自己的矛盾,待在家裏滿腹牢騷,離開了又牽腸掛肚,在慕尼黑的四五天,幾乎沒有一刻是安心的,總惦記著家裏會不會發生了甚麼事?小漢思會不會因為想她想得太厲害而影響到心理?何紹祥又上班又照顧孩子不知如何狼狽?現在回來了,她真高興。
「我又不是小孩子,滑那門子雪?」她冷淡的說。
那理髮師二十出頭三十不到的年紀,嘴唇上留著克拉克蓋博式的小鬍子,態度優雅絕帥,口才尤其好,在他給織雲弄頭髮的過程中,一直沒讓嘴吧閑著。
「那麼我們是甚麼呢?」何紹祥原來那種「含蓄」,帶著點討好意味的笑容漸漸退去了,變成了困惑。
又到了暗淡的十一月,太陽像似永不再光臨地球了。從窗子看出去,只見一片陰沉,連那棵高過屋頂的大松樹都像披了件憂鬱的外衣。才不過下午四點半,屋子裏面不開電燈的話,就有黃昏的氣氛了。這種時候,織雲的惡劣情緒就會上升,就會想家,想那個美麗的海島和在那島上度過的歡樂歲月,而深深的陷入鄉愁裏,想得厲害時就覺得眼眶子發熱。在這一點她最佩服何紹祥,無論在甚麼情況之下,他都能無動於衷,現在她倒覺得「何太上」這個外號,對何紹祥來說,是最傳神不過的了。
「他以前不是總說留在國外有安全感嗎?現在他不這麼想了,他說『天災可以死,人禍可以死,人生無時無地不可以死』。所謂安全感,不是絕對的,主要是在人的心裏,有信心,就有安全感,無信心,就無安全感。」
織雲聽天才兒童談起音樂,心裏就有點不安,以為他一定會談到江嘯風,以前天才兒童總跟江嘯風在一起,口口聲聲說在整個世界之上,他最佩服的人「除了貝多芬和莫札特就是大江。」他回國去,沒有不和江嘯風見面的道理。但是,他甚麼都談,就是不提江嘯風,謝晉昌也不提,靜慧更不提。織雲有些潛意識的失望。但及時的,就瞭解了他們的心理:今天的余織雲是何紹祥的太太,和江嘯風那一段只是「死亡」了的過去,江嘯風大概早跟別人結婚生子了,誰還會那麼不知趣的在她面前提起他。她差不多想跟他們解釋,並不是想打聽江嘯風的私事,而是想知道他「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創造「我們的歌」,都創造得怎麼樣了?有了甚麼樣的成績,何以他回去這些年默默無聞?
「你們真相配,這樣你大概就永遠留在這裏了。」織雲說。
「賈天華你還記得吧?」謝晉昌問。
「余大姐,聽廖大姐說你來了,我特別約了老謝一起來看你。」天才兒童已長成一個壯碩英俊的青年,嘴唇上還蓄了綹小鬍子,完全不是以前那副猴頭猴腦的調皮嘴臉了。多年不見,他還是像以前一樣的稱織雲為「余大姐」。這使織雲聽來不但親切,還有點莫名的感動。
「警報老生回去幾年,足唬、又是教授,又收私家學生,隔幾個月就來場師生登台表演,名利雙收,他在臺北郊外蓋了一幢大房子,裝潢得比這裏的房子還講究,我去他家裏玩,真嚇了一跳。」
「余大姐,我將來會有機會到瑞士去演奏,到時候去看你。」天才兒童親熱的說。
滑完雪回來,他們常去逛街。聖摩里士和阿爾卑斯山上的很多冬季休假地相似。古老的山城,彎彎曲曲,高高低低,峰迴路轉的街道,路面上是厚厚的冰雪,兩旁不是珠寶店就是時裝店,再不就是女人理髮店,一些穿著名貴皮大衣的女人招搖過市,有的一張臉擦抹得彷彿在戲台上,有的手裏抱著小狗,狗還穿著衣服。至於那些大旅館、理髮店、珠寶店,差不多也都各有各的輝煌史。為了除夕晚上的「燭光宴」,織雲不得不來次豪華之舉——到理髮店去整理一下她被雪花弄得散開來的頭髮。
耶誕節前兩天,織雲正整理箱子準備上山的時候,收到天才兒童的信和結婚照片,他和瑪塔在半個月前舉行了結婚典禮。因為織雲送了禮致了賀卡,他特別來信謝謝。
「從前我算是最小的,現在差不多也要算老的了。」天才兒童摸摸嘴唇上的小鬍子,頗感慨的。
織雲平常都自己洗頭髮,很少光顧理髮店,更不慣和理髮師聊天。所以儘管那理髮師口才好,也發生不了甚麼作用,他說了半天,她只「嗯、嗯。」的應了兩聲。
「現在慕尼黑又來了許多中國學生吧?」她問。
「他現在可不得了啦!世界級的。」謝晉昌豎起右手的大姆指。
「我從來沒真正滑過,那太危險了,每年不知道有多少人摔斷腿摔斷手,如果我摔斷了手腳,可怎麼寫東西,怎麼工作啊?」何紹祥認真的說,像往常一樣,談話總離不開他的工作。
織雲走前到醫院看了一趟楊文彥,楊文彥已恢復知覺,只是還不太能說話。他一身纏著紗布,只露出一部份臉,平日那圓圓胖胖永遠笑咪|咪,似乎不懂悲傷為何物的臉,看來又m•hetubook.com.com青又黃,衰弱又絕望。他呆呆的望了織雲一會,喃喃的道:
何紹祥也教織雲「長跑」,織雲長了這麼大也沒試過這玩藝,踩上滑雪板就隨時隨地的會摔倒,每次摔倒都惹得何紹祥和小漢思訕笑,而且如果何紹祥不拉她她就坐在地上起不來,弄得她氣惱透頂,整整一個星期之後,她才稍稍悟出了一點門路,不但不那麼容易摔跤了,居然還感到一些滑雪的樂趣。
灰沉沉的天空,因為受了雪地裏強度燈光的反射,泛起晦黯而極不自然的紅色光暈,舞曲的樂聲,從旅館的窗戶中流傳出來,此起彼落。
織雲一聽就明白,他還是對沒唸出博士的事耿耿於懷,就不再往下去說,天才兒童道:
「描寫留學生的題材好像很熱門。」靜慧說。
謝晉昌和天才兒童談到十點過了才走,臨告別時,謝晉昌對靜慧道:
「這位夫人,您是從亞洲來的吧?亞洲人的頭髮黑,質料好,可是做起來比較難。去年蘇卡諾的夫人,唔,我是說那位漂亮的日本夫人,也來我這裏理髮,還有荷蘭的公主,唔,唔。珍娜露露布列吉妲也來過,以前的伊朗王后蘇拉雅,是我的老主顧,她只要到聖摩里士,一定到我這裏理頭髮……」漂亮的理髮師一會兒用德文一會兒法文,一會兒用英文。
「看你,可真是大人了,不能再叫你天才兒童了!要叫你天才音樂家才對。」織雲打量著天才兒童,玩笑的說。
謝晉昌和天才兒童送織雲到車站,靜慧事多心情又壞,織雲硬逼著她留在家裏。
織雲聽到後來,原有的一點興奮就淡了下來。
「你是甚麼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中國人就得了。」
「現在你知道這多有趣了吧?海蘭娜,歐洲人比我們會生活,你看他們過得多無憂無愁,多快樂。我們也要學得會生活才行。」何紹祥見織雲面有悅色,便高興的說。
「我有甚麼家可想呢?我的家不是在這裏嗎?」
「滑雪是很好的運動,山上的空氣又特別好,對健康最有益,我在結婚以前每年都去度兩個禮拜的滑雪假,可以把腦筋和體力的疲勞整個恢復過來,就像機器加了油似的,回來工作的效率更好。因為你不願意去,我這幾年才沒去的。」何紹祥解釋了半天,見織雲還是不太感興趣的樣子,便又道:「高級的歐洲人全滑雪的。」
直到火車去遠了,謝晉昌和天才兒童還在站台上招手。
「唉!不管好壞,寫的全是真心話,真正的感覺就是了,請指教吧!」謝晉昌又說。
天才兒童的中文程度是能說能看不能寫——寫起來詞不達意,別字連篇,所以信是用德文寫的。他說希望將來能和瑪塔常常回國去演奏,讓國內愛好音樂的人聽到他們的琴聲。而最重要的,是要訪問幾個學校的音樂科系,藉以瞭解一些國內音樂教育的情形,為中國音樂盡一點力。並說有天會來瑞士演奏或度假,到時候會來拜訪她和何紹祥……
「唔,也不是不喜歡——不過,在外國待久了,覺得也不過是這麼回事,有時候就會想家。」織雲含含混混的說。「賈天華叫你回去,你真的回去嗎?」她又把話題轉到謝晉昌身上。
織雲緊握著小漢思的手,呼吸著冷得使她鼻子發痛的冷空氣,小心的踩著新落下的雪——新下的雪是最滑的,慢慢的往前走,頗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動,而鄉愁像魔鬼一般,乘虛而入,充塞在她整個意念裏。她從沒有一刻,像此刻想家,想故國,想念得這麼深切的。
織雲不再說甚麼了,心裏悲哀的想:在這麼遙遠的異國,在這麼寒冷的高山上,兩個來自同一塊土地,相屬的人,心竟離得這麼遠,遠得像南極和北極,永遠不會有共同的快樂和共同的悲傷,這是多諷刺,多可悲的事啊!
織雲看看天才兒童,對靜慧和謝晉昌道:
「余織雲,你別聽老謝謙虛,他常寫詩,已經出了兩本詩集了,成了詩人兼作家了。」靜慧在一邊插嘴說。
因為醫生怕楊文彥激動,影響到他的傷勢,並不歡迎人來拜訪,所以織雲也只停留十分鐘就走了。
耶誕夜和除夕,山上熱鬧已極,雪地裏閃爍著用五顏六色的燈光裝成的耶誕樹,每家大旅館都是喝香檳酒的通宵舞會,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
他們走了之後,織雲就趁機說,想明天回瑞士了,因為不放心小漢思。
「我十一歲就到德國,想不留在這裏也不行了,因為回國去照樣也是外國人。我回去休休假,開個演奏會,短期停留可以,長住就不習慣。再說國內的音樂環境也不行,沒有發展,在這裏我可以不停的接合同,到世界各國去表演。」
「楊文彥的甚麼哲學?」織雲好奇的問。
「原來你們缺不了我,僅僅是少了個做飯的人呀?」
正如何紹祥所說,一切都恢復正常了。他仍每天清晨就走,傍晚方歸,歸來吃了飯,換上他穿了二十多年的半長晨袍式絨外套,假寐三十分鐘,喝上半小杯白蘭地,就鑽進書房裏,不到十一點不會出來,出來了匆匆忙忙的洗臉刷牙沖淋浴,一天的大事便告終結,於是立刻上床,躺在被子裏不到五分鐘就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鼻鼾聲。他的大衣還是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鈎上,帽子平放在橫樑上面,手套塞在大衣的口袋裏,上廁所提著收音機,吃早點把報紙舖在旁邊,輕易不說甚麼,如果說甚麼總離不開他的研究心得或論文的進度,以及辦公室裏的得意事情。
「余織雲,今年耶誕節我們家要擴大慶祝,慶祝楊文彥出院,還要請老謝他們來……」靜慧興高采烈的說了一大篇計畫。
「老謝真是謙虛得沒有道理,這些年我一個字都沒寫,筆都生銹了,那裏有資格笑別人。以你的文才,寫出的東西一定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不起。」織雲接過那個紙包。
待頭髮弄好了,織雲的名人野史也聽夠了。理髮師用優雅的姿態遞過帳單來,織雲一看,是法郎八十四元,加上小費正好一百法郎,合成臺幣是兩千兩百多塊,僅僅是洗洗捲捲就要花費這麼多!真可謂豪華之舉了。她想如果何紹祥知道,說不定會怪她,因為何紹祥在日常生活的小地方——特別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是很節省的,甚麼東西都用十幾二十年,還保護得和新的一樣。
「別人叫我天才音樂家我都欣然接受,老朋友叫就有點不好意思。」天才兒童到底是在外國長大的,口氣中只有得意並無真正的謙虛。事實上他現在也真是有名的天才音樂家了,幾年來已經三、四次在國際比賽中得名次。他如今已是德國公民,據說是他德國乾爹幫忙入的籍。
「可不是,你不回來我們真沒辦法過。」何紹祥推推眼鏡框,又指指桌上的碗盤。「你看,我們就天天吃煮麵條和烤雞,小漢思已經拒絕吃了,他剛才就喝了一杯牛奶,一口麵都不肯吃,給雞腿也不要。我又不會做別的。」他比比兩隻手,又笑笑。「連我都不能再吃這些東西了,何況是他。」
織雲提著箱子匆匆上了樓,從手提包裏掏出鑰匙打開門,正對坐在廚房桌子上吃晚飯的父子,異口同聲的叫道:
「以前我一個人來休假時,就住在這裏。」經過一家小旅館的門口,何紹祥指著說。
「你住在這裏?」織雲仔細打量那幢房子:典型的瑞士山區小樓,古老而並不「古色古香」。窗口黑漆漆的,看樣子整個房子裏的人都睡了,別家旅館都開通宵舞會,它卻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看樣子真是小旅館裏的小旅館了。
「我有我的方向。」靜慧肯定的說。
和天才兒童說了幾句,織雲又對謝晉昌道:
小漢思丟下面前那盤漿糊似的義大利麵條,一個箭步就衝到織雲面前,抱住她的腿叫著:「媽媽、媽媽,你再也別走了,我好想你,想得肚子都痛了。」他指指肚子。
織雲來到慕尼黑三天,何紹祥和小漢思天天有電話,總是在晚飯的時間打來。父子兩個人說到最後總忘不了一句話:「你甚麼時候回來?」
「就是那樣子,談不到好壞,混日子嘛!」謝晉昌矜持的笑笑。從一進門就一隻手摸著頭頂上那塊光禿的部位。
「只寫怎麼苦就沒有意思,要寫得深刻、深入心裏才行。」謝晉昌說。
織雲想起那時候在慕尼黑,學生間說起「何紹祥到聖摩里士度假去了。」都掩不住羨慕的口氣,連她也羨慕過,以為在這麼豪華的地方,一切都是既豪華又多采多姿的,想不到他就住在這種第四等小旅館裏……
「乖孩子,媽媽不是回來了嗎?我還給你買了小汽車呢,在箱子裏。」織雲把小漢思摟在懷裏。
「這是拙作,請你指教吧!」謝晉昌有點不好意思似的笑笑,摸摸頭頂。「你是研究文學的行家,可別見笑啊!」
「瑪塔就是慕尼黑附近的人,他們家好幾代都是音樂家,祖父和父親都是音樂院的教授,母親是拉中提琴的,瑪塔彈鋼琴。她十八歲就成名了。」天才兒童躊躇滿志的笑笑,又摸小鬍子。
「你是說,你不喜歡外國的生活?」謝晉昌果然做出很意外的表情,天才兒童也用不解的眼光看著她。
「可是汽車這一撞,把楊文彥的哲學給撞垮了。」靜慧又像認真又像在說笑話。
「你要結婚啦?她怎麼沒一起來?」織雲看著天才兒童。「這幾天她不在慕尼黑,到西柏林表演去了。」天才兒童笑著說。「唔,是德國人,也是音樂家!」織雲讚嘆。
「對了,這才是你要去的真正的原因。」織雲話到嘴邊上又嚥了回去。拿著熨斗默默的燙了一會衣服,才慢吞吞的道:「雖然高級的歐洲人全滑雪,可是我們並不是高級的歐洲人。」
「老謝一點也沒變,看著還是那麼年輕。這些年也沒跟你們通消息,真抱歉,過得還好嗎?」
「唉!還不光是做飯的問題。你不在,我每天都要早回家,雖然小漢思睡下之後我可以工作,還是太耽誤事。現在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一切可以恢復正常了。」何紹祥一點也沒覺察到織雲臉色的變化。他說話時臉上掛著「含蓄」的笑容,彷彿表示織雲回來,一切可以恢復正常,他又可以像平日那樣工作了,心情是多麼輕鬆愉快。
「計程車在我出國的時候就有了,那情形我知道。我是說其它方面的情形。」
織雲忙安慰他說:像他這樣聰明能幹的人,永遠不會成為殘廢,何況可以裝義肢,裝得好就和真腿一樣方便。
聖摩里士是歐洲最出名的滑雪勝地,位置在瑞士境內的東南部,海拔一千八百多公尺高。山上全是豪華的大旅館,富貴人家的度假別墅,一入冬季,世界上最有名最有錢最有閑的人就往這裏擠。甚麼公主王子、電影明星、歌劇明星、賽車明星、暢銷書的作家、某國曾紅極一時的政客、不管會不會滑雪,都老遠的坐著飛機到這裏來湊熱鬧。
「今天我故意早一點走的。」何紹祥把紙包放下,摘下帽子,推了下眼鏡框,一邊脫去大衣一邊道「我給聖摩里士的旅館打了電話,訂到了房間,所以就早一點出來買東西。你猜我買的甚麼?你的全套滑雪裝備,從鞋子襪子帽子到滑雪板,全買齊了。跟他們說好的,如果大小花樣不合適就拿回去換。海蘭娜,我們今年到山上去過耶誕節和新年。」何紹祥得意的微笑著,顯然很為他的驚人之筆而陶醉。
「嗯,這裏很安靜,住著蠻好。」何紹祥很怡然自得的。
謝晉昌頹喪的搖搖頭,悻悻的道:
天才兒童仰起頭想了想,微笑著道:
「偶爾侈奢一下有什麼關係。」何紹祥聽完不經意的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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